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幸的生日
在梦中，莉芮尔忽然觉得有谁轻轻抚摸着她的前额。一只凉丝丝的手放在她发热的皮肤上，轻柔地抚摸着。她感到自己微笑起来，对这种抚摸很是受用。梦境忽然转换，她的额头一皱。触碰不再轻柔，变得粗暴急躁，手掌也不再冰凉，发出的热量灼烧着她……
她猛然惊醒，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把被单抓掉了，脸朝下趴在床垫上铺着的粗糙织物上。羊毛织物很扎人。她的枕头掉到地上，以前某次噩梦中扯坏的枕套搭在椅子上。
莉芮尔环视自己的斗室，没有发现噩梦造成的其他破坏。简陋的松木衣柜仍旧立在那儿，笨重的钢插销好端端地别着，另一个屋角处是桌椅，平时练习用的剑插在门后的剑鞘中。
这应该是一个感觉相对不错的夜晚。有时，在莉芮尔充满噩梦的夜里，她会行走、说话、发泄甚至破坏。但是仅限于她自己的房间。她珍爱的房间。如果被迫和自己的亲戚住在一起，她实在不敢想象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再次合上眼，侧耳倾听。万籁俱寂，说明离起床铃响肯定还有好长时间。那铃声听起来永远千篇一律，把坷睐一族从床上唤起，迎接新的一天。
莉芮尔用力闭紧眼睑，拼命想让自己重新回到梦乡。她想找回抚摸眉头的那只手带给她的舒适感。这种触感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记忆。既不是她的面庞，也不是她的声音——只是她那凉丝丝的手心的触感。
今天，她特别迫切地需要这种感觉。莉芮尔的母亲早已离开人世，随之而去的还有莉芮尔父亲身份的秘密。莉芮尔五岁时，母亲就离开了这里，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最后得到的只有她辞世的消息。从遥远北方捎来这个噩耗的时间，是莉芮尔十岁生日的前三天。
想到这一点，她睡意全无。和过去的每个早上一样，莉芮尔终于放弃了再次入梦的努力，不再紧闭双眼。眼睛猛地睁开，好几分钟愣愣地注视着天花板。带着许多粉色的小斑点的石砌天花板，一夜之间没有任何改变，依旧灰蒙蒙、冷冰冰的。
天花板上还有一个光之咒印，嵌在石头里，暖暖的金色。它现在比莉芮尔第一次醒来时更亮了。她晃荡着双脚，脚趾探摸着自己的拖鞋。与此同时，咒印的光芒不断加强。坷睐的大厅有温泉和魔法来保持热度，但这里的石地板却总是冰冷的。
“今天我十四。”莉芮尔喃喃自语道。她穿上拖鞋，却并没顺势站起。自从母亲的死讯在她十岁生日之前到达后，她的所有生日都意味着厄运。
“十四岁！”莉芮尔重复道，言语中带着烦恼。她已经十四岁了，按外面的标准，她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女人了。可她却还得穿着蓝色的儿童外衣，因为坷睐衡量一个人是否成熟的标准不是年龄，而是是否具有预视之力。
莉芮尔再一次合上眼睛，用力闭紧，用自己的意志力望向未来。除了她以外，这里每一个人都有预视之力。许多很小的孩子早就可以身着白袍，头上佩戴月长石银冠了。竟然有长到十四岁还没有预视之力的人，这种事在坷睐冰川地区闻所未闻。
莉芮尔睁开眼睛，但她仍旧看不到未来。泪水模糊中，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小小陋室。她擦干眼泪，站起来。
“没妈妈，没爸爸，还没有预视力。”她边说边打开衣柜，拿出一条毛巾。这句话经常挂在她嘴边，但每次说出这话时，她仍然觉得哀伤搅动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就像用舌头触碰牙疼的地方，虽然觉得疼，但总想碰碰那个地方。这是她的伤口，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九日预视轮值班的发言人就会对她发出召唤。那时，她醒来，就可以说：“没妈妈，没爸爸，但有预视之力。”
“我会有预视之力的。”莉芮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开门，踮着脚，穿过走廊，走向浴室。她经过时，走廊里的咒印在上方依次亮起，把这里从黎明变成白昼。青年会所里其他的门都还紧闭着。要是从前，莉芮尔会挨个敲门，笑着吆喝里面的其他孤儿醒来，一起去晨浴。
