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情商要事
“我们明天开航。”屠戈透露这个消息的时候乐不可支，一点都不想费心掩藏自己的心思。
温德洛照样埋头干活，不肯抬头看他一眼。屠戈这句话既非问句，也非命令，所以自己用不着回答。
“对，明天就要开航。你将会有好一阵子看不到缤城了。终点是哲玛利亚城，中间停七站，前三站都在恰斯国，因为那批康福果非得销掉不可。我早就看出那种货在缤城没有销路，但是话说回来，又没人问我的意见。”屠戈夸张地耸耸肩，并且得意地咧嘴大笑。他似乎认为，船长如此没眼光，恰好证明他自己脑筋一流，但是温德洛实在看不出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我听说，船长打算先做点买卖，赚点钱，这样等我们到了哲玛利亚之后才能大肆购买。那时，我们会装一整船奴隶，塞得满满呢，孩子。”屠戈说着，舔了舔嘴唇，“啊，我最期待的就是那个，尤其是等我们抵达哲玛利亚之后，船长一定对我言听计从。我可是奴隶市场的专家呢。我一眼就能挑出有强健体魄的奴隶，而且一定挑到最好的。说不定我还会顺便选几个干巴巴的小女孩给你玩呢。你觉得怎么样啊，年轻人？”
问句就一定要回答，免得被人用靴子朝你下背部踹一脚。“我认为奴隶买卖缺德且违法，同时我们不宜讨论船长的打算。”温德洛继续盯着手边的工作。他身前有一堆旧绳子，而他的工作就是将绳索一一理出，把还能用的挑出来，不能用的则拆成细绳，方便重新卷成绳索或是用来塞缝隙。温德洛的手已经坚硬得跟他所处理的那些麻索一样。如今他望着这双手，实在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以前能够做出镶嵌玻璃画，如艺术家一般的巧手。此时，阿和与温德洛在前甲板上相对而坐，同时从两边向这堆旧绳子进攻。那个年轻水手的手长了茧，又灵巧，让温德洛看了很羡慕。阿和只要拉出一根绳索，再随便一抖，绳子竟然就自动散开了。而他呢，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绞紧绳索，它们总像是有生命似的跟他作对。
“喔，喔，斗起嘴来了是吧？”屠戈那沉重的靴子踢来。很痛。先前被踹留下的瘀青都还没消散呢。
“没有。”温德洛本能地应道。他越来越能不假思索地应答了。他父亲把自己交给这个畜生之后，一开始，他跟屠戈讲话还把他当做是有人性的人。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屠戈把所有听不懂的话都当做是别人在讽刺他，而温德洛若加以解释，屠戈只会认定那是蹩脚的借口。所以，少说就少一点瘀伤。少开口为妙，即使这意味着在正常时候他会反驳的事情现在却只能附和。温德洛尽量不把这视为损害自己的尊严或是降低道德标准。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求生存。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要求生存，以便有朝一日逃离此地。
不过，他倒大胆地提了个问题：“我们会停哪些港口？”
如果他们停泊的港口靠近马洛半岛，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溜下船。他才不在乎要走多远，也不在乎是否必须沿路乞讨横越整个半岛，反正他一定会回到他的修院去。他若是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修院的人一定会相信，并且帮他改名，安顿到其他地方，这样他父亲就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我们停的港口都离马洛远得很。”屠戈奸笑道，“如果你想回去当教士，那就只好用游的啰。”二副朗声大笑，而温德洛这才看出，原来屠戈从头到尾就是要逗他问这个问题。他实在很气恼，怎么连屠戈这种没什么智慧的人都看得出他一心一意要回到修院。是不是因为自己成天梦想着回到修院去的生活，所以一言一行都不经意地流露出这一心愿？就是因为自己一直守着有朝一日要回到修院的梦想，所以才没有疯掉。他常常盘算如何才能溜走。每次他们将他关在锁链柜里过夜，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他总会试试能不能把门打开。如今想起来，他真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没耐心，在被人拖上船的第一天就笨手笨脚地尝试要离船，结果弄得船长和全船的水手都发现他有什么意图。事后凯尔清楚明白地向温德洛与众水手宣布，若是有人胆敢放走他，必会受到严惩。从那之后，他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有人作陪。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痛恨这项工作，因为他这个人信不过，他们除了顾着手边的工作之外，还得看住他。
此时屠戈做出一副伸懒腰的模样，再度抬腿以靴尖点着温德洛的背脊：“孩子们，我该走了。阿和，你是他的奶妈，可要把这个漂亮的小男孩照看好，别让他偷懒。”再以脚尖一戳，屠戈才撑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离开。这两个少年都没有抬头目送他离去，但是屠戈一走远到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地方，阿和便沉着地评论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把他给杀了，推入海中，谁都不会多讲一句话。”那年轻水手透露这个消息时，手上的工作丝毫没停顿，“说不定就是我亲自动手哩。”他开心地补了这一句。
这个年轻人竟然心平气和地宣布说要谋杀别人，听得温德洛很心寒。他虽然厌恶屠戈——很难不去痛恨那个人，但是他从未考虑要将其置于死地，可是阿和竟然认真地考虑，使他非常惊骇。“别让像屠戈那样的人扭曲了你的人生及目标。”他轻声劝道，“就算只是想着为了复仇而开杀戒，也会扭曲人的性情。莎神让屠戈这种人有权指使他人，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只要我们拒绝受到影响，他就无法扭曲我们的性情。若是情势所逼，那么服从他亦无妨，但是别……”
“我可没求大师开导啊。”阿和恼怒地反驳道，不屑地一抖，松开手上的绳子，“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老是教我要如何思考、如何过人生，你是怎么回事啊？光是讲讲而已，这点你也不会吧？不会就要学啊。来，你大声跟我说：‘我真的很想把那个狗娘养的杂种给杀了。’说啊，说出来就轻松了。”他转开脸，不看温德洛，反而对着船桅大声说道：“真想不通，你竟把他当做人一样地跟他讲话，而他则摆出一副你跪在地上求他施舍的样子。笨哪！”
温德洛怒由心生，但马上又窘得无地自容。“我没那个意思……”他本来打算跟阿和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比阿和高明，但是这句谎言一到口边就蒸发了。他强迫自己道出心声：“老实说，我总是先想过才说出来，从不冲口而出。师长训练我，对于无心的话要尽量避免。况且在修院的时候，如果我们看出或发现对方走偏了，就会马上出言制止，这为的是要帮助彼此精修，而非……”
“这个嘛，你现在已经不在修院里了，你人就在这里啊。你那个死脑筋什么时候才转得过来，并好好表现出水手的样子？看到他一直把你耍着玩，我也跟着难过。你也知道，一天到晚把莎神挂在嘴边是没用的，你就积极一点，站起来对抗他嘛。狠狠揍他一拳。没错，你揍了他之后，他会痛打你一顿。但是屠戈这个人比你还胆小，所以哪怕他只是认为你说不定有可能会拿起捕旗鱼的大鱼叉捅他，他就再也不敢碰你了，这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温德洛尽量挺直并带尊严地答道：“如果他能逼得我沦落到跟他一样的水准，那他就真的赢了，这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我只看得出，你就是没胆，连被他打一顿都怕，所以才嘴硬。这跟衬衫的事情是一样的。那天屠戈为了耍你，把你的衬衫挂在船桅上。你应该知道，你非得自己去把衬衫拿下来不可，如果你早早爬上船桅把衬衫拿下来就算了，你却一直拖到不能再拖了才上去拿。这一来，你就输了两次，这你懂不懂啊？”
“我根本没输。那样子作弄人很残忍，一般人根本不会这样。”温德洛平静地答道。
阿和一下子恼了起来：“好啦，我最讨厌你这样。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你却把它讲成另外一回事。这跟什么‘一般人不会这么做’无关，这事就发生在眼前。你不对付屠戈，就过不了这个难关。像衬衫那次，你若想赢，唯一的办法就是装出一副你根本不在乎的气势，让他知道，爬上去拿回衬衫对你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结果呢，你却摆出一副圣人的姿态，宁可坐在那边让大太阳晒伤，也不上去把衬衫拿回来……”阿和有点讲不下去了，显然他因为温德洛毫无反应而觉得很失望。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劝道：“你到底懂不懂？你拖到最后，反倒变成他逼你跟他一起去爬船桅，而且还一路逼你爬快一点。那真是糟糕透顶。到了那个地步，你就全输了。如今全船的人都认为你根本没骨气，是胆小鬼一个。”阿和轻蔑地摇了摇头，“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就已经够糟了，但你怎么连性子都跟小孩子一样呢？”
那水手不屑地起身，大步走开了。温德洛坐在原地望着那堆绳索。阿和跟他同年，因此听了那些话让他格外心神不宁，但他实在不愿承认事实。阿和明明白白地指出，如今他已经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他们两人的年纪大概差不多，但是阿和早在三年前就因为兴趣而入了这一行。现在他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水手，在温德洛上船之后，他就不再是船上的打杂小弟了。虽然跟温德洛一样大，但他外表看来一点也不像孩子，肌肉结实、动作灵活，还足足比自己高上一个头，脸颊上的细毛也开始变黑，有了胡子的痕迹。反观自己身材细瘦，长相像个男童，他认为这没什么不对，就算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也无力改变。相较之下，若是在修院就不会那么难堪，因为修院的人都认为，每个人的形体都是天生被赋予的，自然都有好的一面。
莎葛伯教士成年之后，个子仍跟少年差不多高，而且他若是留在家乡，那么当地人必会把他那肥短的四肢当做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但是在修院里，人们则因为莎葛伯教士善写韵文而对他格外尊重，没人会认为他“太矮”，莎葛伯就是莎葛伯，没什么好与别人比较的。在这船上，残忍的笑话或是恶作剧每天都有，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修院里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年纪小的孩子刚到修院时不免嬉笑玩闹、互相推撞，但若是有对他人施暴，或是行为残酷的倾向，就会马上被送回家乡。在莎神的修院之中，恶劣的品行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他突然想念起修院的生活，感到非常心痛。他强忍着痛苦，免得自己掉下眼泪。这条船上是容不得泪水的，既然大家只把眼泪当做是弱点，那么自己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他掉眼泪。阿和说得没错。他已经困在薇瓦琪号上了，他要不就逃走，不然就得熬到他十五岁生日为止。若是白伦道在此，他会怎么劝自己呢？不用想也知道，白伦道必会劝他好好把握在船上的时光。如果他非得成为水手不可，那么他还是学得快一点为妙。若他被迫成为这艘船上的一份子……并且不知道要做多久才能结束……那么他一定得开始找盟友。
他若有盟友，一定会有帮助。不过问题是，就算有了可能的人选，然而彼此除了年纪相仿之外就没有任何共通点，那么这个朋友还怎么交得下去？他拿起一条绳子，一面思索这个大问题，一边把它解开。他身后的薇瓦琪平静地说道：“我认为，还是你讲得有理。”
真是太好了，这条没有灵魂、被什么非正道的力量所推动的木船竟然觉得他讲的话发人深省。不过温德洛一冒出这个可耻的念头之后就马上将之压下去了，他不是刚刚才在跟自己说他需要盟友吗？那他怎么一下子就发了邪念，把这个可能是他唯一旦真正的盟友想得那么不堪呢？“对不起。”温德洛轻轻说道，因为他知道，就算不朗声说话，彼此也能沟通心意，“人性就是这样，老想要把痛苦传给别人，仿佛我们看到别人跟自己一样伤心，就可以把痛苦甩掉。”
“这种事情我以前也见过。”薇瓦琪无精打采地应道，“船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苦。整船水手都骚动不安，几乎没有一个人是欢欣鼓舞地上船来的。”
这点温德洛颇有同感，他点了点头：“这个变化太大、太快了。好多人被辞退，而没被辞退的人则因为自己年纪太老或太小而不得不忍受减薪。上船来的新手太多，他们个个都在摸索船上是什么规矩，以及自己要卡在什么位置。看这情景，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大家同心协力呢。”
“只怕这个过渡期永远也没有尽头啊。”薇瓦琪并不看好未来，“船上有‘维司奇旧部’‘凯尔人马’，还有‘新手帮’，每一派都认为自己与别派不同，所以行事作风也不同。感觉上，好像……好像我自己被撕裂了一般。我实在很难信任……船长，我实在很难放松下来，让船长管制一切。”薇瓦琪讲到那个称呼时迟疑了一下，仿佛至今尚未完全承认凯尔当上了船长。
温德洛再度点头，不发一语。他自己也感觉到船上气氛紧张。有些人被凯尔辞退之后破口大骂，另外至少有两个人因此而气愤离职，以示不满。最近爆发的骚动是有个上了年纪的水手要辞职，但是凯尔要求他在下船之前退还金耳环。但那是当年维司奇船长因为他在船上的年资很长而特别送给他的，那个模仿薇瓦琪的人形木雕而做的金耳环等于表彰他是船上的优秀水手。那老人不肯把金耳环交给凯尔，而是干脆将之丢入海里，然后便单肩扛起他的航海帆布袋大步走下码头。温德洛感觉得出那老人其实无处可去，而他若再上船，又可能竞争不过年轻又较灵活的水手。
“其实他并没有把金耳环丢到海里去。”薇瓦琪这句话讲得比悄悄话还要小声。
温德洛立刻好奇了起来：“没有吗？你怎么知道？”温德洛站起来走到船栏边，低头俯瞰着那人形木雕。薇瓦琪抬头对他笑笑。
“因为那天晚上他回到船边，把金耳环送给我。他说，我们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如果他不能死在我的甲板上，那么至少要送我一件礼物，以纪念他在船上的漫长岁月。”
温德洛很感动。先不算那耳环的手工精细，光是金子，就是件价值不菲的珠宝了，但是那个老水手却把金耳环送还给船，而且别无所求。
“那么，那个金耳环，你怎么处置？”
薇瓦琪显得不大自在，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置。不过他叫我把金耳环吞下去。他说，很多活船都会把东西吞入肚，但倒不是经常这么做，而是只有对于非常重要的纪念品才会这样；活船把纪念品吞下去，于是那个人的记忆随着纪念品而与活船永远同在了。”她看到温德洛一脸惊愕，笑了笑，“所以我就吞下了金耳环。倒是不难吞咽，只是感觉上怪怪的。而且我……感觉得到那个耳环。不过我觉得这样做没错，你明白吧。”
