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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访客

埋首于账本中的罗妮卡抬头,叹了一口气,问道:“什么事?”
瑞喜不安地答道:“黛萝·特雷来访,现在人在接待室里。”
罗妮卡扬起眉毛:“哦?”黛萝在维司奇家是来去自如的,近几年来,她和麦尔妲十分要好,这两个小女孩之间早就不讲究外客来访的正式规矩了。
瑞喜垂下头望着地上。“她哥哥也跟她一起来了。瑟云·特雷。”她吞吞吐吐地说道。
此刻罗妮卡皱起眉头:“瑟云吗?好,我现在可以见他,不过你别带他来这里,就带他去休憩室坐一下吧。瑟云有没有表明他的来意?”
瑞喜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对不起,夫人。瑟云说,他们兄妹俩来此是为了拜访麦尔妲。”
“什么?”罗妮卡一听,像是被人刺了一刀般倏地站起。
“你们在这方面的规矩我还在摸索,不过依我看,总觉得这不大……妥当。所以我就请他们兄妹俩在接待室稍候了。”瑞喜看来非常困窘,“希望我没有给你造成尴尬才好。”
“这你别担心。”罗妮卡干脆地说道,“就算有什么‘尴尬’,也是麦尔妲招惹来的。不过瑟云·特雷的社交礼节理应不该这么差劲才对。你刚才说他们在接待室里?”
“对,是不是应该要……送上些饮料?”瑞喜提及此事,两个女人对望了一眼。在遇上了此等进退两难的社交窘境时,主仆之间的界线便泯灭不清了。
“我……对。谢谢你,瑞喜,还是你设想得周到。我应该把瑟云当成正式访客来招待才是,而不是把他当做鲁莽的男孩一样狠狠地骂一顿,虽说他的规矩实在太差了。”罗妮卡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你把瑟云来访的事情告诉凯芙瑞雅,请她也到休憩室来,之后再送上饮料。一会儿之后你再告诉麦尔妲说她有访客,这是她惹出的事端,就让她瞧瞧这种事情该如何应付吧。”
瑞喜像是为了上战场而做准备的士兵般吸了一口气:“好的。”
瑞喜离开之后,罗妮卡举起手揉了揉眼睛。她再度朝那几本账簿瞄了一眼,忍不住摇头。反正在那些账目里钻研了大半天之后,眼也酸了,头也痛了,况且到现在她还想不出要怎么做才能减少债务、增加进账。既然如此,倒不如接见瑟云,调剂一下心情。只是这宗突如其来的事情不但让人开心不起来,而且又是个无解的难题。唉。她拍拍头发,挺起背脊,朝接待室走去;她要是再迟疑,恐怕就信心涣散,不敢进去了。瑟云·特雷年纪虽轻,但他可是势力庞大的商人世家继承人。她得让瑟云知难而退,但又不能直接侮辱他;这其中有根微妙的分界线,一点都错不得。
到了接待室门口,罗妮卡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门把。
“母亲。”
罗妮卡转过头,发现凯芙瑞雅像是脱缰野马般地奔了过来。平时凯芙瑞雅的眼神平和温顺,但此时她眼里却冒出气愤难平的火花,嘴也抿得紧紧的。凯芙瑞雅很少如此,上次她气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罗妮卡都想不起来了。她伸手做出阻挡的手势,以非常小的声音叮咛道:“特雷家族可冒犯不得。”她看到凯芙瑞雅听了这话后,思虑片刻,随即将之抛到脑后。
“维司奇家族也冒犯不得。”凯芙瑞雅低声怒道,声调的抑扬顿挫跟她父亲实在太像,罗妮卡听得不禁愣住。凯芙瑞雅推开门,抢在母亲之前进去。
倚坐在卧榻边缘的瑟云抬起头,面露羞愧,就连黛萝都显得很惊讶。她歪着头,打量凯芙瑞雅与罗妮卡后面有没有人。
罗妮卡抢在凯芙瑞雅之前开口道:“麦尔妲马上就来了,黛萝,我敢说你的朋友一定很高兴与你相见。还有瑟云,欢迎,不胜荣幸。你多久没来了?让我想想……你知道吗,我连你上次到我们家来坐坐是什么时候都记不得了。”
瑟云一下子直挺挺地站起来,鞠了一躬,接着抬起头,面露微笑,但是笑得不太自在:“我相信我父母曾带我来参加凯芙瑞雅的婚礼。当然,那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差不多十五年。”凯芙瑞雅有感而发地说道,“那时候,你可是个好奇的小男孩呢。记不记得当时你伸手去捞花园喷泉里的金鱼,结果被我逮到了?”
那少年仍站着不敢坐下。罗妮卡努力回忆他到底几岁,十八还是十九?
“是,好像有这么回事,我多少有点印象。但当然,正如你说的,我那时年纪还小。”
“的确如此。”凯芙瑞雅抢在罗妮卡之前应道,“小孩子嘛,看到漂亮又闪亮的东西,就想要抓回家去玩,这没什么好苛责的。”她笑望着瑟云,说道:“瑞喜帮我们送喝的来了。你坐啊,别拘束。”
瑞喜端来一个大托盘,上头有一壶咖啡,还有小蛋糕、奶油和香料。她将托盘放在小茶几上后便离开了。凯芙瑞雅为大家倒咖啡,一时间,只听她逐一询问咖啡要加奶油还是要加香料的声音。凯芙瑞雅倒了咖啡之后便坐下来,笑吟吟地望着这两位客人。黛萝紧张地坐在椅子边缘,不时朝门口瞄。据罗妮卡猜测,她大概是希望麦尔妲赶快现身并带她离开,以免被这种成人聚会的场合压得喘不过气来——至少罗妮卡希望黛萝想得就这么单纯。
凯芙瑞雅一坐下来,就挑起第二波攻势:“那么,那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瑟云?”