但那是几年前，在她们全部获得预视之力之前。
那时的舍监还是米瑞丽，她是个以宽松手腕行使权力的人。现在是莉芮尔自己的姨妈吉瑞丝当舍监。如果哪里出现什么骚动噪音，她会立即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穿着那件栗色白条纹的晨衣，替还在熟睡的长辈要求安静和尊重。即使是对莉芮尔，她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宽容。恰恰相反。吉瑞丝姨妈和莉芮尔的母亲阿瑞丽完全是两个极端。姨妈满脑子都是传统规矩，死板透顶。
吉瑞丝绝不会像她母亲那样离开冰川到处旅行，七个月后还带着个孩子回来。莉芮尔冲着吉瑞丝的房门皱了皱眉头。这些事当然不是吉瑞丝告诉她的，她从不愿谈到自己的妹妹。莉芮尔知道的那一点点母亲的事，都是通过偷听堂姐妹们的谈话才得知的。她们有时会聚在一起，讨论该拿她这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小姑娘怎么办。这种时候，她们偶尔会提到她的母亲。
想到这些，莉芮尔再次皱起眉头。甚至当她在浴室用搓澡石洗脸时，满面愁容也没有消失。只是最后跳入长池时被冷水一激，才拂去了脸上一些紧绷着的线条。
但在冷水池隔壁的更衣室里那面公共镜子前梳头时，莉芮尔又恢复了一脸愁容。这面镜子是由银钢打制的矩形，八英尺高，十二英尺宽，边缘早已失去光泽。平时的早上，再过一会儿，仍住在青年会所里的八名十四岁孤儿就会合用这面镜子。
莉芮尔痛恨和其他人合用镜子，这会让她们之间的另一大区别更加明显。绝大多数坷睐长着明亮的金发和明亮的眼睛，棕色的皮肤非常容易被冰川斜面反射的日光晒成深栗色。相比之下，莉芮尔是如此突兀，如同夹杂在健康花朵中的苍白的杂草。她的白皮肤晒过后不是变色，而是被灼伤。另外，她还有黑色的双眸和黑色的头发。
她知道这一定是父亲的遗传，至今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父亲。阿瑞丽从没说过他究竟是什么人，于是，这成了她苦命的女儿必须承担的另一重羞辱。坷睐的确经常找旅人来当孩子的父亲，但她们通常不会离开冰川去寻找他们，也不会对这些父亲的来历有所隐瞒。而且出于某些原因，她们生的孩子都是女孩，每一个都是满头金发，栗棕色的皮肤，浅蓝或浅绿色的眼睛。
只有莉芮尔是个例外。
单独一人站在镜子前，莉芮尔暂时忘掉了这些事。她聚精会神地梳着头发，每一侧都梳满四十九下。同时内心感觉到越来越强的希望。也许就是在今天。也许她将永远铭记这个十四岁生日，因为她在这一天得到了世上最好的礼物：预视之力。
即使是这样，莉芮尔也没有在中央餐室吃早饭的愿望。几乎全部坷睐都在那儿，而她却要和比她年纪小三到四岁的孩子们同坐一桌，像精心照料的花床里冒出来的一株蓟草，一株蓝衣蓟草。除她之外，每个到她这个年龄的人都能身着白袍，坐在地位显赫或者学识渊博的年长坷睐们身边。
莉芮尔没去中央餐室，而是穿过两条安静的走廊，从相向而立的一对螺旋楼梯上缓步走下，到达底层餐室。这是商旅们用餐的地方，还有来找坷睐问询未来的求信者。这里的坷睐只有厨子和服务生。
不过除了厨子和服务生外，这里还有一位特殊的坷睐。莉芮尔一心希望见到的就是她——九日预视轮值守者的发言人。莉芮尔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同时想象着那个场景。发言人敲着锣，大步走下大厅楼梯，然后停下，宣布九日预视轮值者已经“看到”她——“看到”莉芮尔戴上了月长石银冠，“看到”她终于获得了预视之力。
那天早上，底层餐厅并不十分热闹，六十张桌子的大厅里只有三张桌前有人用餐。莉芮尔是第四桌。她尽可能地远离其他人，拉出长凳坐下。即使不是身处众坷睐当中，她也希望一人独处。
有两张桌边坐的是商人，看样子来自拜里塞尔，正大声谈论着胡椒、生姜、肉豆蔻和肉桂等东西。这些都是他们从遥远北方进口的，打算出售给坷睐们。他们大谈特谈自己香料的品质和效能，明显是要让在厨房工作的坷睐们听到。
莉芮尔嗅了嗅空气，觉得他们的话也许是真的。商人包裹里飘出的苜蓿与肉豆蔻的气味非常浓烈，很好闻。莉芮尔把这看成是另一个好兆头。
第三张桌边坐着的是商人们的卫士。即使在这里，在坷睐的冰川地区，他们也身披锁子甲，入鞘的剑放在近身的长椅下。他们显然担心强盗或者更可怕的入侵者能够轻易进入冰川峡口，冲进坷睐的建筑群落。