“我敢说你这样做没错。”温德洛答道，随即便开始纳闷自己怎会如此肯定。 白天炎热，所以夜晚的徐徐清风就颇令人高兴，就连寻常的船只不规律地撞在码头上的声音听来都像是它们在彼此轻吟诉说。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可见得明天一定是好天气。艾希雅静静地站在薇瓦琪的阴影处等待，心想着她到底是不是昏了头，要不然怎会立下如此难以达成的目标，还想以别人盛怒之余的气话作为踏脚石？但是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路走吗？如今也只得紧扣住凯尔冲动之下的誓言，并指望她外甥能够公正了。这筹码实在太少，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有这两样就够了。不过她母亲曾透过薇瓦琪传话，这么说来，也许她在家里也有盟友。也许吧，她可不敢奢望。
她默默地伸手贴在薇瓦琪银色的船壳上。“莎神啊，我求求你。”艾希雅祷告道，但是接下来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很少祈祷，她不是那种会仰仗他人赐予的人。此时她不禁纳闷道，平常很少跟“大地之母”祈祷的人偶尔祈祷时，“大地之母”是不是懒得理睬？接着她手上便感觉到薇瓦琪传来一股暖意，于是她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对莎神祈祷。也许自己跟她认识的大多数水手一样，宁可相信自己的船，也不相信什么神祇。
“他过来了。”薇瓦琪悄悄地对她说道。
艾希雅往前踏了一步，缩进船的暗影深处等着。
这样的相聚偷偷摸摸，而且又不能长谈，艾希雅实在痛恨至极。但是她若想成功，唯有如此。她敢说，凯尔如果察觉到她的意图，一定会尽其所能地阻挠。不过此时她站在这里，即将要把自己的重要计划透露给温德洛。她这么做，理由无他，只是因为她曾经一瞥温德洛脸上的神情，而那孩子的眼神刚正不阿，像极了她的父亲。她就冲着这股信任，把她的大计赌了上去。
“孩子，你记着，我在盯着你看。”屠戈的声音在这静夜中听来很吵。屠戈话毕，四下一片寂静，所以他又吼道：“喂，你怎么不答话！”
“刚刚那句话又不是一句问话。”温德洛轻轻地说道。站在下方码头上的艾希雅觉得这孩子的勇气颇为可取，虽说这样实在不大明智。
“你要是胆敢趁夜跳船，我就踢得你屁股开花。”屠戈威胁道，“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温德洛疲倦地小声答道。那声音显得稚嫩且疲累至极。艾希雅听到个子较小的人赤脚踏过甲板，接着是有人疲倦得一屁股在甲板上坐下来的声音。“我累得无法思考，更别说讲话了。”那少年说道。
“但你还能听人讲话吗？”船温柔地对温德洛问道。
艾希雅听到了一个声音，那绝对是打呵欠，错不了的。“听是可以，但是我若是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你可别介意呀。”
“要讲话给你听的不是我。”薇瓦琪轻轻地说道，“艾希雅·维司奇就站在下面的码头上，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艾希雅阿姨？”那孩子意外地问道。艾希雅看到温德洛的头从船栏上探出来，于是她默默地踏出阴影，抬头望着他。她只看得到夜空下有个人头轮廓，但是看不清他的脸色。“大家都说你失踪了。”他轻轻地说道。
“是啊，我是失踪了没错。”她对温德洛坦承道。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承担第一个风险。“温德洛，如果我坦白地把我的计划讲给你听，你能不能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
温德洛回答的口吻像个教士：“你是不是打算要……做什么不对的事情？”
艾希雅听到这语气差点笑出声来。“才不呢。我既不会杀掉你父亲，也不会干出任何像杀人一样的鲁莽蠢事。”艾希雅迟疑了一下，这才想起她对这少年所知甚少。薇瓦琪曾经笃定地告诉她这孩子很可靠，她希望这艘年轻的船没有看走眼，“我想要智取，而不是靠蛮力。不过这个计划若是被你父亲知道，那就泡汤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保密。”
“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计划讲给我听呢？秘密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啊。”温德洛指出。
这就扯到关键上来了。艾希雅吸了一口气：“因为你是我计划中的关键人物。要是你不肯承诺说你一定会帮我，那么我再怎么一头热也是白搭。”
那少年沉默了一会：“那天他打了我一拳，你是看到的。你可能会因此认为我恨他，或是希望他垮台，但其实不然，我只是要他信守承诺而已。”
“正好，我也正是要他信守承诺。”艾希雅立刻答道，“我绝对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不对的事情，这我向你保证。但是我得先请你保守秘密，不然我就不能说下去了。”
艾希雅感觉那少年好像考虑了很久。是不是所有的教士都像他那样，凡事都小心翼翼的？“我会保守秘密。”他终于说道。他也不赌咒发誓，而是直接且简单地把话说出来。对于这点，艾希雅倒是挺欣赏的。她透过手掌的触感，可以感觉到薇瓦琪因为她对温德洛颇为肯定而感到高兴。真是奇怪，船竟然会在意她对温德洛的看法。
“谢谢你。”艾希雅轻轻说道。她鼓起勇气，希望温德洛不要把她看成傻子，“那一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他在餐室打倒你的那一天？”
“大部分都记得。”那孩子柔声说道，“当然啦，只有我清醒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才记得。”
“你还记得你父亲说了什么话吗？他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有一位声誉卓然的船长肯替我作保，说我的确有水手的本事，他就会把我的船交还给我，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温德洛平静地说道。
她伸出双手贴着船壳：“那么你可愿意指着莎神发誓说，你的确听到你父亲讲了这番话？”
“不。”
艾希雅的希望顿时破灭。她早知道这个梦想的基础太过薄弱。此事非同小可，这孩子怎么会挺身而出来反驳父亲呢？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怎么这么笨？“我会担保自己听到他说了这些话。”温德洛继续平静地说道，“但是我不会指着莎神发誓。莎神的教士是不会指着她发誓的。”
艾希雅的心顿时飞跃起来。这样就行了，这样就够了。“所以你愿意出面作证，他的确说过这些话。”艾希雅步步进逼。
“当然，事实如此啊，不过……”他摇头俯瞰着她，“我看你这样恐怕讨不了好。我父亲也对莎神承诺说要送我去做教士，但是他连这都不认账了，又怎么会信守他在盛怒之下所立的誓言呢？毕竟对他而言，这艘船可比我重要得多。我也不愿泼你冷水，但是你冀望就此把船要回去，恐怕是希望渺茫。”
“这件事情你留给我来担心就好。”艾希雅颤声说道，连日来的担心至此才松了一口气。她已有一名证人，而就她看来，这个证人很可靠。她不会跟这孩子提起商会的运作以及商会的权力，毕竟她托付给温德洛的秘密已经够多，不愿再加重他的负担了，“只要你肯出面作证你父亲的确说过那些话，那我就有希望。”
温德洛听后默默无语，而艾希雅也只是双手贴着沉默的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几乎可以透过船感觉到那少年的身体，以及他那凄凉孤寂的心情。
“我们明天开航。”温德洛终于说道，他的声音里毫无喜悦可言。
“我羡慕你。”艾希雅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的确羡慕我。要是我们调换位子就好了。”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艾希雅努力按捺心中的嫉妒，“温德洛，你要相信船。薇瓦琪会好好照顾你，而你也要好好照顾她，如今我只能指望你们两个互相扶持了。”艾希雅听得出自己的语气颇有溺爱之意，她小时候最不喜欢人家这样跟她讲话，所以她换了个口吻，不把温德洛当做至亲，而把他当做一个首次出航的寻常男孩。“我相信，你会慢慢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也会喜欢上这条船。毕竟血浓于水，这你是知道的。而果真如此——”接下来的话，就比较难说出口了，“果真如此的话，而且你又真心对待我们的船，那么我向你保证，等我把船接手过来的时候，我向你保证，船上一定永远给你留个位子。”
“我看我大概是不会要求你履行这个诺言了。倒不是说我不喜欢这条船，只是我实在想象不出——”
“你在跟谁讲话啊，孩子？”屠戈质问道。他的靴子沉重地踏过甲板而来，同一时间艾希雅也躲进了船的阴影里。她屏住呼吸。虽对温德洛知道得不多，但是她已经了解他是不会撒谎的了。那孩子若是因为她而讨了一顿毒打，自己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她一出面，就可能会被屠戈押去见凯尔。
“这个小时不是温德洛跟我独处的时间吗？”薇瓦琪插嘴道，“不然你以为他在跟谁讲话？”
“下面的码头上是不是有人？”屠戈质问道。他那头发浓密的脑袋从船栏上探了出来，幸亏薇瓦琪船壳的弧度以及黑暗的阴影护住了艾希雅。艾希雅紧张地屏住呼吸。
“你怎么不拖着你那痴肥的屁股到下面的码头去瞧一瞧？”薇瓦琪阴险地说道。艾希雅清楚地听到温德洛在吃惊之余倒抽了一口气，而她则是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薇瓦琪的口吻活像是那个轻狂的打杂小弟阿和在心情最放得开的时候讲出来的话。
“是吗？这个嘛，也许我就去瞧瞧。”
“晚上这么黑，你可不要绊倒哟。”薇瓦琪甜甜地警告道，“你要是从甲板上掉下去，正好落在码头边的水里淹死，那不就太可惜了？”活船平静地晃动，突然稍稍地加强了那么一点点，再加上薇瓦琪讲话时那种像青少年要整人一般的语调中所含的一点不祥意味，使艾希雅警惕得颈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你这条恶魔船！”屠戈骂道，“你不用吓唬我，我就是要下去看看到底是谁在下面。”艾希雅听到屠戈的靴子叩叩地走过甲板，但她听不出他到底是急着要从上下船的梯板走到码头上来，还是要躲着离人形木雕远一点。
“现在走！”薇瓦琪轻声对她说道。
“那么我走了。一切好运。我的心与你同行。”艾希雅喃喃地说出了这几个字，但是她知道，只要她的手仍贴着薇瓦琪，就算她没讲出声，薇瓦琪也会知道她的心意。她从薇瓦琪号旁边溜走，专挑最暗处走，“愿莎神保佑你们两个安全，尤其是保佑你们不要被船上的人所害。”艾希雅喃喃低语，这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在对莎神祈祷。 罗妮卡·维司奇独自在厨房里等待。外头的天色已经全黑，夏天夜里，昆虫不断地鸣叫，星星在树梢间隙中闪烁，再过不久，田野的边缘就会响起一声铜锣响。一思及此，她的肚子就像有许多蝴蝶在拍打翅膀似的翻搅起来。不，应该说是飞蛾比较贴切。飞蛾比较适合黑夜，也比较适合她所等待的这场约会。
她让所有的仆人晚上放假，最后还特意跟瑞喜说自己想要独处片刻。最近那女奴对罗妮卡非常感激，跟得寸步不离，所以罗妮卡也颇难把她支开。现在，凯芙瑞雅开始让瑞喜教麦尔妲怎么共舞，怎么拿扇子，甚至连如何与男士交谈都派给她去教。凯芙瑞雅竟把女儿的教育托付一个相对而言算是比较陌生的女子来做，真令她瞠目咋舌。不过她也知道，最近凯芙瑞雅和麦尔妲略有嫌隙。至今无人把她们母女俩吵架的始末告诉她，而且她热切地希望自己永远不必知道。她用不着探听女儿和外孙女的争执，自己的问题就已经够多了，而且每个问题都既真实又非常严重。至少，当麦尔妲占着瑞喜时，瑞喜就不会一天到晚黏着她。
如今，达弗德已经两次暗示她们该把那女奴还给他了。两次凯芙瑞雅都盛赞瑞喜是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并且对达弗德谢了又谢，接着便声称她实在不知道若是少了瑞喜该怎么办。这一番话堵住了达弗德，使他无法在不失礼的情况下直接开口把瑞喜要回去。这个计策能拖住他多久？事情讲白了之后，她该如何应付？罗妮卡心里其实很茫然。到那时候，是不是要买下瑞喜？那不就等于她开始蓄奴了吗？这种事情太不可取。另外，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未免太黏人了，她都快烦死了；瑞喜若是手边没别的事做，就跟定了她；不管她待在哪个房间，瑞喜就在门外来回探看，以便伺机冲上来帮她做点事情。罗妮卡实在很希望瑞喜能找到一点人生目标，她无奈地自问道，瑞喜到底有没有可能重拾人生，把她的奴隶生涯所偷走的时光弥补过来呢？
远处响起一声铜锣响，温柔得有若钟声。
罗妮卡紧张地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又在桌边坐下。厨房的桌子是她亲自布置的。桌上有两根细长的白蜡烛，用上好的蜂蜡制成，刚好足以表彰她对于贵客的重视；勾花桌布是奶油色，而且式样细腻繁复；桌布上摆的是家里最好的瓷器餐盘，以及最精致的银刀叉。托盘里有细腻美味的水果蛋糕、烤得恰到好处的带壳鲜蚝，配上带点涩味的用新鲜药草做的沾酱，旁边还摆了一瓶年份久远的葡萄酒。餐点的水准代表她对来客的尊重，而摒退众人并在厨房待客，则是提醒主客双方，根据古老的合约，彼此本来就应该相互守护。罗妮卡紧张地微调银汤匙的摆设位置。真是傻气啊。她又不是第一次接待雨野商人世家的代表。自从她与艾福隆结婚之后，雨野商人世家的代表每年两次来访，所以这些她早就很熟悉了。只不过，这是她首次在艾福隆过世后接待远客，同时也是她首次无法筹足当期欠款。
那个小木柜虽小却很沉重，但是里面金子的数量却少了两份。少了两份哪。罗妮卡打算主动提起，免得被人问起，那就太尴尬了。就坦承金子少了两份，并主动提议在下次付款时补上利息。不然她还能怎么办？不然对方还能怎么办？虽然不足额，但是多少还一点，总比什么都不还来得好。况且雨野原的人一定宁可收钱，也不要拿她所能提供的其他东西。至少她是如此寄望的。
虽然她知道来客将至，但是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时，她还是吓得跳了起来。“欢迎！”她嘴里叫着，却并不马上去开门。她迅速地吹熄照亮厨房的普通蜡烛，但留下一根，在点燃了那两根细细高高的蜂蜡蜡烛之后才将之吹熄。接着她将灯罩——用打薄的黄铜片做成，上面还雕镂出用来放光的漂亮空隙——盖在蜡烛上，于是那点点的叶片形亮点便成为厨房里唯一的亮光。罗妮卡点点头，对于这样的效果感到颇为满意，之后才迅速地走出去开门。
“欢迎莅临舍下。请进，并请不要拘束。”这是自古相传的正式用语，不过罗妮卡的口吻带着真感情，令人感到温馨。
“多谢。”那雨野女子答道。她进了门，看到隐密的环境与黯淡的光线，颇为赞许地点了个头。她脱下手套，将柔软的皮手套递给女主人，然后将盖住头与头发的兜帽推到后面。罗妮卡稳住情绪，直视着对方的脸孔，不许自己的表情有一丝改变。
“你远道而来，所以我准备了便餐，不知你可愿意赏光？”
“不胜感激。”客人答道。
接着主客彼此屈膝为礼。“欢迎莅临。我乃罗妮卡·维司奇，属于缤城商人世家的维司奇家族。缤城人对雨野人的古老誓言，我片刻不忘；而我们双方家族合力促成活船薇瓦琪号，并因此而订立的合约，我亦谨记在心。”
“多谢招待。我乃卡欧雯·费司筑，属于雨野商人世家的费司筑家族。雨野人对缤城人的古老誓言，我片刻不忘；而我们双方家族合力促成活船薇瓦琪号，并因此而订立的合约，我亦谨记在心。”
话毕之后，两人才同时站直起来。卡欧雯做出因为正式仪节终于结束而叹了一口气的模样。私底下，罗妮卡倒因为有这种传统仪式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要不是有这样的对话，她是决对认不出卡欧雯来的。“你这桌子布置得真是出色，罗妮卡。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认识多年以来，你一向如此。”
“谢谢你，卡欧雯。”罗妮卡迟疑片刻，不过她若是因为怜悯而故意不提，那就是虚情假意了，“我本以为今年是奈琳会来。”
“我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卡欧雯平静地说道。
“我感到很遗憾。”罗妮卡真诚地说道。
“雨野原对于女人是很严苛的。倒不是说雨野原对于男人就比较宽待。”“父母比子女活得久……那是很痛苦的。”
“的确。不过奈琳虽然走了，却留下三个孩子，我们必会将奈琳以及她的功劳长记在心。”
