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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正义是红色的

1

驯鹰人动了动手指,洛克·拉莫瑞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那种太过熟悉的痛感在骨骼中灼烧。他倒在陋室的地板上,就躺在金·坦纳身边。
“没想到你能逃过我们在回音洞设下的小小陷阱,”法师说,“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尽管你的名头很响,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以为你完全被我们骗倒了。而且就在今天下午,我还以为金·坦纳是我唯一的目标。但现在这样就更有趣了。”
“你,”洛克恶狠狠地说,“是个变态的杂种畜生。”
“不,”盟契法师说,“我只是遵守雇主的命令。而我接到的命令是,确保杀害我雇主妹妹们的凶手慢慢死去。”驯鹰人把指节捏得嘎嘎响,“对我来说,你是一笔飞来横财。”
洛克吼叫着把手伸向盟契法师,强令自己克服痛苦向前爬去。但驯鹰人低声嘟囔了几个字眼,那撕心裂肺拆筋断骨的感觉似乎增强了十倍。洛克弓着背试图呼吸,但肺部下方和后方的肌肉硬得好像石头。
等盟契法师解除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后,洛克猛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只觉天旋地转。
“有时,见证成功的丰碑会变成导致失败的诱因,”驯鹰人说,“这很有意思。拿你来说,金·坦纳——你能干掉我雇主的两个妹妹,可见武艺超群,但你现在却因此而饱受折磨。而且是她们从死亡的国度向你复仇。我们法师只要能拿到一个人的身体残留物,就能施展很多占卜术。比方说指甲屑,或是发丝。还有刀刃上的鲜血。”
金·坦纳不住呻吟,但却说不出话来。
“哦,是的,”驯鹰人说,“当我发现那些血迹把我引向了什么人时,的确很惊讶。我要是你,早跟着头一批商队逃到大陆另一端去了。那样你也许还能安度晚年。”
“绅士盗贼团,”洛克用嘶哑的声音说,“不会放弃同伴,更不会放过仇敌。”
“一点没错,”盟契法师说,“所以他们会趴在这种臭烘烘的破窝棚里,死在我的脚下。”
维斯崔思扑打翅膀,从他肩头飞到房间角落的一个架子上。它用阴毒的目光看着洛克,激动地左右摆着脑袋。驯鹰人把手伸进大衣,掏出一张羊皮纸、一杆羽毛笔和一小瓶墨水。他拧开盖子,把墨水瓶放在睡榻上,用笔尖蘸了两下,低头看着洛克,脸上露出微笑。
“金·坦纳,”驯鹰人说,“多简单的名字啊。很容易写,甚至比缝在人手上更容易。”
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滑动。驯鹰人笔走龙蛇,用一连串圆环写出金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写完后,银丝自动探出绕上左手四指。法师移动手指,那种节奏韵律几乎可以将人催眠。一道苍白银光从他手中的纸卷升起,映照出他脸颊的轮廓。
“金·坦纳,”驯鹰人说,“起来,金·坦纳。起来。我要给你一项任务。”
金哆哆嗦嗦地撑起身体,跪在地上,然后爬了起来。他站在驯鹰人面前。而洛克还趴在地上,完全无法移动。
“金·坦纳,”盟契法师说,“拿出你的短斧。你此刻最想做的就是抽出那对短斧。”
金把手伸到睡榻底下,拿出恶姐妹。他两手各擎一柄短斧,嘴角露出淡淡微笑。
“你想用用它们,不是吗,金?”驯鹰人变换着手中丝线的形状,“你想体会它们切入肉体的感觉……你想看到鲜血飞溅。哦,是的……别担心。我有个任务,可以让你用到它们。”
驯鹰人抬起右手中的纸张,比了比趴在地上的洛克。
“杀掉洛克·拉莫瑞,”他说。
金·坦纳浑身一颤,朝洛克迈出一步,随即站定不动。眉头紧锁,双眼紧闭。
“我唤出你的姓名,金·坦纳,”盟契法师说,“我唤出你的姓名,至真之名,灵魂之名。我唤出你的姓名。杀掉洛克·拉莫瑞。”
金·坦纳迟疑地往前蹭了一步,似乎牙齿都快咬碎,两柄短斧慢慢抬起,一滴泪珠从他右眼滚出。他深吸口气,又迈了一步,抽噎着将恶姐妹举过肩头。
“不,”驯鹰人说,“哦,不。等等。退后。”
金·坦纳听话地从洛克身边退开足足一码。拉莫瑞忍不住默默祷告,既为暂时脱险而庆幸,又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担心。
“金的心肠很软,”驯鹰人说,“但你才是真正的弱者,不是吗?是你对我说,只要我不动你的朋友们,你就会做任何事。你被塞进木桶时,还紧闭双唇。本来只要出卖朋友,也许还能留条活路……哦,不。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金·坦纳,把短斧扔掉。”
恶姐妹落在驯鹰人脚下,发出轰的一声闷响。片刻之后,盟契法师说出几个诡异的字眼,动了动左手的丝线。金·坦纳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无力地打着哆嗦。
“我想这样会更好些,”驯鹰人说,“应该让你杀死金,拉莫瑞先生。”
维斯崔思冲洛克发出嘶鸣,听起来仿佛暗含嘲讽的诡异笑声。
哦,妈的,洛克心想,哦,诸神啊。
“当然,”驯鹰人说,“咱们都知道你的姓氏是假的。但我并不需要全名,哪怕只是真名的片段也足够了。你会看到的,洛克。我发誓你会看到的。”话音未落,银丝消失不见。驯鹰人又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好了,”他说,“好了,你又可以动了。”事实印证了他所说的话。麻痹感随即消失,洛克试探着动了动手指。盟契法师再次搅动银丝,洛克感觉有种陌生的东西在身体周围涌现,形成一股压力。羊皮纸上又闪出亮光。
“现在,”驯鹰人说,“我唤出你的名字,洛克。我唤出你的姓名,至真之名,灵魂之名。我唤出你的名字,洛克。”驯鹰人把恶姐妹从地板上踢给洛克,“站起来。站起来,捡起金·坦纳的短斧。站起来,杀死金·坦纳。”
洛克撑起上身,支着双臂歇息了片刻。
“杀死金·坦纳。”
洛克伸出颤抖的右手,握住一柄短斧,拉到自己跟前,攥着它往前爬去。他的呼吸急促而杂乱。金·坦纳倒在盟契法师身后三四尺远的地方,趴在小屋的尘灰中。
“杀死金·坦纳。”
洛克爬到驯鹰人脚下,慢慢扭过头去望向金。大块头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目光中透露出真切的恐惧,他的双唇微微抖动,似乎想说什么话。
洛克站起身,高举短斧,发出不成调的吼声。
他用尽全力挥动短斧,铁球朝前撞在驯鹰人的双腿之间。银丝和羊皮纸从盟契法师手中飘落,他捂住自己的腹股沟,倒吸一口冷气,摔在地上。
洛克向右一滚,准备抵挡蝎鹰的直接攻击。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只鸟从隔板上掉了下来,瘫在地上不住抽搐,双翼徒劳地在空中扑打,嘴里发出一连串窒息的嘶叫。
洛克站起身,脸上露出有生以来最为残酷的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对吧?”他缓缓举起短斧,铁球朝下,冲盟契法师恶狠狠地微笑,“你和她分享视野。你们也会分享彼此的感觉,对吗?”
这番话为他带来一阵几近狂喜的兴奋,但也几乎让他付出惨痛代价。驯鹰人设法集中精神,说出一个音节,手指弯成爪状。洛克抽了口气,往后踉跄几步,几乎拿捏不住短斧。这感觉就像一柄火热的匕首戳进他的两侧肾脏,烧灼的疼痛让他无法行动,甚至无法思考。
驯鹰人试图站起来,但金·坦纳突然滚到他身后,伸手揪住他的衣服翻领。大块头猛一用力,驯鹰人倒向地面,脑门撞在地板上。洛克腹中的疼痛随即消失,趴在他脚旁的维斯崔思又一次发出尖啸。洛克没再浪费时间。
他抡起短斧,向下砸去,敲断了维斯崔思的左翼,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驯鹰人惨叫着扭动身体,甚至暂时挣脱了金·坦纳的双手。他抓着自己的左臂,嘴里不住哀号,眼睛睁得老大,透出震惊的目光。洛克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脸上。盟契法师在尘灰中翻来滚去,啐着突然从鼻孔流出的鲜血。
“只有一个问题,你这杂种操的自大狂,”洛克说,“我承认拉莫瑞这部分很容易看出。实际上,我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时还不知道它的含义如此恰当。我是从一个老腊肠商人那里借来的,他曾帮过我一次,那还是在引火区发生瘟疫之前。我只是喜欢它的发音。”
“但你他妈怎么会有他妈那么愚蠢的念头,”他缓缓说道,“以为洛克是我与生俱来的真名?”
他再次扬起短斧,转了个方向,让利刃朝向地面,然后用尽浑身气力猛然劈斩,把维斯崔思的脑袋从鸟身上剁了下来。
蝎鹰嘎然而止的嘶叫在屋里回荡,跟驯鹰人的哀号混成一团。盟契法师抱着脑袋,双腿猛烈踢腾,叫声充满疯狂。它们最终停歇时,对洛克和金的耳朵来说,这不啻于一种恩赐。法师呜咽两声,随即失去知觉。

2

卡泰因的驯鹰人醒来时,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陋室地板上。空中充满鲜血气息,那是维斯崔思的血。他闭上双眼,开始哭泣。
“已经把他捆牢了,拉莫瑞先生,”伊贝流斯说。这位蚂蟥师从驯鹰人施加的法术中醒来后,就迫不及待地帮他们把卡泰因人捆了起来。他和金·坦纳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来几根铁桩,一一砸进地面,然后用长被单把盟契法师扎牢,将手腕脚踝死死拴住;又找来小布条捆在他的手指周围,让它们几乎无法移动。
“很好,”洛克说。
金·坦纳坐在睡榻上看着盟契法师,他眼窝深陷,目光有些呆滞。洛克站在一旁,同样低头看着驯鹰人,毫不掩饰憎恶的眼神。
盛有灯油的玻璃罐里点起一小堆火苗。伊贝流斯蹲在旁边,慢慢加热一柄匕首。稀薄的棕烟在屋顶盘旋。
“如果你们想要杀我,”驯鹰人抽噎着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傻瓜。我的同胞们会为我报仇雪恨。想想后果吧。”
“我不想杀你,”洛克说,“我想跟你玩个小游戏。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在回答我该死的问题之前,疼得吱哇乱叫’。”
“那就下手吧,”驯鹰人说,“行会规章禁止我背叛雇主。”
“哦,你再也不会为雇主效劳了,狗杂种。”洛克说,“你再也不会为任何雇主效劳。”
“准备好了,拉莫瑞先生,”伊贝流斯说。
盟契法师伸长脖子,望向伊贝流斯。他吞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转着眼珠观察周围的房间。
“怎么回事?”洛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蚂蟥师手中接过匕首。它的刀刃闪着红光。“怕火吗?怎么会是这样呢?”洛克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有火焰才能防止你因失血过多而死。”
金·坦纳从睡榻上站起身,跪在驯鹰人的左臂上,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腕。洛克一步一步走到盟契法师身边,左手擎着短斧,右手拿着发红的匕首。
“在理论上,我完全赞成这种做法,”伊贝流斯说,“但进入实践阶段,我想我应该……暂且告退。”
“请自便吧,伊贝流斯先生,”洛克说。
门帘一掀,蚂蟥师走了出去。
“好了,”洛克说,“我承认干掉你不是个好主意。但等我最终把你放回卡泰因时,你会变成活生生的教训。你会让那些心理扭曲、骄纵无度、自高自大的同胞们记得,如果跟卡莫尔人的朋友过不去,会有什么下场。”
金·坦纳的短斧破空而落,利刃切掉了盟契法师左手小指。驯鹰人放声大叫。
“这是为了纳丝卡,”洛克说,“记得纳丝卡吗?”
他再度挥动斧头。无名指滚落在污泥中,鲜血喷了出来。
“这是为了卡罗,”洛克说。
又是一挥,中指也消失了。驯鹰人扭动身躯,拉扯着绑绳,脑袋疼得来回扭摆。
“还有盖多。这些名字你听着耳熟吗,盟契法师先生?是不是你那操蛋契约中的小小注脚?对我来说,他们可非常真实。那么轮到这根手指了……这根是小虫儿的。按理说小虫儿也许应该得到你的小指,不过管它呢。”利斧再度落下,驯鹰人左手食指也带着血光,加入到兄弟们的放逐之旅。
“至于剩下的,”洛克说,“你剩下的指头和两个大拇指,都是我和金的。”