瑟云大着胆子直视凯芙瑞雅的眼睛,但是他的声音轻柔无力:“麦尔妲邀请我来……邀请我们到府上来拜访。前几天我带黛萝去市场买东西,碰巧遇上她,所以大家一起坐下来喝了饮料,当时麦尔妲邀请我们到府上来拜访她。”
“这样啊。”凯芙瑞雅应道。从她的声调听来,她相信瑟云说的是实话,因而表情十分沮丧,罗妮卡暗暗希望自己的心情不要像她那样全写在脸上。“唔,那个傻孩子,她从头到尾就没想到要告诉我们你会到家里来坐坐。不过,小女孩都是这样的,而麦尔妲又特别糟糕。那孩子满脑子塞的都是傻气的幻想,结果把该有的常识和礼貌都挤掉了。”
罗妮卡并没有全心听凯芙瑞雅讲话,她已经开始考虑,麦尔妲溜到市场去的次数有多频繁,以及他们之所以相遇是否真如瑟云所说的是出于巧合。她望向黛萝,这个“巧”遇会不会是这两个小女孩筹划出来的?
麦尔妲仿佛感应到外祖母的思绪,就在此时踏进房里。她四下一望,看到一室众人如此正式地啜饮饮品,感到非常讶异。罗妮卡看到麦尔妲脸上那种既狡猾又机警的神情,只觉得这件事情太过险恶。那孩子才多大年纪,就有这样的叛逆本事?一看那情形,就知道麦尔妲本想单独接见黛萝与瑟云。不过,看来至少她并不知道他们今天要来。虽然她头发刚梳过,唇上又涂了一点胭脂,所幸穿的仍是适合她这年纪的女孩应有的装束。麦尔妲穿的是式样简单、以毛料裁制而成的直筒连衣裙,领口、袖口和下摆绣了花,不过她特别将腰带系紧,以绷出逐渐隆起的胸部,借此衬托出她乃是穿着小孩衣服的女人。瑟云·特雷一见到她便站了起来,也就是说,瑟云并不将她当做小女孩来看待,而是以面对年轻女子应有的礼节来待她。
这比罗妮卡先前料想的还要糟糕。
“麦尔妲。”凯芙瑞雅笑着对女儿招呼道,“黛萝来看你了。不过你们何不先坐下来,跟我们吃会儿蛋糕、喝杯咖啡再走?”
黛萝与麦尔妲四目相交。黛萝吞了口口水,并稍微润湿了嘴唇。“也许过后能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凌霄花,听说快要开了,是不是?”她清了清喉咙,转头以不必要的过大音量对凯芙瑞雅说道,“我们上次碰面的时候,麦尔妲讲了好多你们暖房的事情,而我哥哥这个人爱花成痴。”
凯芙瑞雅抿嘴而笑。“是吗?那一定要带瑟云去走一圈了。麦尔妲难得涉足家里那几个花房,居然还记得家里有凌霄花,真令我感到惊讶。我一定要亲自带瑟云去参观。”说到这里,凯芙瑞雅转头笑望着瑟云,“毕竟他上次差点把我的金鱼抓走,所以这次我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与我的金鱼独处了!”
瑟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装作听不出凯芙瑞雅这话有什么弦外之音。罗妮卡见了,颇为他感到难过。
“很期待到你的花房去参观,凯芙瑞雅。”
罗妮卡本以为她必须亲自控制住场面,不过至少在这方面,凯芙瑞雅终于挑起了她应有的责任。于是之后的时间,罗妮卡啜着咖啡,吃着蛋糕,只是偶尔应一两句客套话,此外便冷眼旁观。不久她就看出来,麦尔妲与黛萝两人是共犯,而黛萝比麦尔妲更不自在,也更为愧疚。至于麦尔妲,她就算称不上是泰然自若,至少心意已决,她的注意力都摆在瑟云身上,话题也全绕着他打转,而瑟云听了,只能不由自主地跟她应对下去。他似乎很明白,成年男子造访尚未踏上社会的小女孩不但于礼不合,同时也有失分寸,但此时的瑟云就像是被蛇耍弄得筋疲力竭的老鼠一般,根本就没想到要逃跑。瑟云不但不告退,反而努力应付凯芙瑞雅滔滔不绝的客套聊天,而麦尔妲则是故作啜饮状,实则从咖啡杯杯缘偷瞄着他。罗妮卡暗暗叹了一口气。之前凯芙瑞雅还担心麦尔妲太过天真,若是太早进入社交圈,恐怕会被别的男人占便宜。但是看这光景,恐怕只要她不占别人便宜就不错了。此时麦尔妲虎视眈眈地盯住瑟云,一心要掳获他。罗妮卡心底不禁纳闷,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是想要拥有这个男人,还是以捕获这男人的过程为乐呢?瑟云年纪轻,从这场面看来,他对这种游戏也颇为生嫩。要是麦尔妲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落入彀中……此外他对于麦尔妲的一言一行毫无抗拒之力……那么麦尔妲说不定会甩掉他,另寻比较有挑战性的目标。
罗妮卡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她的外孙女。像她这样的个性,出现在男人身上尚且称赞不得,出现在女人身上就更不敢恭维。这个麦尔妲就是在伺机捕捉猎物,罗妮卡想道,现在才想到要防堵,是不是为时已晚?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摇身一变,不是变成女人,而是变成了伺机而动、以占有为乐的女子?罗妮卡不禁想道,凯尔硬把温德洛从修院拖回家来也好,如果维司奇家族必得由温德洛与麦尔妲其中一人来继承,那么她宁可把家产传给温德洛,也不愿传给现在的麦尔妲。
温德洛的事情占据了她的心思。她希望那孩子一切都好——当然,与其祝愿他一切都好,不如祝愿他能熬得过来实际些,这点她心里有数。修院曾捎来一封信,写信的人叫什么“白伦道”,信上问候那孩子的近况,并询问他何时会返回修院。罗妮卡把信交给凯芙瑞雅。这信该怎么回,让她去伤脑筋吧。
说起来,这凯芙瑞雅实在太过软弱,凯尔怎么决定,她都不敢违拗。罗妮卡好几次气得想把她叫来狠狠地臭骂一顿。她很想逼迫凯芙瑞雅承认,艾福隆过世后的这几个月来,家里兴起的滔天巨浪都是凯尔一手造成的。温德洛根本就是被绑架上船,并被迫在自己家族的船上为奴。至于艾希雅,只有莎神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下场了。罗妮卡每想到这个叛逆的女儿如今不知沦落何方,就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那种心情最是煎熬。如今艾希雅的尸体是不是已躺在什么匆促挖成的坟墓里腐烂了?她是不是住在缤城哪个肮脏的小角落,为了养活自己,就算是最下贱的事情也照做不误?据她判断,后面这个情况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自己曾在缤城上上下下遍访艾希雅的下落,但结果全无消息,连句谣言都没有。如果艾希雅还活着,那么她一定离开缤城了。但果真如此,那么她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离开的呢?