罗妮卡慢慢地点了点头。奈琳是独生女。大多数的雨野女子，只要生下的孩子中有一人能够存活，就已经倍感幸运了，所以奈琳有三个孩子的确足够长存于记忆之中。“这里有酒，是替奈琳准备的。”罗妮卡轻轻地说道，“不过据我记得，你喜欢喝茶。我来烧水泡茶，而这酒就让你带回去吧。”
“劳您多费心了。”
“不，这是哪儿的话。你请人共饮这瓶酒的时候，别忘了提醒大家，奈琳颇能享受饮酒的乐趣。”
卡欧雯突然低下头，脸上的肉瘤赘皮也垂了下来，但是罗妮卡并未因为注意那个怪相而忽略她那紫罗兰色的眼里突然涌出的泪水。卡欧雯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多年以来，正式仪节也不过如此：口说欢迎，其实是不得不然，而接受招待也颇不自在。但是，自从你成为维司奇家族的一员并接下了接待来客的职责之后，便让我们感受到我们是真正地受到欢迎。这一点，我要如何谢你？”
换作是别的女人，也许会就此告诉卡欧雯这次的金子少了两份；换作是别的女人，也许不会真的把那些神圣且古老的承诺与协约当一回事。但罗妮卡可不是那种人。“用不着谢，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她答道，她察觉到这话说得有点生硬，于是又补了一句：“其实，不管有没有仪式，不管有没有契约，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朋友。”
“我也是。”
“所以，好，我来烧一壶水。”罗妮卡起身。她一开始弄寻常的家务事就立刻觉得轻松了点。她把水注入烧水壶里，将炉火余烬烧旺，回头对卡欧雯说道：“你先开动，别等我。你尝尝看那些熏蚝滋味如何？熏蚝是向司雷克买的。我们一向都吃司雷克家的熏蚝，但是今年司雷克把熏制的工作交给他儿子去弄了。他把那孩子数落得一无是处，不过我尝起来倒觉得滋味更胜于以往呢。”
卡欧雯尝了之后，也与罗妮卡有同感。罗妮卡泡了茶，把茶壶端到桌上，并设了两个茶杯。两人坐下来，聊了起来。她们聊起打点花园和天气变化之类的单纯话题，聊起艾福隆与奈琳的死，又谈起现任大君纵情声色，再加上奴隶买卖方兴未艾，会不会因此而使得大君将奴隶贩卖的人头税调高——这件事情她们两人皆视为恶兆——此类话题。她们对于家人的事情百谈不厌，而对于刚苏醒的薇瓦琪号也是无所不谈，仿佛薇瓦琪号是她们两家的孙女儿。两人也平静地谈起新涌入缤城的这一批人，他们如何取得土地，以及他们如何想尽办法在缤城商会弄到席位。这其中就属新来者积极渗透缤城商会一事最为严重，因为这不但会威胁缤城商人，还会威胁到缤城旧商世家与雨野商人之间的古老协定，然而双方的协定乃是彼此能够永保安康的基石。
很少有人提起缤雨协定，之所以如此，就跟人们很少以呼吸或是死亡这类无所不在但又不可避免的事情来当做话题，是一样的道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态度，所以就算罗妮卡因为悼念亡夫而添了皱纹与白发、因为年岁渐高而双颊凹陷、喉间的皮肤松垮下垂，卡欧雯也不置一词。同样地，虽然卡欧雯的眼睛几乎被覆鳞肉瘤遮住、皮肤上处处有肿块，连青铜色的浓密头发的分线中肿块亦清晰可见，罗妮卡也不会无礼地直盯着看。虽然罗妮卡考虑周到地将烛光盖上灯罩，但这只能使那些疤痕看来柔和一些，并不能让它们消失。这是因为她们自己的身份而不免蒙受的身体痕迹，而这也就如同她们因自身的身份而必须受到缤雨协定的约束。
她们一起啜饮热腾腾的茶以及可口的美食。上好的银餐具沉甸甸的质感与瓷器发出轻轻的碰撞声，主客两人在厨房里聊天，罗妮卡挂在窗外的风铃也不甘示弱地在夜风拂过时轻轻作响。在用餐之际，她们像是一起吃大餐、聊得尽兴的好邻居，而这一点也是缤雨合约的一部分。虽然缤城商人与雨野商人这两群拓荒者相隔甚远、行事习性有异，但是这个小小的仪式让彼此忆起当年他们一起在天谴海岸定居下来，彼此是伙伴、朋友，也是亲族。时至今日，这份紧密的关系依然不变。
所以，直到食物皆已下肚，剩下的最后一杯茶凉了，社交的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两人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之后，她们才开始转到卡欧雯来访的最终目的上。卡欧雯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正式发言。很久以前缤城商人就发现，这个做法可以把公事与乐趣拆分开来；措辞用语的改变毫不损及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但她们却可借此宣示与认识到即将要开始谈生意，所以接下来，双方皆须遵守另一种规范。在人数不多且互相之间不但有朋友之谊、族戚之亲，同时还有生意往来的小型社会中，将私谊亲情和生意切分开来是彼此之间最佳的保障。“活船薇瓦琪号已经苏醒，一切是否如同预期？”
虽然罗妮卡最近经受丧夫之痛，但是闻言，脸上仍露出笑容：“活船薇瓦琪号一切如同预期，我们出于自愿地承认这一点。”
“那么，我们乐于接受因活船薇瓦琪号而许下的承诺。”
“而我们也乐于遵守承诺。”罗妮卡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顿时希望，要是她之前就把金量短少的事情说出来，那该多好。但是把此事记在她们的情谊上，不但错误，而且不公平。虽然她难以启齿，但现在提才是正确的时机。她思索着要如何开口，毕竟这个情况前所未有。“此外我们也承认，这次所欠之金额，我们无法还足。”她强迫自己直视着卡欧雯那紫色的眼睛，“我们整整短少两份。我们恳请你，容我们在下次会面之时一并偿还这次短缺的分量；届时我保证支付足额，并额外支付两份，而这次欠的利息以四分之一份来计算。”
卡欧要沉默不语，思索了很久。她们两人都知道缤城的法律给债主相当大的余裕，所以罗妮卡这次所欠的不足额部分到底该付多少利息将任由卡欧雯开价。罗妮卡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卡欧雯可能会要求以两份金子作为利息，不过她希望最后双方能够以半份或是一份金子达成协议。就算讲定是半份或是一份金子的利息，她也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凑足金额。罗妮卡听到卡欧雯开口，她语调温柔，却让罗妮卡心里凉了半截。“人还金还，欠债奉还。”卡欧雯说道。她的确有权如此要求。
罗妮卡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了出来。卡欧雯指的是谁？但是无论是谁都不妥啊！罗妮卡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颤；她严格地提醒自己，买卖不能不做，但是人总可以努力地把条件开得好一点。首先，她提出了最不可能的观点。“我才新寡。”罗妮卡指出，“而且就算我能够服完丧，由我来实践诺言也不合适。我年纪这么大，无法再生出健康的孩子了，卡欧雯。以前我甚至很希望要再度帮艾福隆生个儿子的，但是也落空了。”
“你有女儿啊。”卡欧雯慎重地指出。
“一个结婚了，一个失踪了。”罗妮卡迅速地应和道，“如今这两个女儿皆非我所有，我又怎能将她们许给你呢？”
“艾希雅失踪了？”
罗妮卡点点头，同时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下落不明。讨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家人下落不明，有一天家人有去无回，而留在家里的人则永远也不知道失踪家人的下落……
“我非问不可。”卡欧雯几乎是歉然地问道，“基于我对于家族的职责所在，我不得不问。艾希雅该不会……该不会是怕被我们生意往来的条件所拘束，所以才躲起来或是逃走吧？”
“你是不得不问，所以我不会认为你是故意冒犯。”话虽如此，罗妮卡也尽量控制，但她的口气还是冷冷的，“艾希雅是个彻头彻尾的缤城人。她宁愿死，也不愿背叛她的家族对于这宗生意的承诺。无论她在哪里，只要她仍活着，她就受此约束，这点她自己明白得很。如果你决定讨召欠债，而艾希雅知道消息，那么她一定会出面揽下此事。”
“我想也是。”卡欧雯衷心地说道。不过接下来，她照样毫不留情地说道：“可是你还有一个外孙女、两个外孙，而他们跟艾希雅一样受到约束。我有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而且都到了适婚年龄。”
罗妮卡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声笑。“我孙辈的年纪都还小，还要几年才到适婚年龄。唯一接近适婚年龄的那一个跟着他父亲出海去了。而且，他是自幼就许给莎神当教士的。”罗妮卡补了一句，“这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一样，这几个孙儿皆非我所有，我又怎能将他们许给你呢？”
“可是方才你还以你尚未拥有的金子来立誓呢。”卡欧雯反驳道，“无论是血还或是金还，既然欠下，就迟早得还，罗妮卡。如果我们愿意等久一点，让你自己立下还债的时间，那么也许你会比较愿意谈一谈应抵债务多寡的问题。”
罗妮卡拿起茶杯，这才发现茶杯空了。她赶快站起来。“再来一壶茶如何？”她有礼地问道。
“如果水烧得很快的话。”卡欧雯答道，“夜色不等人，罗妮卡，容不得我们慢慢琢磨。我们必须谈定条件，不能耽搁。我很不愿意在天光白日之时于缤城街头走动。如今不知道缤雨协定的人太多了。祖先所订，而我们所有人都受合约拘束这件事，大部分的人根本浑然不知。”
“当然。”罗妮卡赶快坐下。在惊惶窘迫之中，她突然希望自己若是早把凯芙瑞雅拉下水，叫她一起来接待访客就好了。其实凯芙瑞雅本来就应该在场，如今家族的财产都转到她名下了，又不是转给自己。就让凯芙瑞雅去面对这种场面，看看她能处理得多好。想到这里，罗妮卡更冒出一身冷汗，因为她想得出凯芙瑞雅会如何应付。她一定会把事情丢给凯尔去处置，然而这其中牵涉到什么利益得失，凯尔是一点概念都没有的；他根本不知道祖先的盟约，而就罗妮卡的评估，就算她们把盟约解释给他听，他也不会遵守。一定不会，在凯尔眼中，祖先订立的盟约不过是过时的买卖条款。有些缤城人瞧不起雨野人，就算跟雨野人做生意，也只是为了图利，全然不顾缤城人之所以能在此立足，其实对于雨野人亏欠甚多。这正是凯尔这个人的写照。所以凯芙瑞雅若是把此事交给他处理，就等于把整个家族的命运交到他手上一样。凯尔对待此事，只会纯粹以生意眼光观之。
罗妮卡心里有所领悟之后，便踏出一步，跨过了界线。对她而言，跨过这一步并不容易，因为她将连带牺牲自己的荣誉。但是，与保全家族和信诺相较，荣誉又算得上什么呢？如果她非得说谎不可，那就这么办吧。罗妮卡这一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冷酷地做出一件她一向认为有违良知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她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眼前虽仍有选择，但是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要倒向黑暗的那一瞬间，她的灵魂呼喊着艾福隆。长久以来，艾福隆一向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决定，而她也每每因为深获艾福隆的信任而更无所畏惧。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支援了。
她抬头正视着卡欧雯半被垂肉遮掩的眼睛。“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宽限？”她干脆地问道，接着她迟疑片刻，然后把筹码堆高，以便诱使那女子就范，“下一次付款的时间是仲冬，对不对？”
卡欧雯点点头。
“届时根据正常的付款金额部分，我欠你十二份金子。”
卡欧雯又点点头。艾福隆在谈生意的时候常常诱使对方一再应和自己的说辞，使对方变成习惯性的应和，于是到了某个关节上，他甚至可以诱使对手在不及多想的情况之下便同意自己所提出的条款，这是他谈生意的技巧之一。
“而且到时候，我还欠你这次短少的两份金子，除此之外，我再添上两份金子，算作是延迟付款的补偿。”罗妮卡努力以稳定且悠闲的语气报出这个天价的利息，然后对卡欧雯一笑。
卡欧雯也报以一笑：“而如果你凑不足的话，我们就诉诸双方家族最初立约时的誓言了：人还金还，欠债奉还。果真如此，你可得送一个女儿或是一个孙儿给我们家族。”
这是没得商量的。这乃是多年之前艾福隆的祖母所立下的誓言；任哪个商人世家，就算是做梦也不敢妄想推翻祖先所立下的誓言。罗妮卡僵硬地点了点头，并谨慎地说出拘束双方家族代表的承诺：“但是如果我能提出整整十六份金子，那么你也会接受以十六份金子来清偿债务。”
卡欧雯伸出不戴手套的手，以表示欣然接受条件。两人再一握手，这个新条件便就此立定，无可动摇。卡欧雯手背上有一粒粒的垂肉，罗妮卡与她握手时，只觉得她的手摸起来有如橡皮。握手之后，卡欧雯站了起来。
“维司奇商人世家的罗妮卡，我谨此再度感谢府上的生意，并感谢你的招待。”
“雨野商人世家费司筑家族的卡欧雯，我亦谨此再度声明，能够招待你，并与府上往来，乃是我们的荣幸。家族重誉，血亲重情；你我彼此，誉情并重。那么就再会了，并祝一切平安。”
“家族重誉，血亲重情；你我彼此，誉情并重。那么也再会了，并祝一切平安。”
这番正式用语一出，双方的协商与远客的到访便就此结束。卡欧雯再度套上置于一旁的夏用斗篷，拉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下她那浅紫色的眼睛仍露在外。接着她又拉起蕾丝面纱，于是连眼睛亦一并遮去了。她将松松的手套套在变形的手上时，打破了传统，垂头望着地上说道：“罗妮卡，许多人认为这是沾染不得的厄运，其实并不然。不管是维司奇家族的哪一个人加入我们家族，我都会视如珍宝，就如同我一向将我们的活船视如珍宝一般。我出生于缤城，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要知道，就算如今我已变成你们的男人看了不免抖缩畏惧的女人，但我并不是不幸福。我丈夫生前视我如珍宝，而且我生了个孩子，并看着她为我养出了三个健健康康的孙儿。有着这样的肌肤和与常人不同的形貌……其他留在缤城的女人可能会为了保有光滑的皮肤、正常的发色和眼珠颜色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如果你这边事情不顺利，一时难以凑齐金额，在仲冬之时，我会带着你的血亲一起走……无论如何，你要知道，这个人无论男女，必受到我们的宠爱与照顾。因为这个人不但会为我们家族添增新血，同时也因为此人出身于光荣的家族，是个真正的维司奇人。”
“谢谢你，卡欧雯。”罗妮卡讲出这几个字时几乎哽咽。卡欧雯是否可以猜得出，虽然她言语真诚，但这番话仍让自己肚里结冰？也许她心里有数，因为那面纱后的眼睛闪了两次，她才转身朝门口走去。门边那只装着金子的沉重小木箱早就在等她了。卡欧雯捧起木箱，罗妮卡帮她开了门。罗妮卡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提议用灯笼或是蜡烛帮卡欧雯照亮去路。在夏夜里，雨野原的人是用不着灯光的。
罗妮卡站在门口，望着卡欧雯走入黑暗之中。一名雨野原男子拖着脚步从暗处走出，接过沉重的木箱，轻松地挟在臂弯里，两人一起回头挥手道别。罗妮卡也挥挥手。她知道沙滩上的某处必有一条小舟等着他们，港湾里也必然停泊着一条只点了一盏灯的大船。罗妮卡希望他们一切顺利，平安回到家，她也热切地对莎神祷告，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必站在这里，目送自己的儿孙与他们一起离去。 处在黑暗中的凯芙瑞雅打算再试一次。“凯尔？”
“嗯？”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充满了甜蜜与满足。
凯芙瑞雅整个人贴在凯尔身上。两人贴在一起虽感温热，但仍不时因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凉风而起鸡皮疙瘩。凯尔身上散发出性与男子的气味，令人留恋。那结实的肌肉与力量是抵挡一切夜晚恐惧的稳固堡垒。既然如此，凯芙瑞雅默默地对莎神问道，她为什么不干脆作罢，只享受这单纯与甜美就好？今晚凯尔回家来跟她道别，两人吃了顿大餐，喝了美酒，然后激情地做爱。明天凯尔就要开航，而这一去就要等到这一趟生意都做完了才会回来。既然如此，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再提起麦尔妲的事情，把好好的情调都给破坏了？这是因为，凯芙瑞雅坚决地对自己说道，这件事情非得解决不可。她必须让凯尔在出门之前跟自己达成一致才行。她可不想在凯尔出门之后推翻他的决定，因为那样会损害夫妻之间长久以来的信任。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夫妻俩都很不愿意听到的那几个字说了出来：“麦尔妲的事情……”她开口道。
