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雨野原商人
“事情凡是违背寻常的规矩，我的火气就来了，就是这样。”外祖母断然地说道。
“对不起。”她的母亲淡淡地应道，“我只是问问而已。”此时外祖母坐在她的梳妆台前，麦尔妲的母亲则站在外祖母身后，把外祖母的头发盘高。不过她母亲嘴上虽这样说，口气倒不像很抱歉，听来只是她因为外祖母时时刻刻都烦躁易怒而感到疲惫。据麦尔妲看来，这倒无可厚非，毕竟自己光是看她们两人这样斗嘴都烦了。她只觉得她们两人老是想着人生晦涩的那一面，一天到晚担心不已。今天晚上，缤城的旧商世家们有个重大聚会，外祖母和母亲要带着她同行。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弄头发、试穿新袍子，可是她外祖母和母亲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打扮，而且还哀声叹气的，仿佛参加聚会不是出去看看人、聊聊天的大好机会，而是烦死人的苦差事。她实在搞不懂这两个人。
“你们好了没？”麦尔妲催促道，她可不希望最后一个到场。据她母亲说，今晚要讨论许多雨野商人和缤城商人的事务，她实在看不出为何想到这个聚会就这么丧气。不过，这种正式会议自然得“背脊挺直，不可以露出百般无聊的样子”。麦尔妲希望她们能于众人仍在聊天打招呼、喝饮料的时候就到场，这样的话，她说不定可以去找黛萝聊天，甚至还可以跟黛萝坐在一起。可是外祖母和母亲竟然弄到现在还无法出门，真是的。说真的，她们应该各找一个穿衣仆人，由仆人预先把她们的衣裳准备好，然后帮她们盘头发、打扮妥当才是。其他商人世家都有这样的仆人，但是外祖母坚持说不行，还说她们再也请不起这样的仆人了，母亲也点头称是。她们硬要她学做账的时候，她还跟她们大吵了一架。那一天，她们逼着她坐在桌前，要她把一大堆收账签条和签账单都搞清楚，再誊写到一本账本里头。她誊写的时候把那一页弄得乱糟糟的，外祖母还要求她重誊一次。誊了账目之后，她们还坐下来，跟她讨论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以及为什么这些数字意味着家里除了奶妈和瑞喜之外，别的仆人都不能留了。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自己一定高兴得飞上天。她敢说，这账目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毕竟这说不通嘛。家里又没什么改变，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穷？不过，此时她外祖母和母亲穿着至少已有两年的袍子，彼此帮对方盘头发，而且还一边盘头发，一边发牢骚。“我们能早点出门吗？”她又问了一次。真搞不懂她们两人为什么都不回答。
“我们现在看起来像是能早点出门的样子吗？”她母亲质问道，“麦尔妲，请你发挥一点用处，不要光是站在那里逼我发疯。你去看看重生商人的马车来了没有。”
“噢，不要找他嘛！”麦尔妲抗议道，“请你千万告诉我，我们不是要搭他那辆又臭又旧的马车去商会。母亲，他那辆车的车门根本关不紧，开门也不顺。要是我们搭他的车前往，我一定会颜面扫地——”
“麦尔妲，你去看看马车到了没有。”她外祖母简洁地命令道。真是的，刚才母亲就说过了，外祖母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地重讲一遍？
麦尔妲叹了一口气，大步离开房间。照这样下去，等她们到场的时候，饮料点心都已经收走，而众人也已经坐定了。要是自己非得跟着她们去，坐着把整场会议听完的话，那么至少也要让她享受到那场会议之前众人寒暄谈笑的有趣阶段啊。她沿着走廊走下去，想着说不定黛萝不会出席。不过瑟云一定会去，毕竟他父母打从几年前开始就把他当做大人来看待了。说不定黛萝也会去，而如果她去了的话，自己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她们应允她跟黛萝坐在一起。接下来就是要叫黛萝跟她哥哥坐在一起，不过这点简单得很。自从那天母亲坚持要亲自带瑟云去参观花园以来，她就没再见到瑟云，但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对自己不感兴趣了。
麦尔妲想到这里，便绕到洗手间去。洗手间里头有面小镜子，虽然光线不好，不过麦尔妲看到镜中人影仍然满意地微笑。之前她先把黑发梳高，扎成辫子，然后将辫子盘在头上，有如戴了顶王冠一般。几绺梳不住的发丝轻轻地在她额头和脸颊上飘动。她们仍不准她戴珠宝，不过她从温室里选了最晚开的几朵玫瑰花蕾来做装饰。这几朵花蕾是深红色的，散发出浓艳的甜香。她今晚所穿的袍子非常朴素，不过至少不是小女孩穿的高腰裙。这是“商人袍”，商人世家都是穿这种商人袍出席这类聚会的。麦尔妲的商人袍是红紫色，色泽近似于装饰在她发间的玫瑰花蕾。红紫色是维司奇家的家色。麦尔妲自己偏好蓝色，不过她穿红紫色确实好看。再说，至少这袍子是新的。
在这之前，她从未穿过商人袍。袍子是圆领的，长及脚踝，像是教士袍一般在腰间系腰带，把人包得有点密不透风。不过她颇喜欢这黑色宽皮腰带的色泽，也很喜欢代表维司奇家的这个“V”字金属腰带扣环。她把腰带系得很紧，以便突显丰臀，同时让胸前的布料紧绷起来。爸爸说得没错，她已经有女人的身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能穿女人的衣服，并享有女人的特权？唔，反正爸爸迟早会回来，到时候家里的情势就不同了。爸爸的生意一定很顺利，会带着好多钱回到家里来，到时候，他就会听到女儿如何遭到虐待，连爸爸答应让她穿的礼服都泡了汤的事情……
“麦尔妲！”她母亲一把拉开洗手间的门，“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等你。赶快去拿斗篷，我们要出门了！”
“马车到了吗？”麦尔妲一边匆忙地跟在母亲身后走一边问道。
“对。”母亲粗暴地答道，“而且重生商人一直站在马车旁边等我们。”
“唔，那他为什么不敲敲门或拉门铃绳什么的……”
“他敲过门，也拉了门铃绳。”她母亲厉声说道，“只是你跟平常一样，光顾着做白日梦，不知道梦到哪里去了。”
“我一定要穿斗篷吗？我们是搭马车去，到了就进大堂里，应该用不着斗篷吧，况且袍子这么新，穿旧斗篷实在不合适。”
“外面很冷，斗篷要穿。还有，今晚请你一定要维持风范，注意听听会议上讲什么。雨野原诸世家可不会平白无故地召请所有旧商世家前去开会。所以我敢说，不管今晚谈的是什么议题，必定会影响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命运。还有，你要记着，雨野原的人乃是我们的亲族，你别瞪着人家看，要摆出你最好的风范来，而且要……”
“是，母亲。”又来了。这番老套话，今天她母亲至少讲了六次。她是以为自己重听呢还是以为自己太笨？难道她们不是打从她一出生，就一再对她叮咛，雨野原诸世家乃是他们的亲族吗？说到这里，她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她们母女俩走出门，经过脸色严峻的奶妈时，她开口问道：“我听人家说，雨野原的人有一种新宝物，叫做‘火焰宝石’。我还听说，这种火焰宝石清澈如水，但是每一颗宝石之中都有小小的焰心，不断燃烧。”
麦尔妲虽问了，但她母亲根本没回答，就直接对那个矮肥的小个男子说道：“非常谢谢你耐心等待，达弗德，我知道你是特别绕路来接我们的。”
达弗德对她的母亲灿烂地一笑，他扶着她母亲上车之时，脸上闪耀着喜悦与油光。麦尔妲一个字也不说，也不让达弗德有机会碰到她的手臂，便一股劲地跳上马车。她上次坐这马车的情景至今未忘，也仍未原谅他。麦尔妲跳上车时，她母亲已经挨着她外祖母身边坐下了。噢，她们该不会指望她去坐在重生商人的边上吧，那家伙实在是太恶心了。“我可以坐在你们中间吗？”她一边问道，同时挤入外祖母与母亲之间，“母亲，那个火焰宝石……”她满怀希望地继续说道，但此时重生商人仿佛她根本不在场似的开口说道：
“都坐好了？好，那我们就出发啰。唉，我恐怕得坐在门边，把门拉紧才行哪。我之前就吩咐他们说要把这个门锁修好，但是晚上他们把马车开出来时，我才发现还没修好。这种事情不是要把人给逼疯吗？主人吩咐的事情，仆人净当做耳边风，这种仆人要他做什么？光是这样，就教人恨不得缤城能开放蓄奴了。凡是奴隶都知道，主人的善意乃是奴隶能够得到安适与福祉的唯一希望，所以凡是主人吩咐的事情，奴隶没有不拼命做好的。”