就文明开化的程度而言,如今的缤城比五年前还要倒退。新来者引进了各种陋习,他们对于女人和奴隶的态度非常恶劣。新来者大多是男人,罗妮卡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待故乡老家的女性,但是他们在缤城家中的女人,虽名为仆人,但其实跟奴隶差不多,而奴隶的待遇往往连动物都不如。她第一次看到新来者在市场里当街殴打仆人的时候,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她惊讶的还不只是那个新来者会动粗,毕竟脾气不好的人各地都有,即使在缤城商人世家之中也不乏毛躁凶狠的暴君,一个不顺心就甩皮鞭打仆人、亲戚或是拳脚相向。不过这种案例通常都是罪有应得,比如说,是因为仆人偷窃、撒谎或是偷懒才招致的。但是,那天她在市场上看到那个仆人被殴打之后只是缩得远远的,根本不敢回嘴,根本没有威胁要离开这个雇主,甚至也没有抱怨主人殴打他太不公平。而因为那仆人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所以旁人根本没有帮腔的余地。众人迟疑着,不好说什么,心里则纳闷道,是不是这人挨打乃是罪有应得?他是不是因为自己理亏,所以主人要打,就默默承受?因此,没有人上前去劝阻。
如今的情况已经演变成缤城的仆人分成了两个阶级。像奶妈这样真正的仆人会得到一份过得去的薪水,并有权保有自己的尊严与生活——毕竟对于奶妈而言,服侍维司奇家的人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而她的人生绝不只是服侍维司奇家的人。不过那些新来的仆人则跟奴隶没什么两样,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服侍主人,不管主人有什么怪癖或劣根性都不得嫌弃。在缤城,蓄奴仍是非法的,不过谁能证明某个人并非普通的仆人而是个奴隶?旁人若是问起身份之事,这类仆人便立刻恐惧万分地强调他们是真正的仆人,而他们的薪水全寄回老家去了;还有人强调,他们对现况颇为满足,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人生。罗妮卡每次想到那些奴隶主不知用了什么威胁的手段,竟吓得这些人如此自卑且恐惧,就不禁开始反胃。看那光景,奴隶主显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才把奴隶压制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就日安了,罗妮卡·维司奇。”
罗妮卡并未因为思绪被人打断而惊讶得跳起来,这点稳重的姿态她还是有的。此时瑟云站在她面前,对她颔首为礼。于是她也点头对瑟云回礼,并说道:“日安,瑟云·特雷。希望你喜欢我们的暖房。如果你喜欢凌霄花,不妨请凯芙瑞雅剪一段枝叶让你带回去种。凌霄花虽然好种,但是我们每年都剪掉大量的冗枝,好让花开得更艳丽,树形也更好看。”
“我懂了。”瑟云答道。据罗妮卡看来,他是真的懂了她的意思。瑟云对她道谢之后便随着凯芙瑞雅离开房间,黛萝和麦尔妲也交头接耳地跟了上去。从麦尔妲鼻孔歙张、嘴唇紧抿的模样就知道她气在心里,只是隐忍不发。她显然原本想借机与瑟云独处,或至少除了瑟云的妹妹之外不要有其他人在场。然而为的是什么目的?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这件事最让人担心害怕之处就在于此:麦尔妲咄咄进逼地要掳获男人的心,但是此举会有什么后果,她却茫然无知。
然而这到底该怪谁呢?罗妮卡望着他们走远,逼着自己回答这个问题。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孩子们逐渐长大,她常常见到他们或是一起进餐或是在屋里、花园四处走动。但是在她眼里,他们一直都是孩子,他们不是明日的大人,也不是逐渐成长、终究会长大成人的小人儿,在她眼里,他们就是小孩子,此外无他。瑟丹,此时瑟丹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他大概是跟奶妈或家庭教师在一起,有大人看着,而且很安全吧。罗妮卡突然恐慌起来。时间不够,就算现在开始塑造他们,可能也太迟了。就拿她自己的女儿来说吧,凯芙瑞雅一天到晚只巴望别人告诉她该做什么,而艾希雅从小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想起账本上的数字。那些数字太过难看,徒有意志是不足以改变的。她想起她欠的债以及债主雨野原的费司筑家族。“人还金还,欠债奉还”啊。罗妮卡突然扭转了自己的观念:欠债不是她的问题,而是麦尔妲、瑟丹的问题啊。毕竟如果维司奇家还不出债来,不就得用他们的血脉去抵债吗?而她到现在为止都不曾跟他们俩提起过。一次也没有。
“夫人?你还好吧?”
罗妮卡抬起头,发现瑞喜在看她。瑞喜已经进来一会儿了,她将茶点、杯盘等收到托盘上,走到呆望着远处的主妇身旁。这个女人是罗妮卡自己家里的奴隶兼仆人,而她把教导外孙女的重任托付给她,可是她自己对瑞喜的认识也极其有限。光是麦尔妲会怎么领会宅子里出现瑞喜这样身份的人,就很难说了。她会就此认定蓄奴也未尝不可吗?她会就此认定蓄奴乃是大势所趋吗?如果缤城这个社会未来的大势就是如此,那么对于即将在这个社会中长大成人的麦尔妲而言,这样的趋势有什么意义?