凯尔咕哝了一声。“别讲了。求求你，凯芙瑞雅，别讲了。我再过几个小时就得起身回船上。这几个小时，就让我们单纯地缱绻吧。”
“我们没那个空闲。麦尔妲知道我们两人对此意见不合，所以你出门之后，她就会随时利用这一点来向我示威。凡是她想做什么事情而被我挡了下来，她就会顶嘴说：‘可是爸爸说，现在我是个女人了……’那对我可真是个折磨。”
凯尔长长且痛苦地叹了一声，翻了个身，离开凯芙瑞雅，于是这张床突然变得比刚才清凉许多，令人颇不自在。“这么说来，我该收回自己的承诺啰，就因为你怕女儿跟你产生口角？凯芙瑞雅，要是果真如此，女儿会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瞧你说得那么严重，这事真的有那么难吗？你就让她穿件漂亮衣服去参加舞会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凯芙瑞雅鼓起了全部勇气，好不容易直接反驳丈夫这么一声。不过她坚决地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不明就里。他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而她既然一直都没说，现在也来不及把一切解释清楚了。但这次非得让凯尔让步不可，就让她这么一次。“这可不是穿件漂亮衣服跟男人跳舞这么单纯。麦尔妲现在已经开始跟瑞喜学跳舞了，但是我要告诉她，目前她必须以上跳舞课为满足，而她必须至少经过一年的准备才能以女人的身份在缤城社交圈现身或是外出。我还要告诉她，我们两人在这方面的立场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你想过之后，改变了心意，不想让她去参加今秋的舞会。”
“但我可没改变心意。”凯尔顽固地说道。此时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两手交握垫在头下面。凯芙瑞雅想道，这是因为他现在是躺着，他现在若是站着，想必就会两臂交握抱胸了。“我觉得你太小题大作了。而且……我说这个不是要惹你伤心，而是因为我认为你的程度绝不止于此……我认为你只是想要把麦尔妲控制得紧紧的，一点都不愿放松，你只是想把她当成小女孩一般拴在身边。亲爱的，我感觉得出你对麦尔妲的情绪近乎于嫉妒，因为她在我面前跟你争宠，此外她又将受到年轻男子的青睐，这使你醋劲大发。这样的场面我以前见多了，做母亲的都不希望自己的光彩被女儿抢走。女儿若是长大成人，总是使母亲觉得自己年华已逝。但我觉得你这举动实在有失身份，凯芙瑞雅，你何不这样看：长大成人的女儿既是你的青春纪念，也是你教养的功劳？你总不能永远让她穿短裙、绑辫子下去啊。”
凯芙瑞雅在气愤且受到羞辱之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凯尔一定是把她的沉默误会成其他意思，因为他稍微转头望着她：“麦尔妲跟温德洛大不相同，这点我们实在应该感激。温德洛不但长相及讲话声都像小男孩，甚至连他自己心里都巴不得不要长大。前几天，我看到他打着赤膊在船上干活；他背上红通通的，像是煮熟的大虾，还像五岁小孩一样生着闷气。船上有人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衬衫挂在船桅顶上，而他竟然不敢爬上去把衬衫取下来。我把他叫进我的房间，私下告诉他，他要是不上去拿衬衫，就会被众船员看笑话。他却告诉我，他之所以不爬上去，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他就站在那儿，像个传教士一样讲得头头是道！还扯出什么道德观点，什么这与勇敢无关，也与怯懦无关，而在于他知道众人就等着他爬上去取衬衫，并会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乐趣。我告诉他，这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他照着之前教的，乖乖爬上去把衬衫拿下来就对了，但是这样他还有话讲，他搬出了一套说辞，说什么任谁都不应该光是为了取悦自己而逼迫或作弄他人。最后，我再也忍不下去，干脆叫屠戈押着他爬到船桅上去把他的衬衫拿下来。恐怕这么一来，他就在船员们面前颜面尽失……”
“船员们应该干活才对，你怎么反倒让他们作弄温德洛呢？”凯芙瑞雅质问道。这件事情使她心里淌血，虽说她心里倒希望儿子早点上去拿衬衫。温德洛若接下了船员的挑战，干脆地爬上去，那么船员就会把他看作是自己人，如今他们只会把温德洛当做是可以任他们嘲笑戏弄的外人了。这个道理，凯芙瑞雅一想就知道，并纳闷儿子如今是什么下场。
“都是你毁了那孩子的一生，你硬要把他送去修院，让他受教士教育，结果你看，孩子都被教坏了。”凯尔几乎是得意洋洋地讲出这句话，而凯芙瑞雅这才突然发现，凯尔已经完全把话题转移到他处。
“我们原来在谈麦尔妲，不是温德洛。”凯芙瑞雅突然心生一计，“既然你一直坚持只有你才知道如何把我们的儿子教成真正的男人，那么也许你也该承认，唯有女人才知道如何恰当地引导麦尔妲成为女人。”
即使在黑暗之中，凯芙瑞雅都看得出凯尔因为她那辛辣的语调而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突然领悟到，自己若想把凯尔拉到跟自己同一阵线，用这个方法恐怕无法奏效。不过话都说出口了，一时间，她也气得不想把话收回。老实说，她气愤得根本就不想哄着或诱着凯尔接受她的看法。
“要是你是这种女人，那么我也许会把栽培女儿的权利让出来。”凯尔冷冷地说道，“但是你少女时期是什么情景，我记得很清楚。现在你想管住麦尔妲的模样，就如同当年你母亲把你紧紧拴在身边。你想想看，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激起你身为女性的那一面？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那个耐心啊，所以我才不会让麦尔妲长大之后变得像你当年那么迟钝害羞。”
凯芙瑞雅惊愕到无法呼吸，这话实在太过伤人。凯尔求爱的进展缓慢，而凯芙瑞雅则慢慢产生了期待，最后终于肯定他对自己颇感兴趣的这些过程，不但新鲜有趣，也是她心中最甜蜜的记忆之一。但是凯尔片刻之间便将那一切撕毁，把她一连数月的害羞期待说成是他在进行枯燥的耐性训练；凯尔甚至把激起自己情愫与爱意之事说成是他不得不对她进行的教育训练。凯芙瑞雅转头瞪着凯尔，突然觉得眼前的丈夫像是床上的陌生人。她很想否认一切，假装他从没说过这些话，假装那些并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他在气愤之余冲口而出的言语，但凯芙瑞雅的内心突然冰冷起来。不管是气话、真心话，还不都一样？多年来，她总深信凯尔体贴多情，但事实上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他们虽结婚多年，但凯芙瑞雅并不是嫁给了真实的人物，而是嫁给了虚无的幻想。她想象中的丈夫温柔、多情且开朗，而他之所以一年到头在外漂泊是不得不这么做。她将凯尔的脸安置在这个虚幻人物的头上，至于丈夫偶尔在家时犯下的两三个，甚至更多的小过错，就干脆视而不见，或是找个借口交代过去；她总是假装凯尔一定是太累，船上生活太长也太艰苦，或者夫妻两人只是久久不见，有点不适应而已。虽然凯尔在她父亲过世之后如此失态，但凯芙瑞雅在应对上仍照样把他当做是自己心目中创造出来的那个人物。但事实是，他根本就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浪漫多情的男人；他只是个寻常人，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不，他比大多数男人更为愚蠢。
他竟蠢到以为在自己比较了解的领域上以及他因为将出远门而管不到的家务事上就非得对他言听计从不可。领悟到这一点，凯芙瑞雅就好像睁开眼睛望着东升的太阳。为什么她到现在才想到？
也许凯尔察觉到他这次太过分了。他翻过身面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肩头。“来嘛，”他以安抚的语调恳求她，“别气了。我明天就出海，今晚你就别气了吧。相信我，如果这趟出海顺利的话，下次靠港时我就可以待久一点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待在家里，把一切重负从你肩上卸下来。麦尔妲、瑟丹、船、庄园……我会把一切都打理妥当。你一向都很迟钝害羞……刚才我真不该说得一副好像你这个性永远也改不过来似的。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因为个性的关系，你要经营管理这些事情必定是很困难的，这些我都能体谅。如果真的说谁有错，那错的一定是我，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竟然让你担负起这些重任。”
因为心里麻木，凯芙瑞雅任由凯尔把她拉到身边，安抚她入睡。但是刚才她觉得温暖的身体，现在却突然变成甩不开的重负；凯尔为了安慰自己而做的种种承诺倒成了她心头的沉重压力。 罗妮卡·维司奇睁开眼睛，望着暗影幢幢的房间。窗户开着，轻纱窗帘随风摇曳。如今我连睡觉都像个老妇人了，罗妮卡心里想道。睡睡醒醒，既不是睡，也不是醒，也得不到休息。她又闭上眼睛。也许这是几个月来照顾病床上的艾福隆养成的习惯。她一直不敢睡得太深，一听到艾福隆有什么动静就立刻警觉地醒过来。也许空虚寂寞的日子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之后，她会扬弃那个习惯，重新睡得又深又沉吧。但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不太可能。
“母亲。”
那一声呼唤轻得如同鬼魂的轻语。“嗯，亲爱的。母亲在这儿。”罗妮卡平静地应道。她并没睁开眼睛。多年来，她对于那几个轻唤母亲的声音一直都很熟悉，至今她那几个小儿子仍然不时会趁夜来拜访母亲。虽然这样幻想十分痛苦，但是罗妮卡仍不愿睁眼，以免睁眼之后，发现一切烟消云散。虽然只是这么点虚幻的安慰，且过后总令人怅然，但她仍不肯轻易松手。
“母亲，我回来请你帮忙。”
罗妮卡慢慢地睁开眼睛。“艾希雅？”她轻轻对着暗夜唤道。摇曳的轻纱窗帘后面，是不是有个人影？或者，那也是她的幻想？
有只手伸出来，拉开窗帘。艾希雅靠在窗台上，探头进来。
“噢，你没事！感谢莎神！”
罗妮卡连忙翻身从床上坐起，但是她才站到地上，艾希雅便从窗边退开。“你若是叫唤凯尔，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她以低沉粗哑的声音警告母亲。罗妮卡走到窗边。“我根本没想到要叫他。”她温柔地说道，“回来，我们得谈谈。家里的事情，每一件都跟我的设想不同，全部都走了样。”
“这不算是什么新闻。”艾希雅郁郁地说道。她大着胆子凑近了些。罗妮卡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见女儿眼里明白透露出内心的伤痛。艾希雅移开视线，不再望着母亲。“母亲……也许我问这个有点傻，但是我非问不可，我非得在开始之前把这个问清楚不可。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最后一次相聚的那一天，凯尔说了什么话吗？”她女儿的口气很紧急。
罗妮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天他说了很多事情。我真希望我能把他说的话通通忘记，只是那些话像是刻在我心里，怎么也忘不了。你说的是哪一件？”
“他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有一个声誉卓然的船长肯证明我的本事，那他就把我的船还给我。你还记得他说过这些话吗？”
“我记得。”罗妮卡坦承道，“但据我看来，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那个人就是那样，一气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但是你的确记得他说过这话吧？”艾希雅逼问道。
“是啊，我的确记得。艾希雅，我们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谈。进来吧，我求求你。回家来，我们得……”
“不必了。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我刚才问你的事情。母亲，你这个人从不撒谎，若是碰上大事，你必秉公据实。而总有一天，我会期望你把真相说出来。”她女儿一边走，一边回头跟她说话。这真是难以置信，她女儿竟然这样就走了！在那一刹那，艾希雅看来像极了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她穿着水手上岸时穿的条纹衬衫和黑长裤，连走路的滑步和拢在脑后的头发都宛如她父亲的翻版。
“等等！”罗妮卡叫道。她坐在窗台上，伸腿跨过窗户。“艾希雅，你等等！”她叫道，同时扶着窗台一跳，落在窗外的花园里。她踉跄了一下，差点就跌倒，而步道上的石头又戳得她脚底很痛。她匆匆穿过草地，走到围住草地的月桂树篱边。但是等她走到此地时，艾希雅早就不见了踪影。罗妮卡伸手去推叶子浓密的树篱，努力地想要穿过去，但是那树篱只是略微开了一条缝，而且很扎手。
她退后几步，张望着花园的景况。四下一片沉寂，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女儿又走了。如果那人真的是她女儿。 蛇团里，跳出来对抗墨金的是瑟苏瑞亚。丝莉芙因此很生气，同时也感到纳闷，为什么他们这么肆无忌惮地聚在一起商量？任哪条海蛇，若是心里对墨金的领导有疑问，就直接去找他问个明白就好，为什么不但不问，反而聚在一起把恶毒的想法感染给其他海蛇呢？如今大伙儿很激动，仿佛众蛇都吃了不洁的肉食似的。这其中最笨的莫过于瑟苏瑞亚，因为他突然弹出来对上墨金，橙黄色的触须竖直，喷出毒液，摆出了要向墨金挑战的架式。
“你带我们走错路！”瑟苏瑞亚叫道，“丰境的水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暖，而且水里的盐分越来越古怪。你带我们出走，可是这里食物短少，你又不给我们宽裕的时间觅食。我没闻到别的蛇团的味道，因为他们都不走这条路。你这不是带我们去重生，反倒是带我们去死了。”
丝莉芙摇摇一头触须，并弯起脖子以释放毒液。她心里发誓，若是墨金遭到其他海蛇攻击，那么她一定会上去为他助阵。但是墨金并未竖直他的触须，反而像是潮水中的海带一般，懒懒地在丰境上跳起舞来；他跳着跳着，跳到了瑟苏瑞亚身边，然后又到了瑟苏瑞亚身下，而瑟苏瑞亚为了继续瞪着墨金，不得不扭过头来。接着，墨金在全蛇团的注视之下将瑟苏瑞亚的挑战化为由他引导的优雅舞蹈。
墨金同时以身体和智慧缠住瑟苏瑞亚，对他说道：“如果你没闻到其他蛇团的味道，那是因为我所追随的是许久之前的海蛇经过此地的味道。不过，如果你把鳃盖张开一点，就会闻到其他蛇团的气味，而且他们不过就在我们前头不远处。这处丰境的水暖，你就害怕，可是当年我带大家从暖水前往冷水之时，头一个反对的也是你。你尝到这儿的盐味不寻常，就以为我们走错了路。你这海蛇真是笨哪！如果一切都很熟悉，那我们岂不是游回昨天的地方了吗？你好好跟着我，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我不是要带领你们回到熟悉的昨天，而是要带领你们游向明天。而我们所去的明天，就是你们子孙的昨天啊！吞下我的真理，不要再怀疑了！”
墨金跟瑟苏瑞亚贴得很近，所以他一散出毒素，瑟苏瑞亚就吸进去了。瑟苏瑞亚一尝到死亡的回响与蕴藏其中的真理，一对绿眼顿时睁得很大；他不再抗拒，全身瘫软下来，若不是墨金卷住他，他就掉在水底了。然而，就在墨金捧起那条曾经反对他的海蛇时，蛇众却不安地叫喊起来，因为丰境之上、虚境之下的交界之处有个很大的黑色物体在缓缓移动。那无鳍的物体破水而过，无声地漂过蛇众的头顶。
