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颜》第十八章
第二天我一起床便立刻到寝宫去探望父王;没有一个爱人或医生像我这样关注病人呼吸和脉搏的微妙变化。我还在他床旁的时候(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改变),蕾迪芙来了,神色慌张,一脸哭相。“噢,奥璐儿,”她说,“父王要死了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那位陌生的年轻人是谁?他们说他英姿风发,雄武像狮子。他可是一位王子?姐姐哟,父王死了后,什么事会临到我们?”
“我将继位为女王,蕾迪芙。至于你的待遇吗?全看你的行为了。”
几乎没等我开口说话,她就忙着奉承起我来,亲我的手,祝我快乐,说她向来比世上任何人都爱我。她的举动令我恶心,宫里那么多奴仆,没有一个会这样粘搭搭地巴结我。甚至我震怒得令他们恐惧战栗时,也不要哼唉讨饶;卑颜屈膝的乞丐相最难赢得我的怜悯。
“别装疯卖傻了,蕾迪芙。”我说,一手把她甩开。“我不会杀你的。不过,没有我的许可,你若敢出宫门一步,小心我叫人鞭打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走到门口,她转过身来说:“但是,你会为我安排亲事的,对不对,女王?”
“放心,说不定替你找两个丈夫,”我说,“有成打的王子挂在我的衣橱里呢!你且滚吧!”
然后,狐进来了,看了父王一眼,喃喃地说:“他可能还会再拖几天,”接着又说,“孩子,昨晚,我的风度欠佳。我认为你亲自出马与俄衮对决并非明智之举;此外,最重要的是,不成体统。不过,我不该老泪纵横地哀求你,试图诉诸于你对我的爱逼你改变主意。爱是不应这样被利用的。”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这时巴狄亚刚好进门来。“我们派去的特使已经从俄衮那里回来了,女王,”巴狄亚说,“他在比十里还近得多的地方碰见俄衮(这家伙未免太鲁莽了,真是该诅咒的)。”
我们走进栋梁室(父王的眼睛一直惊恐地尾随我),召见俄衮派来的特使。他身材魁梧,炫装如孔雀。他捎来的信息,剥掉许多夸饰的辞藻之后,意思是,他的主人接受对决的挑战。不过,他说,他的剑不沾女人的血,所以,他会随身带一条绳子,以便击败我之后,用来绞杀我。
“这样武器,我可不懂得用,”我说,“所以,公平起见,你们主人本不应带着它。不过,看在他比我年长的份上(他的第一场决斗,我想,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可以在这点上让步,算是敬老尊贤。”
“这个嘛,我不便对王子直说,女王。”特使答道。
想想,我已说中要害了(我知道即使俄衮听不出我话中的挖苦,别人大概也听得出),我们便依次讨论对决的种种细节,让双方都能接受。幸好,到特使离开,不过一个小时。在整个协商的过程中,我可以看得出来,狐非常痛苦,因为每立一道决议,这件事便愈显得真实、愈不可挽回。这时的我几乎完全是个女王,虽然偶尔奥璐儿会在女王的耳里嘟哝几句浇冷水。
事情办妥后,亚珑来了。他没开口,我们便知道老祭司过世了,并且亚珑已接续他为大祭司。他穿戴上兽皮和水囊,胸前挂着鸟形面具。乍看他这一身装扮,我吓了一跳,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来时忘了,到了中午却突然记起来。不过,再看一眼让我松了一口气。他永远不可能像老祭司那样令我毛骨悚然。他不过是亚珑,昨天我才跟他达成一项很划算的交易;而且他进来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安姬也跟着进来。这在我心里唤起一些从来没有的感觉。
但是,我没有时间仔细咀嚼。亚珑和狐走进寝宫,一会儿便讨论起父王的病情(这两个人似乎彼此很投机),巴狄亚示意我离开栋梁室。我们从东边的小门出去到赛姬诞生那天早上狐带我去的地方。我们边走边谈,在一畦一畦的药草间来回踱步。
“这是你的第一次决斗。”他说。
“你怀疑我没有勇气?”