接着他就叽里呱啦地讲下去，一路讲到抵达“商人大会堂”为止。重生商人讲个不停，而麦尔妲的外祖母与母亲则默默聆听，顶多只是客气地表示她们与他意见不同，尽管外祖母老是说奴隶制度必会毁掉缤城，这个论调麦尔妲听了不下百次。倒也不是说她同意外祖母的看法，她敢说，她父亲一定是因为奴隶买卖的获利比较丰厚，所以才会做这个生意。不过，她还是觉得外祖母很没骨气，因为外祖母在家里讲得煞有介事，可是到了重生商人的面前，却又不敢出声维护自己的观点。外祖母所说出最重的话就是：“达弗德，我只要想象自己若身为奴隶是什么情景，就知道奴隶买卖实在是大错特错。”讲得仿佛只要她口出此言，别人就无可辩驳了似的。马车才走到半途，麦尔妲就被这种话题折磨得枯燥至极。况且她要跟母亲讲火焰宝石的事情，却一再被外务打断，到现在都还没能跟她详谈。
不过幸亏她们并不是最后抵达的人。重生摸索着要打开那个没修好的门锁，最后干脆把门撞开，而麦尔妲则倾尽全力，控制自己乖乖坐着不动。不过重生一下了车，她就跟着灵敏地跳下车，根本就不让他有机会用他那潮湿多肉的手掌拉住自己的手。像他那样的人，她若是被碰到，就非去洗手不可了。
麦尔妲正要举步走上台阶，她母亲尖声叫道：“麦尔妲！”接着母亲也不稍微降低声音，就说道，“你在那儿等着，我们等一下一起进去。”
麦尔妲噘起嘴来，并用鼻子大声地呼了一口气。她这动作是故意的，她母亲总是以在公共场合训斥小孩子为乐，但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站在原地等他们，不过他们到了之后，她却故意远远落在后面，虽不至于远到她母亲会叫她走快些，但已经足够让旁人觉得她不像是跟母亲、外祖母和重生商人一同前来的了。
商人大会堂黑漆漆的。嗯，倒也不是全黑，不过跟秋季舞会时灯火通明的样子差太远了。商人大会堂门口的步道上只有两支火把，而且大会堂的护窗板全关着，只从裂缝中透出黯淡的光线。这大概是因为今晚是应雨野原各家族的要求而召开会议的吧。雨野原人不喜欢亮光，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传闻是这样说的。黛萝说，雨野原人不喜欢亮光是因为他们的眼睛怕光。不过麦尔妲倒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跟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雨野原人一样丑，所以他们才偏好昏暗的灯光，以免众人直盯着他们看。听说他们脸上都是肉瘤，所以人们都说，雨野原的人是蛤蟆脸、畸形身。麦尔妲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今晚会有多少雨野原人到场？
达弗德的车夫刚把马车开走，就又有一辆马车骨碌骨碌地靠了上来。这是辆旧式马车，车窗上遮着细密的蕾丝窗帘，让人看不清车内的情况。麦尔妲故意走慢，以便瞧瞧下车的是谁。由于灯光幽暗，她必须眯着眼才看得到车门上的家徽。那个家徽很少见，绝对不是缤城旧商世家的徽章。既然如此，这必是雨野原世家的徽章了，因为今晚除了旧商世家和雨野商人世家之外，谁也不准入场。麦尔妲继续往前走，但她实在忍不住回头瞧瞧下车的是什么人。六个人下了车，大概是一家子吧，皆以深色的斗篷和兜帽蒙住头和身形，不过他们每个人下车之际，都以戴着手套的手碰碰领口或是袖口，而在这轻触之下，该处便燃起或红或黄的小小火焰。麦尔妲看到这个情景，吓得后颈毛发直竖，不过她一下子便想到，这应该就是火焰宝石了。她停下脚步。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火焰宝石实在是出色啊。她屏息凝视，越是近看，火焰宝石就越显得灿烂夺目。
“麦尔妲？”她母亲在叫她了，麦尔妲听出母亲的口气不大高兴。
兜帽下的暗影之中传来低沉沙哑的女声：“晚安。”此时麦尔妲才看出，原来兜帽下还连着一张蕾丝面纱，遮住了面目。到底是什么样的丑陋脸庞，就连在这么昏暗的地方也要遮得密不透风？那面纱的下缘以艳红的火焰宝石镇住，以免被风吹起。麦尔妲多少察觉到身后传来匆促的脚步声，还有衣料在走动时发出的窸窣摩擦声，接着母亲的声音便在她的身侧响起，使她吓了一跳。“晚安。我是维司奇商人世家的凯芙瑞雅。”
“你好，我是贾妮，出身于雨野原的库普鲁斯商人世家。”戴着面纱的女子答道。
“可否容我引见小女，维司奇商人世家的麦尔妲？”
“当然。”那女子虽应答得彬彬有礼，语气中却仍不免透出一点趣味感。麦尔妲这才想到自己早该行礼，赶快屈膝为礼。那女子赞赏地咯咯笑了两声，她再度开口，不过不是对麦尔妲说话，而是对麦尔妲的母亲说道：“印象里，我好像从不曾在商人聚会中见过她，她是刚出社会吗？”
“老实说，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聚会。不过她还没正式引见呢。她外祖母跟我都认为，她应该要先学习商人世家之女的职务与责任，才能正式以商人世家之女的身份踏入社会。”贾妮的口气很轻松，但是她母亲却讲得既拘束又匆促，仿佛要纠正什么错误观念似的。
“噢，这听起来的确像是罗妮卡·维司奇的作风。说真的，我挺赞成这样的观念，可惜这年头，缤城已经少有人像她这么慎重了。”此时她的声调柔滑丰厚有如奶油。
“你的火焰宝石美极了。”麦尔妲不假思索地说道，“是不是很贵？”才刚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很幼稚。
“麦尔妲！”她母亲斥责道。
不过那个雨野原女子却朗声咯咯笑了起来。“老实说，艳红的火焰宝石最常见，也最容易唤醒，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艳红的火焰宝石，因为红色是很丰富的颜色。绿色和蓝色的火焰宝石很罕见，火焰也很难激发，所以火焰宝石中，最昂贵的就是绿色和蓝色的。当然，火焰宝石是库普鲁斯家族特有的产物。”
“当然。”她母亲应道，“有缘见到库普鲁斯家族的新出产物，真是难得。这火焰宝石比传闻所说的还要漂亮。”接着她母亲回头一望，“哎呀！瞧，我们把你给拖住了。我们应该要进去了，不然，说不定他们不等我们，就开始开会了。”
“噢，我敢说他们是一定会等我抵达才开始的。”贾妮·库普鲁斯强调道，“这场会议是应我的要求而召开的。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应该赶快进去，毕竟让大家等我一人可不算礼貌。凯芙瑞雅，小麦尔妲，很高兴与二位一谈。”
“这是我们的荣幸。”她母亲喃喃地答道，谦恭地站到一边，让那位戴兜帽的女子先行。接着母亲拉住她的手臂，手劲大到让人有点不舒服，母亲轻声斥责道：“噢，麦尔妲。”接着便坚持伴着她一起走。外祖母在商人大会堂的门里等她们，嘴唇紧闭，贾妮·库普鲁斯经过时，外祖母深深地屈膝为礼，之后便转过头望着麦尔妲和母亲二人。
她母亲稍候片刻，等到确定贾妮·库普鲁斯已经走远了之后，才小声地对外祖母说道：“她竟然跟她搭讪！”
“噢，麦尔妲。”她外祖母抱怨道。有时候，麦尔妲觉得别人在叫她的名字时像是在用棍子打她似的。好比说，母亲和外祖母每次叫她名字的时候，几乎都不免带着气愤、轻蔑或是不耐烦的意味。麦尔妲一边想着，一边将斗篷挂在挂钩上，耸耸肩，转过身来。
“我只是想要看看她的火焰宝石而已。”她试着为自己开脱，但是母亲和外祖母仍然跟平常一样，对她不予理会，不仅如此，还催着她赶快进大厅去。里头只有在高处放了几架子的蜡烛，所以相当阴暗。大厅里架了高台，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而平常人们成双成对地跳舞之处，现在则摆了一排排椅子。麦尔妲的担忧不幸成真：她们到得太迟了，放饮料的桌子已经收进去，此时人们不是已经就座，就是正在找位子。“我可以去跟黛萝坐在一起吗？”她赶快问道。
“黛萝没来。”外祖母没好气地说道，“她父母想得周到，所以没把她带来开会。要是我们也把你留在家里就好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她回道，而她母亲也同时斥责道：“麦尔妲！”过了一会儿，她夹在母亲与外祖母之间，在一排铺棉垫的单张椅子末端坐下来。这排椅子的最末端是达弗德·重生，她们前面是一对老夫妇，后面是个麻脸男子和他怀孕的妻子，母亲隔壁坐的则是一对下颚发达的兄弟。这些人一点也无法激起麦尔妲的兴趣，所以她挺直坐着，扬起头探望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瑟云·特雷。瑟云在前面，跟她们之间隔了五排，坐在那排椅子的另外一端。特雷家后面的那一排还有几个空位，不过麦尔妲敢说，她母亲一定是故意坐在这里，好把她跟瑟云隔得远一点。