就在蛇众焦急地冲回水底深处时，抱着瑟苏瑞亚的墨金却朝那黑物追去。“来吧！”他朗声对大家说道，“跟上去！跟上去，不要害怕。我向你们保证，等到汇聚之后，不但食物不缺，而且重生在望！”
丝莉芙勉强以她对墨金的忠心遏止内心的恐惧。整个蛇团的海蛇之中，第一个解开盘成圈的身体，游过丰境、追随首领而去的就是丝莉芙。她看到瑟苏瑞亚开始回过神，非常轻柔地跟墨金拆开。“我看到了。”瑟苏瑞亚对远落在后、犹豫不前的蛇众叫道，“这条路是对的，墨金是对的！我在他的记忆中看过此地，如今我们只是重游旧地罢了。来吧，来吧。”
在瑟苏瑞亚的召唤之下，食物，或者说是猎物吧，既不挣扎，也不乱游地朝蛇众漂来，任由大家分食。
“我们不会饿着。”墨金平静地鼓励大家，“也无须为了捕鱼而多逗留。把疑虑摆在一边，探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吧。大家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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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洛照样埋头干活，不肯抬头看他一眼。屠戈这句话既非问句，也非命令，所以自己用不着回答。
“对，明天就要开航。你将会有好一阵子看不到缤城了。终点是哲玛利亚城，中间停七站，前三站都在恰斯国，因为那批康福果非得销掉不可。我早就看出那种货在缤城没有销路，但是话说回来，又没人问我的意见。”屠戈夸张地耸耸肩，并且得意地咧嘴大笑。他似乎认为，船长如此没眼光，恰好证明他自己脑筋一流，但是温德洛实在看不出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我听说，船长打算先做点买卖，赚点钱，这样等我们到了哲玛利亚之后才能大肆购买。那时，我们会装一整船奴隶，塞得满满呢，孩子。”屠戈说着，舔了舔嘴唇，“啊，我最期待的就是那个，尤其是等我们抵达哲玛利亚之后，船长一定对我言听计从。我可是奴隶市场的专家呢。我一眼就能挑出有强健体魄的奴隶，而且一定挑到最好的。说不定我还会顺便选几个干巴巴的小女孩给你玩呢。你觉得怎么样啊，年轻人？”
问句就一定要回答，免得被人用靴子朝你下背部踹一脚。“我认为奴隶买卖缺德且违法，同时我们不宜讨论船长的打算。”温德洛继续盯着手边的工作。他身前有一堆旧绳子，而他的工作就是将绳索一一理出，把还能用的挑出来，不能用的则拆成细绳，方便重新卷成绳索或是用来塞缝隙。温德洛的手已经坚硬得跟他所处理的那些麻索一样。如今他望着这双手，实在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以前能够做出镶嵌玻璃画，如艺术家一般的巧手。此时，阿和与温德洛在前甲板上相对而坐，同时从两边向这堆旧绳子进攻。那个年轻水手的手长了茧，又灵巧，让温德洛看了很羡慕。阿和只要拉出一根绳索，再随便一抖，绳子竟然就自动散开了。而他呢，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绞紧绳索，它们总像是有生命似的跟他作对。
“喔，喔，斗起嘴来了是吧？”屠戈那沉重的靴子踢来。很痛。先前被踹留下的瘀青都还没消散呢。
“没有。”温德洛本能地应道。他越来越能不假思索地应答了。他父亲把自己交给这个畜生之后，一开始，他跟屠戈讲话还把他当做是有人性的人。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屠戈把所有听不懂的话都当做是别人在讽刺他，而温德洛若加以解释，屠戈只会认定那是蹩脚的借口。所以，少说就少一点瘀伤。少开口为妙，即使这意味着在正常时候他会反驳的事情现在却只能附和。温德洛尽量不把这视为损害自己的尊严或是降低道德标准。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求生存。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要求生存，以便有朝一日逃离此地。
不过，他倒大胆地提了个问题：“我们会停哪些港口？”
如果他们停泊的港口靠近马洛半岛，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溜下船。他才不在乎要走多远，也不在乎是否必须沿路乞讨横越整个半岛，反正他一定会回到他的修院去。他若是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修院的人一定会相信，并且帮他改名，安顿到其他地方，这样他父亲就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我们停的港口都离马洛远得很。”屠戈奸笑道，“如果你想回去当教士，那就只好用游的啰。”二副朗声大笑，而温德洛这才看出，原来屠戈从头到尾就是要逗他问这个问题。他实在很气恼，怎么连屠戈这种没什么智慧的人都看得出他一心一意要回到修院。是不是因为自己成天梦想着回到修院去的生活，所以一言一行都不经意地流露出这一心愿？就是因为自己一直守着有朝一日要回到修院的梦想，所以才没有疯掉。他常常盘算如何才能溜走。每次他们将他关在锁链柜里过夜，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他总会试试能不能把门打开。如今想起来，他真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没耐心，在被人拖上船的第一天就笨手笨脚地尝试要离船，结果弄得船长和全船的水手都发现他有什么意图。事后凯尔清楚明白地向温德洛与众水手宣布，若是有人胆敢放走他，必会受到严惩。从那之后，他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有人作陪。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痛恨这项工作，因为他这个人信不过，他们除了顾着手边的工作之外，还得看住他。
此时屠戈做出一副伸懒腰的模样，再度抬腿以靴尖点着温德洛的背脊：“孩子们，我该走了。阿和，你是他的奶妈，可要把这个漂亮的小男孩照看好，别让他偷懒。”再以脚尖一戳，屠戈才撑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离开。这两个少年都没有抬头目送他离去，但是屠戈一走远到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地方，阿和便沉着地评论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把他给杀了，推入海中，谁都不会多讲一句话。”那年轻水手透露这个消息时，手上的工作丝毫没停顿，“说不定就是我亲自动手哩。”他开心地补了这一句。
这个年轻人竟然心平气和地宣布说要谋杀别人，听得温德洛很心寒。他虽然厌恶屠戈——很难不去痛恨那个人，但是他从未考虑要将其置于死地，可是阿和竟然认真地考虑，使他非常惊骇。“别让像屠戈那样的人扭曲了你的人生及目标。”他轻声劝道，“就算只是想着为了复仇而开杀戒，也会扭曲人的性情。莎神让屠戈这种人有权指使他人，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只要我们拒绝受到影响，他就无法扭曲我们的性情。若是情势所逼，那么服从他亦无妨，但是别……”
“我可没求大师开导啊。”阿和恼怒地反驳道，不屑地一抖，松开手上的绳子，“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老是教我要如何思考、如何过人生，你是怎么回事啊？光是讲讲而已，这点你也不会吧？不会就要学啊。来，你大声跟我说：‘我真的很想把那个狗娘养的杂种给杀了。’说啊，说出来就轻松了。”他转开脸，不看温德洛，反而对着船桅大声说道：“真想不通，你竟把他当做人一样地跟他讲话，而他则摆出一副你跪在地上求他施舍的样子。笨哪！”
温德洛怒由心生，但马上又窘得无地自容。“我没那个意思……”他本来打算跟阿和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比阿和高明，但是这句谎言一到口边就蒸发了。他强迫自己道出心声：“老实说，我总是先想过才说出来，从不冲口而出。师长训练我，对于无心的话要尽量避免。况且在修院的时候，如果我们看出或发现对方走偏了，就会马上出言制止，这为的是要帮助彼此精修，而非……”
“这个嘛，你现在已经不在修院里了，你人就在这里啊。你那个死脑筋什么时候才转得过来，并好好表现出水手的样子？看到他一直把你耍着玩，我也跟着难过。你也知道，一天到晚把莎神挂在嘴边是没用的，你就积极一点，站起来对抗他嘛。狠狠揍他一拳。没错，你揍了他之后，他会痛打你一顿。但是屠戈这个人比你还胆小，所以哪怕他只是认为你说不定有可能会拿起捕旗鱼的大鱼叉捅他，他就再也不敢碰你了，这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温德洛尽量挺直并带尊严地答道：“如果他能逼得我沦落到跟他一样的水准，那他就真的赢了，这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我只看得出，你就是没胆，连被他打一顿都怕，所以才嘴硬。这跟衬衫的事情是一样的。那天屠戈为了耍你，把你的衬衫挂在船桅上。你应该知道，你非得自己去把衬衫拿下来不可，如果你早早爬上船桅把衬衫拿下来就算了，你却一直拖到不能再拖了才上去拿。这一来，你就输了两次，这你懂不懂啊？”
“我根本没输。那样子作弄人很残忍，一般人根本不会这样。”温德洛平静地答道。
阿和一下子恼了起来：“好啦，我最讨厌你这样。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你却把它讲成另外一回事。这跟什么‘一般人不会这么做’无关，这事就发生在眼前。你不对付屠戈，就过不了这个难关。像衬衫那次，你若想赢，唯一的办法就是装出一副你根本不在乎的气势，让他知道，爬上去拿回衬衫对你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结果呢，你却摆出一副圣人的姿态，宁可坐在那边让大太阳晒伤，也不上去把衬衫拿回来……”阿和有点讲不下去了，显然他因为温德洛毫无反应而觉得很失望。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劝道：“你到底懂不懂？你拖到最后，反倒变成他逼你跟他一起去爬船桅，而且还一路逼你爬快一点。那真是糟糕透顶。到了那个地步，你就全输了。如今全船的人都认为你根本没骨气，是胆小鬼一个。”阿和轻蔑地摇了摇头，“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就已经够糟了，但你怎么连性子都跟小孩子一样呢？”
那水手不屑地起身，大步走开了。温德洛坐在原地望着那堆绳索。阿和跟他同年，因此听了那些话让他格外心神不宁，但他实在不愿承认事实。阿和明明白白地指出，如今他已经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他们两人的年纪大概差不多，但是阿和早在三年前就因为兴趣而入了这一行。现在他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水手，在温德洛上船之后，他就不再是船上的打杂小弟了。虽然跟温德洛一样大，但他外表看来一点也不像孩子，肌肉结实、动作灵活，还足足比自己高上一个头，脸颊上的细毛也开始变黑，有了胡子的痕迹。反观自己身材细瘦，长相像个男童，他认为这没什么不对，就算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也无力改变。相较之下，若是在修院就不会那么难堪，因为修院的人都认为，每个人的形体都是天生被赋予的，自然都有好的一面。
莎葛伯教士成年之后，个子仍跟少年差不多高，而且他若是留在家乡，那么当地人必会把他那肥短的四肢当做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但是在修院里，人们则因为莎葛伯教士善写韵文而对他格外尊重，没人会认为他“太矮”，莎葛伯就是莎葛伯，没什么好与别人比较的。在这船上，残忍的笑话或是恶作剧每天都有，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修院里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年纪小的孩子刚到修院时不免嬉笑玩闹、互相推撞，但若是有对他人施暴，或是行为残酷的倾向，就会马上被送回家乡。在莎神的修院之中，恶劣的品行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他突然想念起修院的生活，感到非常心痛。他强忍着痛苦，免得自己掉下眼泪。这条船上是容不得泪水的，既然大家只把眼泪当做是弱点，那么自己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他掉眼泪。阿和说得没错。他已经困在薇瓦琪号上了，他要不就逃走，不然就得熬到他十五岁生日为止。若是白伦道在此，他会怎么劝自己呢？不用想也知道，白伦道必会劝他好好把握在船上的时光。如果他非得成为水手不可，那么他还是学得快一点为妙。若他被迫成为这艘船上的一份子……并且不知道要做多久才能结束……那么他一定得开始找盟友。
他若有盟友，一定会有帮助。不过问题是，就算有了可能的人选，然而彼此除了年纪相仿之外就没有任何共通点，那么这个朋友还怎么交得下去？他拿起一条绳子，一面思索这个大问题，一边把它解开。他身后的薇瓦琪平静地说道：“我认为，还是你讲得有理。”
真是太好了，这条没有灵魂、被什么非正道的力量所推动的木船竟然觉得他讲的话发人深省。不过温德洛一冒出这个可耻的念头之后就马上将之压下去了，他不是刚刚才在跟自己说他需要盟友吗？那他怎么一下子就发了邪念，把这个可能是他唯一旦真正的盟友想得那么不堪呢？“对不起。”温德洛轻轻说道，因为他知道，就算不朗声说话，彼此也能沟通心意，“人性就是这样，老想要把痛苦传给别人，仿佛我们看到别人跟自己一样伤心，就可以把痛苦甩掉。”
“这种事情我以前也见过。”薇瓦琪无精打采地应道，“船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苦。整船水手都骚动不安，几乎没有一个人是欢欣鼓舞地上船来的。”
这点温德洛颇有同感，他点了点头：“这个变化太大、太快了。好多人被辞退，而没被辞退的人则因为自己年纪太老或太小而不得不忍受减薪。上船来的新手太多，他们个个都在摸索船上是什么规矩，以及自己要卡在什么位置。看这情景，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大家同心协力呢。”
“只怕这个过渡期永远也没有尽头啊。”薇瓦琪并不看好未来，“船上有‘维司奇旧部’‘凯尔人马’，还有‘新手帮’，每一派都认为自己与别派不同，所以行事作风也不同。感觉上，好像……好像我自己被撕裂了一般。我实在很难信任……船长，我实在很难放松下来，让船长管制一切。”薇瓦琪讲到那个称呼时迟疑了一下，仿佛至今尚未完全承认凯尔当上了船长。
温德洛再度点头，不发一语。他自己也感觉到船上气氛紧张。有些人被凯尔辞退之后破口大骂，另外至少有两个人因此而气愤离职，以示不满。最近爆发的骚动是有个上了年纪的水手要辞职，但是凯尔要求他在下船之前退还金耳环。但那是当年维司奇船长因为他在船上的年资很长而特别送给他的，那个模仿薇瓦琪的人形木雕而做的金耳环等于表彰他是船上的优秀水手。那老人不肯把金耳环交给凯尔，而是干脆将之丢入海里，然后便单肩扛起他的航海帆布袋大步走下码头。温德洛感觉得出那老人其实无处可去，而他若再上船，又可能竞争不过年轻又较灵活的水手。
“其实他并没有把金耳环丢到海里去。”薇瓦琪这句话讲得比悄悄话还要小声。
温德洛立刻好奇了起来：“没有吗？你怎么知道？”温德洛站起来走到船栏边，低头俯瞰着那人形木雕。薇瓦琪抬头对他笑笑。
“因为那天晚上他回到船边，把金耳环送给我。他说，我们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如果他不能死在我的甲板上，那么至少要送我一件礼物，以纪念他在船上的漫长岁月。”