“我不怀疑你有赴死的勇气,女王。但是,你从未杀过人,而这又是一件血淋淋的与杀人有关的事。”
“这又如何?”
“这就够了。女人和男孩,谈起杀人,好像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不过,请相信我,这是件很难下手的事,我指的是,第一次。人里面有种东西让人抗拒这件事。”
“你以为我会怜悯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怜悯。但当我第一次杀人时,叫我持着剑戮进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真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你到底还是做了?”
“是的,对方笨手笨脚的。假如他身手矫捷的话,那……?你瞧,这就是危险所在。在那关键的时刻,稍一迟疑——即使只是五分之一瞬间,你就坐失良机,也许这就是你唯一的机会,因此你就输了,把命给赔上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手会迟疑,巴狄亚。”我说,一面心中兀自掂量。我想象好转过来的父王又在暴怒中凌虐我;笃定地,我确信自己会出手击毙他,绝不迟疑。当初在山中自残时,我的手何曾畏缩过?
“但愿如此,”巴狄亚说,“不过,你要预先练习一下。每位新手我都要求他做这件事。”
“练习?”
“是的,你知道,今天早上他们要宰一头猪。你就充当屠夫吧,女王。”
须臾间,我明白自己若畏缩不做这件事,我里面的女王和奥璐儿便会强弱易势。
“随时待命。”我说。杀猪宰牛的事,我了若指掌,因为自童年以来,我们已看过无数次的杀牲。蕾迪芙每次看,每次叫;我看得没她那么多次,从来没叫过。所以,这回,我接受要求,宰了一头猪(葛罗人杀猪不需先献祭,因为安姬讨厌猪;有一则神话解释为什么)。我发誓决斗之后,若活着回来,必要和巴狄亚、狐和楚聂大快朵颐一番,共享它最美味的部位。脱掉屠夫的围兜,洗净血渍后,我回到栋梁室;因为我想起一件必须做的事,既然我或许只能再活两天。狐已在那里;我叫来巴狄亚和亚珑作证,宣告狐重获自由。
紧接着,我却掉进沮丧中。我无法了解自己怎会盲目到未能预知这样做的后果。我唯一想到的是保护他,使他免于被人嘲弄、漠视或者被蕾迪芙卖走,万一我死掉的话。但是,眼前,当在旁两人一向他道贺,亲吻他的脸颊,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怎么说的?“我们失去一位参谋同僚——你的离去会让葛罗许多人难过——别在冬天启程——”
“公公!”我哭了起来,哪还有女王的样子?全然是奥璐儿,甚至全然是个小女孩。“你要离开我了?要走了?这是不是他们的意思?”
狐昂脸看我,无限懊恼的样子,五官都扭曲了。“自由了?”他口中喃喃,“你是说,我可以……那么,即使死在路上也无妨。不会的,一旦我能下到海滨。那里有鲔鱼和橄榄。不,橄榄成熟的季节还没到哩。可是,那海港的味道,还有徘徊在市集上一面散步、一面聊天,认认真真地聊天。你们不会了解的,这纯粹是一种痴,一种你们无法体会的痴。我应该谢谢你,孩子。但是,你若曾爱过我,此刻,请别对我说什么。明天吧。现在,容我告退。”他挽起自己的外袍往头一罩,摸摸索索出了栋梁室。
从清早醒来之后,做女王这码事便一直鼓舞着我,使我忙东忙西,这会儿却又让我十足泄气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准备决斗,只是要挨过这天剩下的时间,以及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除此种种,又添新愁——如果我有幸活下去,往后的日子将没有狐伴随。
我出宫到花园去。避过梨树林后的草坪,那是狐、赛姬和我欢度美好时光的地方。我黯然踅往花园的另一个角落,苹果园的西边,直到寒气逼我回宫。这是一个霜寒刺骨的阴天,乌云密布,不见天日。此刻忆及当时的心绪,一面羞愧,一面后怕。无知的我不能了解师父心中那股归乡的欲望有多强烈。我一辈子只住过一个地方;葛罗的一切,对我而言,是那么陈腐、平常、不足为奇,甚至充满恐怖、悲伤和羞辱的回忆。故乡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在流亡者的心中,我毫无概念。想到狐竟然有心离开我,顿觉苦恼万分。他一直是我生命的支柱,(我以为)这就像日出和大地一样的不容置疑,一样的牢靠,因此也就叫人不懂得表示感激。真是笨啊,我向来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恰如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傻呵!”