当然，这里的大多数防御手段是他们看不到的。冰川河床布满凡人看不见的咒印。平坦的石板路下也有猛兽和战士的影像，最轻微的威胁就会触发机关。道路反复转折，横跨河流，足有七次之多，每次都必须通过古代建造的狭窄小桥，乍看上去这些只是普通的石桥。但石桥易守难攻，桥下是又深又急的瑞特林河，足以抵御任何妄图渡河的亡者。
即使在底层餐厅内，墙壁里也隐藏着咒印，天花板与地面上粗糙的石板下都有沉睡的影像。咒印很弱，但莉芮尔仍然可以看到，只是不知道用什么咒语才能激活它们。影像显得清晰些，因为触发它们的外界反应比咒印明确得多。明显可见的咒印当然也有，比如为这里提供照明的咒印。靠近冰川、掘进山里的坷睐地下王国同样是用这些咒印照明。
莉芮尔仔细端详着这些来访者。没戴头盔，头发又短，让人轻易就能看出他们额头上没有咒印。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应该不大可能看出自己周遭的魔法。莉芮尔不自觉地撩开自己的长发，碰了碰额上的咒印。触碰之下，咒印有了脉冲般的反应，她随即感应到一种连接，对于描述整个世界的高等咒契产生一种归属感。就算真的没有预视之力，她好歹还算是个咒契师。
商人的卫士们应当更相信坷睐的防御手段才对，莉芮尔一边想，一边再次打量着那些披挂甲胄的男女。他们中的一个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和她视线相对，直到莉芮尔转开目光。四目相对的短短一刻，她看到的是一位年轻人。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头发剪得更短，像剃过一样。天花板上咒印的光芒闪过他头顶时，他的头皮还会闪闪发亮。
莉芮尔很想不理会他，可这个卫士站起身，径直向她走来。他那身锁子甲实在太大了，这人还得再过几年才蹿个儿呢。莉芮尔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坷睐们有时会在来访者中挑选爱人，有些人因此认定，任何来到低层餐厅的坷睐都是为了来挑个好男人。这种看法在十六岁左右的男生中似乎特别流行。
“对不起，”那个卫士说，“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莉芮尔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坐下来，胸前锁子甲上的金属片叮当作响，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金属瀑布。
“我叫巴拉，”他兴致勃勃地说，“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吗？”
“什么？”莉芮尔既害羞又迷惑，“来这个餐厅吗？”
“不，”巴拉笑着伸出胳膊，表示他说的范围更大，“这里。坷睐的冰川。这是我第二次拜访这里了，所以，如果你需要找个人带你到处转转……不过我想，你父母应该经常来这里做生意，对吧？”
莉芮尔再一次转开视线，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她想找出几句反驳的话，痛痛快快地刺他一下，可她能想到的只是：连外人都看得出她不是坷睐，即使眼前这个傻头傻脑、发育不良的土鳖。
“你叫什么名字？”巴拉问，完全没意识到她已经窘得满面通红，更没发觉她内心滋生出的可怕的空虚之感。
莉芮尔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她觉得自己没有名字，连身份都没有。她甚至不能看对方，因为眼里早已充满泪水。她只好低头盯着餐盘里那个吃了一半的梨子。
“我只是想过来打个招呼。”沉默中，巴拉不安地说。
莉芮尔点点头，两滴泪珠滴到梨子上。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拭泪。她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挪动手臂。