“乖乖坐好注意听。”她外祖母低声警告道。
麦尔妲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沉入座位里。前头的台上，崔铎商人正在讲一篇冗长的祝祷词，缤城商家所遭受的每一项苦难几乎都被他点到了，可是他不但没有因为莎神让人们遭受这样的恶运而愤慨，反而再三举例，证明莎神每次都一定会伸出援手。若是由克莱恩致祝祷词，而非他的伯父，那么说不定众人还会听得津津有味呢。此时，坐在特别保留给雨野原商人位子上的那些人中有好些人垂下了头。麦尔妲心里纳闷道，他们该不会是听得睡着了吧？
祝祷词说完后，接着便是杜尔商人致欢迎词。杜尔商人的欢迎词尽是那一堆老套的说辞，什么彼此皆是一家人，大家都是商人，自古便立誓要忠于彼此，双方要团结，因为彼此乃是血缘亲族云云。麦尔妲穿的袍子虽是新的，却发现这衣料在膝盖处有一处脱线了。她指着脱线处跟母亲说这料子有瑕疵，但是她母亲却露出烦躁的脸色，又举起食指封口，以手势告诫她不要讲话。杜尔商人终于讲完话，换成贾妮·库普鲁斯走上前来致词，于是麦尔妲坐直起来，甚至稍微倾身朝前。
那个雨野原商人已经脱去厚重的大斗篷和兜帽，不过五官依然不明。她穿着料子较为轻薄的象牙色披风，披风也带着兜帽，而蒙在她脸上的那层面纱并非外加的，而是跟她的衣裳连为一体。那些火焰宝石依然灿烂发光，即使在暗室之中，亮光也不稍逊。贾妮·库普鲁斯讲话时，经常左右转头，面向大厅的各个角落，而每次她一转头，面纱跟着一动，火焰宝石就变得更加光辉绚丽。她的面纱下缘系着十五颗火焰宝石，每一颗都如石榴一般艳红，大小则如带壳的杏子。麦尔妲真等不及要去跟黛萝夸耀一番了。她若是跟黛萝说，她不但曾经凑近观看火焰宝石，还跟贾妮·库普鲁斯谈话，那是何等风光！
那个女家长突然举起双手，麦尔妲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贾妮提高了音量，说道：“我们不能再苦等、盼望下去了，那代价实在太高。要是继续下去，我们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住了。我们幸得雨野河的保护，因为任谁要逃离雨野原，雨野河就会吃掉他们的船，若不是这样，我们早就必须亲手杀死逃走的人。缤城商人们！我们怎能坐视这种事情？这不是等于弃我们彼此的誓言于不顾了吗？今晚各位只听到贾妮·库普鲁斯一人说话，但是我向各位保证，我乃是代表所有雨野原商人世家发言。我们受到的威胁实在太大，不能等闲视之。”
她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大会堂里一片沉默，接着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据麦尔妲看来，贾妮应该已经讲完了，于是她靠在母亲身边，小声地说道：“我要去拿点饮料。”
“坐正，不要讲话！”麦尔妲的外祖母小声地对她们母女两人斥道。外祖母额头和嘴边的绷纹皱得更紧了，母亲则什么话也不敢应。她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去。
她们左边那一对宽颚兄弟的其中一人突然站了起来。“库普鲁斯商人！”那人叫道。众人都转头望着他，而他则简洁地问道：“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我希望你们信守承诺！”贾妮·库普鲁斯立刻应道，她像是被自己急切的声调吓了一跳，因为接着，她便以较为缓和的声调说道，“我们必须一如既往，团结一致对外。我们必须派代表去见大君。这个代表不能出自雨野原家族——个中的理由，大家都很明白。不过我们在致大君的信函之中会与各位同一立场。”
“这信函里要写什么？”大会堂的另一端有个人大声问道。
“我真的好渴。”麦尔妲低声道。她母亲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
“我们必须要求大君信守祖先们立下的盟约，我们必须要求大君召回这些所谓的‘新商’，并把他颁发给这些新商的土地退还给我们。”
“要是大君不肯呢？”大会堂后头的一个女商人问道。
贾妮·库普鲁斯不安地换了个姿势，看来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请大君信守他自己的祖先立下的承诺再说。毕竟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对他提过。我们的确在自己人之间有过诸多抱怨，也曾经调解过几个个案，但我们从未团结一致地挺身对大君说：‘如果你指望我们信守承诺，那你自己要先信守承诺才行。’”
“要是大君不肯守约呢？”那个女人紧追不舍地问道。
贾妮·库普鲁斯举起戴手套的手，再任由双手落在身侧。“那么他就失信了。”她这几个字说得很轻，不过照样传到大会堂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生意人若是碰到不守信者会如何应对？如果对方失信，那我们就应该撤回先前立下的承诺。果真走到那个地步，那我们就不再对大君上贡，且往后不再一律把最好的货色送到哲玛利亚城，而是任由我们的喜好来决定。”接着她以更轻的声音说道：“并且逐出新商，缤城自治。”
大会堂里顿时吵闹起来，有的人气愤地指责，有的人惊恐地大叫，也有人大声叫好。坐在她们这一排末端的达弗德·重生突然站了起来。“听我说！”他大叫道，可是没人注意他，于是他爬到椅子上，小心地在椅子上站稳，“听我说！”他大喊道。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竟能叫得这么大声，真是令人惊讶。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喧嚷的声音也逐渐止息。
“这简直是找死啊。”达弗德宣布道，“果真如此，请各位想想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大君是不可能轻易放过缤城的，他必会派出一船又一船的士兵到这里来。大君会没收我们的庄园，将之转交给新商，并把我们缤城商人世家都发配为奴，所以那是行不通的。我们必须跟新商世家联手合作才行，我们必须给新商一点甜头——不是献上我们所有一切，而是只要能让他们满足即可。我们应该要像对待三船移民那样，把新商视为我们缤城的一份子。我倒不认为我们应该倾囊相授，也不认为新商可以跟雨野商人交易，不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重生？”大会堂后面有个人愤慨地质问道，“既然你要挺身为你那些新商朋友们代言，那你倒趁此说个明白，他们到底想要我们多少东西？”
另外有个人插嘴道：“大君若真有心要派船经由内海路上来，那他早就该把内海路的那些海盗清理干净了。可是我听人说，因为欠缺经费，他雇不起士兵，也没钱修缮，所以往昔建造的战船一直停泊在码头边。为什么税金不够用？因为光是大君自己找乐子都不够花啊。内海路海蛇肆虐、海盗猖獗，阻断了我们通商的路线，这些大君都不管，只在乎自己能不能继续荒唐逸乐下去。因此，这个大君根本就不是威胁，既然如此，我们还浪费工夫要求他遵守承诺做什么？我们就自己动手，把这些新商逐出去就好，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哲玛利亚！”
“要是真的这么做，那我们的货物要销到哪里去？货物销到南边，赚得才会多。难道你想跟北边的蛮人打交道吗？”
“你扯远了。问题在于海盗。先人立下的盟约上载明，大君应该要保护我们，让我们免于海上的劫匪之害。若是要跟大君提出要求，那么不说其他，讲这一桩就行了——”
“我们当然需要哲玛利亚了！若是跟哲玛利亚切断关系，那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哲玛利亚有诗歌、有艺术、有音乐，哲玛利亚乃是我们的母文化。若是切断了贸易往来，那就等于——”
“海蛇也是一大问题！内海路海蛇肆虐，都是运奴船害的，所以我们应该要求运奴船不得通行内海路——”