3

这是一项单调冗长的工作。他们不得不把匕首重新加热几次,才将所有斧伤烧好封口。等他们干完后,驯鹰人已经疼得快要发疯。他闭着眼睛,紧咬牙关。这间封闭的房舍中充满肉体烧灼和血液蒸腾的臭气。
“好了,”洛克坐在驯鹰人的胸口上,“咱们该谈谈了。”
“我不能,”盟契法师说,“我不能……泄漏雇主的秘密。”
“你再也没有什么雇主了,”洛克说,“你再也不能为瑞沙大佬服务。他雇的是盟契法师,不是把死鸟当密友的疯子,甚至连根指头都没有。我除去你的十指,也除去了你对瑞沙的义务——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下地狱去吧,”驯鹰人啐道。
“哦,好吧。看来你已经决定来硬的,”洛克笑了笑,把匕首抛给金·坦纳。坐在火边的大块头又开始将其加热。“如果换成别的什么人,我接下来会威胁说要切掉他的卵蛋,然后讲上一大堆关于阉人的俏皮话。但我想你能忍受这一招。你不是大多数人。我想只有从你身上取走这件东西,能让你的灵魂都为之痛苦,那就是你的舌头。”
盟契法师瞪着他,嘴唇微微颤动。“求你了,”他最终低声说道,“发发慈悲,看在诸神份上,发发慈悲。我的行会旨在为他人服务——我只是在执行契约。”
“当这份契约涉及到我的朋友们时,”洛克说,“你就越界了。”
“求你了,”驯鹰人低语道。
“不,”洛克说,“我会把它切掉。当你还在地上打滚时,我就把伤口烧好。我会把你变成个哑巴——估计没有手指你还能施展一些法术,但要是没舌头呢?”
“求你了!”
“快说,”洛克说,“把我想知道的都倒出来。”
“诸神啊,”驯鹰人抽泣道,“诸神慈悲。问吧。说出你的问题。”
“如果我发现你撒了谎,”洛克说,“那就先是卵蛋,然后是舌头。而且我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为什么瑞沙大佬想把我们都弄死?”
“钱,”驯鹰人说,“金币。你们的金库。我对你们进行初步观察时发现了它。瑞沙本来只想用你转移巴萨维大佬的注意力,但当我们发现你已经偷了那么多钱后,瑞沙便想将其据为己有——用来支付我的佣金。几乎可以让我再服务整整一个月,好帮他彻底完成在卡莫尔的任务。”
“你他妈的杀了我的几个朋友,”洛克说,“还想杀死金和我,只是为了地窖里的金银?”
“你似乎是那种不肯合作的人,”驯鹰人低声说道,“很有趣,不是吗?我们觉得让你们都死透了会比较安全。”
“你们估计得没错,”洛克说,“那么瑞沙大佬,这个灰王,又是什么鬼东西?”
“安纳多流斯。”
“这是他的真名?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去你妈的,驯鹰人,回答我的问题。安纳多流斯,他跟巴萨维到底有什么过节?”
“秘密和约,”盟契法师说,“秘密和约的建立克服了很多困难,也制造了大量流血事件。卡莫尔城曾有个实力很强的商人,他有足够的资源探查出巴萨维和公爵的蜘蛛达成的协议。由于没有贵族血统,他被排除在和约之外,因此很不开心。”
“巴萨维杀了他。”洛克说。
“是的。艾弗拉姆·安纳多流斯,泉水湾区的豪商。巴萨维杀了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三个较小的孩子伊拉文、阿莉亚娜和墨林。但三个年长的孩子,在一名女仆的带领下逃走了。她保护他们,让他们装成自己的亲生子女,带着他们一路逃往塔里沙玛。”
“卢希亚诺、史利莎和雷莎。”
“对……安纳多流斯家的长子和双胞胎姐妹。他们心中充满复仇的火焰,拉莫瑞先生……与他们相比,你跟仇恨笨手笨脚的调情完全不值一提。他们花了二十二年,来准备过去两个月的计划。史利莎和雷莎八年前换上假名,回到卡莫尔城。她们作为角斗士赢得了无上声誉,最终成为巴萨维最忠诚的仆人。”
“另一方面,卢希亚诺……卢希亚诺走向大海,磨炼自己的战技和指挥才能,并且积聚了一笔财富。一笔可以雇请盟契法师效劳的财富。”
“瑞沙大佬是个商船船长?”
“不,”驯鹰人说,“一名海盗。不是铜海里随处可见的粗豪傻瓜,而是从容不迫、效率极高的职业海盗。他出手不多,但收获颇丰。他从安伯兰的大帆船上劫掠高档货物,然后凿沉海船,不留半个活口,也就没人会提起他的名号。”
“活见鬼,”金说,“活见鬼。他就是满足号的船长。”
“对,那艘所谓的瘟疫船,”驯鹰人说,“如果你不想让别人靠近你的船,只需略施小计即可。多奇怪啊,不是吗?”
“他一直在把钱财充作‘慈善物资’运上船去,”金·坦纳说,“肯定包括从咱们手中偷走的所有钱,还有从巴萨维大佬那里抢来的一切。”
“没错,”盟契法师痛苦地说,“这笔钱属于我的行会,是我的工作酬劳。”
“咱们走着瞧。那么现在呢?几个小时前,我在凌鸦塔遇见了你的主子安纳多流斯。他接下来又想耍什么花招?”
“哦哦,”盟契法师沉默片刻。洛克用金的短斧捅了捅他的脖子,驯鹰人笑得相当诡异,“你想杀他吗,拉莫瑞?”
“Ila justicca vei cala。”洛克说。
“你的瑟林王朝语还说得过去,”盟契法师说,“不过发音实在太烂了。‘正义是红色的’,没错。所以说你想干掉他,这是你最大的愿望?你想听他在你刀下尖叫?”
“作为序曲,这也说得过去。”
驯鹰人忽然把头往后一仰,开始放声大笑,尖细高亢的笑声中,沾染着疯狂的味道。他笑得胸口直颤,泪水从眼中流出。
“怎么了?”洛克又用短斧捅了捅他,“别装疯卖傻,把该死的答案告诉我。”
“我会给你两个答案,”驯鹰人说,“还会给你一个选择,保证让你痛不欲生。现在是晚上几点了?”
“这关你他妈什么事?”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行行好,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几点就行。”
“我估计大约七点半,”金·坦纳说。盟契法师又是一阵大笑。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蔓延,对于刚失去了十根手指的人来说,他快活得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到底是他妈怎么回事?把真话倒出来,不然你又要丢点东西。”
“安纳多流斯,”驯鹰人说,“会留在浮坟。他会在废船后面藏一艘小舟,随时可以通过巴萨维的一个逃生舱门赶过去。在伪光时分,满足号将拉起锚链,扬帆出海。它会首先向东航行,继而穿越木废墟面朝大海的南部疆界。他在城中的手下早就潜回轻帆船。每次一两个人,坐在补给船上。就像老鼠逃出正在下沉的船只。安纳多流斯会留到最后一刻,这是他的风格。最后一个离开险地。他们会在木废墟南侧接他上船。”
“他在城里的手下,”洛克说,“你是指‘灰王的人’,那些一直在帮他的人?”
“对,”盟契法师说,“拿捏好进入浮坟的时机……你就可以在安纳多流斯登上小舟前,得到跟他单挑的机会,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这不会让我痛不欲生,”洛克说,“反倒令我欣喜若狂。”
“但还有第二个问题。满足号启程出海的同时,安纳多流斯计划中更宏大的部分也会上演。”
“更宏大的部分?”
“想想看,拉莫瑞。你不会真这么蠢吧。巴萨维杀了艾弗拉姆·安纳多流斯,但是谁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是谁跟他沆瀣一气?”
“沃岑莎,”洛克一字一顿地说,“堂娜·沃岑莎,公爵的蜘蛛。”
“对,”驯鹰人说,“但在她背后呢,是谁给了她做出这种决定的权力?”
“尼克凡提公爵。”
“哦,没错,”法师轻声说道,显然越来越热衷于这个话题,“哦,没错。但在他身后呢。是谁从和约中获得利益?是谁把这秘密隐藏起来,不惜牺牲艾弗拉姆·安纳多流斯这样的人?”
“贵族们。”
“是的。卡莫尔城的达官贵人。安纳多流斯的目标是他们。”
“‘他们’?‘他们’是指谁?”
“你傻了吗,当然是他们所有人,拉莫瑞先生。”
“这他妈怎么可能?”
“那些雕塑,拉莫瑞先生,那四尊作为礼物送给公爵的雕塑。此刻正摆在凌鸦塔的不同位置。”
“雕塑?我看见它们了,黄金和玻璃制成,里面还有变色炼金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驯鹰人说,“根本不是我擅长的领域。炼金灯只不过是个障眼法——我估计应该挺漂亮的。但那些雕塑中还有足够空间,安装真正的惊喜。”
“什么?”
“炼金引线,”驯鹰人说,“设定好了时间,准备点燃几个装满火油的陶锅。”
“但只靠这些也不可能。”
“哦,当然,拉莫瑞先生。”法师笑得越来越开心,“在雇我之前,安纳多流斯从他可观的财富中拨出了一笔钱,购买了相当数量的稀有物质。”
“别跟我耍滑头,驯鹰人。到底是什么鬼玩意?”
“幽魂石。”
洛克良久无语,他晃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你他妈肯定是在开玩笑。”
“数百磅幽魂石,”驯鹰人说,“分装在四尊雕塑中。等到伪光时分,卡莫尔城所有贵族都会挤在那些大厅中——公爵和他的蜘蛛,以及他们的所有亲朋好友,外加仆人和后裔。你了解幽魂石的烟雾吗,拉莫瑞先生?它比空气略微轻一些。它会逐渐上升,充满凌鸦塔的每个楼层。它会经过天花板通气孔,进入空中花园。咱们说话这当口,所有贵族子女都在那里嬉戏呢。那些站在升降平台上的人有可能逃过一劫,”他咯咯笑着说,“但我可不这么想。”
“伪光时分,”洛克小声说道。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捂在嘴上。
“没错,”法师嘶哑地说,“伪光时分。所以现在你要作出选择,拉莫瑞先生。在伪光时分,这个世界上你最想杀掉的男人会独自留在浮坟中,机会稍纵即逝。在伪光时分,凌鸦塔中有六百人要遭受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你的朋友金·坦纳看起来身体状况很差,我想他没法帮你完成任何一项任务。所以选择全都落在你手中。我希望您能喜欢。”
洛克站起身,把短斧抛给金。“这根本没得选择,”他说,“愿诸神诅咒你,驯鹰人。这根本没得选择。”
“你要去凌鸦塔,”金说。
“我当然要去。”
“祝你过得愉快,”驯鹰人说,“你需要说服卫兵和诸多贵族,表明自己的赤诚之心。堂娜·沃岑莎本人坚信那些雕塑是完全无害的。”
“哦,”洛克苦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我最近在凌鸦塔挺受欢迎的。他们见到我应该很高兴。”
“你准备怎么脱身?”金问。
“我不知道,”洛克说,“我连一点头绪都他妈没有。不过根据过去的经验,这种状态是个好兆头。我得赶快走了。金,看在慈悲诸神的分上,如果你一定要去浮坟,就先在那附近找个地方躲好。但我不准你走进去,你的身体状况没法战斗,”洛克又转身对盟契法师说,“瑞沙大佬……他刀使得如何?”
“刀刀致命。”驯鹰人微笑着说。
“好吧,听着,金。我这就到凌鸦塔去,尽力把此事解决。然后我会设法赶去浮坟。如果我迟到了,那就是迟到了。咱们可以追踪瑞沙,咱们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他。但如果我没迟到……如果他还在那里……”
“洛克,你是在开玩笑。至少让我跟你一起去。只要瑞沙稍微懂点用刀的技巧,就能把你揍得屎尿横流。”
“别再争了,金。你伤得太重,派不上什么用场。我身体健康,我火冒三丈,而且我显然是疯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但我现在必须走了。”洛克同金握了握手,两步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把这狗杂种的舌头挖出来。”
“你发过誓,”驯鹰人吼道,“你发过誓!”
“我对你屁誓也没发过。但另一方面,我亲爱的朋友们——我的确对他们发过誓。”
洛克转过身,一掀门帘走了出去。在房间中,金·坦纳又将匕首放在火苗上加热。驯鹰人的尖叫声跟着洛克一路走过满是碎砖烂瓦的街道,渐渐消失在远方。洛克转头向北,迈开步子跑向私语山。