“抱歉。”巴拉身上叮当乱响地站起身，莉芮尔看着他走回他的桌边。一缕头发耷拉下来，好像在遮挡她的面庞，让别人看不到她的泪眼。他走开几英尺后，有个男人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没怎么听清。巴拉耸耸肩，然后男人们——还有几个女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我的生日，”莉芮尔冲着自己的盘子喃喃道，声音中的泪水似乎比眼睛中更多，“我绝不能在自己的生日哭泣。”她站起身，笨拙地跨过长凳，准备把自己的盘子和叉子放回餐具储藏室，同时小心地不与在这里工作的堂表姐妹们目光相接。
手里正端着盘子时，一位坷睐步下大厅楼梯。最下面七级楼梯上各立着一面锣，来者手持镶有金属头的手杖，敲响了第一面。莉芮尔顿时僵了，餐厅里所有人也都停止说话，静静地听着坷睐依次敲击每一级楼梯上的锣。高低不同的锣音融为一片，好一阵子以后才渐渐复归平静。
来到最低一级楼梯，坷睐停住脚步，拄杖而立。莉芮尔心中狂跳，紧张得像胃里打了个结。这正是她刚才想象的场景，一模一样，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想象其实不是想象，而是初生的预视之力见到的未来。
那根手杖表明，今天是索蕾担任九日预视轮值守者的发言人。如果值守视者“看到”坷睐或王国即将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发言人便会将视者“看到”的内容公诸于众。最要紧的是，当视者“看到”哪位姑娘即将获得预视之力时，公布这个消息的也是发言人。
“知一者，即可知众。”索蕾宣布，清晰的嗓音传遍餐厅的每一个角落，连厨房和碗橱那边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九日预视轮值守者非常高兴地向大家宣布，预视的天赋在我们的一位姐妹身上觉醒了。”
索蕾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莉芮尔闭上眼睛。她知道，索蕾马上就要说出她的名字。这次肯定、肯定、肯定是我，她想。比每个人都晚了两年，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次一定是……
“安妮瑟利。”索蕾吟诵道。然后，她转过身，拾级而上，一路轻轻敲锣。锣音低低陪衬着渐渐恢复的众人的谈话声。莉芮尔睁开眼睛。世界没有任何改变。她没有获得预视之力。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悲哀啊。
“请问你还需不需要盘子？”一位被碗橱挡住的堂姐妹问道，“噢，是莉芮尔啊！我还以为是个来访者呢。亲爱的，你最好赶紧回楼上去。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一个小时内就会开始。你知道，这里是发言人走过的最后一站。对了，你为什么跑到这下面来吃饭？”
莉芮尔没有回答。她默默地交还餐盘，像个梦游者一样穿过餐厅，手指下意识地划着经过的桌角。她能想起的只有索蕾的声音，在头脑中萦绕，久久不去。
“预视的天赋在我们的一位姐妹身上觉醒了。安妮瑟利。”
安妮瑟利。安妮瑟利将会成为身着白袍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头戴月长石银冠。而莉芮尔却只能再一次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蓝色束腰外衣。那是小孩子穿的。衣服穿得太久，已经磨得没有边了，而且短得不行。
安妮瑟利十天前才刚刚十一岁，但跟今天这个觉醒日相比，她的生日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生日的确不算什么，莉芮尔一边想，一边机械地把自己的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如此往复，机械地迈上从底层餐厅到西路的六百级台阶，沿着这条路走了二百步，然后爬上一百零二级台阶，回到青年会所的后门。她数着自己的每一步，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只看见无数白袍掠过身边，无数双黑色拖鞋匆匆跑过。仿佛所有坷睐都冲出来，准备向那位最新加入可预视未来者行列的姑娘致以敬意。