我告诉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把你放在心上吗?对巴狄亚来说,你算什么呢?也许和父王差不多。他心中惦记的是家里的太太和她那群淘气的小孩。若是在乎你,他绝不肯让你出马对决的。对狐而言,你又算什么呢?他一直对希腊恋恋不忘,你也许只是他被俘期间的慰藉吧。人家说坐牢的人总会逗只老鼠玩。他甚至还会对这只老鼠产生感情哩——可以这么说。然而,狱门一开,镣铐一解除,这时,他心中哪里还有这只老鼠?但是,彼此的感情既然这样深厚,他怎么忍心离开我?”我仿佛又看见赛姬坐在他的膝盖上;“真是美过阿芙洛狄忒啊,”他这么说,“是的,他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赛姬一人身上,”我的心说,“假如她还在,他会留下来。他爱的是赛姬,从来不爱我。”当我这样说时,我明知这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愿,或者无法,把这个想法挥开。
就寝前,狐来找我了。他脸色灰黑,神态肃静。若非他脚不跛,否则,你会以为他才被拷打过。“祝我好运吧,孩子,”他说,“我刚打了一场胜仗。凡对伙伴们最有利的,便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我只不过是整个身子的肢体之一,必须尽自己所被设定的本分。我会留下来的,而且——”
“噢,公公,”我说,忍不住哭了。
“安静,安静,”他说,拥着我,“我回希腊又能做什么呢?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的儿子们,无疑地,早把我忘了。我唯一的女儿……我只会给人添麻烦吧?——像诗人说的,误闯入白画里的梦。无论如何,这是一趟漫长的旅途,而且危险重重。我也许永远到不了海滨。”
他继续讲下去,轻描淡写地,好似害怕我会劝止他。而我呢?脸埋在他的怀里,只觉欣喜万分。
那天,我去探望父王许多次,没见他有任何变化。
那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我不是怕决斗,而是众神近来降在我身上的多重变化使我焦虑难安,单单老祭司的去世原就够我思索一星期了。曾几何时,我盼望他死(假如当时他死了,赛姬或许能幸免于难),但从来不真地希望他死,就像不希冀一早起来阴山已经消失了似的。狐的获释,虽然是我自己作主的,感觉却像另一件不可能的事。仿佛父王的病把什么支柱挪开了,以致整个世界——整个我所认识的世界——刹时分崩离析。我进入了另一个崭新的陌生的地域。崭新、陌生得使我无法再感受自己那巨大的哀愁。这使我惊恐莫名。有一部分的我慌忙抓回那哀愁,它说:“奥璐儿没命了,如果她不再爱赛姬的话。”但另一部分说:“让奥璐儿死掉算了,像她这样子,永远做不了女王。”
最后一天,决斗的前一天,像一场梦。每过一个时辰,这件事便更显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出马对决已使我声名远播(保密不是我们的策略),许多群众簇拥到宫门来。虽然我并不十分重视他们的拥戴——犹记得他们如何一夕之间对赛姬由崇拜变为唾弃——然而,有心或无心,他们的欢呼总叫我血脉贲张、脑门发烫,整个人要疯狂起来。有些尊贵人士,如王侯和长老之流,前来陪侍我,他们全都接纳我做女王。我没说多少话,不过,我认为这样比较妥当,总之,巴狄亚和狐都称赞这种做法。我仔细观察他们凝视我面纱的眼神,显然心中思忖着它到底遮掩了什么样的长相。这之后,我前去塔楼看望楚聂王子,告诉他我们已经选了一名勇士(没说是谁)为他决斗,他将在受监视的情况下被带到现场观看。虽然这消息颇令他担心,但耿直的他该能明白我们虽然一面利用他,一面也已克尽微薄之力了。接着,我呼人送酒来,让我和他对酌。但门打开时——令我生气地——端着酒瓶和杯子进来的,并不是父王的酒政,而是蕾迪芙。预先没料到这一招,算我迟钝。我太了解她了,应能猜到宫中一有陌生的访客,她即使穿墙破壁也要让对方一睹芳容。然而,就连我,都吃了一惊,瞧她那副装出来的模样,手端着酒,眼睫低垂,稚气未脱,像极了一个柔顺、羞涩、含蓄、尽责的妹妹,甚至像个被踩在脚下、可怜兮兮的妹妹(虽说眼睫低垂,她却已把楚聂全身觑了个遍,从缠着绷带的脚到头发)。
“这位美人儿是谁?”她一离开,楚聂便问。
“我的妹妹,蕾迪芙公主,”我说。
“葛罗真像座玫瑰园,冬天里也不例外,”他说,“但是,狠心的女王,为什么你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呢?”