4

晚上八点刚过,洛克再次踏足于卡莫尔五塔之下的石板路。这段北上的路程麻烦不断。一群群毫无理性(和意识)的纵酒狂欢者,以及阿瑟葛兰提哨卡的卫兵(洛克设法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一名法律顾问,正要北上面见一名刚刚离开公爵宴会的熟人,他还从藏在袖子里的备用物资中掏出几枚金币,塞给他们作为“仲夏夜礼物”,让洛克觉得自己能赶到这里,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再过一小时十五分钟,伪光就会升起。此时西方的天空正在变红,而东方还是深蓝色。
他穿过一行行排列紧密的马车。这些马匹不时跺跺脚,发出嘶鸣。其中有不少已经在卡莫尔城最大的庭院中释放了自己,排泄物就落在可爱的石板地上。男仆、卫兵和侍者们三五成群,分享着食物,仰头注视五塔。即将落下的太阳余晖,在它们的祖灵玻璃外墙涂抹上新颖奇异的色彩。
洛克忙于考虑该跟操控升降机的人说些什么,甚至没注意孔戴的出现。这名高大壮硕的老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手捏住他的后脖颈,抽出一柄长刀顶在洛克背上。
“很好,很好,”他说,“费尔怀特先生。诸神果真慈悲。一个字儿都别说,跟我来就是。”
孔戴半拖半领地把他带到附近一辆马车旁。洛克认出这就是他跟索菲娅和洛伦佐一同赴宴时坐的那辆。车厢漆成了黑色,大门两侧各有一扇窗子,窗帘和遮阳板都关得严严实实。
洛克被扔在马车中的一张衬垫长凳上。孔戴走进来,把门闩插好,坐到洛克对面的椅子上,长刀依旧擎在手中。
“孔戴,求你了,”洛克已经懒得再换上费尔怀特的口音,“我必须到凌鸦塔里去。塔里所有人都危在旦夕。”
洛克过去不知道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还能出脚那么狠。孔戴用空出来的手扶住椅子,向洛克展示了这种可能性。保镖厚实的靴子把他一下踹到车厢的角落里。洛克狠狠咬到舌头,嘴里满是血味,脑袋也撞在木隔板上。
“钱在哪儿,你这小贱种?”
“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别他妈扯淡。整整一万六千五百克朗?”
“不准确。你忘了流动狂欢节上的筵席和娱乐费……”
孔戴又飞起一脚,洛克猛地扑在车厢的另一个角落里。
“操他妈的,孔戴!我没有钱!我没有钱!它不在我手上!而且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让我告诉你点事儿,卢卡斯·他妈的·费尔怀特先生。我参加过神门山战役。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
“对你有好处,但我就不在……”洛克这句话又让他吃了一脚。
“我参加过神门山战役,”孔戴继续说,“那时候还太他妈年轻。在那场动乱中,我是尼克凡提公爵枪兵队里最忪的新兵蛋子。当时情况很糟。我的小队被维拉人和疯伯爵的骑兵团团围住,可以说土埋半截了。我们的骑兵已经撤退,我的阵地被打垮了。卡莫尔贵族们早就后撤,保护自己的小命去了——只有一个该死的例外。”
“这是我听过的最不相干的话……”洛克说着向车门移动。孔戴竖起长刀,说服他坐回位子。
“艾兰德龙·萨尔瓦拉男爵,”孔戴说,“他战斗到坐下的马匹死掉。他战斗到身负四处重伤,被人揪住双腿从战场上拖了下去。其他所有贵族都把我们当垃圾看待。但萨尔瓦拉为了救我们,几乎葬送自己的性命。我离开公爵的军队后,在城市卫队里干了几年。但他们屁都不是,所以我请求面见老堂·萨尔瓦拉。我对他说,我曾在神门山见过他一面。我对他说,是他救了我这条狗命。只要他肯收留,我愿意做牛做马,直到他过世为止。老男爵接纳了我。他辞世后,我决定留下来服侍洛伦佐。你再他妈的朝那扇门挪一步,我就给你放点血,让你冷静冷静。”
“至于洛伦佐,”孔戴毫不掩饰骄傲的语气,“跟父亲相比,他更像是个生意人。但他也是用相同材料打造出来的。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就手持刺剑冲进了那条小巷。他以为你真的遭到攻击,真有他妈的强盗想把你勒死。你是不是很骄傲啊,该死的狗杂种?完全骗倒了这个试图救你狗命的人,是不是让你特别自豪?”
“我干我该干的,孔戴,”洛克语气中的苦涩意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干我该干的。难道洛伦佐是佩里兰多的圣人吗?他是卡莫尔贵族,他从秘密和约中受益良多。他的曾曾祖父可能是靠割断别人的喉咙挣来了这个爵位。洛伦佐每天都因此而受益。大锅区的人用灰烬和尿水泡茶,洛伦佐和索菲娅则有你为他们剥葡萄、擦下巴。别再唠叨我做过的那点事儿了。我必须进入凌鸦塔,就现在!”
“老老实实告诉我钱藏在什么地方,”孔戴说,“不然我就狠狠踢你的屁股,让你这辈子每拉一截屎,上面都会印着我见鬼的脚印。”
“孔戴,”洛克说,“凌鸦塔中的所有人都有危险。我需要回塔里去。”
“我不相信你,”孔戴说,“就算你对我说,我的名字叫孔戴,我他妈的也不会相信。就算你对我说,火是热的水是湿的,我也不信!不管你想干什么,都不可能实现。”
“孔戴,想想看,我不可能从那里逃跑。城里所有见鬼的午夜人都在凌鸦塔,蜘蛛在那里,夜琉璃部队也在那儿。三百名卡莫尔贵族都在凌鸦塔!而我手无寸铁。你可以亲自把我拖过去,但看在他妈的诸神慈悲份上,把我弄进去。如果我在伪光前不能进去,一切都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你待会听我跟沃岑莎唠叨一遍,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究竟有什么事,”孔戴说,“要跟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面谈?”
“我的错,”洛克说,“这些情况的内幕我似乎比你了解得更多。听着,我没法在那儿耍花招。拜托,拜托,我求你了。我不是卢卡斯·费尔怀特。我是个见鬼的盗贼,把我的双手绑牢,把你的刀顶在我背上。我不在乎你还要提什么条件。求你把我拖回凌鸦塔,我不在乎用什么方法。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的真名叫什么?”
“这有什么关系?”
“你把它吐出来,”孔戴说,“也许我会捆住你的手,然后多叫些卫兵来,试着把你弄到凌鸦塔去。”
“我的名字,”洛克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叫塔夫瑞·卡拉斯。”
孔戴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闷哼一声。
“那么好吧,卡拉斯先生。把你的双手伸出来,不要动。我要把你牢牢捆住,而且我保证会疼得要命。然后咱们就走。”