回到自己房间时，莉芮尔感到自己生日所带来的任何小小快乐都已灰飞烟灭。快乐像被吹熄的蜡烛一样黯然无光。今天是安妮瑟利的日子，莉芮尔想。她不得不极力为安妮瑟利感到高兴，不得不压下自己心底涌出的极度悲伤。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猛然惊醒，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把被单抓掉了，脸朝下趴在床垫上铺着的粗糙织物上。羊毛织物很扎人。她的枕头掉到地上，以前某次噩梦中扯坏的枕套搭在椅子上。
莉芮尔环视自己的斗室，没有发现噩梦造成的其他破坏。简陋的松木衣柜仍旧立在那儿，笨重的钢插销好端端地别着，另一个屋角处是桌椅，平时练习用的剑插在门后的剑鞘中。
这应该是一个感觉相对不错的夜晚。有时，在莉芮尔充满噩梦的夜里，她会行走、说话、发泄甚至破坏。但是仅限于她自己的房间。她珍爱的房间。如果被迫和自己的亲戚住在一起，她实在不敢想象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再次合上眼，侧耳倾听。万籁俱寂，说明离起床铃响肯定还有好长时间。那铃声听起来永远千篇一律，把坷睐一族从床上唤起，迎接新的一天。
莉芮尔用力闭紧眼睑，拼命想让自己重新回到梦乡。她想找回抚摸眉头的那只手带给她的舒适感。这种触感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记忆。既不是她的面庞，也不是她的声音——只是她那凉丝丝的手心的触感。
今天，她特别迫切地需要这种感觉。莉芮尔的母亲早已离开人世，随之而去的还有莉芮尔父亲身份的秘密。莉芮尔五岁时，母亲就离开了这里，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最后得到的只有她辞世的消息。从遥远北方捎来这个噩耗的时间，是莉芮尔十岁生日的前三天。
想到这一点，她睡意全无。和过去的每个早上一样，莉芮尔终于放弃了再次入梦的努力，不再紧闭双眼。眼睛猛地睁开，好几分钟愣愣地注视着天花板。带着许多粉色的小斑点的石砌天花板，一夜之间没有任何改变，依旧灰蒙蒙、冷冰冰的。
天花板上还有一个光之咒印，嵌在石头里，暖暖的金色。它现在比莉芮尔第一次醒来时更亮了。她晃荡着双脚，脚趾探摸着自己的拖鞋。与此同时，咒印的光芒不断加强。坷睐的大厅有温泉和魔法来保持热度，但这里的石地板却总是冰冷的。
“今天我十四。”莉芮尔喃喃自语道。她穿上拖鞋，却并没顺势站起。自从母亲的死讯在她十岁生日之前到达后，她的所有生日都意味着厄运。
“十四岁！”莉芮尔重复道，言语中带着烦恼。她已经十四岁了，按外面的标准，她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女人了。可她却还得穿着蓝色的儿童外衣，因为坷睐衡量一个人是否成熟的标准不是年龄，而是是否具有预视之力。
莉芮尔再一次合上眼睛，用力闭紧，用自己的意志力望向未来。除了她以外，这里每一个人都有预视之力。许多很小的孩子早就可以身着白袍，头上佩戴月长石银冠了。竟然有长到十四岁还没有预视之力的人，这种事在坷睐冰川地区闻所未闻。
莉芮尔睁开眼睛，但她仍旧看不到未来。泪水模糊中，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小小陋室。她擦干眼泪，站起来。
“没妈妈，没爸爸，还没有预视力。”她边说边打开衣柜，拿出一条毛巾。这句话经常挂在她嘴边，但每次说出这话时，她仍然觉得哀伤搅动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就像用舌头触碰牙疼的地方，虽然觉得疼，但总想碰碰那个地方。这是她的伤口，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九日预视轮值班的发言人就会对她发出召唤。那时，她醒来，就可以说：“没妈妈，没爸爸，但有预视之力。”
“我会有预视之力的。”莉芮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开门，踮着脚，穿过走廊，走向浴室。她经过时，走廊里的咒印在上方依次亮起，把这里从黎明变成白昼。青年会所里其他的门都还紧闭着。要是从前，莉芮尔会挨个敲门，笑着吆喝里面的其他孤儿醒来，一起去晨浴。
但那是几年前，在她们全部获得预视之力之前。
