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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艾丽米尔的王子教育计划

两星期的艰苦跋涉,恶劣的天气、乏味的食物,加上整日骑马带来的肌肉酸痛,无数煎熬之后,萨姆斯终于到达了古国王都拜里塞尔。他失望地发现,妈妈不在那里。她已经再次踏上征程,去对付一名沿着耐尔路北线带领一帮匪徒袭击旅者的肆行魔法术师。
到达王都的第二天,塔齐斯顿也出发去了埃斯特维尔的高等法庭,亲自处理两个历史悠久却又积怨颇深的显赫家族之间爆发的一系列谋杀和绑架案。
国王外出后,比萨姆斯年长十四个月的姐姐艾丽米尔便在御前大臣贾尔·欧仁的辅佐下,开始担任联合摄政王。根据传信鹰带回的消息,用不了几天,塔齐斯顿就会回到宫中,因此艾丽米尔和贾尔的联合摄政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但正是这个形式,对萨姆斯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艾丽米尔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她联合摄政王的职责,按她的理解,其中之一就是指出弟弟的所有缺点,让他改进。
塔齐斯顿在拂晓时分出发。走后不到一小时,艾丽米尔就来找萨姆斯了,而萨姆斯此刻还在呼呼大睡。他身体上的创伤已经痊愈,但仍旧时时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他比以前更加容易疲劳,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十四天的旅途中睡眠充足,卫兵也常常和他开些善意的玩笑,但他始终无法打起精神,也不愿和人交往。
第一天睡在自己的床上,却被艾丽米尔一大早闯进房间,扯开窗帘,推开窗户,拽下盖在身上的毛毯,萨姆斯当然不会觉得愉快。何况此时的古国已经入冬好几天,天气凉嗖嗖的,卷进房里的海风甚至可以用寒冷来形容,窗外的日光刺得萨姆斯眼睛生痛。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艾丽米尔颇有兴致地欢唱着。她倒是有一副令人惊奇的女低音。
“走开!”萨姆斯低吼着,一边努力抢夺自己的毛毯,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毛毯拉锯战。扯坏一幅毛毯之后,萨姆斯不得不屈服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萨姆斯愤怒地说。但艾丽米尔只是耸了耸肩。应该说,她长得蛮好看,甚至称得上非常漂亮。不过萨姆斯不关心这个。他只知道,艾丽米尔是一只危险的害虫。爸爸让她当上联合摄政王之后,她更是变成了凶猛的野兽。
“我来和你商量你的日程安排。”艾丽米尔说道。她直挺挺地坐在萨姆斯的床尾,双手贵族气十足地放在膝上。萨姆斯注意到她今天在平日穿的亚麻裙上罩了一件精致的红色嵌金宽袖长袍,一个华丽的半圈形头箍取代了平时随手扎在脑后的粗绒面发圈,箍住瀑布一样垂下的黑发。正正经经打扮起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的什么?”萨姆斯问道。
“你的日程安排。”艾丽米尔接着说,“我敢肯定,你又准备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你那个肮脏的作坊里。但我认为,你应该首先考虑一下你需要为国家承担的责任。”
“什么?”萨姆斯又问了一句。他很困,对这样的谈话一点提不起兴趣。他本来确实计划在他的工作室里度过大部分时间。在旅途的最后几天,随着一点点接近拜里塞尔,萨姆斯越来越期待能够独自坐在工作台前,享受独处的宁静,面对仔细摆放的各种工具和下面柜子小抽屉里的银线、月长石等材料,随心所欲地制作各种小玩具或是小机器。正是这个愿望支撑着他度过了旅途的最后一段煎熬。
“国事为重。”艾丽米尔重复道,“民心非常重要,每个皇室成员都应该为此承担自己的义务。由于我们只有你一个王子,你必须……”
“不!”萨姆斯突然明白了艾丽米尔接下来要说什么,惊叫起来。他跳下床,顾不得往睡袍里灌的冷风,站在姐姐面前,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艾丽米尔见状也站起身来。她本来就比萨姆斯高一些,此时还占着穿了鞋的优势,于是居高临下,把萨姆斯的目光瞪了回去。
“没错,”她严肃地说,“仲夏节。你要扮演‘晨鸣鸟①’。明天就开始预演。”
 
注①:即公鸡
 
“可现在离仲夏节还有五个月!”萨姆斯不满地抗议着,“再说我也不想扮演那该死的晨鸣鸟。那身服装恐怕有一吨重,整整一个星期都得穿着它!难道爸爸没有告诉你我病了吗?”