“来,你坐下来。”罗妮卡听到自己对瑞喜说道,“我们得谈一谈。谈谈我外孙女,也谈谈你自己。”
 
“哲玛利亚。”薇瓦琪轻声说道。
薇瓦琪的声音惊醒了原来沐浴在冬阳下、躺在甲板上睡觉的温德洛,使他抬起头来。天气清朗,既不冷,也不热,微风徐徐吹来。依规定,他早上、下午各陪薇瓦琪一个小时,而这是下午该陪她的时间,他父亲却很无知地把这种时间说成是叫他去“注意一下船的事情”。
“对不起。”温德洛揉着眼睛。
“别道歉。”薇瓦琪简单地说道,“要是我也能像人类一样睡着,把一天的事情和伤痕都抛在脑后就好了。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人能够睡着,也算是我们的福气了。我之所以叫醒你,只是因为我想,或许你看到这个景色会高兴。你外祖父总是说,由这儿看哲玛利亚城,因为什么缺陷都看不到,所以景色最是漂亮。喏,前面就是哲玛利亚城的白色尖锥了。”
温德洛站起来伸展手脚,从蓝色的海面眺望出去。哲玛利亚城海湾的那两个岬角往外伸出,围住了船,像是两条迎人的臂膀。这座城市沿着海岸而建,位于冒着烟的暖河河口与雄伟的大君之山山峰之间。漂亮的宅邸与庭园间隔着宽广的树林。城里有一条山脊,山脊后升起大君御苑的高塔与尖锥——那就是哲玛利亚城的核心,人称“上城”之处。这个在午后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城市是文明的中心,是一切艺术与知识的摇篮,因此这个国家便以首都之名作为国名。哲玛利亚城闪耀着绿、黄、白三色的光彩,仿佛镶在座上的珠宝。城里的白色尖锥高高挺立,比任何树都高,颜色白得令温德洛若不眯眼就难以直视。尖锥上做了镀金的饰条,各种建筑物都是以赛丹镇运来的艳绿大理石作为基座。一时间,他热切地眺望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声名远播的城市。
大约五百年前,哲玛利亚城发生大火,几乎所有建筑物都付之一炬。当时的大君下令重建都城,而且要盖得比之前更为富丽,所有的建筑物都要以石材建造,以摆脱火灾的威胁。大君聚集了手下的一流建筑师、艺术家与石匠,历经三十年才造好了这座御苑。御苑中第二高的尖锥下便是大君的居所,而最高的尖锥则是大君御用的莎神神庙,那是大君和随侍大臣们拜神的地方。一时间,温德洛眺望着那根尖锥,心里充满敬畏与惊奇。能够被派至莎神神庙乃是最高的尊荣,凡身为教士者,无不希望自己有机会在那儿待下去。莎神神庙的藏书足足有十七个房间之多。另有三间缮写室,有二十名常设的教士长年缮抄经卷和书籍。温德洛一想到那个庞大的学习规模就心生敬畏。
接着,他心里便苦涩起来。远望魁斯城时,也一样令人觉得那座城市美妙光彩,但魁斯城仍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婪、粗暴之城。他转身背对着哲玛利亚城,滑下来坐在甲板上。“这些都是障眼法。”他有感而发地评论道,“都是人类自我欺骗的骗局啊。人类聚集起来,造出了这样美的事物之后,就退后一步,评论道:‘瞧,我们有灵魂、有内涵、有灵性,又有喜悦;我们就以建筑物来代表这一切良善,这样一来,我们往后就用不着每天都来这一套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过着愚蠢且粗暴的生活,并把自己或是旁人心中冒出来的良知和高尚心性通通踩扁。既然良善都盖成房子了,那以后人的良善就免了。’所以我说,这是人类自我欺骗的骗局。”
薇瓦琪说得很轻柔,若是温德洛站着,那么他说不定听不见,但碰巧他此时坐着,手掌还平贴在甲板上,所以这几句话便在他的灵魂中荡漾起来。“也许人类才是莎神造出来的骗局。说不定莎神会说:‘我在创造万物之时,都造成美丽且表里如一,唯有造人的时候除外。唯有人这种生物,能够既美丽又邪恶,兼以自我毁灭。而我设的这个骗局中,最残酷之处就是让人有能力看清这一点。’依你看来,莎神是这样的吗?”
“你这话是在亵渎莎神。”温德洛激动地说道。
“是吗?可是所有的丑陋与邪恶也都是人性的一部分。那些丑恶是从哪儿来的?这你怎么解释?”
“这丑恶非出于莎神,而出于忽略莎神,出于将内心的莎神隔离开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人们将孩子们送至修院,这些孩子有男也有女,年纪小到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处,由于在这么稚嫩的年纪就离开家园,许多人既愤怒又害怕。然而不到几个星期,他们就如花开般地绽放,沐浴在莎神的光彩与荣耀之下。每个孩子至少也有一个火花。不是所有人都会留下来,有的人被遣送回家,因为他们根本不适合一辈子过献身莎神的生活。但是所有人都堪称为光、思想与爱的产物。所有人都是如此。”
“嗯。”薇瓦琪沉思道,“温德洛,能够再度听到你以自己的口吻讲话,真好。”
温德洛允许自己露出苦笑,摩拭着断指处的白色皮肉。这动作已经变成习惯,然而每当他察觉到自己有这习惯,都感到微微苦恼。此时他发现自己又在摩拭断指处,便毅然地握紧双手,问道:“我有那么常自怨自艾吗?有明显到大家都看得出来吗?”
“我可能比别人更敏感。不过,偶尔能把你从苦闷中拉出来也是不错的。”薇瓦琪顿了一下,“依你看,你会上岸去吗?”