温德洛很感动。先不算那耳环的手工精细，光是金子，就是件价值不菲的珠宝了，但是那个老水手却把金耳环送还给船，而且别无所求。
“那么，那个金耳环，你怎么处置？”
薇瓦琪显得不大自在，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置。不过他叫我把金耳环吞下去。他说，很多活船都会把东西吞入肚，但倒不是经常这么做，而是只有对于非常重要的纪念品才会这样；活船把纪念品吞下去，于是那个人的记忆随着纪念品而与活船永远同在了。”她看到温德洛一脸惊愕，笑了笑，“所以我就吞下了金耳环。倒是不难吞咽，只是感觉上怪怪的。而且我……感觉得到那个耳环。不过我觉得这样做没错，你明白吧。”
“我敢说你这样做没错。”温德洛答道，随即便开始纳闷自己怎会如此肯定。
她默默地伸手贴在薇瓦琪银色的船壳上。“莎神啊，我求求你。”艾希雅祷告道，但是接下来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很少祈祷，她不是那种会仰仗他人赐予的人。此时她不禁纳闷道，平常很少跟“大地之母”祈祷的人偶尔祈祷时，“大地之母”是不是懒得理睬？接着她手上便感觉到薇瓦琪传来一股暖意，于是她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对莎神祈祷。也许自己跟她认识的大多数水手一样，宁可相信自己的船，也不相信什么神祇。
“他过来了。”薇瓦琪悄悄地对她说道。
艾希雅往前踏了一步，缩进船的暗影深处等着。
这样的相聚偷偷摸摸，而且又不能长谈，艾希雅实在痛恨至极。但是她若想成功，唯有如此。她敢说，凯尔如果察觉到她的意图，一定会尽其所能地阻挠。不过此时她站在这里，即将要把自己的重要计划透露给温德洛。她这么做，理由无他，只是因为她曾经一瞥温德洛脸上的神情，而那孩子的眼神刚正不阿，像极了她的父亲。她就冲着这股信任，把她的大计赌了上去。
“孩子，你记着，我在盯着你看。”屠戈的声音在这静夜中听来很吵。屠戈话毕，四下一片寂静，所以他又吼道：“喂，你怎么不答话！”
“刚刚那句话又不是一句问话。”温德洛轻轻地说道。站在下方码头上的艾希雅觉得这孩子的勇气颇为可取，虽说这样实在不大明智。
“你要是胆敢趁夜跳船，我就踢得你屁股开花。”屠戈威胁道，“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温德洛疲倦地小声答道。那声音显得稚嫩且疲累至极。艾希雅听到个子较小的人赤脚踏过甲板，接着是有人疲倦得一屁股在甲板上坐下来的声音。“我累得无法思考，更别说讲话了。”那少年说道。
“但你还能听人讲话吗？”船温柔地对温德洛问道。
艾希雅听到了一个声音，那绝对是打呵欠，错不了的。“听是可以，但是我若是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你可别介意呀。”
“要讲话给你听的不是我。”薇瓦琪轻轻地说道，“艾希雅·维司奇就站在下面的码头上，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艾希雅阿姨？”那孩子意外地问道。艾希雅看到温德洛的头从船栏上探出来，于是她默默地踏出阴影，抬头望着他。她只看得到夜空下有个人头轮廓，但是看不清他的脸色。“大家都说你失踪了。”他轻轻地说道。
“是啊，我是失踪了没错。”她对温德洛坦承道。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承担第一个风险。“温德洛，如果我坦白地把我的计划讲给你听，你能不能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
温德洛回答的口吻像个教士：“你是不是打算要……做什么不对的事情？”
艾希雅听到这语气差点笑出声来。“才不呢。我既不会杀掉你父亲，也不会干出任何像杀人一样的鲁莽蠢事。”艾希雅迟疑了一下，这才想起她对这少年所知甚少。薇瓦琪曾经笃定地告诉她这孩子很可靠，她希望这艘年轻的船没有看走眼，“我想要智取，而不是靠蛮力。不过这个计划若是被你父亲知道，那就泡汤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保密。”
“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计划讲给我听呢？秘密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啊。”温德洛指出。
这就扯到关键上来了。艾希雅吸了一口气：“因为你是我计划中的关键人物。要是你不肯承诺说你一定会帮我，那么我再怎么一头热也是白搭。”
那少年沉默了一会：“那天他打了我一拳，你是看到的。你可能会因此认为我恨他，或是希望他垮台，但其实不然，我只是要他信守承诺而已。”
“正好，我也正是要他信守承诺。”艾希雅立刻答道，“我绝对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不对的事情，这我向你保证。但是我得先请你保守秘密，不然我就不能说下去了。”
艾希雅感觉那少年好像考虑了很久。是不是所有的教士都像他那样，凡事都小心翼翼的？“我会保守秘密。”他终于说道。他也不赌咒发誓，而是直接且简单地把话说出来。对于这点，艾希雅倒是挺欣赏的。她透过手掌的触感，可以感觉到薇瓦琪因为她对温德洛颇为肯定而感到高兴。真是奇怪，船竟然会在意她对温德洛的看法。
“谢谢你。”艾希雅轻轻说道。她鼓起勇气，希望温德洛不要把她看成傻子，“那一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他在餐室打倒你的那一天？”
“大部分都记得。”那孩子柔声说道，“当然啦，只有我清醒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才记得。”
“你还记得你父亲说了什么话吗？他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有一位声誉卓然的船长肯替我作保，说我的确有水手的本事，他就会把我的船交还给我，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温德洛平静地说道。
她伸出双手贴着船壳：“那么你可愿意指着莎神发誓说，你的确听到你父亲讲了这番话？”
“不。”
艾希雅的希望顿时破灭。她早知道这个梦想的基础太过薄弱。此事非同小可，这孩子怎么会挺身而出来反驳父亲呢？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怎么这么笨？“我会担保自己听到他说了这些话。”温德洛继续平静地说道，“但是我不会指着莎神发誓。莎神的教士是不会指着她发誓的。”
艾希雅的心顿时飞跃起来。这样就行了，这样就够了。“所以你愿意出面作证，他的确说过这些话。”艾希雅步步进逼。
“当然，事实如此啊，不过……”他摇头俯瞰着她，“我看你这样恐怕讨不了好。我父亲也对莎神承诺说要送我去做教士，但是他连这都不认账了，又怎么会信守他在盛怒之下所立的誓言呢？毕竟对他而言，这艘船可比我重要得多。我也不愿泼你冷水，但是你冀望就此把船要回去，恐怕是希望渺茫。”
“这件事情你留给我来担心就好。”艾希雅颤声说道，连日来的担心至此才松了一口气。她已有一名证人，而就她看来，这个证人很可靠。她不会跟这孩子提起商会的运作以及商会的权力，毕竟她托付给温德洛的秘密已经够多，不愿再加重他的负担了，“只要你肯出面作证你父亲的确说过那些话，那我就有希望。”
温德洛听后默默无语，而艾希雅也只是双手贴着沉默的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几乎可以透过船感觉到那少年的身体，以及他那凄凉孤寂的心情。
“我们明天开航。”温德洛终于说道，他的声音里毫无喜悦可言。
“我羡慕你。”艾希雅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的确羡慕我。要是我们调换位子就好了。”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艾希雅努力按捺心中的嫉妒，“温德洛，你要相信船。薇瓦琪会好好照顾你，而你也要好好照顾她，如今我只能指望你们两个互相扶持了。”艾希雅听得出自己的语气颇有溺爱之意，她小时候最不喜欢人家这样跟她讲话，所以她换了个口吻，不把温德洛当做至亲，而把他当做一个首次出航的寻常男孩。“我相信，你会慢慢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也会喜欢上这条船。毕竟血浓于水，这你是知道的。而果真如此——”接下来的话，就比较难说出口了，“果真如此的话，而且你又真心对待我们的船，那么我向你保证，等我把船接手过来的时候，我向你保证，船上一定永远给你留个位子。”
“我看我大概是不会要求你履行这个诺言了。倒不是说我不喜欢这条船，只是我实在想象不出——”
“你在跟谁讲话啊，孩子？”屠戈质问道。他的靴子沉重地踏过甲板而来，同一时间艾希雅也躲进了船的阴影里。她屏住呼吸。虽对温德洛知道得不多，但是她已经了解他是不会撒谎的了。那孩子若是因为她而讨了一顿毒打，自己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她一出面，就可能会被屠戈押去见凯尔。
“这个小时不是温德洛跟我独处的时间吗？”薇瓦琪插嘴道，“不然你以为他在跟谁讲话？”
“下面的码头上是不是有人？”屠戈质问道。他那头发浓密的脑袋从船栏上探了出来，幸亏薇瓦琪船壳的弧度以及黑暗的阴影护住了艾希雅。艾希雅紧张地屏住呼吸。
“你怎么不拖着你那痴肥的屁股到下面的码头去瞧一瞧？”薇瓦琪阴险地说道。艾希雅清楚地听到温德洛在吃惊之余倒抽了一口气，而她则是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薇瓦琪的口吻活像是那个轻狂的打杂小弟阿和在心情最放得开的时候讲出来的话。
“是吗？这个嘛，也许我就去瞧瞧。”
“晚上这么黑，你可不要绊倒哟。”薇瓦琪甜甜地警告道，“你要是从甲板上掉下去，正好落在码头边的水里淹死，那不就太可惜了？”活船平静地晃动，突然稍稍地加强了那么一点点，再加上薇瓦琪讲话时那种像青少年要整人一般的语调中所含的一点不祥意味，使艾希雅警惕得颈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你这条恶魔船！”屠戈骂道，“你不用吓唬我，我就是要下去看看到底是谁在下面。”艾希雅听到屠戈的靴子叩叩地走过甲板，但她听不出他到底是急着要从上下船的梯板走到码头上来，还是要躲着离人形木雕远一点。
“现在走！”薇瓦琪轻声对她说道。
“那么我走了。一切好运。我的心与你同行。”艾希雅喃喃地说出了这几个字，但是她知道，只要她的手仍贴着薇瓦琪，就算她没讲出声，薇瓦琪也会知道她的心意。她从薇瓦琪号旁边溜走，专挑最暗处走，“愿莎神保佑你们两个安全，尤其是保佑你们不要被船上的人所害。”艾希雅喃喃低语，这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在对莎神祈祷。
她让所有的仆人晚上放假，最后还特意跟瑞喜说自己想要独处片刻。最近那女奴对罗妮卡非常感激，跟得寸步不离，所以罗妮卡也颇难把她支开。现在，凯芙瑞雅开始让瑞喜教麦尔妲怎么共舞，怎么拿扇子，甚至连如何与男士交谈都派给她去教。凯芙瑞雅竟把女儿的教育托付一个相对而言算是比较陌生的女子来做，真令她瞠目咋舌。不过她也知道，最近凯芙瑞雅和麦尔妲略有嫌隙。至今无人把她们母女俩吵架的始末告诉她，而且她热切地希望自己永远不必知道。她用不着探听女儿和外孙女的争执，自己的问题就已经够多了，而且每个问题都既真实又非常严重。至少，当麦尔妲占着瑞喜时，瑞喜就不会一天到晚黏着她。
如今，达弗德已经两次暗示她们该把那女奴还给他了。两次凯芙瑞雅都盛赞瑞喜是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并且对达弗德谢了又谢，接着便声称她实在不知道若是少了瑞喜该怎么办。这一番话堵住了达弗德，使他无法在不失礼的情况下直接开口把瑞喜要回去。这个计策能拖住他多久？事情讲白了之后，她该如何应付？罗妮卡心里其实很茫然。到那时候，是不是要买下瑞喜？那不就等于她开始蓄奴了吗？这种事情太不可取。另外，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未免太黏人了，她都快烦死了；瑞喜若是手边没别的事做，就跟定了她；不管她待在哪个房间，瑞喜就在门外来回探看，以便伺机冲上来帮她做点事情。罗妮卡实在很希望瑞喜能找到一点人生目标，她无奈地自问道，瑞喜到底有没有可能重拾人生，把她的奴隶生涯所偷走的时光弥补过来呢？
远处响起一声铜锣响，温柔得有若钟声。
罗妮卡紧张地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又在桌边坐下。厨房的桌子是她亲自布置的。桌上有两根细长的白蜡烛，用上好的蜂蜡制成，刚好足以表彰她对于贵客的重视；勾花桌布是奶油色，而且式样细腻繁复；桌布上摆的是家里最好的瓷器餐盘，以及最精致的银刀叉。托盘里有细腻美味的水果蛋糕、烤得恰到好处的带壳鲜蚝，配上带点涩味的用新鲜药草做的沾酱，旁边还摆了一瓶年份久远的葡萄酒。餐点的水准代表她对来客的尊重，而摒退众人并在厨房待客，则是提醒主客双方，根据古老的合约，彼此本来就应该相互守护。罗妮卡紧张地微调银汤匙的摆设位置。真是傻气啊。她又不是第一次接待雨野商人世家的代表。自从她与艾福隆结婚之后，雨野商人世家的代表每年两次来访，所以这些她早就很熟悉了。只不过，这是她首次在艾福隆过世后接待远客，同时也是她首次无法筹足当期欠款。
那个小木柜虽小却很沉重，但是里面金子的数量却少了两份。少了两份哪。罗妮卡打算主动提起，免得被人问起，那就太尴尬了。就坦承金子少了两份，并主动提议在下次付款时补上利息。不然她还能怎么办？不然对方还能怎么办？虽然不足额，但是多少还一点，总比什么都不还来得好。况且雨野原的人一定宁可收钱，也不要拿她所能提供的其他东西。至少她是如此寄望的。
虽然她知道来客将至，但是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时，她还是吓得跳了起来。“欢迎！”她嘴里叫着，却并不马上去开门。她迅速地吹熄照亮厨房的普通蜡烛，但留下一根，在点燃了那两根细细高高的蜂蜡蜡烛之后才将之吹熄。接着她将灯罩——用打薄的黄铜片做成，上面还雕镂出用来放光的漂亮空隙——盖在蜡烛上，于是那点点的叶片形亮点便成为厨房里唯一的亮光。罗妮卡点点头，对于这样的效果感到颇为满意，之后才迅速地走出去开门。
“欢迎莅临舍下。请进，并请不要拘束。”这是自古相传的正式用语，不过罗妮卡的口吻带着真感情，令人感到温馨。
“多谢。”那雨野女子答道。她进了门，看到隐密的环境与黯淡的光线，颇为赞许地点了个头。她脱下手套，将柔软的皮手套递给女主人，然后将盖住头与头发的兜帽推到后面。罗妮卡稳住情绪，直视着对方的脸孔，不许自己的表情有一丝改变。
“你远道而来，所以我准备了便餐，不知你可愿意赏光？”
“不胜感激。”客人答道。
接着主客彼此屈膝为礼。“欢迎莅临。我乃罗妮卡·维司奇，属于缤城商人世家的维司奇家族。缤城人对雨野人的古老誓言，我片刻不忘；而我们双方家族合力促成活船薇瓦琪号，并因此而订立的合约，我亦谨记在心。”
“多谢招待。我乃卡欧雯·费司筑，属于雨野商人世家的费司筑家族。雨野人对缤城人的古老誓言，我片刻不忘；而我们双方家族合力促成活船薇瓦琪号，并因此而订立的合约，我亦谨记在心。”
话毕之后，两人才同时站直起来。卡欧雯做出因为正式仪节终于结束而叹了一口气的模样。私底下，罗妮卡倒因为有这种传统仪式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要不是有这样的对话，她是决对认不出卡欧雯来的。“你这桌子布置得真是出色，罗妮卡。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认识多年以来，你一向如此。”
“谢谢你，卡欧雯。”罗妮卡迟疑片刻，不过她若是因为怜悯而故意不提，那就是虚情假意了，“我本以为今年是奈琳会来。”
“我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卡欧雯平静地说道。
“我感到很遗憾。”罗妮卡真诚地说道。
“雨野原对于女人是很严苛的。倒不是说雨野原对于男人就比较宽待。”“父母比子女活得久……那是很痛苦的。”
“的确。不过奈琳虽然走了，却留下三个孩子，我们必会将奈琳以及她的功劳长记在心。”