5

绞索升降机平台附近有些夜琉璃士兵把守,他们早已接到关于洛克的容貌描述。看到他双手绑在身前,被孔戴拖了回来,这些士兵自然欣喜不已。他们再次坐上铁笼,孔戴和一名黑号衣站在他背后,一人抓住一条胳膊。
“请带我去见堂娜·沃岑莎,”洛克说,“如果你找不到她,就去找萨尔瓦拉夫妇。或是你们部队中的雷纳特校官。”
“你给我闭嘴,”黑号衣说,“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笼子最终滑入升降平台上的锁定装置。在附近乱转的贵族和宾客们纷纷转过头来。洛克举起双手放在脑后,被三名大汉夹在中间向前走去。他们走过门槛,进入高塔内的一层大厅。雷纳特正好站在门边,手里端着一个小餐碟,上面盛有几艘糖果帆船。他睁大眼睛,最后咬了一口杏仁蛋白软糖船帆,擦了擦嘴,把碟子扔到一名路过的侍者手中。那人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接住。
“诸神在上,”他说,“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
“不是我们找到的,长官,”一个黑号衣说,“后面那人说他为萨尔瓦拉先生及夫人服务。”
“我是在停车区逮到他的,”孔戴说。
“妙极了,”雷纳特说,“把他带到下一层东翼的套房去。那里有间没窗户的空储藏室。搜他的身,把衣服扒掉,只留内裤,然后扔进去。随时要有两名卫兵把守。等过了午夜宴会开始散去时,咱们再把他拉出来。”
“雷纳特,你不能这么做。”洛克试图从两人手中挣脱出来,但是徒劳无功,“我是自愿回来的。自愿,你能听明白吗?我要跟沃岑莎谈谈!”
“我已经接受教训了。并且在涉及到你的问题时,发展出了选择性听力。”雷纳特冲黑号衣们一摆手,“储藏室,马上。”
“雷纳特,不要!那些雕像,雷纳特!看看那些该死的雕像!”
洛克大吵大嚷起来。宾客和贵族们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雷纳特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更多黑号衣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你再大呼小叫的,”雷纳特说,“这些绅士和女士们可能就会看到血了。”他说完这话,把手放了下来。
“我知道她是谁,雷纳特!我知道沃岑莎是谁。我会喊得让这些大厅里的人都知道。我会又踢又叫,在你们把我扔进那个房间之前,所有人都会知道。看看那些该死的雕塑,拜托了!”
“那些雕塑怎么了?”
“雕像里有猫腻,活见鬼。这是场阴谋。它们是瑞沙大佬送来的。”
“它们是献给公爵的礼物,”雷纳特说,“我的上级们已经亲自检查过了。”
“你的上级们,”洛克说,“受到了外界的干扰。瑞沙大佬雇用了一名盟契法师。我见过他是如何影响别人的思想。”
“这太荒唐了,”雷纳特说,“我真不敢相信,居然容忍你又胡扯出一个童话。把他带下楼去,不过先让我把他的嘴堵上。”雷纳特从另一名侍者的银盘上抽出一块亚麻餐巾,迅速团成一卷。
“雷纳特,求你了,求你了,带我去见沃岑莎。如果不是紧急情况,我他妈干吗要回来?如果你把我扔进那个储藏室,这里所有人都他妈要完蛋。求你带我去见沃岑莎。”
斯蒂芬冷冷地瞪了他两眼,随即将餐巾放下。他伸出食指,指着洛克的脸说:“我会带你去见堂娜·沃岑莎。在我们把你带去见她的途中,如果你再嘟囔一个字,我就堵住你的嘴,把你打昏,然后扔进那个储藏室。听明白了吗?”
洛克急不可耐地点了点头。
雷纳特又招呼了几个黑号衣过来。洛克被押着穿过大厅,走下两段楼梯,六名士兵把他围在当中,孔戴沉着脸跟在他们身后。雷纳特把洛克领回他跟堂娜·沃岑莎初次相遇的同一道走廊同一个房间。老妇人还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湿巾捂住嘴唇,编织品就扔在脚下。堂娜·萨尔瓦拉跪在她身边,堂·萨尔瓦拉则把腿放在窗台上,观察着窗外的情况。他们三个人看到雷纳特把洛克推进房间,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所有人都出去,”雷纳特对士兵们说,“抱歉,也包括您,”这话是对试图挤进房间的孔戴说的。
“让萨尔瓦拉的人进来吧,斯蒂芬,”堂娜·沃岑莎说,“他已经知道大部分内情,也该听听最后的真相。”
孔戴走进房间,冲沃岑莎鞠了一躬,随即抓住洛克的右臂。雷纳特走回去把房门锁上。萨尔瓦拉夫妇瞪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憎恶。
“你好,索菲娅。嗨,洛伦佐。很高兴又见到你们,”洛克用真实的声音说。
堂娜·沃岑莎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走到洛克面前,直起胳膊一巴掌扇在洛克嘴上。他的脑袋向右一拧,痛觉的尖刺在颈项中穿梭。
“啊,”洛克说,“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讨回你欠下的债,荆刺先生。”
“你把见鬼的毒针扎进了我的脖子!”
“你的所作所为应有此报,”堂娜·沃岑莎说。
“哦,我可不赞……”
雷纳特抓住洛克的左肩,把他扯得转过身来,一拳捶在洛克下巴上。对于沃岑莎这种年纪和体型的人来说,她的掌力相当惊人,但雷纳特手底下才算有真功夫。整个房间似乎渐渐消失,几秒钟后才重新归来。洛克侧躺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有许许多多小铁匠正在捶打刚巧安放在他双眼上方的铁砧。洛克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跑上去的。
“我告诉过你,堂娜·沃岑莎是我的养母,”雷纳特说。
“哦,天哪,”孔戴笑出声来,“这种私人聚会正合我的胃口。”
“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洛克挣扎着爬起身,“想问问我为什么在已经逃出生天的情况下,又屁颠屁颠地一路跑回凌鸦塔来?”
“你跳上了外面的壁架,”堂娜·沃岑莎说,“趁一架升降机下落的时候跳了上去,我说的对吗?”
“没错,事实正是如此。直接跳向地面对身体健康害处很大,我根本不予考虑。”
“你们听见了吧?我早就跟你说了,斯蒂芬。”
“也许我认为的确有这个可能,”韦德兰人说,“只是不愿去想真有人这么干了。”
“斯蒂芬不太喜欢高度,”沃岑莎说。
“那他真是太明智了。”洛克说,“但是求你了,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跑回来是为了警告你那些雕塑有问题。就是瑞沙大佬给你们的四尊雕塑。因为它们的存在,这座塔楼里的所有人都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那些雕塑?”堂娜·沃岑莎狐疑地盯着他说,“有位绅士留下了四尊黄金玻璃雕塑,作为献给公爵的礼物。”她扭头望向斯蒂芬,“我确信公爵的保安人员已经检查过了,并且准许它们进入。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只是帮几个贵族朋友顺便问了两句。”
“我的上级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雷纳特说。
“哦,别装蒜了。”洛克说,“你是公爵的蜘蛛。我是卡莫尔荆刺。你见过瑞沙大佬了吗?你见过一名自称是驯鹰人的盟契法师吗?他们跟你说起过那些雕塑吗?”
索菲娅和洛伦佐睁大眼睛,看着堂娜·沃岑莎。老妇人咳嗽了两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啊哈,”洛克说,“你还没跟索菲娅和洛伦佐说过,对吗?还在玩那套朋友的朋友的老把戏。抱歉。但我必须跟作为蜘蛛的你谈谈。当伪光降临时,凌鸦塔中的所有人都要完蛋。”
“我就知道,”索菲娅说,“我就知道!”她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害得洛伦佐直咧嘴,“我不是早跟你说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洛伦佐说。
“是的,”堂娜·沃岑莎叹道,“索菲娅看透了事情的真相。我是公爵的蜘蛛。就在这儿,我承认了。但如果这句话传到外人的耳朵里,有些人的脖子就保不住了。”
孔戴注视着老妇人,既感到惊讶莫名,又觉得理应如此。洛克晃晃悠悠地直起腰来。
“至于那些雕像的问题,”堂娜·沃岑莎说,“我亲自检查过一遍,它们是献给公爵的礼物。”
“它们是阴谋,”洛克说,“它们是陷阱。只要打开一尊就什么都明白了!瑞沙大佬想要毁掉这座塔里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童——后果比死还要可怕。”
“瑞沙大佬,”堂娜说,“是十足的绅士。他甚至太过矜持,几乎不肯接受今晚在宴会上稍稍露面的邀请。这又是你编造的一个谎言,意图为自己带来某些好处。”
“哦,太他妈对了,”洛克说,“我在逃跑之后,又故意溜达回来,让别人五花大绑,由整个见鬼的夜琉璃部队揪到这儿来。在凌鸦塔里,我真是把好处都他妈占全了。那些雕塑中装满了幽魂石,沃岑莎!幽魂石。”
“幽魂石,”堂娜·索菲娅惊惧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知道,”堂娜·沃岑莎说,“他在撒谎。那些雕塑根本人畜无害。”
“只要打开一尊,”洛克说,“这场争论的解决方案十分简单。拜托了,伪光即将升起。只要打开一尊就行。它们会在伪光时分爆炸。”
“那些雕塑,”沃岑莎说,“是公爵的财产,价值数千克朗。我不会因为一个著名罪犯的疯狂念头,就把它们弄坏。”
“数千克朗,”洛克说,“对数百条性命。卡莫尔的所有贵族都会变成止不住流口水的白痴,你还不明白吗?你能想象花园中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瞪着好像柔化驮马似的白眼珠吗?咱们都会变成那样,”他高声吼道,“被柔化。那堆狗屎会吃光咱们该死的灵魂。”
“检查一下真的会有问题吗?”
洛克看着雷纳特,脸上写满感激之情。“不,不会的,雷纳特。拜托了。拜托你快动手。”
堂娜·沃岑莎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这次谈话就到此为止了,”她说,“斯蒂芬,请把这个人扔进某个地方关好,等到宴会散去再说。找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谢谢。”
“堂娜·沃岑莎,”洛克说,“艾弗拉姆·安纳多流斯这个名字对你意味着什么?”
堂娜目光一凛。“这些话我不能乱讲,”她说,“你觉得这个名字对我意味着什么?”
“二十二年前,巴萨维大佬杀害了艾弗拉姆·安纳多流斯,”洛克说,“而你知道这一切,你知道他对秘密和约是个威胁。”
“我看不出这件事同眼下的情况有任何关联,”堂娜·沃岑莎说,“你现在就把嘴闭上,不然我会找人帮你闭上。”
“安纳多流斯有个儿子,”斯蒂芬朝他逼近一步,洛克绝望地加快了语速,“一个幸存下来的儿子,堂娜·沃岑莎。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卢希亚诺就是瑞沙大佬。他为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死,向巴萨维大佬展开了报复。现在他也要向你们展开报复!你和卡莫尔所有贵族。”
“不,”堂娜·沃岑莎又按着脑袋说,“不,这不是真的。我跟瑞沙大佬相处融洽。我无法想象他会做这种事。”
“驯鹰人,”洛克说,“你记得驯鹰人吗?”
“瑞沙的同伴,”沃岑莎迷迷糊糊地说,“我……我跟他也处得很好。他是个安静而礼貌的年轻人。”
“他对你做了手脚,堂娜·沃岑莎,”洛克说,“我见他这么干过,就在我面前。他是不是说出了你的真名?他是不是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东西?”
“我……我……不记……这些……”堂娜·沃岑莎畏畏缩缩地说。她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似乎感觉万分痛苦。“我肯定邀请了瑞沙大佬……如果不邀请他参加宴会……是很不礼貌的……”她突然跌坐在靠背椅上,厉声尖叫起来。