“他说别让你闲着。”艾丽米尔说,“你从来没有跳过公鸡舞,所以需要五个月来练习。而且,你还得在仲冬节的最后一天上场表演——只剩下六个星期了。”
“我的腿没那么结实。”萨姆斯咕哝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自己穿着黄色网状长袜,外面套着插满金黄色公鸡羽毛的笨重服装的样子,“去找个腿像树干一样粗壮的人来跳吧!”
“萨姆斯!不管愿不愿意,你必须扮演晨鸣鸟!”艾丽米尔大声宣布,“你已经到了该做些有用的事情的时候了。我安排好了,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你和贾尔一起在法庭处理政务;当然,每天还要和侍卫练习两次剑术。另外,你必须到餐厅吃饭——不准叫人把饭菜送到你那肮脏的作坊里去。最后,作为‘生活体验’,我安排你每隔一周的星期二在厨房帮厨。”
萨姆斯痛苦地哼了一声,跌坐在床上。“生活体验”是萨布莉尔定下的规矩。每两个星期里,萨姆斯和艾丽米尔都必须抽出一天,在宫里的某个地方像其他普通差役一样劳动。当然,即使在他们洗盘子或是拖地板的时候,仆从们也不会忘记他俩王子和公主的身份,所以绝大多数仆从们会装作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继续平时的工作。但是有些人,比如饲养传信鹰的菲妮夫人,却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例外。她会像对待其他普通人一样,对萨姆斯和艾丽米尔大呼小叫。总的来说,“生活体验”往往意味着一整天奇异的沉寂和孤单的辛苦劳动。
“那你在‘生活体验’这天干什么?”萨姆斯问道,心里怀疑艾丽米尔会借着这次联合摄政的机会逃脱这份苦役。
“我去马厩。”
萨姆斯喉咙里咕噜一声。马厩的工作相当艰苦,往往要打扫一整天粪便。不过艾丽米尔非常喜欢马匹,也喜欢照顾它们。或许她并不介意。
“妈妈还说你应该学学这个。”艾丽米尔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一个包裹。上面包着一层防水油布,绑着粗毛绳,一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周围的砖石中附着咒契魔法咒印,能够阻绝这里和冥界的联系。尽管如此,伸手触到油布的一刹那,萨姆斯还是感到冥界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一股令他汗毛倒竖的寒意。
萨姆斯立即缩手,远远退到床的另一头,心里嗵嗵嗵跳个不停,脸上汗水涔涔而下。
他感觉到了看似平常的包装之下的东西——《亡者之书》。那是一本绿色皮革封面、带有暗色银搭扣的小册子。皮革和搭扣上都加持有掌管封印与禁锢的保护魔法。只有深谙魔法和役亡术的人才能解开搭扣,也只有咒印没有被玷污的咒契师才能重新合上书本。它包含着一千多年来历代五十三任阿布霍森积累的关于使用和对抗役亡术的所有知识。更奇妙的是,书中的内容似乎总在随着书本自己的意志流转变化,从不停息。萨姆斯曾在妈妈的指导下学习过其中的部分章节。
“怎么了?”艾丽米尔看见萨姆斯突然变得脸色惨白、牙齿打颤,不禁疑惑起来。她把包裹放到床尾,伸出手,用手背触摸了一下萨姆斯的额头。
“你的身体真凉!”她惊讶地说,“真的,非常凉!”
“我病了。”萨姆斯嗫嚅着。恐惧紧紧地攫着他的喉咙,几乎令他无法言语。那是害怕被这本书再次带进冥界的恐惧;是害怕再次被寒冷的冥水吞没、卷入第一道门的恐惧……
“躺下。”艾丽米尔的语气突然温和起来,“我去叫肖比利斯医生。”
“不要!”一想到这位皇家医生刨根问底的作风,萨姆斯不禁叫出声来,“一会儿就好了,让我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好吧。”艾丽米尔回答。她转身关上窗户,帮萨姆斯把撕坏的毛毯盖好,接着说,“不过,你别以为这个理由就能让你不去扮演晨鸣鸟了。除非肖比利斯医生说你的病真的非常、非常重,否则没门儿。”
“不会的,”萨姆斯说道,“过几个小时就会好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怎么了?”艾丽米尔问道,“爸爸也不太清楚,没和我详谈,只说你进入冥界时遇到了麻烦。”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没什么。”
“幸亏不是我。”
艾丽米尔拿起包裹,好奇地掂了掂,把它抛回萨姆斯身边,说道:“幸亏我没有这方面的资质。想象一下,如果由你继承王位,而我将成为阿布霍森,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你能进入冥界,我还是很高兴。妈妈现在肯定需要一个帮手,这样总比你沉溺在那堆玩具中好得多。哦,或许我不该这么说的,我还想让你帮我做一副网球拍呢。自从离开威沃利之后,我再也没打过一场网球。这里没一个人能明白我要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我想你可以帮我做出来,是吗?”