“大概不会吧。”温德洛努力把声调中的阴郁气氛压抑下来,“自从我在魁斯城给我父亲‘丢了颜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上岸过了。”
“我知道。”虽然不必说也知道,但薇瓦琪仍然应道,“不过,温德洛,如果你上岸去的话,要多加小心。”
“为什么这么说呢?”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想,这大概就是你高外祖母所说的‘有那个预兆’吧。”
这实在太不像薇瓦琪的语气了,所以温德洛站起来,探到船栏外去打量她。薇瓦琪正抬头望着自己。每次温德洛认为自己已经习惯她了,就会碰上像这样的时刻。今天的光线特别清楚,在温德洛心中,一向把这叫做艺术家的光线。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光线,他才会觉得薇瓦琪看上去特别容光焕发吧?她的绿眼睛发亮,黑发上有浑厚的光泽,就连那纹理细致的皮肤都散发出打磨光亮的木料与健康柔美皮肤的最佳特质。温德洛这样望着她使她脸上浮起红晕,而这反过来也使温德洛再度感到强烈的矛盾,因为他虽深爱着薇瓦琪,却又对她的真正本质全然不识。这个矛盾使他整个人震动起来,每次皆是如此。他怎么会感受到如此的……热情——暂且大胆地用这个词好了——呢?她是木料与魔法的产物啊!他是爱着薇瓦琪没错,但是这样的爱实在找不出根源……他与薇瓦琪之间不可能有婚姻与孩子的前景,他们也不可能彼此满足肉体的情欲,况且他又不是因为经年累月跟薇瓦琪在一起,才生出这种亲密又温馨的感觉。这真是太没道理了。
“你觉得这很怪吗?”薇瓦琪轻声问道。
“不是你怪,”温德洛试着解释,“而是这种感情太怪,因为这太不自然了。感觉上,仿佛不是我真的生出了这样的感情,而是有人把这种感情安置在我心里似的。就好像我被人施了魔咒。”他不情愿地补上最后这一句。莎神的信徒并不否认世上有真正的魔法,温德洛就曾在难得的几次机会中亲眼见过别人施法以涤清伤口或是生出火花。但要施魔法必得既有天赋,又经过训练才能生效。然而自己突然涌生出强烈的爱意,照他的想法,起因纯粹是因为彼此交往得久了,这样的情况就绝对不是魔法。自己很喜欢薇瓦琪号,这点他是明白的,他觉得这样的情愫有道理。他喜欢薇瓦琪的理由可多了:她既美丽又和善,还很体谅他。她很聪明,望着她以其才智将思绪概念层层推论出来,实是一大乐事;她就像个见习教士,心胸开阔,什么都肯学。谁会不喜欢这样的生物呢?根据逻辑,他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生物,而他也的确喜欢薇瓦琪。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个几乎令他感到痛苦且老是会在像是此时这种古怪时刻出现,像是要将他扫倒的情绪。这个情绪就是他愿意承认,薇瓦琪对他而言比家园与家族更为重要,比他在修院的人生更为重要。碰上这样的时刻,温德洛能够想见的最好的人生片刻就是投身平贴在薇瓦琪的甲板上,与她合而为一。
可这不对啊。人生之所以要过得好,其目的乃是为了要与莎神合而为一。
“你怕我会破坏你的神明在你心中的地位。”
“我看你是说对了。”温德洛不情愿地应道,“同时,我也认为这样的情感并不是你安置在我心里的。据我看来,这可能跟活船的本质有关。”他叹了一口气。“如果说有人真把这样的情感摆在我心里,那么此人想必是我自己的家人,也就是我的高外祖母,因为她在托人建造活船时就已经注定了你我会有这样的感情了。你与我,就像是嫁接的树枝上开出的花苞。我们仍然会活出自己的本色,不过也只能在我们的根给予我们的限度之内。”
风突然吹了起来,仿佛在欢迎薇瓦琪入港。温德洛站起来伸展手脚。近来,他较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不同。他觉得自己并没长高多少,不过肌肉绝对比以前结实多了。前些日子,他偶有机会照镜子时发现脸上的丰润感不见了。这都是变化啊。身体变得更瘦、更精壮,手上剩下九根指头。不过这些变化仍不足以符合他父亲的期待。在他的高烧终于消退,手也好好地愈合之后,他父亲召他去船长室。不是为了跟温德洛说他对这儿子的勇敢表现至为满意,甚至也没有问他的手愈合得如何,更没表示他注意到温德洛的水手本事越来越有进步。不,他父亲只是要指出温德洛有多么愚蠢。他说,温德洛在魁斯城的时候,有那么个大好机会赢得同事的认可,让他们真正把他视为船员的一份子,但是他却让那个机会白白溜掉了。
“那是圈套。”当时温德洛对他父亲说道,“熊受过训练,所以让先前的那个人赢,以便引诱后来的人上钩。那么明显的骗局,我一看就知道了。”
“这我知道!”他父亲不耐烦地宣布道,“重点不在于你有没有看破他们的手段,况且你也不是非赢不可。你这个白痴,你只要让他们认为你有胆量就成了。你想要借着甘特利切指时连叫都不叫一声来表现你的勇气,我知道你有此意,你用不着否认。可是你这种举动只是让他们觉得你是个……信神信昏了头的怪胎。船员希望你表现出胆量时,你一副怯懦的模样,但是任哪一个正常人都会尖声大叫、不断咒骂的场合,你却要表现出一副超凡入圣的样子。这样下去,不管你怎么做,都别想赢得船员们的心。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更遑论要成为他们所尊重的领袖。噢,他们表面上也许会假装接纳你,但那才不是真心的,他们只是想让你放松戒心,这样才能真正把你骗得死死的。而且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如果我还指望你有别的下场,那我就是自欺欺人!”