那时的舍监还是米瑞丽，她是个以宽松手腕行使权力的人。现在是莉芮尔自己的姨妈吉瑞丝当舍监。如果哪里出现什么骚动噪音，她会立即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穿着那件栗色白条纹的晨衣，替还在熟睡的长辈要求安静和尊重。即使是对莉芮尔，她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宽容。恰恰相反。吉瑞丝姨妈和莉芮尔的母亲阿瑞丽完全是两个极端。姨妈满脑子都是传统规矩，死板透顶。
吉瑞丝绝不会像她母亲那样离开冰川到处旅行，七个月后还带着个孩子回来。莉芮尔冲着吉瑞丝的房门皱了皱眉头。这些事当然不是吉瑞丝告诉她的，她从不愿谈到自己的妹妹。莉芮尔知道的那一点点母亲的事，都是通过偷听堂姐妹们的谈话才得知的。她们有时会聚在一起，讨论该拿她这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小姑娘怎么办。这种时候，她们偶尔会提到她的母亲。
想到这些，莉芮尔再次皱起眉头。甚至当她在浴室用搓澡石洗脸时，满面愁容也没有消失。只是最后跳入长池时被冷水一激，才拂去了脸上一些紧绷着的线条。
但在冷水池隔壁的更衣室里那面公共镜子前梳头时，莉芮尔又恢复了一脸愁容。这面镜子是由银钢打制的矩形，八英尺高，十二英尺宽，边缘早已失去光泽。平时的早上，再过一会儿，仍住在青年会所里的八名十四岁孤儿就会合用这面镜子。
莉芮尔痛恨和其他人合用镜子，这会让她们之间的另一大区别更加明显。绝大多数坷睐长着明亮的金发和明亮的眼睛，棕色的皮肤非常容易被冰川斜面反射的日光晒成深栗色。相比之下，莉芮尔是如此突兀，如同夹杂在健康花朵中的苍白的杂草。她的白皮肤晒过后不是变色，而是被灼伤。另外，她还有黑色的双眸和黑色的头发。
她知道这一定是父亲的遗传，至今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父亲。阿瑞丽从没说过他究竟是什么人，于是，这成了她苦命的女儿必须承担的另一重羞辱。坷睐的确经常找旅人来当孩子的父亲，但她们通常不会离开冰川去寻找他们，也不会对这些父亲的来历有所隐瞒。而且出于某些原因，她们生的孩子都是女孩，每一个都是满头金发，栗棕色的皮肤，浅蓝或浅绿色的眼睛。
只有莉芮尔是个例外。
单独一人站在镜子前，莉芮尔暂时忘掉了这些事。她聚精会神地梳着头发，每一侧都梳满四十九下。同时内心感觉到越来越强的希望。也许就是在今天。也许她将永远铭记这个十四岁生日，因为她在这一天得到了世上最好的礼物：预视之力。
即使是这样，莉芮尔也没有在中央餐室吃早饭的愿望。几乎全部坷睐都在那儿，而她却要和比她年纪小三到四岁的孩子们同坐一桌，像精心照料的花床里冒出来的一株蓟草，一株蓝衣蓟草。除她之外，每个到她这个年龄的人都能身着白袍，坐在地位显赫或者学识渊博的年长坷睐们身边。
莉芮尔没去中央餐室，而是穿过两条安静的走廊，从相向而立的一对螺旋楼梯上缓步走下，到达底层餐室。这是商旅们用餐的地方，还有来找坷睐问询未来的求信者。这里的坷睐只有厨子和服务生。
不过除了厨子和服务生外，这里还有一位特殊的坷睐。莉芮尔一心希望见到的就是她——九日预视轮值守者的发言人。莉芮尔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同时想象着那个场景。发言人敲着锣，大步走下大厅楼梯，然后停下，宣布九日预视轮值者已经“看到”她——“看到”莉芮尔戴上了月长石银冠，“看到”她终于获得了预视之力。
那天早上，底层餐厅并不十分热闹，六十张桌子的大厅里只有三张桌前有人用餐。莉芮尔是第四桌。她尽可能地远离其他人，拉出长凳坐下。即使不是身处众坷睐当中，她也希望一人独处。
有两张桌边坐的是商人，看样子来自拜里塞尔，正大声谈论着胡椒、生姜、肉豆蔻和肉桂等东西。这些都是他们从遥远北方进口的，打算出售给坷睐们。他们大谈特谈自己香料的品质和效能，明显是要让在厨房工作的坷睐们听到。
莉芮尔嗅了嗅空气，觉得他们的话也许是真的。商人包裹里飘出的苜蓿与肉豆蔻的气味非常浓烈，很好闻。莉芮尔把这看成是另一个好兆头。
第三张桌边坐着的是商人们的卫士。即使在这里，在坷睐的冰川地区，他们也身披锁子甲，入鞘的剑放在近身的长椅下。他们显然担心强盗或者更可怕的入侵者能够轻易进入冰川峡口，冲进坷睐的建筑群落。