“等你跟我妹妹相熟之后,她自然会告诉你。”我说,声音比我所意图的尖刻。
“是吗?也许,”王子说,“如果明天你们的勇士赢了;否则,死亡便是我的妻子。不过,我若仍活着的话,女王,绝不容许我们两家的友谊轻易流失掉。是啊,我自己不就可以和你们这家族攀门亲吗?也许,就娶你,如何?”
“我的王座容不下两个人。”
“那么,你的妹妹?”
这当然是应该把握住的一门亲事,但有一会儿,我却极不愿意答应下来,也许因为我觉得这位王子好过她二十倍。
“依我看,”我说,“这门亲事可以结得成。不过,我必须先和我的智囊团谈谈。至于我自己,倒还喜欢这主意。”
这天开始得离奇,结束得更离奇。巴狄亚把我叫进练武室作最后的练习。“你有个老毛病,女王,”他说,“就是反手的声东击西这一招。我认为我们已把它矫正过来了;不过,我必须确定你无懈可击。”练了半个时辰,停下来喘息时,他说:“从技巧的角度看,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相信你我若用利剑比斗,我会死在你的剑下。不过,尚有两件事必须告诉你。第一,如果事情这样发生,女王——不过,极有可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因为你有神的血统——但是,万一当你脱掉披风,在观众屏息以待下,走向广场去迎战对手——万一你那时觉得害怕,别在意。我们每个人第一次决斗时,都有这种感觉。我自己每次决斗前都觉得怕。第二,你平常穿的这件锁子铠是够合身了,重量也恰到好处。但是,实在不好看。若穿件缀有金边的看起来比较有女王和勇士的威仪。让我们看看寝宫里有合适的没有。”
前面我曾提过,王把各式各样的武器和盔甲存放在寝宫里。所以,我们就进去找了。狐正坐在床旁——为什么,或他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不可能对他的故主怀有什么深厚感情的。“还是没变化。”他说。巴狄亚和我一件一件地翻找合适的甲胄,不久,就开始争执起来;我认为穿那件我知道的锁子铠比任何一件都安全、都轻捷,他却不断说:“等一下,等一下,这件更好。”正当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时,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都停了。”我们转过身看,床上那许多天来半死不活的东西已经断气了;断气的当儿(如果他有意识的话),正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肆无忌惮地搜掠他的盔甲。
“愿他瞑目,”巴狄亚说,“马上就好了。等会儿侍女们就可以进来替他擦洗身体了。”我们随即又转身过去解决胄袍的事。
就这样,我多年来盼望的事,终于夹杂在一大堆紧急事务中无声无息地发生了。一小时之后,当我回顾这一切时,觉得十分惊愕。然而,此后,我便常常注意到,每个人的死亡其实都比人预期的来得详和。许多比我父亲更受爱戴且更值得爱戴的人去世时,也不过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决定仍穿那件旧铠甲,不过,我们吩咐护甲兵把它好好擦亮,让它像银子一样熠熠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