洛伦佐和索菲娅冲到他身边。雷纳特一把揪住洛克的马甲前襟,把他拎起来,狠狠撞在墙上。洛克的双脚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摇晃。雷纳特咆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洛克气喘吁吁地说,“有个盟契法师在她身上施了道法术。好好想想,伙计——她对那些雕塑的态度正常吗?那狗杂种干扰了她的思想。”
“斯蒂芬,”堂娜·沃岑莎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把荆刺先生放下。他说的对……瑞沙和驯鹰人……我感觉就像是把这些事忘记了。我并不打算接受瑞沙的要求……驯鹰人在书桌上不知干了什么,我就……我就……”
她在索菲娅的扶助下,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你是说?瑞沙大佬是艾弗拉姆·安纳多流斯的儿子?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因为大概在一两小时前,我把那个盟契法师拴在地板上,”雷纳特放开洛克,他顺着墙壁滑到地上,开口说道,“我砍掉了他的十指,逼他开口。等他把我想知道的情报都倒干净后,我又割断了他见鬼的舌头,然后把残留部分烧灼收口。”
屋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我还说他是狗娘养的贱货,”洛克说,“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杀死一名盟契法师,后果比死还可怕,”堂娜·沃岑莎说。
“他没有死。他只是比死还痛苦。”
堂娜·沃岑莎摇了摇头。“斯蒂芬,那些雕塑。这层就有一尊,对吧?在吧台旁边。”
“是的,”雷纳特说着走到门口,“雕塑的情况,你还知道些什么,荆刺?”
“雕塑里有炼金引线,”洛克说,“还有几陶罐火油。等到伪光时分,火油就将燃烧。整个凌鸦塔都要被幽魂石烟雾笼罩。安纳多流斯将扬帆出海,开心地把脑袋笑掉。”
“这个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索菲娅说,“就是咱们在楼梯上碰到的那个人?”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洛克说,“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也被称作瑞沙大佬,亦被唤作灰王。”
“如果这些东西是炼金术产品,”索菲娅说,“那应该由我来检查它们。”
“如果这件事可能会有危险,那我也要去,”洛伦佐说。
“还有我,”孔戴说。
“太棒了!咱们可以一起去!肯定很有意思!”洛克冲房门挥了挥被绑住的双手,“但请加快速度,看在操蛋的分上。”
孔戴揪住他的胳膊,推着他走在队列末尾。雷纳特和沃岑莎头前带路,从那群目瞪口呆的黑号衣面前走过。雷纳特挥挥手让他们跟上。一行人离开走廊,回到这一层的大厅。
当这奇异的队列从大厅中经过时,面红耳赤的狂欢者们纷纷退到两旁。雷纳特大步走向闪闪发光的红酒杯金字塔,冲站在旁边的黑号衣们说:“酒吧这一侧暂时封锁。赶快去办。”他又扭头对其他士兵说,“在这个区域外十五到二十尺处布下警戒线。以公爵的名义,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堂娜·索菲娅矮身钻过绒绳,蹲在金字塔雕塑旁。不断变幻的微光,仍从塔身表面的玻璃窗内投射出来。金字塔底座每边长约两尺半,高度足有三尺。
“雷纳特队长,”她说,“我似乎记得你腰带上别着一双手套。可以借我用用吗?”
雷纳特将一双黑皮手套递给她,索菲娅迅速戴好。“这种情况下,粗疏大意极不明智。接触毒素是小儿科的把戏,”她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用手抚过雕塑表面,进行仔细观察。她换了几次位置,眉头越皱越紧。
“我在这东西上看不到任何开口,”索菲娅说着站起身来,“连条缝都没有。工艺绝对上乘。如果说这个装置旨在释放烟雾,那我实在无法想象烟雾如何泄漏出来。”她用戴手套的食指敲了敲其中一扇玻璃窗。
“除非……”她又敲了两下。“这种东西我们称之为装饰玻璃,单薄而脆弱。它很少用在雕塑中,而且我们在实验室也从来不用,因为它不耐热……”
堂娜猛地转头面向洛克,黄色发丝随之旋转,如同一圈光环。“你刚才说这东西里有火油罐?”
“我听说有,”洛克答道,“从一个特别不想丢掉舌头的人嘴里听来的。”
“那就有可能了,”索菲娅说,“火油会在金属密闭空间中产生极大热量。它将震碎玻璃……震碎玻璃,放出烟雾!队长,请抽出您的佩剑。我想借来用用。”
就算心中存有任何疑虑,雷纳特也没表现在脸上。他抽出刺剑,剑柄朝前,小心翼翼地递给索菲娅。堂娜检查过武器的银柄,点点头,用它砸向玻璃。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过,窗子应声而碎。她掉转刺剑,用剑锋扫掉窗子边缘的尖锐碎片,然后把它交还雷纳特。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交织着窃窃私语和声声惊呼。雷纳特手下那些面带歉意的黑号衣们组成一条稀疏圆弧,勉强把贵族们挡在外面。
“小心点,索菲娅,”堂·洛伦佐说。
“别教水手怎么在海里拉屎,”索菲娅嘟囔着往窗子里窥视。它底边宽约八寸,向上逐渐收窄。堂娜把戴了手套的右手伸进去,碰了碰变换色彩的炼金灯,随后腕子一转,把它拿了出来。
“没有连接在任何东西上,”她说着把灯放在脚下的地板上,又往窗子里看去,这次再无任何阻碍。“哦,诸神啊,”堂娜低声惊呼。她抬手捂在嘴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浑身都在发抖。
堂娜·沃岑莎径直走到她身边。“怎么样?”
“是幽魂石,”堂娜·萨尔瓦拉惊惧地说,“雕塑里装满了这东西。我看见它就装在里面,我能闻到它的气味。”堂娜浑身颤抖,就好像某些人见到大蜘蛛从面前爬过时一样,“这样一尊雕像里的分量就足够充满整座凌鸦塔了。看来您的瑞沙大佬希望干得彻底些。”
堂娜·沃岑莎从玻璃窗望了出去,出神地注视着卡莫尔城北方的天空。同洛克被黑号衣们揪过吧台,第二次跟她见面时相比,天空明显变得黑沉昏暗。“索菲娅,”琥珀晶女伯爵说,“你能处理这些东西吗?你能阻止它们爆炸吗?”
“恐怕不行,”堂娜·萨尔瓦拉说,“我看不到炼金引线在哪儿。它们肯定被安放在幽魂石下面了。而且如果乱动它们,引发爆炸的可能性也很高。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就能制造功能类似的装置。试图拆卸这东西,可能跟直接让它爆炸一样麻烦。”
“咱们必须把它们从塔里弄出去,”雷纳特说。
“不,”索菲娅说,“幽魂烟会上升。它比咱们周围的空气质量轻。而且我不认为咱们在伪光降临前,能把它们弄到足够远的地方。如果这些雕像在凌鸦塔底部爆炸,咱们就会站在升腾的幽魂烟柱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浸在水中。水化物可以令幽魂石丧失效力,只需要几分钟时间。火油仍然会燃烧,但烟雾不再出现。只要咱们能把这些雕像扔进安杰文河!”
“那是不可能的,”沃岑莎说,“但咱们可以把它们扔进空中花园的蓄水池里。那池子有十尺深,十五尺宽。够用吗?”
“当然!现在咱们只需要把雕像搬上去。”
“斯蒂芬……”堂娜·沃岑莎说,但雷纳特队长已经开始行动了。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雷纳特尽可能大声喊道,“以尼克凡提公爵之名,我急需您们的协助。夜琉璃,到我这儿集合。我需要清理出一条通向楼梯的道路,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万分抱歉,对于任何挡路的人,我都不会太客气。”
“咱们得把这些该死的东西从大厅拿出来,搬到空中花园去,”雷纳特说着顺手抓住一个黑号衣的肩头。“跑到升降平台去,找雷泽林副队长。告诉他,以我的命令把空中花园清理出来。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五分钟后,我要求所有儿童都离开花园。他知道该怎么做。先行动,后道歉。”
“把我的手解开,”洛克说,“那些东西很沉,我虽然不是壮硕如牛,但也帮得上忙。”
堂娜·沃岑莎好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回来警告我们,荆刺先生?你为何不干脆溜之大吉?”
“我是个盗贼,堂娜·沃岑莎,”他平静地说,“我是个盗贼,也许还是杀人犯,但瑞沙做得太绝了。另外,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要阻挠。就是这么简单。”他伸出两只手来,女伯爵缓缓点了点头。
“你可以帮忙,但事后咱们必须谈谈。”
“好啊,咱们就谈谈,希望这次用不着编织针,”洛克说,“孔戴,做个好朋友,帮我弄掉这些绳子。”
高高瘦瘦的保镖抽出一柄长刀,割断了洛克的绑绳。“如果你试图捣鬼,”他恶狠狠地说,“我会把你扔进蓄水池,让他们将雕塑压在你身上。”
洛克、孔戴、雷纳特、堂·萨尔瓦拉和几个黑号衣跪下身,抬起金字塔雕像。索菲娅站在一旁看了两秒钟,继而皱皱眉头,挤到丈夫身边,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我会去找公爵,”沃岑莎说,“我会向他通报这里发生的一切。”她说完快步走过大厅。
“好了,咱们有八个人应该不是坏事,”雷纳特说,“但走起路来肯定会笨拙得要死。前面有不少楼梯要上。”
他们歪歪扭扭地共同前进,抬着雕像走上一层楼梯。有些黑号衣正在这层等待。“把所有这种雕塑都找出来,”雷纳特吼道,“每尊用八个人抬!找到它们,运到空中花园去!以公爵的名义,把任何挡路的人都狠狠推到一边!另外看在诸神份上,别把它们掉在地上!”
没过多久,几队嘟嘟囔囔、晃晃悠悠的士兵,就抬着雕像跟在雷纳特他们身后。洛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周围这些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要是这东西在咱们怀里爆炸会怎么样?”其中一个黑号衣低声说道。
“首先,我们的双手会被烧焦,”索菲娅因为用力过度而脸色绯红,“其次,我们走不出六步就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然后我们会被柔化。再然后我们会觉得特别傻,不是吗?”
他们上到顶楼,走过最后一处大厅,彻底离开了公爵的宴会。这支摇摇摆摆的队伍走过员工通道,卫兵和仆人们慌忙闪到两旁。在凌鸦塔的最顶上是一道宽阔的大理石楼梯,在烟气缭绕的外墙内侧盘旋而上,直通空中花园。他们沿着楼梯转了一圈又一圈,整个卡莫尔城都在周围旋转。太阳逐渐沉入弯曲的西方地平线,就像半枚苍白的徽章。有些奇怪的黑影从上空垂下,洛克仔细打量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它们是从空中花园生长出来的藤蔓,正在室外的微风中轻轻摇摆。
几十名儿童吵闹着从他们身边跑了下去,黑号衣们在后面追撵,仆人们在后面叱责。这段楼梯直通屋顶花园,那里真是一座具体而微的小森林。橄榄树、橘子树和炼金杂交品种竞相生长,晴朗无云的紫色天空下吹拂着温暖煦风,翡翠般的叶片扑簌起舞。
“该死的蓄水池在哪儿?”洛克问,“我从没到这儿来过。”
“在花园最东边,”洛伦佐说,“我小时候常到这儿来玩。”
他们在一株垂柳随风摇摆的枝条下发现了蓄水池,跟堂娜·沃岑莎所说的一样,是个足有十尺深的圆形池塘。他们二话不说,直接把雕塑扔进水中,随之溅起的莫大一片水花,把两名黑号衣浇了个透心凉。雕像很快沉了下去,在水中拖出一道奶白色云雾,最终砰的一声砸在蓄水池底部。
另外三尊塑像也一个接一个地被扔了进去。最终所有金字塔都浸没在乳白色水面之下,空中花园里挤满了黑号衣。
“现在怎么办?”洛克气喘吁吁地问。
“现在我们要把楼顶清空,”堂娜·索菲娅说,“这里仍然有大量幽魂石。即便它们在水下,我也不想让任何人靠近。至少等几个小时再说。”
站在屋顶上的所有人,都巴不得接受她的建议。