至今,他父亲的话仍在他心里回响。自那天之后,在漫漫长日之间,他常常感觉到船员们虽接受他,却接受得很勉强。阿和这个人既不会把别人讲的难听话放在心上,有了什么过节也很快就会消解,但最早恢复为之前的态度、对温德洛多予容忍的就是他。但如今温德洛再也无法放松下来接受这一切了。偶尔,他努力在睡前按照老规矩作静思反省之际劝服自己,这是他父亲的阴谋,这是他父亲故意见缝插针。他父亲不想见到船员们接纳他的那个局面,所以尽其所能地离间彼此,好让他永远都打不进船员的圈子里。当他煞费苦心地追踪这种精神错乱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扭曲逻辑之后,才发现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绝对不能信任船员们会接纳他或与他为友。因为果真温德洛信任了众船员,那么他父亲就会另找别的办法来使船员们反对他。
“我每一天、每一天,”温德洛平静地说道,“都越来越认不出自己了。我父亲在我心里种下了猜疑,船上的粗糙生活使我对同僚之间尖酸刻薄的言语习以为常;我甚至还因为与你相处而变得越来越远离教士的生涯。我转了方向,但我并不喜欢现在这个方向。”
要把这些话说出口并不容易。这些话不但刺痛了他的心,也刺痛了薇瓦琪的心,这是她之所以保持沉默的唯一理由。
“我看我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对薇瓦琪警告道,“两边总得有一边让路,而恐怕让路的那一边是我。”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薇瓦琪的眼睛。“我现在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只等着什么事情或是什么人来改变这一处境。”他的眼睛审视着薇瓦琪的脸,希望看看她对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有什么反应,“我想我真的得做个决定了。我相信我必须采取行动。”
他等着薇瓦琪说句话,但是薇瓦琪想不出她能说什么。温德洛到底在暗示什么?他父亲要主导他的命运,他能怎么反抗?
“嘿,温德洛!帮个忙!”船桅上有人对温德洛叫道。
这下子,温德洛不得不回去干那些枯燥单调的活了。“我得走了。”他对薇瓦琪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对或错,我都爱上了你。可是——”他摇了摇头,突然说不出话来。
“温德洛!上来!”
温德洛像是训练有素的狗儿般弹起来,奔上前。薇瓦琪望着他手脚并用,轻松地爬上船桅。他说他爱上了自己,然而除此之外,从他依顺的好性情也可以看出个端倪。至今他仍会抱怨,而且经常抱怨。他仍因为心灵分裂、无所适从而痛苦不已。但是当他把内心的不快活说出来时,他们两个讨论一番,彼此都觉得自己因此而增长了一点智慧。现在他说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但是薇瓦琪知道真相。他内心的力量很强韧,所以尽管不快活,他还是撑得下去。总有一天,他与她会成为一体,只是他们两个需要多一点时间。自从他们第一次相处了一个晚上,她便知道温德洛是注定要跟自己一起出海的了。要让他接受这一点并不容易。他一直在抗拒,不肯接受这个想法,然而就算今天他嘴上讲着反抗的话,薇瓦琪仍察觉到他抗拒的决心开始松动了。她的耐心终究会得到回报。
她以不同的眼光观察这个海港。哲玛利亚城的表面之下的确很腐败,就许多方面而言,温德洛的观察可说是再正确不过了,但这并不是说她会因此而鼓励温德洛。他已经很沉郁了,她犯不着再多推一把。最好是让他把注意力放在哲玛利亚城干净美好的一面上。在冬日的阳光下,这海港看起来很美。
她忆起艾福隆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虽说她记得并不完全。艾福隆是以一个男子的眼光,而非船的眼光来看哲玛利亚城的;他看重的是码头、等着船上货到的商人,以及上面那个城市的高妙建筑。艾福隆从未注意到这城市的脏水不断排入港湾里,也从未以船壳的每一个毛孔去嗅闻水底下的海蛇臭味。薇瓦琪的眼睛掠过平静的海面,海面上不见海蛇那狡诈且邪恶的身影。海蛇都窝在港湾的水底软泥里。薇瓦琪冒出了个不祥的预感,转头望向运奴船聚集停泊的那一带。微风中夹着一丝运奴船飘来的臭味。海蛇味中混杂着死亡与排泄物的味道。果然海蛇密集之处,就是那些不幸船只的下方。一待薇瓦琪的货卸完、船舱也改装好之后,她就会与那些运奴船并排停泊,然后开始上货,把悲惨与绝望塞满整个货舱。薇瓦琪交握双臂,稳住自己。虽然有太阳,她仍不禁颤抖。有海蛇啊。
 
罗妮卡坐在书房里。从前这是艾福隆的书房,如今这里渐渐变成她的书房了。她感觉,自己在这里与丈夫最为贴近,然而待在这儿也使她倍增思念。艾福隆过世后的这几个月来,她慢慢地把他的杂物清理掉,然后把自己的文件和小东西凌乱地堆进来。不过这房间压根就是艾福隆的房间,对罗妮卡而言,书桌的尺寸实在太大,而坐在艾福隆的大椅子上,只会使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地上放着个巨大海洋生物的颅骨当做脚凳,书房有一面墙,全都吊挂着小雕像、贝壳和远方人们的怪异首饰。当罗妮卡将账本放在艾福隆的大书桌上,把她的茶杯和披巾搁在火炉边那张大椅子的扶手上时,总生出一股五味杂陈的亲密感。
她心里有了迷惑时总是到这儿来坐坐,揣想若是艾福隆在世,他会劝自己怎么做,今天也不例外。此时她收腿坐在火炉对面的卧榻上,拖鞋则丢在地上。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羊毛袍,这衣服因为穿了两年,已磨得很旧了。坐在这里还挺舒服的。之前罗妮卡自己生了火,慢慢地添柴,看着火越烧越旺;现在柴火已经烧得很稳了,所以她逐渐轻松下来,人也暖和得多了,但是她心里的迷惑仍找不到答案。
她想着,如果艾福隆在此,一定不在乎地耸耸肩,把问题分派给她自己去解决。正当此时,沉重的木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罗妮卡本以为是瑞喜,但门一开才发现来人是凯芙瑞雅。凯芙瑞雅穿着睡袍,浓密的头发已经绑成辫子盘起来,准备就寝,可是她手里却捧着托盘,上头有个冒着热气的壶,还有两个陶杯。她一进门,罗妮卡就闻到咖啡和肉桂的香味。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凯芙瑞雅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了个方向:“我刚才在想,既然睡不着,那倒不如想办法让自己清醒一点好。来点咖啡如何?”