当然，这里的大多数防御手段是他们看不到的。冰川河床布满凡人看不见的咒印。平坦的石板路下也有猛兽和战士的影像，最轻微的威胁就会触发机关。道路反复转折，横跨河流，足有七次之多，每次都必须通过古代建造的狭窄小桥，乍看上去这些只是普通的石桥。但石桥易守难攻，桥下是又深又急的瑞特林河，足以抵御任何妄图渡河的亡者。
即使在底层餐厅内，墙壁里也隐藏着咒印，天花板与地面上粗糙的石板下都有沉睡的影像。咒印很弱，但莉芮尔仍然可以看到，只是不知道用什么咒语才能激活它们。影像显得清晰些，因为触发它们的外界反应比咒印明确得多。明显可见的咒印当然也有，比如为这里提供照明的咒印。靠近冰川、掘进山里的坷睐地下王国同样是用这些咒印照明。
莉芮尔仔细端详着这些来访者。没戴头盔，头发又短，让人轻易就能看出他们额头上没有咒印。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应该不大可能看出自己周遭的魔法。莉芮尔不自觉地撩开自己的长发，碰了碰额上的咒印。触碰之下，咒印有了脉冲般的反应，她随即感应到一种连接，对于描述整个世界的高等咒契产生一种归属感。就算真的没有预视之力，她好歹还算是个咒契师。
商人的卫士们应当更相信坷睐的防御手段才对，莉芮尔一边想，一边再次打量着那些披挂甲胄的男女。他们中的一个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和她视线相对，直到莉芮尔转开目光。四目相对的短短一刻，她看到的是一位年轻人。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头发剪得更短，像剃过一样。天花板上咒印的光芒闪过他头顶时，他的头皮还会闪闪发亮。
莉芮尔很想不理会他，可这个卫士站起身，径直向她走来。他那身锁子甲实在太大了，这人还得再过几年才蹿个儿呢。莉芮尔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坷睐们有时会在来访者中挑选爱人，有些人因此认定，任何来到低层餐厅的坷睐都是为了来挑个好男人。这种看法在十六岁左右的男生中似乎特别流行。
“对不起，”那个卫士说，“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莉芮尔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坐下来，胸前锁子甲上的金属片叮当作响，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金属瀑布。
“我叫巴拉，”他兴致勃勃地说，“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吗？”
“什么？”莉芮尔既害羞又迷惑，“来这个餐厅吗？”
“不，”巴拉笑着伸出胳膊，表示他说的范围更大，“这里。坷睐的冰川。这是我第二次拜访这里了，所以，如果你需要找个人带你到处转转……不过我想，你父母应该经常来这里做生意，对吧？”
莉芮尔再一次转开视线，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她想找出几句反驳的话，痛痛快快地刺他一下，可她能想到的只是：连外人都看得出她不是坷睐，即使眼前这个傻头傻脑、发育不良的土鳖。
“你叫什么名字？”巴拉问，完全没意识到她已经窘得满面通红，更没发觉她内心滋生出的可怕的空虚之感。
莉芮尔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她觉得自己没有名字，连身份都没有。她甚至不能看对方，因为眼里早已充满泪水。她只好低头盯着餐盘里那个吃了一半的梨子。
“我只是想过来打个招呼。”沉默中，巴拉不安地说。
莉芮尔点点头，两滴泪珠滴到梨子上。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拭泪。她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挪动手臂。
“抱歉。”巴拉身上叮当乱响地站起身，莉芮尔看着他走回他的桌边。一缕头发耷拉下来，好像在遮挡她的面庞，让别人看不到她的泪眼。他走开几英尺后，有个男人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没怎么听清。巴拉耸耸肩，然后男人们——还有几个女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我的生日，”莉芮尔冲着自己的盘子喃喃道，声音中的泪水似乎比眼睛中更多，“我绝不能在自己的生日哭泣。”她站起身，笨拙地跨过长凳，准备把自己的盘子和叉子放回餐具储藏室，同时小心地不与在这里工作的堂表姐妹们目光相接。