“我们可是光明磊落的人，就算大君失信，我们也依然必须信守昔日盟约——”
“——把我们的土地财产通通没收，并把我们所有人发配为奴。到那时候，我们不就沦为罪犯，并且孑然一身，变成跟祖先一样的下场了吗？”
“我们应该设立自己的巡防船队，这是第一步。有了这巡防船队之后，我们不但可以保护雨野河河口，防止新商擅闯，还可以一举扫清海蛇和海盗。此外，我们可据此让恰斯人知道，缤城与恰斯国之间的分界不是雨野河，而是他们设在徘徊湾的控制站。恰斯人一直妄想要推进——”
“照你这样说来，那我们不是同时向恰斯国和哲玛利亚国宣战了吗？这太愚蠢了。你要知道，若不是我们有哲玛利亚国和哲玛利亚大君做靠山，恰斯国早就占据缤城了。所以，我们若跟哲玛利亚国切断关系、宣告独立，真正的风险其实在于我们可能会因此而跟恰斯国开战！”
“开战？谁说要开战了？我们不过是要求当今的克司戈大君信守伊司克列大君对缤城的承诺罢了！”
大厅里再度喧腾起来，商人们或站在地上，或站在椅子上彼此叫嚣。麦尔妲实在看不出这种场面有什么道理可言，想必任谁都说不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母亲。”她小声地哀求道，“我快渴死了！而且这里面好闷，我能到外面去透透气吗？”
“现在别闹！”她母亲断然说道。
“麦尔妲，你闭嘴！”她外祖母还补了这么一句。外祖母虽在斥她，但眼睛并未看着她，外祖母似乎在努力倾听跟她们隔了两排的前方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各位，”站在台上的贾妮·库普鲁斯叫道，“各位，各位！请听我说！”喧嚷慢慢止息，而贾妮接下来的话说得比较轻，迫使大家必须静下来，才听得到她的话。“我们竟然吵起来了，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危机。就是因为我们众口纷纭，所以不管我们谁说了什么，大君都不当一回事。我们必须派出一队强而有力的人士，将我们的意见转达给他，而无论我们要表达什么意见，都必须团结一致，众人一心。如果大家都是一条心，非常坚决，那么大君就不得不从，但我们若是起内讧……”
“我要去厕所。”麦尔妲低声说道。讲这句话果然没错，这种事情，她们是从来不跟她大小声的。她外祖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过她们还是放她走了。达弗德·重生专注地聆听贾妮·库普鲁斯的说辞，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一下子从他面前溜过去。
麦尔妲在饮料桌前驻足，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离开位子的人多得是，不只她一人。大会堂各个角落集结了一群一群的人，他们只顾彼此讲话，根本不管台上那个雨野人在讲什么。有些人在吵架，有些人则点头应和库普鲁斯的话。在这里面，任哪一个人的年纪都比她大上许多。麦尔妲四下张望，寻找瑟云·特雷的踪影。他仍与父母亲坐在一起，听得很认真，像是颇感兴趣的模样。政治啊，麦尔妲私下倒认为，若是人人都把政治什么的丢开不管，那么他们的生活就可以变回往日的光景了。这些人吵成这样，不就把这好好的一晚都搞砸了？这样开会还有什么乐趣可言？麦尔妲叹了一口气，端着酒杯，踏入清新的冬夜之中。
此时外面一片黑暗，步道旁的火把已经燃尽，只剩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麦尔妲抬头望着星空，心里想的却是火焰宝石。火焰宝石之中，就属蓝色和绿色最稀罕。她真等不及要把这句话说给黛萝听了。她知道这句话要用什么语气说最好，要说得像是她认为这是众人皆知的常识，才能显出自己所知甚多。这些事情讲给黛萝听是最恰当的了，因为她这个人最爱闲聊，饶舌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所以她听了之后，必会逢人就提起此事。毕竟，可不是她把自己的绿礼服传出去，让所有的女孩都点头称奇的吗？当然，黛萝也把达弗德·重生硬将她架回家的事情传了出去。说真的，自己竟把实情尽皆说给黛萝听，实在大为失策，可是当时她气得要命，只想找个人倾诉。今晚的境遇恰可弥补那一次尴尬的场面。这次她只要跟黛萝说，她曾经跟贾妮·库普鲁斯本人谈起火焰宝石，但绝不告诉她会议有多么无聊。她啜着酒，沿着那一列马车走下去。有的马车夫坐在车子里避风，有的马车夫则瑟缩地坐在车厢外的驾驶座上，此外还有些聚集在角落处闲聊，可能还不时拿出随身的烈酒喝上一两口。
麦尔妲一路走到车道的尽头。她走过达弗德的马车旁，接下来便是那辆雨野原家族的马车。她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搭上那件破烂的旧斗篷，现在开始觉得有点冷了。她交握双臂护胸，小心不让酒泼洒出来，然后继续漫步。她停下脚步，细看镶在车门上的家徽，这个徽章竟然是公鸡戴王冠，真是傻气得可以了。“库普鲁斯。”麦尔妲自言自语着，伸出一指，顺着徽章的线条抚摸，好把这徽章的形状记清楚。这金属徽章上凡是她的指头拂过之处，随即便闪耀出亮光，只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麦尔妲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徽章是用济德铃这种材料做的。如今济德铃已经不像往日那么普遍了，不过有些年纪大的街头艺人用的仍是以济德铃做成的铙钹，这种铙钹只要一碰，就会闪闪发光，然而那情景虽好看，声音却不如黄铜铙钹来得清脆响亮。尽管如此，这仍不失为拿到黛萝面前去炫耀的大好话题。麦尔妲懒懒地迈步走，想着到时候要如何措辞。“人的指头这么一碰，就能激起济德铃，也能激起火焰宝石，这可怪了，不是吗？”麦尔妲把心里想的说辞讲了出来。不行，这还不够，还要讲得更煽动、更煞有介事一点才行。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蓝眼睛对她一眨，而且那蓝眼睛离她非常近。麦尔妲连忙退了一步，然后才眯着眼睛打量。原来是有个人倚在库普鲁斯家的马车边，而那蓝色的亮点，是那人系在喉咙上的宝石。他身形削瘦，一身厚重的斗篷，纯粹的雨野人打扮，喉间系着一条细长的领巾，脸上则像女人一般蒙着面纱。他大概是库普鲁斯家的车夫吧。“你好。”麦尔妲大着胆子打了个招呼，以便掩饰方才的惊惶。她开始迈步，从那人身旁走过去。
“其实，”那人轻轻地说道，“火焰宝石只要一经唤醒，那么连用指头碰触都不必，只要轻轻晃动便可使宝石发光。你瞧。”那人将戴着手套的手朝着她伸过来，手腕摇了一摇。这一摇之下，那袖口便冒出两点亮光，原来袖口上有两颗蓝色的宝石。麦尔妲忍不住驻足凝视，那两颗宝石在黑暗中发光，不是淡蓝色，而是浓郁的宝蓝色。
“蓝色和绿色的宝石，可不是最稀少，也最昂贵的吗？”麦尔妲感叹道，啜了一口手里端着的酒。与其直接质问车夫怎会有这样的珠宝，不如这样说还比较有礼貌一点。
“的确。”那人轻松自若地应道，“可是这两颗宝石很小，而且不瞒你说，因为开采时稍有不慎，所以有一点瑕疵。”那人说着，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麦尔妲察觉到，那人耸肩之际，喉间的火焰宝石也跟着起伏。“这两颗大概烧不久，顶多一两年吧。尽管如此，我还是舍不得丢掉，所以就拿来用了。”
“当然！”麦尔妲近乎义愤填膺地说道。这可是火焰宝石啊，怎么可以随便丢掉？真是骇人听闻。“你说这宝石里有火？这么说来，火焰宝石是热乎乎的啰？”
那人大笑起来，不过他的声音很柔和：“噢，虽说是‘烧’，但这跟柴火的燃烧差远了。喏，你摸摸看就知道了。”那人再度朝她伸手。
原本交握着手臂抱胸御寒的麦尔妲怯怯地伸出一指，小心翼翼地在宝石上点了一下。喔，不烫嘛。于是她大起胆子再摸一下。这宝石光滑清凉，像玻璃一般，不过她感觉得出宝石上有个小小的裂痕。她又摸摸另外一颗宝石，之后再度交握手臂抱胸。“好美啊。”她打了个寒颤，“外面好冷，我该进去了。”
“不，别……我的意思是说……你冷吗？”
“有一点。我出来的时候没有披斗篷。”她转身离去。
“那就穿我的吧。”那人站直起来，开始解开他自己的斗篷。
“噢，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这样很好。你的斗篷应该留着御寒才是，我不能穿你的斗篷。我只要进屋里去就行了。”麦尔妲光是想到那件斗篷先是裹着他的肉瘤背，接着便沾在自己的皮肤上，就不禁背脊发凉。她匆促地走开，但是那人跟了上来。