罗妮卡慢慢地点了点头。奈琳是独生女。大多数的雨野女子，只要生下的孩子中有一人能够存活，就已经倍感幸运了，所以奈琳有三个孩子的确足够长存于记忆之中。“这里有酒，是替奈琳准备的。”罗妮卡轻轻地说道，“不过据我记得，你喜欢喝茶。我来烧水泡茶，而这酒就让你带回去吧。”
“劳您多费心了。”
“不，这是哪儿的话。你请人共饮这瓶酒的时候，别忘了提醒大家，奈琳颇能享受饮酒的乐趣。”
卡欧雯突然低下头，脸上的肉瘤赘皮也垂了下来，但是罗妮卡并未因为注意那个怪相而忽略她那紫罗兰色的眼里突然涌出的泪水。卡欧雯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多年以来，正式仪节也不过如此：口说欢迎，其实是不得不然，而接受招待也颇不自在。但是，自从你成为维司奇家族的一员并接下了接待来客的职责之后，便让我们感受到我们是真正地受到欢迎。这一点，我要如何谢你？”
换作是别的女人，也许会就此告诉卡欧雯这次的金子少了两份；换作是别的女人，也许不会真的把那些神圣且古老的承诺与协约当一回事。但罗妮卡可不是那种人。“用不着谢，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她答道，她察觉到这话说得有点生硬，于是又补了一句：“其实，不管有没有仪式，不管有没有契约，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朋友。”
“我也是。”
“所以，好，我来烧一壶水。”罗妮卡起身。她一开始弄寻常的家务事就立刻觉得轻松了点。她把水注入烧水壶里，将炉火余烬烧旺，回头对卡欧雯说道：“你先开动，别等我。你尝尝看那些熏蚝滋味如何？熏蚝是向司雷克买的。我们一向都吃司雷克家的熏蚝，但是今年司雷克把熏制的工作交给他儿子去弄了。他把那孩子数落得一无是处，不过我尝起来倒觉得滋味更胜于以往呢。”
卡欧雯尝了之后，也与罗妮卡有同感。罗妮卡泡了茶，把茶壶端到桌上，并设了两个茶杯。两人坐下来，聊了起来。她们聊起打点花园和天气变化之类的单纯话题，聊起艾福隆与奈琳的死，又谈起现任大君纵情声色，再加上奴隶买卖方兴未艾，会不会因此而使得大君将奴隶贩卖的人头税调高——这件事情她们两人皆视为恶兆——此类话题。她们对于家人的事情百谈不厌，而对于刚苏醒的薇瓦琪号也是无所不谈，仿佛薇瓦琪号是她们两家的孙女儿。两人也平静地谈起新涌入缤城的这一批人，他们如何取得土地，以及他们如何想尽办法在缤城商会弄到席位。这其中就属新来者积极渗透缤城商会一事最为严重，因为这不但会威胁缤城商人，还会威胁到缤城旧商世家与雨野商人之间的古老协定，然而双方的协定乃是彼此能够永保安康的基石。
很少有人提起缤雨协定，之所以如此，就跟人们很少以呼吸或是死亡这类无所不在但又不可避免的事情来当做话题，是一样的道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态度，所以就算罗妮卡因为悼念亡夫而添了皱纹与白发、因为年岁渐高而双颊凹陷、喉间的皮肤松垮下垂，卡欧雯也不置一词。同样地，虽然卡欧雯的眼睛几乎被覆鳞肉瘤遮住、皮肤上处处有肿块，连青铜色的浓密头发的分线中肿块亦清晰可见，罗妮卡也不会无礼地直盯着看。虽然罗妮卡考虑周到地将烛光盖上灯罩，但这只能使那些疤痕看来柔和一些，并不能让它们消失。这是因为她们自己的身份而不免蒙受的身体痕迹，而这也就如同她们因自身的身份而必须受到缤雨协定的约束。
她们一起啜饮热腾腾的茶以及可口的美食。上好的银餐具沉甸甸的质感与瓷器发出轻轻的碰撞声，主客两人在厨房里聊天，罗妮卡挂在窗外的风铃也不甘示弱地在夜风拂过时轻轻作响。在用餐之际，她们像是一起吃大餐、聊得尽兴的好邻居，而这一点也是缤雨合约的一部分。虽然缤城商人与雨野商人这两群拓荒者相隔甚远、行事习性有异，但是这个小小的仪式让彼此忆起当年他们一起在天谴海岸定居下来，彼此是伙伴、朋友，也是亲族。时至今日，这份紧密的关系依然不变。
所以，直到食物皆已下肚，剩下的最后一杯茶凉了，社交的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两人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之后，她们才开始转到卡欧雯来访的最终目的上。卡欧雯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正式发言。很久以前缤城商人就发现，这个做法可以把公事与乐趣拆分开来；措辞用语的改变毫不损及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但她们却可借此宣示与认识到即将要开始谈生意，所以接下来，双方皆须遵守另一种规范。在人数不多且互相之间不但有朋友之谊、族戚之亲，同时还有生意往来的小型社会中，将私谊亲情和生意切分开来是彼此之间最佳的保障。“活船薇瓦琪号已经苏醒，一切是否如同预期？”
虽然罗妮卡最近经受丧夫之痛，但是闻言，脸上仍露出笑容：“活船薇瓦琪号一切如同预期，我们出于自愿地承认这一点。”
“那么，我们乐于接受因活船薇瓦琪号而许下的承诺。”
“而我们也乐于遵守承诺。”罗妮卡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顿时希望，要是她之前就把金量短少的事情说出来，那该多好。但是把此事记在她们的情谊上，不但错误，而且不公平。虽然她难以启齿，但现在提才是正确的时机。她思索着要如何开口，毕竟这个情况前所未有。“此外我们也承认，这次所欠之金额，我们无法还足。”她强迫自己直视着卡欧雯那紫色的眼睛，“我们整整短少两份。我们恳请你，容我们在下次会面之时一并偿还这次短缺的分量；届时我保证支付足额，并额外支付两份，而这次欠的利息以四分之一份来计算。”
卡欧要沉默不语，思索了很久。她们两人都知道缤城的法律给债主相当大的余裕，所以罗妮卡这次所欠的不足额部分到底该付多少利息将任由卡欧雯开价。罗妮卡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卡欧雯可能会要求以两份金子作为利息，不过她希望最后双方能够以半份或是一份金子达成协议。就算讲定是半份或是一份金子的利息，她也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凑足金额。罗妮卡听到卡欧雯开口，她语调温柔，却让罗妮卡心里凉了半截。“人还金还，欠债奉还。”卡欧雯说道。她的确有权如此要求。
罗妮卡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了出来。卡欧雯指的是谁？但是无论是谁都不妥啊！罗妮卡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颤；她严格地提醒自己，买卖不能不做，但是人总可以努力地把条件开得好一点。首先，她提出了最不可能的观点。“我才新寡。”罗妮卡指出，“而且就算我能够服完丧，由我来实践诺言也不合适。我年纪这么大，无法再生出健康的孩子了，卡欧雯。以前我甚至很希望要再度帮艾福隆生个儿子的，但是也落空了。”
“你有女儿啊。”卡欧雯慎重地指出。
“一个结婚了，一个失踪了。”罗妮卡迅速地应和道，“如今这两个女儿皆非我所有，我又怎能将她们许给你呢？”
“艾希雅失踪了？”
罗妮卡点点头，同时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下落不明。讨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家人下落不明，有一天家人有去无回，而留在家里的人则永远也不知道失踪家人的下落……
“我非问不可。”卡欧雯几乎是歉然地问道，“基于我对于家族的职责所在，我不得不问。艾希雅该不会……该不会是怕被我们生意往来的条件所拘束，所以才躲起来或是逃走吧？”
“你是不得不问，所以我不会认为你是故意冒犯。”话虽如此，罗妮卡也尽量控制，但她的口气还是冷冷的，“艾希雅是个彻头彻尾的缤城人。她宁愿死，也不愿背叛她的家族对于这宗生意的承诺。无论她在哪里，只要她仍活着，她就受此约束，这点她自己明白得很。如果你决定讨召欠债，而艾希雅知道消息，那么她一定会出面揽下此事。”
“我想也是。”卡欧雯衷心地说道。不过接下来，她照样毫不留情地说道：“可是你还有一个外孙女、两个外孙，而他们跟艾希雅一样受到约束。我有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而且都到了适婚年龄。”
罗妮卡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声笑。“我孙辈的年纪都还小，还要几年才到适婚年龄。唯一接近适婚年龄的那一个跟着他父亲出海去了。而且，他是自幼就许给莎神当教士的。”罗妮卡补了一句，“这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一样，这几个孙儿皆非我所有，我又怎能将他们许给你呢？”
“可是方才你还以你尚未拥有的金子来立誓呢。”卡欧雯反驳道，“无论是血还或是金还，既然欠下，就迟早得还，罗妮卡。如果我们愿意等久一点，让你自己立下还债的时间，那么也许你会比较愿意谈一谈应抵债务多寡的问题。”
罗妮卡拿起茶杯，这才发现茶杯空了。她赶快站起来。“再来一壶茶如何？”她有礼地问道。
“如果水烧得很快的话。”卡欧雯答道，“夜色不等人，罗妮卡，容不得我们慢慢琢磨。我们必须谈定条件，不能耽搁。我很不愿意在天光白日之时于缤城街头走动。如今不知道缤雨协定的人太多了。祖先所订，而我们所有人都受合约拘束这件事，大部分的人根本浑然不知。”
“当然。”罗妮卡赶快坐下。在惊惶窘迫之中，她突然希望自己若是早把凯芙瑞雅拉下水，叫她一起来接待访客就好了。其实凯芙瑞雅本来就应该在场，如今家族的财产都转到她名下了，又不是转给自己。就让凯芙瑞雅去面对这种场面，看看她能处理得多好。想到这里，罗妮卡更冒出一身冷汗，因为她想得出凯芙瑞雅会如何应付。她一定会把事情丢给凯尔去处置，然而这其中牵涉到什么利益得失，凯尔是一点概念都没有的；他根本不知道祖先的盟约，而就罗妮卡的评估，就算她们把盟约解释给他听，他也不会遵守。一定不会，在凯尔眼中，祖先订立的盟约不过是过时的买卖条款。有些缤城人瞧不起雨野人，就算跟雨野人做生意，也只是为了图利，全然不顾缤城人之所以能在此立足，其实对于雨野人亏欠甚多。这正是凯尔这个人的写照。所以凯芙瑞雅若是把此事交给他处理，就等于把整个家族的命运交到他手上一样。凯尔对待此事，只会纯粹以生意眼光观之。
罗妮卡心里有所领悟之后，便踏出一步，跨过了界线。对她而言，跨过这一步并不容易，因为她将连带牺牲自己的荣誉。但是，与保全家族和信诺相较，荣誉又算得上什么呢？如果她非得说谎不可，那就这么办吧。罗妮卡这一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冷酷地做出一件她一向认为有违良知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她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眼前虽仍有选择，但是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要倒向黑暗的那一瞬间，她的灵魂呼喊着艾福隆。长久以来，艾福隆一向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决定，而她也每每因为深获艾福隆的信任而更无所畏惧。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支援了。
她抬头正视着卡欧雯半被垂肉遮掩的眼睛。“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宽限？”她干脆地问道，接着她迟疑片刻，然后把筹码堆高，以便诱使那女子就范，“下一次付款的时间是仲冬，对不对？”
卡欧雯点点头。
“届时根据正常的付款金额部分，我欠你十二份金子。”
卡欧雯又点点头。艾福隆在谈生意的时候常常诱使对方一再应和自己的说辞，使对方变成习惯性的应和，于是到了某个关节上，他甚至可以诱使对手在不及多想的情况之下便同意自己所提出的条款，这是他谈生意的技巧之一。
“而且到时候，我还欠你这次短少的两份金子，除此之外，我再添上两份金子，算作是延迟付款的补偿。”罗妮卡努力以稳定且悠闲的语气报出这个天价的利息，然后对卡欧雯一笑。
卡欧雯也报以一笑：“而如果你凑不足的话，我们就诉诸双方家族最初立约时的誓言了：人还金还，欠债奉还。果真如此，你可得送一个女儿或是一个孙儿给我们家族。”
这是没得商量的。这乃是多年之前艾福隆的祖母所立下的誓言；任哪个商人世家，就算是做梦也不敢妄想推翻祖先所立下的誓言。罗妮卡僵硬地点了点头，并谨慎地说出拘束双方家族代表的承诺：“但是如果我能提出整整十六份金子，那么你也会接受以十六份金子来清偿债务。”
卡欧雯伸出不戴手套的手，以表示欣然接受条件。两人再一握手，这个新条件便就此立定，无可动摇。卡欧雯手背上有一粒粒的垂肉，罗妮卡与她握手时，只觉得她的手摸起来有如橡皮。握手之后，卡欧雯站了起来。
“维司奇商人世家的罗妮卡，我谨此再度感谢府上的生意，并感谢你的招待。”
“雨野商人世家费司筑家族的卡欧雯，我亦谨此再度声明，能够招待你，并与府上往来，乃是我们的荣幸。家族重誉，血亲重情；你我彼此，誉情并重。那么就再会了，并祝一切平安。”
“家族重誉，血亲重情；你我彼此，誉情并重。那么也再会了，并祝一切平安。”
这番正式用语一出，双方的协商与远客的到访便就此结束。卡欧雯再度套上置于一旁的夏用斗篷，拉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下她那浅紫色的眼睛仍露在外。接着她又拉起蕾丝面纱，于是连眼睛亦一并遮去了。她将松松的手套套在变形的手上时，打破了传统，垂头望着地上说道：“罗妮卡，许多人认为这是沾染不得的厄运，其实并不然。不管是维司奇家族的哪一个人加入我们家族，我都会视如珍宝，就如同我一向将我们的活船视如珍宝一般。我出生于缤城，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要知道，就算如今我已变成你们的男人看了不免抖缩畏惧的女人，但我并不是不幸福。我丈夫生前视我如珍宝，而且我生了个孩子，并看着她为我养出了三个健健康康的孙儿。有着这样的肌肤和与常人不同的形貌……其他留在缤城的女人可能会为了保有光滑的皮肤、正常的发色和眼珠颜色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如果你这边事情不顺利，一时难以凑齐金额，在仲冬之时，我会带着你的血亲一起走……无论如何，你要知道，这个人无论男女，必受到我们的宠爱与照顾。因为这个人不但会为我们家族添增新血，同时也因为此人出身于光荣的家族，是个真正的维司奇人。”
“谢谢你，卡欧雯。”罗妮卡讲出这几个字时几乎哽咽。卡欧雯是否可以猜得出，虽然她言语真诚，但这番话仍让自己肚里结冰？也许她心里有数，因为那面纱后的眼睛闪了两次，她才转身朝门口走去。门边那只装着金子的沉重小木箱早就在等她了。卡欧雯捧起木箱，罗妮卡帮她开了门。罗妮卡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提议用灯笼或是蜡烛帮卡欧雯照亮去路。在夏夜里，雨野原的人是用不着灯光的。
罗妮卡站在门口，望着卡欧雯走入黑暗之中。一名雨野原男子拖着脚步从暗处走出，接过沉重的木箱，轻松地挟在臂弯里，两人一起回头挥手道别。罗妮卡也挥挥手。她知道沙滩上的某处必有一条小舟等着他们，港湾里也必然停泊着一条只点了一盏灯的大船。罗妮卡希望他们一切顺利，平安回到家，她也热切地对莎神祷告，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必站在这里，目送自己的儿孙与他们一起离去。
“嗯？”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充满了甜蜜与满足。
凯芙瑞雅整个人贴在凯尔身上。两人贴在一起虽感温热，但仍不时因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凉风而起鸡皮疙瘩。凯尔身上散发出性与男子的气味，令人留恋。那结实的肌肉与力量是抵挡一切夜晚恐惧的稳固堡垒。既然如此，凯芙瑞雅默默地对莎神问道，她为什么不干脆作罢，只享受这单纯与甜美就好？今晚凯尔回家来跟她道别，两人吃了顿大餐，喝了美酒，然后激情地做爱。明天凯尔就要开航，而这一去就要等到这一趟生意都做完了才会回来。既然如此，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再提起麦尔妲的事情，把好好的情调都给破坏了？这是因为，凯芙瑞雅坚决地对自己说道，这件事情非得解决不可。她必须让凯尔在出门之前跟自己达成一致才行。她可不想在凯尔出门之后推翻他的决定，因为那样会损害夫妻之间长久以来的信任。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夫妻俩都很不愿意听到的那几个字说了出来：“麦尔妲的事情……”她开口道。