“太好了。”
现在她们母女之间就是这种平衡。她们对于对方想问的事情避而不答,真的会问出口的则仅限于食物或是无关痛痒的问题,所有可能会造成母女之间冲突反目的事情,她们都绝口不提。今天她邀请凯芙瑞雅来此相聚,可是凯芙瑞雅迟迟不出现,所以罗妮卡心里叹道,大概就是因为母女之间隔阂甚深,所以女儿才不来吧。但在凯芙瑞雅出现之后,罗妮卡突然下定决心,要多少把这个女儿拉回来一点,因此她一边接过凯芙瑞雅递给她的沉重陶杯,一边称赞道:“你今天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我颇以你为豪。”
凯芙瑞雅露出苦笑。“噢,我自己也颇为自豪。我轻松地拆穿了十三岁女孩的狡诈阴谋,并大获全胜。”她在她父亲的椅子上坐下来,踢开了拖鞋,把腿缩到椅子上,“这样的胜利实在很空虚,母亲。”
“我养大了两个女儿。”罗妮卡温柔地指出,“所以我知道这样的胜利,有时候是很痛苦的。”
“但不是因我而起。”凯芙瑞雅显得无精打采,接着仿佛颇为痛恨自己地说道,“我敢说,我从来就没有让你或是父亲因为我的事情而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我一向是个模范小孩,无论你吩咐什么,我从不顶嘴,该有的规矩我一样也没漏,所以你和父亲总是称赞我很乖。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你是我‘好养的’那个女儿。”罗妮卡应和道,“也许我因此而低估了你,或是忽略了你吧。”她不禁摇了摇头:“从前艾希雅一天到晚给我找麻烦,所以我难得有空想想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凯芙瑞雅剧烈地呼了一口气:“这么说来,她虽闯了不少祸,你倒有一大半是蒙在鼓里的!身为她姐姐,我……但是事到如今,情况还是没有改变,她照样惹我们心烦,不只你烦,我也烦。她小的时候既任性又调皮,可是爸爸因此而特别宠她。如今爸爸走了,艾希雅失踪,她却还是像从前一样占据了你所有的心思,就因为她人不见了。”
“凯芙瑞雅!”罗妮卡斥责道。她讲这话未免太冷酷了,妹妹失踪,做姐姐的还因为母亲担心妹妹而醋劲大发?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迟疑地问道:“你真的觉得,就因为艾希雅失踪了,所以我都不关心你?”
“你难得跟我说上一两句话。”凯芙瑞雅指出,“我虽继承了家产,但是当我把账目写错或搞乱的时候,你干脆把账本通通收回去,自己重做。你把家里管得好好的,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今天瑟云闯进门来,你直接冲上战场,稍后才想到派瑞喜来通知我。母亲,我要是像艾希雅那样突然失踪,家里上下大概还会运作得更为顺利。你样样都处理得非常妥当。”凯芙瑞雅停顿了一下,然后差点被呛到,接着又说:“你根本没留出让我管事的空间。”她突然举起陶杯,慢慢地啜着热腾腾的咖啡,凝视着炉火。
罗妮卡想不出该接什么话才好。她啜了一口咖啡,然后说道——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话是在找借口:“我一直都在等你把事情接过去做。”
“可是你光是事必躬亲就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空教我。‘算了,账本还我,我自己来比较快。’这句话,你跟我讲了不知多少遍。你可知道,每次听到你这样说,我都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无奈?”听她的声调,这种不满的情绪由来已久。
“没错,我不知道。不过我是应该要知道你的心思的,我真的应该多关心关心你。对不起,凯芙瑞雅。我真的很抱歉。”
凯芙瑞雅哼了一声,听来像是在叹息。“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算了吧。”她摇了摇头,仿佛要从她能说的话之中找出一句非说不可的,“我要把麦尔妲接过来管。”她平静地说道,抬头望着母亲,像是认为母亲一定会驳回。但罗妮卡只是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凯芙瑞雅吸了一口气:“也许你心里怀疑,认为我做不来。别说你,我也认为自己做不来。但是我知道我非得试试不可,而且我之前就想请你让我……不,对不起,但是这话我一定要说:你别插手。不管麦尔妲与我之间闹得多僵、情况变得多棘手,你都别插手。教育女儿是我的责任,你别以你自己管得比较顺手为由,就把这个责任揽过去。”
罗妮卡非常惊骇:“凯芙瑞雅,我不会把这种责任揽过来的。”
凯芙瑞雅凝视着炉火:“噢,你会。而且你甚至连自己抢着把教养麦尔妲的责任揽过去了,都还不自知,就像今天这样,所以我只得迁就你所安排的局面。这件事情若是由我自己来处理,那么一定不叫麦尔妲下来,我会干脆告诉瑟云和黛萝,麦尔妲出去了,或是在忙,或是人不舒服,然后客客气气地把客人送走,根本就不让麦尔妲出来故作害羞,或是跟瑟云眉来眼去。”
“也许照你这样安排比较好吧。”罗妮卡退让地低声说道。她女儿讲得很伤心,可是白天时,自己之所以那样处理,也不过是想要迅速应变,以预防发生大难罢了。不过,尽管她女儿这话刺耳,但罗妮卡倒也明了,凯芙瑞雅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她紧抿嘴唇,啜了一口咖啡。过了好一会儿,她问道:“我能问问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其实没什么打算。”凯芙瑞雅坦承道,“那孩子的路越走越偏,而且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说不定往后我再也管不住她了。不过眼下我有几个想法,首先就是要终止让瑞喜给麦尔妲上舞蹈课、礼仪课等,往后除非该做的事情她都做到,否则就继续停课。等到复课时,麦尔妲必须好好尊重瑞喜这个老师,就像瑟丹对家庭教师那样尊重才行。除此之外,上课是每天固定时间,不是她觉得无聊,想找件新鲜的事情来玩的时候才上课。还有,如果她错过一堂课,那么她就得多做几件杂务,才能换得再度上课的机会。”凯芙瑞雅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想法是,她要享有成年女子的特权,就得做成年女子该做的工作。所以——”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她母亲的眼睛,“所以我要把那些账本从你手上拿回来。我可不要让麦尔妲像我这样一无所知地长大。从今以后,她每个星期都必须记账做账。我知道她不免把墨渍印得到处都是、把账页弄得脏兮兮,或是誊错账目,最后必须重新来过一次。但这种情况,你我都得忍受,她必须细心精确地把数字誊好、一一计量并加总。另外,你接见中介人、做买卖的商人和管田庄的工头时,麦尔妲……不,不只是她,我们母女俩都要跟在你身边看。管理庄园、洽谈买卖的事情,麦尔妲也得学。”