“那就围我的领巾吧。这领巾看来没什么，但其实暖和得很。来，裹上吧。”那人已经解下了领巾——那火焰宝石依然别在领巾上，当麦尔妲一转回身，他就将领巾挂在她的手臂上。这领巾的确暖和，不过麦尔妲之所以没有立刻把领巾丢还给那个人，是因为那颗蓝色的火焰宝石正对着她眨眼。
“噢。”麦尔妲叹道。能够戴着这样的首饰……即使只是片刻而已……这实在是不容错过的大好机会，毕竟她大可回家后再好好洗个澡。“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她对那人问道，把酒杯递给他。那人一接过酒杯，麦尔妲便敏捷地将领巾展开，绕过颈子，围在肩头上。那人是把领巾叠成长条，当做围巾一般围在脖子上的，不过这领巾织得松松地，一展开来竟如披巾一样大。这领巾的确很暖和，非常暖和。麦尔妲东拉拉、西扯扯，好让那颗蓝色的宝石端坐在她的胸膛正中央，她低头望着那颗宝石：“好美啊，就像是……我形容不出来。”
“世上有些美事乃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那人轻轻地说道。
“是啊。”麦尔妲应和道，望着宝石的深处。
过了一会儿，那人提醒道：“酒？”
“噢。”麦尔妲皱起眉头，“我不想喝了。你若想喝的话，就请便吧。”
“真的吗？”那人的语气听来既感到出乎意料，又觉得颇有趣味。仿佛她这么一说，不但动摇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且这结果还对那人比较有利。
这一来，麦尔妲倒有点慌张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喝的话……”
“噢，我的确想喝。”他笃定地说道。面纱裂开了一缝，那人灵巧地把酒杯送进面纱里，以熟练的姿态一饮而尽。接着他举起酒杯，就着星光，对那只杯子凝视了好一会儿。麦尔妲感觉到那人瞄了她一眼，然后便把酒杯拢在他的袖子里。“做个纪念。”他说道。麦尔妲这才察觉到，他的年纪比她大，这样的对话可能于礼不合，说不定虽然她只是闲聊几句，但是对方可能会认为这其中有更深的含义。毕竟，好人家的女孩是不会站在暗处跟陌生的马车夫聊天的。
“我得进去了。我母亲一定在担心我上哪儿去了。”麦尔妲找了个借口脱身。
“说得很对。”那人喃喃地应和道，他的语气中又再度流露出兴趣盎然的意味。麦尔妲开始感觉自己有点怕他。不，不是怕，而是警觉。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情绪，因为她转身离去时，那人也跟了上来。他与麦尔妲同行，仿佛他是男伴，正在护送她似的。麦尔妲有点怕那个人会一路跟着她走进大会堂里，但幸亏他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在你走之前，我要跟你要一样东西。”那人突然说道。
“当然。”她举起手，准备解下领巾。
“我想请教你的芳名。”
麦尔妲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难道他忘了此时她披着他的领巾，上面还别着火焰宝石吗？嗯，若是他忘了，那自己可不会提醒他。噢，她不是要把这个据为己有，等她把宝石拿到黛萝面前炫耀过之后，就会物归原主。
“麦尔妲。”她对那人答道。光讲名字就够了，等他想到领巾遗失，要把东西讨回去之时，只要拿这名字去打听一下便可找得到人，但她才不要把自己的姓氏一并说出去，免得他一下子就把东西讨回去了。
“麦尔妲……”那人拉长了尾音，暗示她还没讲出她的姓氏。麦尔妲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是的。”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道，“麦尔妲。那就晚安了，麦尔妲。”
“晚安。”她转身匆匆走进大会堂的大门。一走到里面，她便连忙把大领巾和火焰宝石解下来。这领巾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织就的，薄如纱，而且轻飘飘的。她把领巾捏成一团，竟小到可以塞进她斗篷的口袋里。太好了，麦尔妲带着满足的笑容朝大厅走去。大厅里的人仍在轮流演讲呢，什么盟约、妥协、叛变、奴隶买卖、战争和禁运等，她听得都烦死了。她真希望他们丢开这些事情不要再谈，好让她母亲带她回家。她回家之后就可以躲在自己房间里，好好地端详那颗火焰宝石了。 蛇团的众海蛇都没有察觉到什么异状，瑟苏瑞亚可能有点不安，但是除了他之外，大家都很满足。这个丰境食物丰足、容易得手，水温又暖和。这里的新盐分使得蛇众的色彩益加鲜明，纷纷开始脱皮。由于食物丰富、身体长大得快，所以他们脱皮很频繁。丝莉芙不满地想，说不定其他蛇众所求的仅止于此，也许他们认为这种进食然后蜕皮的懒散生活，就算是重生了。但她可不这么想。
她知道墨金所求的远高于此，然而蛇团的其他蛇众非常短视，因此他们无法察觉到墨金的焦虑与沮丧。墨金领着他们，跟着那个“供应者”往北而去。有几次墨金在遇上温暖且不带软泥的水流时停下来，再三品尝新环境的滋味，但是每次蛇众都等得很不耐烦，巴不得赶快追随供应者而去。有一次瑟苏瑞亚伸展触须挡住去路，不准众蛇呆呆地追寻供应者，此举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过了一会儿，墨金便困惑地合起下颚，离开那一股温暖的水流，再度藏于供应者的身影下，与供应者一同前进。
后来供应者停了下来，而墨金也以停留在供应者附近为满足。丝莉芙并未公然地露出失望的模样，毕竟她算是谁啊，怎么可以质问祖先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但是后来供应者掉头朝南而去，而墨金也吩咐大伙儿跟上去，这时丝莉芙就担心起来了。她觉得这不太对，而瑟苏瑞亚似乎也有同感。
他们在途中看到好些其他蛇团跟着其他供应者而行，众蛇看来都颇为满足，也都吃得很好。看到这样的情景，丝莉芙便不禁扪心自问，问题会不会是出在她自己身上？是不是她梦想太多，还是将“圣示传说”的一字一句都过分当真，不知道要打个折扣？但接下来，她便注意到墨金有多么心神不宁，即使在进食时也定不下来。众蛇抢上前大口撕咬食物之际，墨金往往突然停顿下来，接着张开嘴巴，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鳃盖掀合不已，不断将什么不易分辨的味道抽送到他嘴里。不仅如此，当供应者停顿下来，众蛇也停在水底歇息时，墨金往往会升至接近虚境的地方，开始合上眼皮、扭着身体跳舞。当碰上这样的场面，瑟苏瑞亚会睁大眼睛注视着墨金的举动，几乎与丝莉芙一样热切。他们的领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身体绞扭成团，再伸展开来，以便用全身的皮肤去体会周遭环境的所有讯息。墨金会自言自语地轻声吼叫，讲些无意义的片段和句子，又夹杂几句“圣示传说”。有时候，他会抬起头，将头伸至虚境之中，再度沉下来，嘴里叨叨地念着什么光之类的。
丝莉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任由墨金狂舞到力竭，连他身上的假眼色彩都转为黯淡，他在疲惫之余开始慢慢地朝海底沉下去。丝莉芙放松触须，毫无挑衅意味地靠上去，配合他的降落速度，平静地问道：“墨金，你的视见是否有了残缺？我们是不是迷失了？”
墨金掀起眼皮注视着丝莉芙。他懒散地卷成圈，松松地将她包卷起来，带着她落入软泥之中。“迷失的，不只是地方而已，连时间也迷失了；不只时间与地方散佚不见，就连蛇团也是如此。早在古代便应该聚集起来的蛇团，却迟迟至今都没有聚集起来。而且我差一点就闻到了‘存古忆’的气味。”
缠卷成圈的丝莉芙颤抖着，为的是要读取墨金的记忆。“墨金，你自己不就是‘存古忆’吗？”
“我吗？”墨金的眼皮又盖起来了，“不，不尽然。我只是差一点记得起古代的事情而已。我知道时间、地点与蛇团这三者应该要汇聚在一起，而且只要我加以体验，就会知道这三者的聚合是否正确。我们已经很接近，非常接近目标了，丝莉芙。我们应该要保存实力，切莫怀疑。时机常常来了又去，而我们总是错过。我担心的是，若是我们这次再错过，对于远古的记忆就会消逝淡化，到那时候，我们就永远无法像昔日那样了。”
“我们昔日是什么样？”丝莉芙问道，她这样问，纯粹只是怕自己听错了。