6

伪光即将升起时,堂娜·沃岑莎跟他们在凌鸦塔顶层大厅中再度相见。透过通往升降平台的高大房门,可以看到周围几座祖灵玻璃高塔上幻化出色彩妖异、闪闪发光的线条。大厅中人声鼎沸。黑号衣们来回奔忙,向不慎撞到的堂和堂娜们连声道歉。
“这相当于一场战争,”萨尔瓦拉夫妇、洛克、孔戴和雷纳特聚拢过来后,堂娜·沃岑莎说,“试图下这种黑手,甚至比大规模暗杀还可恨。诸神啊!尼克凡提出动了夜琉璃部队,斯蒂芬。你今晚可有的忙了。”
“午夜人呢?”雷纳特问道。
“让他们都离开这里,”沃岑莎说,“要迅速,也要安静。到耐心宫去集结,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尼克凡提觉得哪里最需要他们,我就把他们扔到哪儿去。”
“荆刺先生,”她接着说,“对你所做的一切,我们感激不尽。这将为你赢得宽大处理的机会。但如今你在这件事中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会让人把你带到琥珀晶塔看守起来。你是我的囚犯,但你赢得了一份舒适的环境。”
“胡扯,”洛克说,“你们欠我的不止这些。瑞沙是我的。”
“瑞沙,”堂娜·沃岑莎说,“现在霸占着卡莫尔城头号通缉犯的位置。公爵希望像碾臭虫一样把他碾死。他的地盘会被入侵,浮坟也要被翻个底朝天。”
“你们这些白痴,”洛克叫道,“瑞沙并没有操纵正派人,只是他妈的在利用他们!浮坟空无一人,咱们说话这当口,瑞沙正要逃亡。他根本不想做大佬,只是想利用这个地位向巴萨维复仇,进而抹去卡莫尔的每个贵族。”
“你怎么会对瑞沙的想法知道得这么清楚,荆刺先生?”
“在瑞沙还自称是灰王的时候,他强迫我帮他欺骗巴萨维大佬。我们谈好的价钱是,等这件事结束后他就放我走。但他把我出卖了。他杀了我的三个朋友,抢走了我的钱。”
“你的钱?”堂·洛伦佐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冲他大声吼道,“我敢说你是指我们的钱!”
“是的,”洛克说,“还有我从堂娜·德·马瑞、堂·贾瓦瑞兹和费鲁西亚手里得到的每个铜板。超过四万五千克朗,一笔不小的财富。瑞沙从我手里偷走了所有的钱。我刚才说钱不在我手里,并不是在撒谎。”
“那你就彻底没有筹码跟我讨价还价了,”堂娜·沃岑莎说。
“我说的是钱不在我手里,可没说我不知道它们在哪儿,”洛克说,“瑞沙把它们跟巴萨维的财宝放在一起,准备偷偷运出城去。他要用这笔钱支付盟契法师的酬劳。”
“那就告诉我们钱在哪儿,”堂娜·沃岑莎说。
“瑞沙是我的,”洛克说,“你们必须把我送下楼去,放我走。瑞沙杀了我的三位朋友,我要把他该死的心脏掏出来。我愿意用卡莫尔城中的所有白铁币,换取这样一个机会。”
“在这座城市中,很多人因为偷了几枚银币被吊死,”堂娜·沃岑莎说,“而你在偷了数万白铁币后,还要求我们放你走。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该把话都摆在台面上了,堂娜·沃岑莎,”洛克说,“你想把这笔钱找回来吗?我可以告诉你它在哪儿,我可以告诉你该去哪里找,外加巴萨维的财宝,那笔钱数目也相当可观。作为交换,我只想要瑞沙。你们放我走,我去杀了那个想把你和你的所有同侪从大地上抹去的人。好好想想吧——现在你们都知道我的相貌和声音,我很难重操旧业,至少在卡莫尔城不行。”
“你的假设太多了。”
“瑞沙大佬塞下的幽魂石,足以柔化整座该死的城市。卡莫尔蜘蛛阻止他这么做了吗?没有,阻止他的是卡莫尔荆刺,万分感谢。这里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儿童还能平安无事,都是因为我的心肠软得可怜,而不是因为你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你欠我一个人情,沃岑莎。你欠我一个人情,以你的名誉担保。把瑞沙交给我,你就能得到那笔钱。”
堂娜·沃岑莎盯着他的眼神足以令流水结冰。“以我的荣誉担保,荆刺先生,”她最终说道,“因你对公爵和我的同侪们所做的一切,你可以走了。如果你在我们之前找到瑞沙,那他就是你的。但如果你没能做到,我也不会道歉。另外,如果你重操旧业,如果我们的道路再度相逢,我会不经审判就将你处决。”
“听起来很公平。我差点忘了,”洛克说,“我需要一柄剑。”
出人意料的是,雷纳特队长解开自己的刺剑剑带,把它扔给洛克。“让它沾点血,”他说,“代我向瑞沙问声好。”
洛克将剑带系在梅拉乔考究的蓝色长裤的裤腰上。“好了,”堂娜·沃岑莎说,“现在轮到钱了。它们在哪儿?”
“卡莫尔之牙北部,”洛克说,“那里的私人码头中有三艘粪船。你知道那些船,它们会把所有垃圾和粪便拉出城去,运往北方的农田。”
“当然知道,”堂娜·沃岑莎说。
“瑞沙已经把财宝藏在其中一艘船里了,”洛克说,“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装进木箱子中,外面缠上层层油布。他的计划是溜出卡莫尔城,在北方跟粪船会合,将财宝装上大船。它们全都在那儿,埋在一堆堆粪便底下。”
“这太荒唐了,”堂娜·沃岑莎说。
“我可没说过我的答案会令人愉快,”洛克说,“仔细想想吧。谁会想到去粪船里寻找那一箱箱金币?”
“嗯嗯。是哪艘船?”
“我不知道,”洛克说,“我只知道是这三艘中的一艘。”
沃岑莎扭头看了雷纳特一眼。
“好吧,”这位队长说,“诸神发明出士兵这种东西,是有其原因的。”
“哦,该死,”洛克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话说漂亮点,他心想,一定要特别漂亮。“堂娜·沃岑莎,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你是指什么事?”
“小舟、驳船、逃亡。我一直在思索。驯鹰人在我的刀下讲了很多奇怪的玩笑话。他一直在嘲弄我,显然手里还有张鬼牌。我一直没时间把这件事想明白,直到刚才。瘟疫船。满足号,你必须把它击沉。”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艘船属于安纳多流斯,”洛克说,“根据驯鹰人交代,安纳多流斯是白铁海上的一名海盗,并以此聚敛财富,雇佣了一名盟契法师,回到卡莫尔城进行复仇。满足号是他的船。但安纳多流斯并没有计划乘坐它逃跑——他要溜出卡莫尔城,沿安杰文河北上。”
“也就是说?”
“驯鹰人透了点口风,瑞沙似乎有个后备计划,”洛克说,“那艘瘟疫船就是后备计划。船上并没有装满尸体,堂娜·沃岑莎。它有一批特别选出的船员——一些感染了黑私语但得以幸存的人,就像公爵的拾尸鬼。一队特殊船员,以及满舱的动物:山羊、绵羊、驴子。我本以为驯鹰人只是想挖苦嘲讽……但仔细一想。”
“动物可以携带私语病,”雷纳特说。
“没错,”洛克说,“瘟疫不会害死它们,但它们绝对会把病传染给我们。击沉那该死的满足号,堂娜·沃岑莎。它是瑞沙的后招。如果他发现没能把所有贵族柔化,也许会试图向整个卡莫尔城复仇。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太疯狂了,”堂娜·沃岑莎轻声说道,但她似乎尚未被彻底说服。
“安纳多流斯试图除掉卡莫尔城的每一个贵族,连儿童也不放过。他的确疯了,琥珀晶女伯爵。你觉得他面对挫折又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他的人只需要将船靠在码头上,把那些动物都放出来。他们没准只要用投石机往城里扔几只绵羊。把这该死的船击沉。”
“荆刺先生,”堂娜·沃岑莎说,“作为胃口如此之大的盗贼,你的心肠软得令人惊奇。”
“我早已立誓,终身侍奉无名十三神、诡诈看护人、全能的恩主。”洛克说,“我是个祭司。我救出凌鸦塔中的贵族,可不是为了看到整个城市毁于一旦。出于正当的理由,堂娜·沃岑莎,出于正当的理由,击沉那艘见鬼的船。我求你了。”
女伯爵透过半月形镜片上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扭头对雷纳特缓缓说道:“到升降平台的灯站去。向兵工厂区和渣滓区发信号。”
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随后长叹一声。“以尼克凡提公爵的名义,传我的命令,击沉满足号,射杀所有试图游上岸的幸存者。”
洛克长出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感激不尽,堂娜·沃岑莎。那么,我的升降笼呢?”
“你的升降笼,荆刺先生……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会立刻为你准备一具。如果诸神在我们找到瑞沙之前,把他交到你的手中……愿他们也赐予你力量。”
“我会想念您的,堂娜·沃岑莎,”洛克说,“还有您们,尊敬的萨尔瓦拉先生和萨尔瓦拉夫人——不慎让您们的大部分财富埋在粪便下面,我为此表示歉意。我希望咱们仍旧是朋友。”
“如果你再踏进我们的宅院,”索菲娅说,“就会变成我实验室中的永久装饰物。”

7

蓝光从凌鸦塔的升降平台上向外放射,即便在伪光不断变化的耀芒中,设置在耐心宫顶部的中继站也能看清这显眼的信号。片刻之后,罩在信号灯前的遮光板开始快速开阖,信号从数以千计的狂欢者上空传过,到达了它的目的地——兵工厂区、南部针林和渣滓区。
“活见鬼,”驻守南部针林顶部瞭望塔的士官怀疑自己没数清闪光的次数。他挤了挤眼,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同时怀着沉重的内疚感,把违禁带上塔楼的换季日酒囊塞到椅子底下。
“长官,”他那位年轻的同伴说,“那艘船动起来了,似乎有点古怪。”
在旧港的水面上,满足号缓缓转向左舷。他们可以看到一些水手爬上主桅和前桅的帆桁,似乎准备展开上桅帆。数十条小黑影正在甲板上移动,被伪光和瘟疫灯的黄光从两个方向照亮。
“她正在转向,长官,她准备出海了。那么多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的卫兵问道。
“我不知道,”士官说,“但刚才有信号传来。仁慈的诸神啊,他们要把这黄澄澄的臭婊子击沉。”
明亮的橙色光点开始在渣滓区周边出现。每座投石机塔上都有紧急油灯,当人员就位,做好发射准备后,就会把它点亮。鼓点声在兵工厂区响起。哨音从城市对面传来,压过了换季日狂欢者们的喧嚣。
岸边的一架投石机突然发射,碰撞声不住回荡。巨石在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黑影,落在轻帆船右舷几码远的地方,溅起一片白色水花。
第二台投石机随即发射,橙白色火焰划出的弧线挂在空中,仿佛一面火光的旗帜。南部针林的卫兵们敬畏地看着它砸在满足号的甲板上,向四面八方爆出炽烈的触须。水手们疯狂逃窜,有些身上明显着了火。有个人跃过船舷,跳入海中,就像一段燃烧的炭棒被扔进水洼。
“诸神啊,那是火油,”年轻的卫兵说道,“就算那人跳进海里,它也不会停止燃烧。”
“哦,就连鲨鱼也喜欢烤好的熟肉,”士官呵呵笑着说,“这群可怜虫。”
一颗巨石击中轻帆船侧舷,砸断了木质围栏,碎片四下飞溅。水手们四散奔逃,惊叫声不绝于耳,很多人从甲板上落入水中。尽管水手们竭尽全力用沙土控制火势,但火舌还是舔上了船帆和缆索。又一枚火弹在后甲板爆炸,船舵附近的男男女女都被呼啸而过的白炽火团一口吞没。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发出尖叫。
飞石砸碎船壳,撕裂了几张尚自飘动的船帆。失去控制的火头在船首、船尾和中央蔓延。橙色、红色和白色的火苗在甲板上跃动,直冲云天,几种颜色的烟雾也随之升起。位于十几架投石机的攻击范围之内,这艘毫无武装,又几乎静止的轻帆船根本没有机会。五分钟后,消息通过信号灯传回凌鸦塔,满足号成了一片火葬堆——红白相间的火焰形成的山峰,从水面向上延伸。旧港海面上泛起阵阵波澜,如同一块红色镜面,衬托在即将沉没的船壳下方。
弓箭手站在岸边,时刻准备着射杀任何试图游上岸的幸存者,但他们并未出现。有火焰、海水和潜藏在旧港深处的猛兽存在,根本就用不着弓箭。