凯芙瑞雅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仿佛是在等着她母亲提出反驳,但是罗妮卡什么话也没说。
“当然,这期间,麦尔妲必须表现良好才行。她应该穿适合即将成年的女孩所穿的衣服。这衣服不能俗气妖艳,但也不能过于孩子气。她得做几件新衣服了,我的打算是,这几件新衣服她必须自己帮忙做。此外她也得学着准备食物,以及监督仆人。”
凯芙瑞雅每多说一件麦尔妲该学的事情,罗妮卡便点个头。凯芙瑞雅说完之后,她母亲说道:“我觉得你的设想很好,若麦尔妲学会这些事情,必能获益不少。只是据我看来,她未必肯学这些。这年头已经不流行让女人接触这些事情,更遑论由女人亲自应付这些了——说句老实话,如今缤城人把这些事当做是平民的俗务,根本不屑亲手为之。在这个情况下,她难免会觉得学这些事情有失身份。若硬要她学,恐怕她会不愿意。”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凯芙瑞雅应道,“不过,就是因为我也有这个顾虑,所以才要跟你商量另外一件事情。母亲,我知道这件事你一定不以为然,但是据我看来,这是唯一能管住麦尔妲的办法。从今天起,除了我给的钱之外,她连一个铜板都不准动用。我会通知市场的商人和跟我们有往来的商人,以后麦尔妲不得以家族名义在外签账。这种事情当然很让人面子上挂不住,但是……”凯芙瑞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在考虑什么似的,“对。不只麦尔妲不能在外挂账,连瑟丹都不行。现在开始管住瑟丹,应该不算太早吧。麦尔妲自小不管要什么都能轻松到手,现在想来,也许我对她管得太松了。”
罗妮卡听了点点头,这番话让她一下子宽心不少,但是她压抑着不让自己轻松地大大呼出一口气。其实桌上已经有一把麦尔妲在外签账的签条了,买的尽是一些甜点、小玩意和价格出奇高昂的香水之类。就她看来,麦尔妲任意挥霍的习性实在不该助长,但这又是一个她迟迟不愿跟女儿提起的话题。如今她不禁扪心自问,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老是避而不谈呢?“麦尔妲是你女儿,这由你做主就好。”罗妮卡应道,“不过,恐怕这一来你我都不好过。还有。”她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我们跟费司筑家族的合约,你也得跟麦尔妲谈一谈了。”
凯芙瑞雅扬起一边眉毛。“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她指出。
一时间,罗妮卡对女儿万分同情。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领悟到两个女儿可能会因为数代之前订立的合约而沦为牺牲品时,心里是多么地悲痛。“你的确已经结婚了没错。”她平静地指出,“可是艾希雅失踪了,而我们的债务又增长得比进账还要快。凯芙瑞雅,费司筑家族与维司奇家族订立的合约条件,你一定记得很清楚。‘人还金还,欠债奉还’。一旦麦尔妲成年,经过引见的仪式,正式进入缤城社交界之后,如果我们凑不齐金子、还不起债务的话,就得把她抵给费司筑家族了。而且——”罗妮卡勉强自己说出来,“而且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就短少了两份金子。当时我允诺在冬季付款时,要把短缺的那两份,以及罚金都一并补齐。”罗妮卡实在没有勇气向女儿坦承那笔罚金有多么惊人。“到那时候,若是付不出来。”她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么卡欧雯·费司筑可能会要求我们以血亲来履约。而如果到时候艾希雅已经找回来了,那么我们就必须将她送给费司筑家族;但如果到时候还没找到,那么这个‘人还’的人选,就是麦尔妲了。”
罗妮卡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体谅地望着凯芙瑞雅越来越恐惧的眼睛——那恐惧的神情无可避免地转为愤怒。“这太不公平了。这是什么条件!况且这条件又不是我应允的!签约的是好几代之前的祖先,而且签约时麦尔妲都还没出生哩。既然如此,怎么能拿她去履约呢?这说不通,这不公平!”
罗妮卡等了片刻,让凯芙瑞雅稍微冷静一下,才说出任哪个商人世家的子女都耳熟能详的一番话。“商人的规矩就是这样。不公平也好,不合理也罢,有时候甚至还难以理解,但商人的规矩就是如此。当年我们来到天谴海岸时,两手空空,什么财物都没有,唯一的宝贝就是我们自己,以及我们口说为凭的承诺了。当年我们立誓要忠于彼此,而且不是以一天或一年为限,而是世世代代。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尽管从前的人来到此地都活不久,我们却照样在这里立足下来。除此之外,我们还立誓要忠于土地,并忠于土地所需的一切。据我看来,到目前为止,你还没跟麦尔妲谈过这一点。你真该早点教教她的,毕竟她一定多少听过些谣言传闻了。”
“可是……她只是个孩子啊。”凯芙瑞雅辩驳道。瞧她这样说,仿佛只要她母亲肯应和,那么就可以改变命运,让麦尔妲免于承受由于时间与现况而不得不然的结果了。
“她现在是孩子没错。”罗妮卡小心翼翼地说道,“但是她当孩子的时间不长了。她在成年之前,必得有所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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