“昔日的我们乃是世界之主，我们自由自在地在虚境与丰境间活动。一蛇所知，众蛇皆知，且众蛇皆享有所有时空、远至启始之时的记忆。昔日的我们，力量大又有智慧，所有心灵逊于我者的生物，皆对我们尊崇不已。”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丝莉芙不解地问道。
“后来出现了‘重塑’的时机。在‘重塑’时，我们将身体的精华融合在一起，以便创造出新生命，并散发出新的活力与新的力量；我们趁此体现古代的聚合与分散之循环，并再度成长。那乃是让我们身体新生的时机。”
“在那之后呢？”丝莉芙完成了她那部分的仪式。
“在那之后便是团聚的时机。所有的记忆都必须再度与大家分享。个体安全守护至此的记忆，必须还给众蛇。新生的旅程必须完成，而且我等必将再度胜利喜悦。”
“必将如此，”待在附近的瑟苏瑞亚应和道，“必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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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她的母亲淡淡地应道，“我只是问问而已。”此时外祖母坐在她的梳妆台前，麦尔妲的母亲则站在外祖母身后，把外祖母的头发盘高。不过她母亲嘴上虽这样说，口气倒不像很抱歉，听来只是她因为外祖母时时刻刻都烦躁易怒而感到疲惫。据麦尔妲看来，这倒无可厚非，毕竟自己光是看她们两人这样斗嘴都烦了。她只觉得她们两人老是想着人生晦涩的那一面，一天到晚担心不已。今天晚上，缤城的旧商世家们有个重大聚会，外祖母和母亲要带着她同行。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弄头发、试穿新袍子，可是她外祖母和母亲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打扮，而且还哀声叹气的，仿佛参加聚会不是出去看看人、聊聊天的大好机会，而是烦死人的苦差事。她实在搞不懂这两个人。
“你们好了没？”麦尔妲催促道，她可不希望最后一个到场。据她母亲说，今晚要讨论许多雨野商人和缤城商人的事务，她实在看不出为何想到这个聚会就这么丧气。不过，这种正式会议自然得“背脊挺直，不可以露出百般无聊的样子”。麦尔妲希望她们能于众人仍在聊天打招呼、喝饮料的时候就到场，这样的话，她说不定可以去找黛萝聊天，甚至还可以跟黛萝坐在一起。可是外祖母和母亲竟然弄到现在还无法出门，真是的。说真的，她们应该各找一个穿衣仆人，由仆人预先把她们的衣裳准备好，然后帮她们盘头发、打扮妥当才是。其他商人世家都有这样的仆人，但是外祖母坚持说不行，还说她们再也请不起这样的仆人了，母亲也点头称是。她们硬要她学做账的时候，她还跟她们大吵了一架。那一天，她们逼着她坐在桌前，要她把一大堆收账签条和签账单都搞清楚，再誊写到一本账本里头。她誊写的时候把那一页弄得乱糟糟的，外祖母还要求她重誊一次。誊了账目之后，她们还坐下来，跟她讨论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以及为什么这些数字意味着家里除了奶妈和瑞喜之外，别的仆人都不能留了。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自己一定高兴得飞上天。她敢说，这账目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毕竟这说不通嘛。家里又没什么改变，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穷？不过，此时她外祖母和母亲穿着至少已有两年的袍子，彼此帮对方盘头发，而且还一边盘头发，一边发牢骚。“我们能早点出门吗？”她又问了一次。真搞不懂她们两人为什么都不回答。
“我们现在看起来像是能早点出门的样子吗？”她母亲质问道，“麦尔妲，请你发挥一点用处，不要光是站在那里逼我发疯。你去看看重生商人的马车来了没有。”
“噢，不要找他嘛！”麦尔妲抗议道，“请你千万告诉我，我们不是要搭他那辆又臭又旧的马车去商会。母亲，他那辆车的车门根本关不紧，开门也不顺。要是我们搭他的车前往，我一定会颜面扫地——”
“麦尔妲，你去看看马车到了没有。”她外祖母简洁地命令道。真是的，刚才母亲就说过了，外祖母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地重讲一遍？
麦尔妲叹了一口气，大步离开房间。照这样下去，等她们到场的时候，饮料点心都已经收走，而众人也已经坐定了。要是自己非得跟着她们去，坐着把整场会议听完的话，那么至少也要让她享受到那场会议之前众人寒暄谈笑的有趣阶段啊。她沿着走廊走下去，想着说不定黛萝不会出席。不过瑟云一定会去，毕竟他父母打从几年前开始就把他当做大人来看待了。说不定黛萝也会去，而如果她去了的话，自己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她们应允她跟黛萝坐在一起。接下来就是要叫黛萝跟她哥哥坐在一起，不过这点简单得很。自从那天母亲坚持要亲自带瑟云去参观花园以来，她就没再见到瑟云，但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对自己不感兴趣了。
麦尔妲想到这里，便绕到洗手间去。洗手间里头有面小镜子，虽然光线不好，不过麦尔妲看到镜中人影仍然满意地微笑。之前她先把黑发梳高，扎成辫子，然后将辫子盘在头上，有如戴了顶王冠一般。几绺梳不住的发丝轻轻地在她额头和脸颊上飘动。她们仍不准她戴珠宝，不过她从温室里选了最晚开的几朵玫瑰花蕾来做装饰。这几朵花蕾是深红色的，散发出浓艳的甜香。她今晚所穿的袍子非常朴素，不过至少不是小女孩穿的高腰裙。这是“商人袍”，商人世家都是穿这种商人袍出席这类聚会的。麦尔妲的商人袍是红紫色，色泽近似于装饰在她发间的玫瑰花蕾。红紫色是维司奇家的家色。麦尔妲自己偏好蓝色，不过她穿红紫色确实好看。再说，至少这袍子是新的。
在这之前，她从未穿过商人袍。袍子是圆领的，长及脚踝，像是教士袍一般在腰间系腰带，把人包得有点密不透风。不过她颇喜欢这黑色宽皮腰带的色泽，也很喜欢代表维司奇家的这个“V”字金属腰带扣环。她把腰带系得很紧，以便突显丰臀，同时让胸前的布料紧绷起来。爸爸说得没错，她已经有女人的身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能穿女人的衣服，并享有女人的特权？唔，反正爸爸迟早会回来，到时候家里的情势就不同了。爸爸的生意一定很顺利，会带着好多钱回到家里来，到时候，他就会听到女儿如何遭到虐待，连爸爸答应让她穿的礼服都泡了汤的事情……
“麦尔妲！”她母亲一把拉开洗手间的门，“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等你。赶快去拿斗篷，我们要出门了！”
“马车到了吗？”麦尔妲一边匆忙地跟在母亲身后走一边问道。
“对。”母亲粗暴地答道，“而且重生商人一直站在马车旁边等我们。”
“唔，那他为什么不敲敲门或拉门铃绳什么的……”
“他敲过门，也拉了门铃绳。”她母亲厉声说道，“只是你跟平常一样，光顾着做白日梦，不知道梦到哪里去了。”
“我一定要穿斗篷吗？我们是搭马车去，到了就进大堂里，应该用不着斗篷吧，况且袍子这么新，穿旧斗篷实在不合适。”
“外面很冷，斗篷要穿。还有，今晚请你一定要维持风范，注意听听会议上讲什么。雨野原诸世家可不会平白无故地召请所有旧商世家前去开会。所以我敢说，不管今晚谈的是什么议题，必定会影响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命运。还有，你要记着，雨野原的人乃是我们的亲族，你别瞪着人家看，要摆出你最好的风范来，而且要……”
“是，母亲。”又来了。这番老套话，今天她母亲至少讲了六次。她是以为自己重听呢还是以为自己太笨？难道她们不是打从她一出生，就一再对她叮咛，雨野原诸世家乃是他们的亲族吗？说到这里，她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她们母女俩走出门，经过脸色严峻的奶妈时，她开口问道：“我听人家说，雨野原的人有一种新宝物，叫做‘火焰宝石’。我还听说，这种火焰宝石清澈如水，但是每一颗宝石之中都有小小的焰心，不断燃烧。”