“是。”萨姆斯心不在焉地回答。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身边这本书,以及他的“阿布霍森继承人”的身份。每个人都期望他能接过萨布莉尔的重任,他将不得不再次拿起《亡者之书》,再次踏入冥界,面对役亡师——或者更可怕的存在。
“你真的不用我叫肖比利斯吗?”艾丽米尔问道,“你看上去脸色苍白。我会叫人送杯甘菊茶来。看来今天的确无法执行你的日程安排了,不过你明天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想是吧。”萨姆斯说,觉得自己被身边书上散发出的寒气冻得缩成了一团。
艾丽米尔又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交织着关切、困惑和气恼。随后她优雅地转过身,昂首挺胸走出房间,重重地带上房门。
萨姆斯躺在床上,试着让自己的呼吸舒缓。但他能感觉到身边《亡者之书》的气息,好像它是活物一般。就像一条盘着身躯的毒蛇,口一吐红芯,正伺机向他袭来。
他久久地躺在那儿,耳边飘浮着宫墙内外的各种杂音。城墙上巡逻哨兵的号令;庭院里偶遇的人们的交谈;内墙外操场上兵刃的撞击;还有远方连绵不断的海浪轰鸣,穿过紧闭的窗户,传进房间。拜里塞尔几乎是个海岛,皇宫坐落在半岛四座山峰中东北角的那座上。萨姆斯的房间在皇宫濒海塔的中部。虽然濒海塔紧邻海岸,但即使是在寒风肆虐的隆冬,海浪卷起的水花也极少能溅上他的窗台。
一个仆人送来甘菊茶。萨姆斯心不在焉地和他聊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了。茶慢慢变凉,窗外的太阳也渐渐爬过窗顶,缓缓西沉。
最后,萨姆斯终于下定决心。他强迫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拿过包裹,另一只手从床头刀鞘里抽出小刀,飞快地割断毛绳,接着迅速拆开油布。他明白,一旦停下来,自己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没错,包里正是《亡者之书》。绿色的皮革封面闪闪发亮,仿佛被油布捂出了一层汗珠;银搭扣和往常一样黯淡无光。但在萨姆斯看到它的一瞬,突然闪亮一下,接着又像被吹出的雾气蒙住了一样,黯淡下去。
包里有一封写在单张毛边纸上的信,上面只有一个咒印和萨姆斯的名字。萨姆斯认出,那是妈妈刚健独特的字体。
萨姆斯拿起信,然后把防水油布像手套一样套在手上,轻轻把《亡者之书》推下床去。他还是不敢看到那本书——至少现在不敢。
他摸索着信上的咒印,妈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话语急促,周围还有一些杂音。萨姆斯猜测这是妈妈在乘坐纸翼离开、再次去与亡者战斗之前匆匆写就的。
萨姆斯:
希望你早日康复,也希望你原谅我此刻不能陪在你身边。你爸爸的传信鹰告诉我,你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但在冥界的遭遇给你造成了严重影响。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我更为你冒险进入冥界拯救同伴的行为而骄傲。如果没有铃带,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跨入冥界。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你精神上的任何创伤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痊愈。
这就是事物的性质:冥界夺取,现世给予。
你用勇敢的行为向我证明,你已经具备了正式接受阿布霍森继承人训练的条件。这让我自豪,却又有一点忧伤。因为这意味着你已经长大成人。身为阿布霍森需要付出很多,最大的代价就是我们注定无法给予我们的孩子——也就是你,萨姆斯——其他母亲可以给予子女的许多东西。
我迟迟没有让你接受正式训练,因为我希望你一直是我心目中那个亲爱的小男孩。但是,当然的,早几年前,你就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现在,你已经成为一个年轻人,也应该承担起一个年轻人应该承担的责任。继承我们家族的传统,担当你在我们国家的未来中的关键角色,正是这个责任的一部分。
我们的传统大部分都包含在你手中的这本《亡者之书》当中。你曾经和我一起学习过其中的一些内容,但现在,是时候让你和其他阿布霍森一样,自己去尽可能多地掌握其中的内容了。另外,最近这段时间,由于我无法确定的某些原因,亡者和肆行魔法造物再度活跃起来,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我回来之后,再和你详细谈谈这方面的事。不过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和你爸爸都为你感到骄傲。欢迎回来,儿子。
深爱你的
妈妈
萨姆斯看着信纸从手中滑落,一头倒在枕头上。未来。当板球画出着漂亮的弧线全取六分时,未来看上去是那样光明。但现在,未来突然变得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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