8

灰王、卡莫尔大佬、整个家族最后的幸存者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独自站在浮坟上甲板,头顶的丝质遮阳篷在刽子手风中飘摆,黑沉的天空反射着伪光的妖异萤火。瑞沙站在这里,看着满足号熊熊燃烧。
他望着西方,双眼眨都不眨一下,红色火光在瞳孔中跃动。他又看向北方光彩熠熠的凌鸦塔,蓝色和红色的闪光清晰可见,并没有奶白色的烟云升上天空。
大佬独自站在浮坟的甲板上,并没有哭泣。但此时此刻他心如死灰,真想痛哭一场。
他对自己说,史利莎和雷莎肯定不会哭,妈妈和爸爸肯定不会哭。当巴萨维的人在午夜时分踢开他家大门时,他们都没哭。他父亲到死都在抵抗,试图为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让吉塞拉把他和小双胞胎从后门带走。
满足号在他眼前燃烧,但瑞沙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十三岁时的情景。他在黑暗的花园中奔跑,在熟悉的花径间跌跌撞撞,枝条抽打着他的面庞,热泪从眼中流淌。在他们身后的别墅里,利刃起起落落,一个小孩哭叫着要找妈妈——但叫声嘎然而止。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搭船前往塔里沙玛,在那黑漆漆的船舱中,雷莎对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对吗,卢希亚诺?”
她的小手在他掌中攥得很紧。史利莎睡在他的另一侧,不安地扭着身子,嘴里不住嘟囔,在睡梦中哭出声来。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回答道,“我们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
瑞沙大佬站在卡莫尔城的巴萨维要塞甲板上,看着满足号付出毁灭的代价,将旧港海面染成一片血红,但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瑞沙大佬?”
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个人从通往下方大厅的廊道走了上来。是个朗姆狗帮的小子,刚才还在晋见厅的大赌局中纵情豪赌。瑞沙缓缓转过身。
“瑞沙大佬,刚有人把这东西送了过来……一个伪光割喉者的伙计,陛下。他说有人在落尘区给了他一枚泰卢,让他把这东西立刻给您送来。”
男人递上一个粗麻布袋。上面潦草地写了“瑞沙”两个大字。墨水还没有干透。
卢希亚诺接过麻袋,挥挥手让那人退下。朗姆狗帮众跑向回廊,随即消失不见。主子眼中的神色令他不寒而栗。
卡莫尔大佬打开麻袋,发现里面装着一只蝎鹰——一具无头的蝎鹰尸体。他把袋子调转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向甲板。维斯崔思的脑袋和身体砰的一声落在木板地上。一张浸了血污、叠了几折的羊皮纸卷也随之飘落出来。瑞沙抓过纸卷,把它展开。
我们来了。
卢希亚诺盯着字条看了片刻。时间可能只有五秒,也可能足有五分钟。他用双手将字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纸卷在甲板上滚了两下,最终停在维斯崔思呆滞无神的双眼旁。
如果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等他把最后一笔个人债务清偿干净后,仍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他经由廊道,走入下方船舱,置身于狂热庆典的喧嚣和光亮之中。烟草和酒精的气味在空中弥漫,他快步走下楼梯,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
他从玩纸牌和骰子的人群中走过,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有些人冲他挥手致意,喊出问候和敬语。但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瑞沙大佬打开通往(之前曾属于巴萨维的)私人套房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几分钟后,他再度出现时换上了灰王的服饰,身披过去那套烟灰色皮马甲和长裤,足蹬装有磨砂银带扣的灰色鲨鱼皮靴,两只剑客灰手套因为长期使用,关节处满是皱痕。当然还有他的灰罩衫和灰披风,兜帽也被拉起。他大步向前走来,斗篷在身后飘飞,出鞘的刺剑锋刃在浮坟的灯盏下闪烁寒光。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滚出去,”瑞沙说,“滚出去不要回来。把所有大门敞开。撤走卫兵。在我还没改变主意前,都滚出去。”
纸牌飞旋而落,在甲板上掉了一地,骰子在木板上滚动,发出杂乱声响。人们纷纷跳起身来,拉上醉醺醺的同伴,匆忙向外跑去,瓶子滚落在地,洒出一摊摊酒水。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浮坟中央就只剩下灰王一人。
瑞沙缓步走到老帆船的右舷,那里有几条银丝线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他拉动其中一条,灯台上的白光立即熄灭,他拉动另外一条,几扇大窗上的窗帘随即合拢,让夜色降临在晋见厅中。拉动第三条银绳,装在墙上壁龛中的红色炼金灯球迸出光亮,木要塞的核心变成了溢满红光的洞窟。
他坐上宝座,将刺剑平放在腿上,兜帽遮蔽下的双眸在灯火中闪出两点红光。
瑞沙坐上宝座,等待最后的两名绅士盗贼找上门来。