手里正端着盘子时，一位坷睐步下大厅楼梯。最下面七级楼梯上各立着一面锣，来者手持镶有金属头的手杖，敲响了第一面。莉芮尔顿时僵了，餐厅里所有人也都停止说话，静静地听着坷睐依次敲击每一级楼梯上的锣。高低不同的锣音融为一片，好一阵子以后才渐渐复归平静。
来到最低一级楼梯，坷睐停住脚步，拄杖而立。莉芮尔心中狂跳，紧张得像胃里打了个结。这正是她刚才想象的场景，一模一样，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想象其实不是想象，而是初生的预视之力见到的未来。
那根手杖表明，今天是索蕾担任九日预视轮值守者的发言人。如果值守视者“看到”坷睐或王国即将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发言人便会将视者“看到”的内容公诸于众。最要紧的是，当视者“看到”哪位姑娘即将获得预视之力时，公布这个消息的也是发言人。
“知一者，即可知众。”索蕾宣布，清晰的嗓音传遍餐厅的每一个角落，连厨房和碗橱那边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九日预视轮值守者非常高兴地向大家宣布，预视的天赋在我们的一位姐妹身上觉醒了。”
索蕾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莉芮尔闭上眼睛。她知道，索蕾马上就要说出她的名字。这次肯定、肯定、肯定是我，她想。比每个人都晚了两年，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次一定是……
“安妮瑟利。”索蕾吟诵道。然后，她转过身，拾级而上，一路轻轻敲锣。锣音低低陪衬着渐渐恢复的众人的谈话声。莉芮尔睁开眼睛。世界没有任何改变。她没有获得预视之力。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悲哀啊。
“请问你还需不需要盘子？”一位被碗橱挡住的堂姐妹问道，“噢，是莉芮尔啊！我还以为是个来访者呢。亲爱的，你最好赶紧回楼上去。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一个小时内就会开始。你知道，这里是发言人走过的最后一站。对了，你为什么跑到这下面来吃饭？”
莉芮尔没有回答。她默默地交还餐盘，像个梦游者一样穿过餐厅，手指下意识地划着经过的桌角。她能想起的只有索蕾的声音，在头脑中萦绕，久久不去。
“预视的天赋在我们的一位姐妹身上觉醒了。安妮瑟利。”
安妮瑟利。安妮瑟利将会成为身着白袍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头戴月长石银冠。而莉芮尔却只能再一次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蓝色束腰外衣。那是小孩子穿的。衣服穿得太久，已经磨得没有边了，而且短得不行。
安妮瑟利十天前才刚刚十一岁，但跟今天这个觉醒日相比，她的生日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生日的确不算什么，莉芮尔一边想，一边机械地把自己的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如此往复，机械地迈上从底层餐厅到西路的六百级台阶，沿着这条路走了二百步，然后爬上一百零二级台阶，回到青年会所的后门。她数着自己的每一步，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只看见无数白袍掠过身边，无数双黑色拖鞋匆匆跑过。仿佛所有坷睐都冲出来，准备向那位最新加入可预视未来者行列的姑娘致以敬意。
回到自己房间时，莉芮尔感到自己生日所带来的任何小小快乐都已灰飞烟灭。快乐像被吹熄的蜡烛一样黯然无光。今天是安妮瑟利的日子，莉芮尔想。她不得不极力为安妮瑟利感到高兴，不得不压下自己心底涌出的极度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