麦尔妲虽问了，但她母亲根本没回答，就直接对那个矮肥的小个男子说道：“非常谢谢你耐心等待，达弗德，我知道你是特别绕路来接我们的。”
达弗德对她的母亲灿烂地一笑，他扶着她母亲上车之时，脸上闪耀着喜悦与油光。麦尔妲一个字也不说，也不让达弗德有机会碰到她的手臂，便一股劲地跳上马车。她上次坐这马车的情景至今未忘，也仍未原谅他。麦尔妲跳上车时，她母亲已经挨着她外祖母身边坐下了。噢，她们该不会指望她去坐在重生商人的边上吧，那家伙实在是太恶心了。“我可以坐在你们中间吗？”她一边问道，同时挤入外祖母与母亲之间，“母亲，那个火焰宝石……”她满怀希望地继续说道，但此时重生商人仿佛她根本不在场似的开口说道：
“都坐好了？好，那我们就出发啰。唉，我恐怕得坐在门边，把门拉紧才行哪。我之前就吩咐他们说要把这个门锁修好，但是晚上他们把马车开出来时，我才发现还没修好。这种事情不是要把人给逼疯吗？主人吩咐的事情，仆人净当做耳边风，这种仆人要他做什么？光是这样，就教人恨不得缤城能开放蓄奴了。凡是奴隶都知道，主人的善意乃是奴隶能够得到安适与福祉的唯一希望，所以凡是主人吩咐的事情，奴隶没有不拼命做好的。”
接着他就叽里呱啦地讲下去，一路讲到抵达“商人大会堂”为止。重生商人讲个不停，而麦尔妲的外祖母与母亲则默默聆听，顶多只是客气地表示她们与他意见不同，尽管外祖母老是说奴隶制度必会毁掉缤城，这个论调麦尔妲听了不下百次。倒也不是说她同意外祖母的看法，她敢说，她父亲一定是因为奴隶买卖的获利比较丰厚，所以才会做这个生意。不过，她还是觉得外祖母很没骨气，因为外祖母在家里讲得煞有介事，可是到了重生商人的面前，却又不敢出声维护自己的观点。外祖母所说出最重的话就是：“达弗德，我只要想象自己若身为奴隶是什么情景，就知道奴隶买卖实在是大错特错。”讲得仿佛只要她口出此言，别人就无可辩驳了似的。马车才走到半途，麦尔妲就被这种话题折磨得枯燥至极。况且她要跟母亲讲火焰宝石的事情，却一再被外务打断，到现在都还没能跟她详谈。
不过幸亏她们并不是最后抵达的人。重生摸索着要打开那个没修好的门锁，最后干脆把门撞开，而麦尔妲则倾尽全力，控制自己乖乖坐着不动。不过重生一下了车，她就跟着灵敏地跳下车，根本就不让他有机会用他那潮湿多肉的手掌拉住自己的手。像他那样的人，她若是被碰到，就非去洗手不可了。
麦尔妲正要举步走上台阶，她母亲尖声叫道：“麦尔妲！”接着母亲也不稍微降低声音，就说道，“你在那儿等着，我们等一下一起进去。”
麦尔妲噘起嘴来，并用鼻子大声地呼了一口气。她这动作是故意的，她母亲总是以在公共场合训斥小孩子为乐，但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站在原地等他们，不过他们到了之后，她却故意远远落在后面，虽不至于远到她母亲会叫她走快些，但已经足够让旁人觉得她不像是跟母亲、外祖母和重生商人一同前来的了。
商人大会堂黑漆漆的。嗯，倒也不是全黑，不过跟秋季舞会时灯火通明的样子差太远了。商人大会堂门口的步道上只有两支火把，而且大会堂的护窗板全关着，只从裂缝中透出黯淡的光线。这大概是因为今晚是应雨野原各家族的要求而召开会议的吧。雨野原人不喜欢亮光，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传闻是这样说的。黛萝说，雨野原人不喜欢亮光是因为他们的眼睛怕光。不过麦尔妲倒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跟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雨野原人一样丑，所以他们才偏好昏暗的灯光，以免众人直盯着他们看。听说他们脸上都是肉瘤，所以人们都说，雨野原的人是蛤蟆脸、畸形身。麦尔妲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今晚会有多少雨野原人到场？
达弗德的车夫刚把马车开走，就又有一辆马车骨碌骨碌地靠了上来。这是辆旧式马车，车窗上遮着细密的蕾丝窗帘，让人看不清车内的情况。麦尔妲故意走慢，以便瞧瞧下车的是谁。由于灯光幽暗，她必须眯着眼才看得到车门上的家徽。那个家徽很少见，绝对不是缤城旧商世家的徽章。既然如此，这必是雨野原世家的徽章了，因为今晚除了旧商世家和雨野商人世家之外，谁也不准入场。麦尔妲继续往前走，但她实在忍不住回头瞧瞧下车的是什么人。六个人下了车，大概是一家子吧，皆以深色的斗篷和兜帽蒙住头和身形，不过他们每个人下车之际，都以戴着手套的手碰碰领口或是袖口，而在这轻触之下，该处便燃起或红或黄的小小火焰。麦尔妲看到这个情景，吓得后颈毛发直竖，不过她一下子便想到，这应该就是火焰宝石了。她停下脚步。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火焰宝石实在是出色啊。她屏息凝视，越是近看，火焰宝石就越显得灿烂夺目。
“麦尔妲？”她母亲在叫她了，麦尔妲听出母亲的口气不大高兴。
兜帽下的暗影之中传来低沉沙哑的女声：“晚安。”此时麦尔妲才看出，原来兜帽下还连着一张蕾丝面纱，遮住了面目。到底是什么样的丑陋脸庞，就连在这么昏暗的地方也要遮得密不透风？那面纱的下缘以艳红的火焰宝石镇住，以免被风吹起。麦尔妲多少察觉到身后传来匆促的脚步声，还有衣料在走动时发出的窸窣摩擦声，接着母亲的声音便在她的身侧响起，使她吓了一跳。“晚安。我是维司奇商人世家的凯芙瑞雅。”
“你好，我是贾妮，出身于雨野原的库普鲁斯商人世家。”戴着面纱的女子答道。
“可否容我引见小女，维司奇商人世家的麦尔妲？”
“当然。”那女子虽应答得彬彬有礼，语气中却仍不免透出一点趣味感。麦尔妲这才想到自己早该行礼，赶快屈膝为礼。那女子赞赏地咯咯笑了两声，她再度开口，不过不是对麦尔妲说话，而是对麦尔妲的母亲说道：“印象里，我好像从不曾在商人聚会中见过她，她是刚出社会吗？”
“老实说，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聚会。不过她还没正式引见呢。她外祖母跟我都认为，她应该要先学习商人世家之女的职务与责任，才能正式以商人世家之女的身份踏入社会。”贾妮的口气很轻松，但是她母亲却讲得既拘束又匆促，仿佛要纠正什么错误观念似的。
“噢，这听起来的确像是罗妮卡·维司奇的作风。说真的，我挺赞成这样的观念，可惜这年头，缤城已经少有人像她这么慎重了。”此时她的声调柔滑丰厚有如奶油。
“你的火焰宝石美极了。”麦尔妲不假思索地说道，“是不是很贵？”才刚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很幼稚。
“麦尔妲！”她母亲斥责道。
不过那个雨野原女子却朗声咯咯笑了起来。“老实说，艳红的火焰宝石最常见，也最容易唤醒，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艳红的火焰宝石，因为红色是很丰富的颜色。绿色和蓝色的火焰宝石很罕见，火焰也很难激发，所以火焰宝石中，最昂贵的就是绿色和蓝色的。当然，火焰宝石是库普鲁斯家族特有的产物。”
“当然。”她母亲应道，“有缘见到库普鲁斯家族的新出产物，真是难得。这火焰宝石比传闻所说的还要漂亮。”接着她母亲回头一望，“哎呀！瞧，我们把你给拖住了。我们应该要进去了，不然，说不定他们不等我们，就开始开会了。”
“噢，我敢说他们是一定会等我抵达才开始的。”贾妮·库普鲁斯强调道，“这场会议是应我的要求而召开的。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应该赶快进去，毕竟让大家等我一人可不算礼貌。凯芙瑞雅，小麦尔妲，很高兴与二位一谈。”
“这是我们的荣幸。”她母亲喃喃地答道，谦恭地站到一边，让那位戴兜帽的女子先行。接着母亲拉住她的手臂，手劲大到让人有点不舒服，母亲轻声斥责道：“噢，麦尔妲。”接着便坚持伴着她一起走。外祖母在商人大会堂的门里等她们，嘴唇紧闭，贾妮·库普鲁斯经过时，外祖母深深地屈膝为礼，之后便转过头望着麦尔妲和母亲二人。
她母亲稍候片刻，等到确定贾妮·库普鲁斯已经走远了之后，才小声地对外祖母说道：“她竟然跟她搭讪！”
“噢，麦尔妲。”她外祖母抱怨道。有时候，麦尔妲觉得别人在叫她的名字时像是在用棍子打她似的。好比说，母亲和外祖母每次叫她名字的时候，几乎都不免带着气愤、轻蔑或是不耐烦的意味。麦尔妲一边想着，一边将斗篷挂在挂钩上，耸耸肩，转过身来。