凯尔咕哝了一声。“别讲了。求求你，凯芙瑞雅，别讲了。我再过几个小时就得起身回船上。这几个小时，就让我们单纯地缱绻吧。”
“我们没那个空闲。麦尔妲知道我们两人对此意见不合，所以你出门之后，她就会随时利用这一点来向我示威。凡是她想做什么事情而被我挡了下来，她就会顶嘴说：‘可是爸爸说，现在我是个女人了……’那对我可真是个折磨。”
凯尔长长且痛苦地叹了一声，翻了个身，离开凯芙瑞雅，于是这张床突然变得比刚才清凉许多，令人颇不自在。“这么说来，我该收回自己的承诺啰，就因为你怕女儿跟你产生口角？凯芙瑞雅，要是果真如此，女儿会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瞧你说得那么严重，这事真的有那么难吗？你就让她穿件漂亮衣服去参加舞会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凯芙瑞雅鼓起了全部勇气，好不容易直接反驳丈夫这么一声。不过她坚决地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不明就里。他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而她既然一直都没说，现在也来不及把一切解释清楚了。但这次非得让凯尔让步不可，就让她这么一次。“这可不是穿件漂亮衣服跟男人跳舞这么单纯。麦尔妲现在已经开始跟瑞喜学跳舞了，但是我要告诉她，目前她必须以上跳舞课为满足，而她必须至少经过一年的准备才能以女人的身份在缤城社交圈现身或是外出。我还要告诉她，我们两人在这方面的立场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你想过之后，改变了心意，不想让她去参加今秋的舞会。”
“但我可没改变心意。”凯尔顽固地说道。此时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两手交握垫在头下面。凯芙瑞雅想道，这是因为他现在是躺着，他现在若是站着，想必就会两臂交握抱胸了。“我觉得你太小题大作了。而且……我说这个不是要惹你伤心，而是因为我认为你的程度绝不止于此……我认为你只是想要把麦尔妲控制得紧紧的，一点都不愿放松，你只是想把她当成小女孩一般拴在身边。亲爱的，我感觉得出你对麦尔妲的情绪近乎于嫉妒，因为她在我面前跟你争宠，此外她又将受到年轻男子的青睐，这使你醋劲大发。这样的场面我以前见多了，做母亲的都不希望自己的光彩被女儿抢走。女儿若是长大成人，总是使母亲觉得自己年华已逝。但我觉得你这举动实在有失身份，凯芙瑞雅，你何不这样看：长大成人的女儿既是你的青春纪念，也是你教养的功劳？你总不能永远让她穿短裙、绑辫子下去啊。”
凯芙瑞雅在气愤且受到羞辱之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凯尔一定是把她的沉默误会成其他意思，因为他稍微转头望着她：“麦尔妲跟温德洛大不相同，这点我们实在应该感激。温德洛不但长相及讲话声都像小男孩，甚至连他自己心里都巴不得不要长大。前几天，我看到他打着赤膊在船上干活；他背上红通通的，像是煮熟的大虾，还像五岁小孩一样生着闷气。船上有人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衬衫挂在船桅顶上，而他竟然不敢爬上去把衬衫取下来。我把他叫进我的房间，私下告诉他，他要是不上去拿衬衫，就会被众船员看笑话。他却告诉我，他之所以不爬上去，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他就站在那儿，像个传教士一样讲得头头是道！还扯出什么道德观点，什么这与勇敢无关，也与怯懦无关，而在于他知道众人就等着他爬上去取衬衫，并会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乐趣。我告诉他，这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他照着之前教的，乖乖爬上去把衬衫拿下来就对了，但是这样他还有话讲，他搬出了一套说辞，说什么任谁都不应该光是为了取悦自己而逼迫或作弄他人。最后，我再也忍不下去，干脆叫屠戈押着他爬到船桅上去把他的衬衫拿下来。恐怕这么一来，他就在船员们面前颜面尽失……”
“船员们应该干活才对，你怎么反倒让他们作弄温德洛呢？”凯芙瑞雅质问道。这件事情使她心里淌血，虽说她心里倒希望儿子早点上去拿衬衫。温德洛若接下了船员的挑战，干脆地爬上去，那么船员就会把他看作是自己人，如今他们只会把温德洛当做是可以任他们嘲笑戏弄的外人了。这个道理，凯芙瑞雅一想就知道，并纳闷儿子如今是什么下场。
“都是你毁了那孩子的一生，你硬要把他送去修院，让他受教士教育，结果你看，孩子都被教坏了。”凯尔几乎是得意洋洋地讲出这句话，而凯芙瑞雅这才突然发现，凯尔已经完全把话题转移到他处。
“我们原来在谈麦尔妲，不是温德洛。”凯芙瑞雅突然心生一计，“既然你一直坚持只有你才知道如何把我们的儿子教成真正的男人，那么也许你也该承认，唯有女人才知道如何恰当地引导麦尔妲成为女人。”
即使在黑暗之中，凯芙瑞雅都看得出凯尔因为她那辛辣的语调而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突然领悟到，自己若想把凯尔拉到跟自己同一阵线，用这个方法恐怕无法奏效。不过话都说出口了，一时间，她也气得不想把话收回。老实说，她气愤得根本就不想哄着或诱着凯尔接受她的看法。
“要是你是这种女人，那么我也许会把栽培女儿的权利让出来。”凯尔冷冷地说道，“但是你少女时期是什么情景，我记得很清楚。现在你想管住麦尔妲的模样，就如同当年你母亲把你紧紧拴在身边。你想想看，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激起你身为女性的那一面？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那个耐心啊，所以我才不会让麦尔妲长大之后变得像你当年那么迟钝害羞。”
凯芙瑞雅惊愕到无法呼吸，这话实在太过伤人。凯尔求爱的进展缓慢，而凯芙瑞雅则慢慢产生了期待，最后终于肯定他对自己颇感兴趣的这些过程，不但新鲜有趣，也是她心中最甜蜜的记忆之一。但是凯尔片刻之间便将那一切撕毁，把她一连数月的害羞期待说成是他在进行枯燥的耐性训练；凯尔甚至把激起自己情愫与爱意之事说成是他不得不对她进行的教育训练。凯芙瑞雅转头瞪着凯尔，突然觉得眼前的丈夫像是床上的陌生人。她很想否认一切，假装他从没说过这些话，假装那些并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他在气愤之余冲口而出的言语，但凯芙瑞雅的内心突然冰冷起来。不管是气话、真心话，还不都一样？多年来，她总深信凯尔体贴多情，但事实上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他们虽结婚多年，但凯芙瑞雅并不是嫁给了真实的人物，而是嫁给了虚无的幻想。她想象中的丈夫温柔、多情且开朗，而他之所以一年到头在外漂泊是不得不这么做。她将凯尔的脸安置在这个虚幻人物的头上，至于丈夫偶尔在家时犯下的两三个，甚至更多的小过错，就干脆视而不见，或是找个借口交代过去；她总是假装凯尔一定是太累，船上生活太长也太艰苦，或者夫妻两人只是久久不见，有点不适应而已。虽然凯尔在她父亲过世之后如此失态，但凯芙瑞雅在应对上仍照样把他当做是自己心目中创造出来的那个人物。但事实是，他根本就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浪漫多情的男人；他只是个寻常人，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不，他比大多数男人更为愚蠢。
他竟蠢到以为在自己比较了解的领域上以及他因为将出远门而管不到的家务事上就非得对他言听计从不可。领悟到这一点，凯芙瑞雅就好像睁开眼睛望着东升的太阳。为什么她到现在才想到？
也许凯尔察觉到他这次太过分了。他翻过身面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肩头。“来嘛，”他以安抚的语调恳求她，“别气了。我明天就出海，今晚你就别气了吧。相信我，如果这趟出海顺利的话，下次靠港时我就可以待久一点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待在家里，把一切重负从你肩上卸下来。麦尔妲、瑟丹、船、庄园……我会把一切都打理妥当。你一向都很迟钝害羞……刚才我真不该说得一副好像你这个性永远也改不过来似的。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因为个性的关系，你要经营管理这些事情必定是很困难的，这些我都能体谅。如果真的说谁有错，那错的一定是我，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竟然让你担负起这些重任。”
因为心里麻木，凯芙瑞雅任由凯尔把她拉到身边，安抚她入睡。但是刚才她觉得温暖的身体，现在却突然变成甩不开的重负；凯尔为了安慰自己而做的种种承诺倒成了她心头的沉重压力。
“母亲。”
那一声呼唤轻得如同鬼魂的轻语。“嗯，亲爱的。母亲在这儿。”罗妮卡平静地应道。她并没睁开眼睛。多年来，她对于那几个轻唤母亲的声音一直都很熟悉，至今她那几个小儿子仍然不时会趁夜来拜访母亲。虽然这样幻想十分痛苦，但是罗妮卡仍不愿睁眼，以免睁眼之后，发现一切烟消云散。虽然只是这么点虚幻的安慰，且过后总令人怅然，但她仍不肯轻易松手。
“母亲，我回来请你帮忙。”
罗妮卡慢慢地睁开眼睛。“艾希雅？”她轻轻对着暗夜唤道。摇曳的轻纱窗帘后面，是不是有个人影？或者，那也是她的幻想？
有只手伸出来，拉开窗帘。艾希雅靠在窗台上，探头进来。
“噢，你没事！感谢莎神！”
罗妮卡连忙翻身从床上坐起，但是她才站到地上，艾希雅便从窗边退开。“你若是叫唤凯尔，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她以低沉粗哑的声音警告母亲。罗妮卡走到窗边。“我根本没想到要叫他。”她温柔地说道，“回来，我们得谈谈。家里的事情，每一件都跟我的设想不同，全部都走了样。”
“这不算是什么新闻。”艾希雅郁郁地说道。她大着胆子凑近了些。罗妮卡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见女儿眼里明白透露出内心的伤痛。艾希雅移开视线，不再望着母亲。“母亲……也许我问这个有点傻，但是我非问不可，我非得在开始之前把这个问清楚不可。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最后一次相聚的那一天，凯尔说了什么话吗？”她女儿的口气很紧急。
罗妮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天他说了很多事情。我真希望我能把他说的话通通忘记，只是那些话像是刻在我心里，怎么也忘不了。你说的是哪一件？”
“他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有一个声誉卓然的船长肯证明我的本事，那他就把我的船还给我。你还记得他说过这些话吗？”
“我记得。”罗妮卡坦承道，“但据我看来，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那个人就是那样，一气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但是你的确记得他说过这话吧？”艾希雅逼问道。
“是啊，我的确记得。艾希雅，我们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谈。进来吧，我求求你。回家来，我们得……”
“不必了。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我刚才问你的事情。母亲，你这个人从不撒谎，若是碰上大事，你必秉公据实。而总有一天，我会期望你把真相说出来。”她女儿一边走，一边回头跟她说话。这真是难以置信，她女儿竟然这样就走了！在那一刹那，艾希雅看来像极了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她穿着水手上岸时穿的条纹衬衫和黑长裤，连走路的滑步和拢在脑后的头发都宛如她父亲的翻版。
“等等！”罗妮卡叫道。她坐在窗台上，伸腿跨过窗户。“艾希雅，你等等！”她叫道，同时扶着窗台一跳，落在窗外的花园里。她踉跄了一下，差点就跌倒，而步道上的石头又戳得她脚底很痛。她匆匆穿过草地，走到围住草地的月桂树篱边。但是等她走到此地时，艾希雅早就不见了踪影。罗妮卡伸手去推叶子浓密的树篱，努力地想要穿过去，但是那树篱只是略微开了一条缝，而且很扎手。
她退后几步，张望着花园的景况。四下一片沉寂，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女儿又走了。如果那人真的是她女儿。
“你带我们走错路！”瑟苏瑞亚叫道，“丰境的水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暖，而且水里的盐分越来越古怪。你带我们出走，可是这里食物短少，你又不给我们宽裕的时间觅食。我没闻到别的蛇团的味道，因为他们都不走这条路。你这不是带我们去重生，反倒是带我们去死了。”
丝莉芙摇摇一头触须，并弯起脖子以释放毒液。她心里发誓，若是墨金遭到其他海蛇攻击，那么她一定会上去为他助阵。但是墨金并未竖直他的触须，反而像是潮水中的海带一般，懒懒地在丰境上跳起舞来；他跳着跳着，跳到了瑟苏瑞亚身边，然后又到了瑟苏瑞亚身下，而瑟苏瑞亚为了继续瞪着墨金，不得不扭过头来。接着，墨金在全蛇团的注视之下将瑟苏瑞亚的挑战化为由他引导的优雅舞蹈。
墨金同时以身体和智慧缠住瑟苏瑞亚，对他说道：“如果你没闻到其他蛇团的味道，那是因为我所追随的是许久之前的海蛇经过此地的味道。不过，如果你把鳃盖张开一点，就会闻到其他蛇团的气味，而且他们不过就在我们前头不远处。这处丰境的水暖，你就害怕，可是当年我带大家从暖水前往冷水之时，头一个反对的也是你。你尝到这儿的盐味不寻常，就以为我们走错了路。你这海蛇真是笨哪！如果一切都很熟悉，那我们岂不是游回昨天的地方了吗？你好好跟着我，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我不是要带领你们回到熟悉的昨天，而是要带领你们游向明天。而我们所去的明天，就是你们子孙的昨天啊！吞下我的真理，不要再怀疑了！”
墨金跟瑟苏瑞亚贴得很近，所以他一散出毒素，瑟苏瑞亚就吸进去了。瑟苏瑞亚一尝到死亡的回响与蕴藏其中的真理，一对绿眼顿时睁得很大；他不再抗拒，全身瘫软下来，若不是墨金卷住他，他就掉在水底了。然而，就在墨金捧起那条曾经反对他的海蛇时，蛇众却不安地叫喊起来，因为丰境之上、虚境之下的交界之处有个很大的黑色物体在缓缓移动。那无鳍的物体破水而过，无声地漂过蛇众的头顶。
就在蛇众焦急地冲回水底深处时，抱着瑟苏瑞亚的墨金却朝那黑物追去。“来吧！”他朗声对大家说道，“跟上去！跟上去，不要害怕。我向你们保证，等到汇聚之后，不但食物不缺，而且重生在望！”
丝莉芙勉强以她对墨金的忠心遏止内心的恐惧。整个蛇团的海蛇之中，第一个解开盘成圈的身体，游过丰境、追随首领而去的就是丝莉芙。她看到瑟苏瑞亚开始回过神，非常轻柔地跟墨金拆开。“我看到了。”瑟苏瑞亚对远落在后、犹豫不前的蛇众叫道，“这条路是对的，墨金是对的！我在他的记忆中看过此地，如今我们只是重游旧地罢了。来吧，来吧。”
在瑟苏瑞亚的召唤之下，食物，或者说是猎物吧，既不挣扎，也不乱游地朝蛇众漂来，任由大家分食。
“我们不会饿着。”墨金平静地鼓励大家，“也无须为了捕鱼而多逗留。把疑虑摆在一边，探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吧。大家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