9

夜里十点过半,洛克·拉莫瑞走入觐见室,站在大厅中央。他右手握住刺剑剑柄,凝视着静悄悄坐在三十码外的灰王。洛克呼吸沉重,当然不仅是因为这段南行的旅程。他偷了匹马,是一路跑过来的。
握着雷纳特的刺剑剑柄,一时间恐惧和狂喜的情绪在洛克心中夹杂。他知道自己在正面交锋中可能处于劣势,但体内早已热血沸腾。洛克幻想着怒火、速度和希望会帮他撑过接下来的战斗。他清了清嗓子。
“灰王,”洛克说。
“卡莫尔荆刺。”
“我很欣慰,”洛克说,“我本以为你可能已经溜走了。但是很抱歉……你需要那艘轻帆船,不是吗?我请一位好朋友,也就是琥珀晶女伯爵把它送进了该死的旧港海底。”
“过不了几分钟,”灰王用疲惫的口吻说,“这件事就会变得索然无味,我向你保证。金·坦纳在哪儿?”
“还在路上,”洛克说,“还在路上。”
洛克·拉莫瑞慢慢向前走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半。
“我警告过驯鹰人,别把坦纳当作儿戏,”灰王说,“显然这个忠告他没听进去。你们不可思议的恢复力令我十分敬佩,但恐怕我要帮你个忙,在盟契法师们展开报复前送你们上路。”
“你认为驯鹰人已经死了,”洛克说,“但你错了。他还有口气在,只是,哦,只是没法再演奏任何乐器了。”
“有意思。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些事的?为何死亡女神不屑于像吹蜡烛一样把你吹灭?我真希望能问个明白。”
“让你的希望见鬼去吧。你为何要对绅士盗贼团下手,卢希亚诺?你为何不能试着同我们诚恳合作?这一点是有可能办到的。”
“‘可能’,”灰王说,“我的字典里没有‘可能’这两个字,拉莫瑞先生。只有我的需要。你有我需要的东西,等我把它抢到手后,再让你们活着就会变得过于危险——你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你为何不满足于把钱抢走,”洛克说,“我愿意交出所有钱,换取卡罗、盖多和小虫儿的性命。我愿意交出所有钱,只要你跟我把话讲清楚。”
“有哪个盗贼会把自己的财富拱手相让?”
“只要他有更重要的东西,”洛克说,“对我们来说,偷盗的意义比拥有更大。如果我们那么在乎所拥有的财富,早就找些见鬼的方法把它们花掉了。”
“事后放空话总是那么容易,”灰王叹道,“如果他们还活着,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们从贵族手中偷钱,你这狗杂种。我们只从他们手里偷钱。有那么多人可以欺骗……你试图把我们干掉,等于帮了贵族们的忙。你送了你最痛恨的人一个天大的礼物。”
“也就是说你在帮他们摆脱金钱的烦恼,拉莫瑞先生,在行动中还谨小慎微地不肯伤及性命……我应该为此鼓掌喝彩吗?我应该称你为并肩作战的兄弟吗?他们总有更多的钱可赚。光靠偷盗无法让他们尝到本该尝到的教训。”
“你怎么能这么做,卢希亚诺?像你这样失去了血亲的人,像你这样对巴萨维恨之入骨的人,怎么能对我做出同样的事?”
“同样?”灰王站了起来,手里擎着刺剑,“同样?为了保护一个谎言,你的父母就在睡榻上被人杀害了吗,拉莫瑞先生?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妹妹死于屠刀之下,永远不能长大成人向凶手报仇雪恨吗?”
“我有三个兄弟死在你的手中,”洛克说,“我差点失去第四个。你不需要这样做。当你认为已经把我解决了之后,还试图残杀数百人。包括儿童,卢希亚诺,儿童——你父母被巴萨维杀害后很多年,他们才诞生在这个世界。自以为正义的感觉一定很棒。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就像他妈的神经病。”
“他们得到了秘密和约的庇护,”灰王说,“他们是寄生虫,生来就罪责难逃。省省你的辩辞吧,祭司。你以为过去二十二年难以计数的夜晚中,我没有想到过这些论点?”
灰王往前迈了一步,剑尖缓缓抬起,指向洛克。
“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他说,“就会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将我家人的姓名写在灰烬中。”
“Ila justicca vei cala。”洛克低语道。他迈步向前走去,直到两人间的距离只有区区两码。他把雷纳特的刺剑从鞘中抽出,站定防守姿态。
“正义是红色的。”灰王面对洛克,双膝微弯,刺剑的锋刃冲着地面。这种架势被卡莫尔剑客们称为伺机之狼。“正是如此。”
灰王这句话还没讲完,洛克就扑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突刺的钢刃在两人之间切出一道残影。灰王挡住洛克的攻击,用靠近护手的剑身卸掉了剑尖的力道,随即以凌驾于洛克之上的速度还了一招。拉莫瑞笨拙地往后跳去,僵僵躲开这一刺。他落地后顺势一蹲,张开左臂保持平衡,避免在硬木甲板上摔个仰面朝天。
洛克借助惯性,谨慎地转了个身,勉强由蹲姿站了起来。一柄匕首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左手中。洛克拿着它转了几下。
“哦,”灰王说,“请别告诉我你想用维拉式格斗法。我觉得那个流派很无聊。”
“随你的便吧,”洛克挑衅地晃动着匕首,“我会努力不让你的斗篷沾上太多血渍。”
灰王戏剧化地叹了口气,从腰带上的两柄窄刃匕首中取出一把。他抬起双臂,将两把武器举在身前,摆出一张巨口,随即夸张地往前跳了两步。
洛克利用间不容发的机会瞥了一眼灰王的脚步,差点没能及时看出他的意图所在。拉莫瑞往右一闪,勉强用匕首做出格挡。灰王的刺击被他滑开,从他左肩旁一寸的位置擦了过去。洛克的反击撞上了灰王的匕首,似乎这招早被看透。这次交锋灰王仍然比他快得多。
在孤注一掷的几秒钟里,两人缠斗在一起。他们的剑刃在空中织出银色幽影,交错与分离、突刺与格挡、佯攻与伪装的佯攻。灰王的攻击幅度更大,也更加有力,洛克闪避得相当勉强,而灰王则以轻松准确的动作化解了洛克的每次扑击。他们最终向后跃开,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瞪视对方,眼中都充满斗犬那种难以平息的恨意。
“哦哦,”灰王说,“这次交手,真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他近乎随意的抖了下刺剑,洛克再度后跃,用剑尖无力地挡开剑尖,就好像刚开始接受训练的孩子。灰王眼神发亮。
“真是长见识,”灰王又是随意的一刺,洛克继续后退,“你根本就不擅长剑术,对吗?”
“如果你这么想对我有好处,不是吗?”
听到这话,灰王不禁哈哈大笑。“哦,不。不,不,不。”他果断地把手一挥,将斗篷和罩衫甩在地上。狂野的微笑在灰王瘦削的面容上刻出深深皱纹,他的表情中写满期待。“虚张声势到此为止,游戏也到此结束。”
话音未落,他就冲了过来,步法快到化作一团残像,那凶猛的攻势洛克前所未见,在刀锋之后,是二十年的实战经验和二十年最强烈的仇恨。洛克心中有块微小而隔绝的部分,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实力明显不足。他拼命施展出一次又一次格挡,当灰王的钢刃刺透了他的衣物和血肉时,洛克的双眼和双手尚自追踪着突刺的幻影。
一次、两次、三次——喘息之间,灰王的刀刃呼啸而来,刺入洛克的左腕、小臂和二头肌。
惊诧感对洛克造成的震动,比剑锋留下的疼痛更强。温热血水从他汗津津的皮肤上流过,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痒,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底往上翻。短刃从他左手掉落在地,刀锋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
“咱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你再也没法靠伪装和欺骗脱身,拉莫瑞先生,”灰王一抖手,把洛克的血珠从剑尖甩掉,看着它落在木甲板上,四散飞溅。“永别了。”
他又动了起来,炼金灯球的酒色光芒在他的剑锋上涂了一层猩红颜色。
“艾赞·基拉,”洛克轻声说道,“为我朋友们的死,请赐予我正义。为我兄弟们的死,请赐予我鲜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终变成咆哮。洛克刺出一剑,失手后又是一剑,将心中所有仇恨和恐惧化作孤注一掷的力量注入每次攻击。他有生以来从没使出过这么快的剑招,但灰王还是挡住了他的攻势,将其轻易化解;还是从洛克的剑路中闪开,就像在戏耍一个孩子。
“拉莫瑞先生,看来你我之间决定性的差别在于,”灰王一边出招一边说道,“我留在浮坟等待与你决战时,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不,”洛克气喘吁吁地说,“你我之间的差别在于,我会报仇雪恨。”
冰冷的疼感在洛克左肩爆发。他低下头,惊恐地看到灰王的长剑扎进他心脏上方,深入血肉三寸有余。瑞沙残忍地扭动手腕,抽出剑锋的同时刮蹭着洛克的骨骼。强烈的痛觉让洛克膝盖一软,跪向甲板,他本能地探出左手,想要稳住身子。
但此时本能也背叛了他。他的左手狠狠撞在硬木甲板上,掌心向上弯成了难看的直角,手腕在整条胳膊的重压下折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洛克惊讶地喊不出声来。片刻之后,灰王又是一脚猛踢在洛克头侧,他的世界变成痛苦的万花筒,翻来倒去变幻不休。蜇人的泪水从眼眶溢出。雷纳特的刺剑当啷啷滚落在甲板上。
洛克意识到木甲板紧贴在后背上,意识到鲜血和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意识到炽烈灼烧的疼痛从断裂的手腕向四周扩散,还有肩头伤口处湿漉漉的痛苦。但此时最强烈的感觉还是他心中满溢的羞耻,对失败的恐惧,以及卡罗、盖多和小虫儿带来的重负。他们未得雪耻,也未得安息,这都是因为洛克·拉莫瑞失败了。
洛克猛地深吸口气,又在胸口和后背燃起一片疼痛的火花。但此刻它们汇成一种痛苦,一股血色疯狂,驱使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洛克大吼一声,再没半分理性,他双腿弯曲,向前疾冲,试图抱住灰王的腰,把对方绊倒。
刺向洛克心脏的杀招,击中了他的左臂。剑锋带着灰王的凶残,完全刺进洛克瘦弱的小臂,透过肌肉从另一侧穿了出来。洛克疼得狂性大发,向前向上扬起胳膊。与此同时,瑞沙也努力想要抽出刺剑。两人扭作一团,剑刃前后拉扯,在洛克的血肉中割出可怕的伤口,但仍旧留在他的肌肉间。
灰王的匕首逼近洛克的双眼,动物本能驱使他调动起唯一可用的武器。洛克的牙咬进灰王握住刀柄的前三根手指,他尝到血腥的滋味,牙尖撞上坚硬的骨骼。灰王惨叫一声,扔掉匕首;它碰到洛克的左肩,反弹后落在甲板上叮当乱响。瑞沙用力扯出左手,洛克把大佬的血肉啐在他身上。
“认输吧!”灰王嚎叫着一拳捶向洛克的天灵盖,随即砸过鼻梁。洛克探出没有受伤的右臂,抓向对手刀鞘中的匕首。灰王把他的手扇开,放声狂笑。
“你赢不了!你赢不了,拉莫瑞!”随着一声声怒吼,灰王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洛克身上。拉莫瑞不顾一切地抱着他,就像溺水之人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瑞沙发出狂野笑声,不住捶打拉莫瑞的头颅、耳朵、前额和肩头,甚至碾向他不住渗血的伤口。“你……不可能……打败我!”
“我不需要打败你,”洛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冲灰王露出疯狂笑容。他脸上挂着一条条血污和泪痕,鼻梁断裂,嘴唇破损,视线阵阵模糊,眼前不住发黑。“我不需要打败你,狗娘养的。我只需要把你缠住……直到金……赶来!”
灰王愤怒地发出嘶吼,用力把洛克抖开,挣脱出足够的空间去拿刀鞘中的匕首。当他把左手从洛克的右手中挣出时,拉莫瑞从袖筒里甩出一枚金币,让它落在掌中。他孤注一掷地抖动手腕,金币飞向灰王身后的墙壁,反弹时发出很大回声。“他来了,狗娘养的!”洛克厉声叫道,鲜血喷在瑞沙的衬衣前襟上。“金!帮帮我!”
出于对金·坦纳的恐惧,灰王下意识地扭过身去,带着洛克转了半圈,这才意识到他肯定是在撒谎。这个动作只用了半秒钟,但洛克愿意为这半秒钟向任何肯听他祷告的神祇乞求,正是这半秒钟救了洛克的性命。
这转身的半秒钟,刚好能让洛克探出右臂,绕过灰王的腰,从挂在皮带上的刀鞘中抽出匕首。他在痛苦和狂喜中发出最后的吼声,把匕首插进灰王背后,正好刺入脊柱右侧。
灰王腰杆一弓,嘴巴张得老大,在震惊中不住抽着冷气。他抬起双臂,使劲推搡洛克的脑袋,似乎只要把拉莫瑞从身上扯开,就能让他的伤口愈合。但洛克抱着他不放,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轻声说道:“卡罗·桑赞。我的兄弟和我的朋友。”
灰王后退两步,仰面倒下。洛克趁灰王撞上甲板之前,把匕首从他背后抽出,紧跟着摔在对方身上。他再次举起匕首,用力扎向灰王胸口中央,从胸腔下方刺了进去。一时间鲜血飞溅,瑞沙四肢抽动,就像只被钉进标本盒的甲虫。洛克把匕首继续向下捅去,又开口说道:“盖多·桑赞,我的兄弟和我的朋友!”
随着最后一阵痉挛式的抽搐,灰王把温湿的紫红色血水啐在洛克脸上,伸手抓住钉在胸前的匕首。洛克将绵软的左侧身躯向下压去,同时撞开灰王的双手。他抽噎着把匕首从瑞沙胸口拔出,将猛烈颤抖的右臂高高举起,砍向他的喉头。洛克用刀刃锯开气管,直到灰王的脖子断了一半,大股大股的血水在他们身下的甲板上流淌。瑞沙最后颤抖了一下,再也没有动静,惨白双眸瞪得浑圆,依旧盯着洛克的双眼。
“小虫儿,”洛克轻声说道,“他的真名是伯蒂里昂·盖德克。我的学徒。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他的力量终于枯竭,身子一软,滑倒在灰王的尸身上。
“我的朋友。”
但他身下的敌人未发一语,洛克明显感觉到,自己耳朵下面应当起伏的胸口,脖子底下应当跳动的心脏,全都没了动静。他开始哭泣——这疯狂的抽泣撕扯着他的身躯,从饱受蹂躏的神经和肌肉中带来新的苦楚。慰藉、狂喜、疼痛的红色雾霭,外加上百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令他错乱疯狂。洛克躺在宿敌的尸体上,哭叫得像个婴儿,在覆盖灰王身躯的温热血液中添加了咸湿泪水。
他躺在寂静的大厅中,在红灯的光芒下颤抖不已,独自享受着胜利的快感,完全无法移动身体,静候失血而死的结局。

10

刚过两分钟,金·坦纳就发现了他。大汉把洛克翻过来,从尸体上抱下。这个动作让他几乎失去意识的朋友,发出一声毫不作伪的痛苦哀号。
“哦,诸神啊,”金·坦纳叫道,“哦,诸神啊,你这该死的白痴,你这可恶的狗杂种。”他用手按住洛克的胸口和脖子,好像能以此让鲜血流回他的身躯。“你为什么不等等?你为什么不等我?”
洛克昏昏沉沉地盯着金·坦纳,双唇微张,形成小小圆环,露出一脸关切神情。
“金,”洛克严肃地轻声说道,“你是……一路跑过来的。你的身体条件……不适合战斗。而且灰王……非常合作。我无法拒绝。”
金忍不住哼了一声。“见你的鬼,洛克·拉莫瑞。我给他送了封信。我想也许能把他多留一会儿。”
“祝福你的心灵。但是,我的确……杀了他。我杀了他,还烧了他的船。”
“原来是这么回事,”金柔声说道,“我看见了。我从木废墟另一侧看到了那团大火。我看见你走进浮坟,就好像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尽可能加快速度赶到这儿来。但你根本不需要我。”
“哦,不,”洛克咽了口唾沫,尝到自己血水的味道,不禁做了个苦相,“我把你的名声……派了很大用场。”
听到这话,金·坦纳一言未发。他眼中孤寂凄苦的目光让洛克感觉彻骨清寒。
“咱们的仇已经报了,”洛克喃喃说道。
“是的,”金低声说。
几秒钟后,又是一股泪水从洛克眼中涌出。他闭上双目,摇了摇头。“这可真是桩烂事儿。”
“是的。”
“你只能把我……留在这儿了。”
听到这话,金·坦纳猛地直起身来,就好像被扇了一巴掌。“什么?”
“把我留下,金。再过几分钟……我就要死了。他们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东西。你还能逃掉。求你了……把我留下。”
金脸色绯红,即便在炼金灯球的光芒之中,这种红色也清晰可见。他拧着眉毛,脸上每根肌肉都绷得很紧,甚至让昏昏欲睡的洛克感到慌张。金·坦纳紧咬牙关,牙齿磨得咯咯响,颧骨像高耸的山脊从脂肪中突出。
“你居然敢跟我说这种话,真他妈操蛋,”金最终用洛克听过的最平淡最沉闷的声音说道。
“我犯了个错误,金!”洛克绝望地嘶声说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在我靠花招取胜前,就给了我致命打击。向我保证……向我保证,如果你找到萨贝莎,就……”
“你可以自己去找她,白痴,等咱们离开这见鬼的地方再说!”
“金!”洛克用没受伤的右手,无力地抓住金的衣领,“我很抱歉。我搞砸了。求你别在这儿磨蹭,免得被人抓住。黑号衣们很快就会赶来。要是你被逮住,我可受不了。请把我留在这儿。我走不动。”
“呆子,”金·坦纳说着用手抹去热泪,“你用不着走路。”
金动作笨拙,但速度很快。他拿起灰王的斗篷,系在脖子上,为自己的右臂做了个简易吊带,然后把胳膊探到洛克膝盖下面,使劲一扯,将小个子举了起来,抱在胸前。洛克呻吟了两声。
“别哭了,你这见鬼的大婴儿,”金·坦纳说着迈开大步,朝码头跑去。“你肯定把半瓶血流在了什么地方。”但洛克已经完全失去意识,金不知道这是因为疼痛还是失血过多,但拉莫瑞的皮肤惨白,看上去简直就像玻璃。他睁着眼睛,但目光呆滞,合不拢的嘴巴往外淌着血水和口涎。
金气喘吁吁,浑身发抖。他无视伤口传来的强烈疼痛,尽可能加快速度向外跑去。
灰王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他们身后的甲板上,红光照耀着空荡荡的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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