“我只是想要看看她的火焰宝石而已。”她试着为自己开脱，但是母亲和外祖母仍然跟平常一样，对她不予理会，不仅如此，还催着她赶快进大厅去。里头只有在高处放了几架子的蜡烛，所以相当阴暗。大厅里架了高台，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而平常人们成双成对地跳舞之处，现在则摆了一排排椅子。麦尔妲的担忧不幸成真：她们到得太迟了，放饮料的桌子已经收进去，此时人们不是已经就座，就是正在找位子。“我可以去跟黛萝坐在一起吗？”她赶快问道。
“黛萝没来。”外祖母没好气地说道，“她父母想得周到，所以没把她带来开会。要是我们也把你留在家里就好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她回道，而她母亲也同时斥责道：“麦尔妲！”过了一会儿，她夹在母亲与外祖母之间，在一排铺棉垫的单张椅子末端坐下来。这排椅子的最末端是达弗德·重生，她们前面是一对老夫妇，后面是个麻脸男子和他怀孕的妻子，母亲隔壁坐的则是一对下颚发达的兄弟。这些人一点也无法激起麦尔妲的兴趣，所以她挺直坐着，扬起头探望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瑟云·特雷。瑟云在前面，跟她们之间隔了五排，坐在那排椅子的另外一端。特雷家后面的那一排还有几个空位，不过麦尔妲敢说，她母亲一定是故意坐在这里，好把她跟瑟云隔得远一点。
“乖乖坐好注意听。”她外祖母低声警告道。
麦尔妲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沉入座位里。前头的台上，崔铎商人正在讲一篇冗长的祝祷词，缤城商家所遭受的每一项苦难几乎都被他点到了，可是他不但没有因为莎神让人们遭受这样的恶运而愤慨，反而再三举例，证明莎神每次都一定会伸出援手。若是由克莱恩致祝祷词，而非他的伯父，那么说不定众人还会听得津津有味呢。此时，坐在特别保留给雨野原商人位子上的那些人中有好些人垂下了头。麦尔妲心里纳闷道，他们该不会是听得睡着了吧？
祝祷词说完后，接着便是杜尔商人致欢迎词。杜尔商人的欢迎词尽是那一堆老套的说辞，什么彼此皆是一家人，大家都是商人，自古便立誓要忠于彼此，双方要团结，因为彼此乃是血缘亲族云云。麦尔妲穿的袍子虽是新的，却发现这衣料在膝盖处有一处脱线了。她指着脱线处跟母亲说这料子有瑕疵，但是她母亲却露出烦躁的脸色，又举起食指封口，以手势告诫她不要讲话。杜尔商人终于讲完话，换成贾妮·库普鲁斯走上前来致词，于是麦尔妲坐直起来，甚至稍微倾身朝前。
那个雨野原商人已经脱去厚重的大斗篷和兜帽，不过五官依然不明。她穿着料子较为轻薄的象牙色披风，披风也带着兜帽，而蒙在她脸上的那层面纱并非外加的，而是跟她的衣裳连为一体。那些火焰宝石依然灿烂发光，即使在暗室之中，亮光也不稍逊。贾妮·库普鲁斯讲话时，经常左右转头，面向大厅的各个角落，而每次她一转头，面纱跟着一动，火焰宝石就变得更加光辉绚丽。她的面纱下缘系着十五颗火焰宝石，每一颗都如石榴一般艳红，大小则如带壳的杏子。麦尔妲真等不及要去跟黛萝夸耀一番了。她若是跟黛萝说，她不但曾经凑近观看火焰宝石，还跟贾妮·库普鲁斯谈话，那是何等风光！
那个女家长突然举起双手，麦尔妲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贾妮提高了音量，说道：“我们不能再苦等、盼望下去了，那代价实在太高。要是继续下去，我们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住了。我们幸得雨野河的保护，因为任谁要逃离雨野原，雨野河就会吃掉他们的船，若不是这样，我们早就必须亲手杀死逃走的人。缤城商人们！我们怎能坐视这种事情？这不是等于弃我们彼此的誓言于不顾了吗？今晚各位只听到贾妮·库普鲁斯一人说话，但是我向各位保证，我乃是代表所有雨野原商人世家发言。我们受到的威胁实在太大，不能等闲视之。”
她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大会堂里一片沉默，接着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据麦尔妲看来，贾妮应该已经讲完了，于是她靠在母亲身边，小声地说道：“我要去拿点饮料。”
“坐正，不要讲话！”麦尔妲的外祖母小声地对她们母女两人斥道。外祖母额头和嘴边的绷纹皱得更紧了，母亲则什么话也不敢应。她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去。
她们左边那一对宽颚兄弟的其中一人突然站了起来。“库普鲁斯商人！”那人叫道。众人都转头望着他，而他则简洁地问道：“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我希望你们信守承诺！”贾妮·库普鲁斯立刻应道，她像是被自己急切的声调吓了一跳，因为接着，她便以较为缓和的声调说道，“我们必须一如既往，团结一致对外。我们必须派代表去见大君。这个代表不能出自雨野原家族——个中的理由，大家都很明白。不过我们在致大君的信函之中会与各位同一立场。”
“这信函里要写什么？”大会堂的另一端有个人大声问道。
“我真的好渴。”麦尔妲低声道。她母亲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
“我们必须要求大君信守祖先们立下的盟约，我们必须要求大君召回这些所谓的‘新商’，并把他颁发给这些新商的土地退还给我们。”
“要是大君不肯呢？”大会堂后头的一个女商人问道。
贾妮·库普鲁斯不安地换了个姿势，看来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请大君信守他自己的祖先立下的承诺再说。毕竟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对他提过。我们的确在自己人之间有过诸多抱怨，也曾经调解过几个个案，但我们从未团结一致地挺身对大君说：‘如果你指望我们信守承诺，那你自己要先信守承诺才行。’”
“要是大君不肯守约呢？”那个女人紧追不舍地问道。
贾妮·库普鲁斯举起戴手套的手，再任由双手落在身侧。“那么他就失信了。”她这几个字说得很轻，不过照样传到大会堂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生意人若是碰到不守信者会如何应对？如果对方失信，那我们就应该撤回先前立下的承诺。果真走到那个地步，那我们就不再对大君上贡，且往后不再一律把最好的货色送到哲玛利亚城，而是任由我们的喜好来决定。”接着她以更轻的声音说道：“并且逐出新商，缤城自治。”
大会堂里顿时吵闹起来，有的人气愤地指责，有的人惊恐地大叫，也有人大声叫好。坐在她们这一排末端的达弗德·重生突然站了起来。“听我说！”他大叫道，可是没人注意他，于是他爬到椅子上，小心地在椅子上站稳，“听我说！”他大喊道。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竟能叫得这么大声，真是令人惊讶。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喧嚷的声音也逐渐止息。
“这简直是找死啊。”达弗德宣布道，“果真如此，请各位想想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大君是不可能轻易放过缤城的，他必会派出一船又一船的士兵到这里来。大君会没收我们的庄园，将之转交给新商，并把我们缤城商人世家都发配为奴，所以那是行不通的。我们必须跟新商世家联手合作才行，我们必须给新商一点甜头——不是献上我们所有一切，而是只要能让他们满足即可。我们应该要像对待三船移民那样，把新商视为我们缤城的一份子。我倒不认为我们应该倾囊相授，也不认为新商可以跟雨野商人交易，不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重生？”大会堂后面有个人愤慨地质问道，“既然你要挺身为你那些新商朋友们代言，那你倒趁此说个明白，他们到底想要我们多少东西？”
另外有个人插嘴道：“大君若真有心要派船经由内海路上来，那他早就该把内海路的那些海盗清理干净了。可是我听人说，因为欠缺经费，他雇不起士兵，也没钱修缮，所以往昔建造的战船一直停泊在码头边。为什么税金不够用？因为光是大君自己找乐子都不够花啊。内海路海蛇肆虐、海盗猖獗，阻断了我们通商的路线，这些大君都不管，只在乎自己能不能继续荒唐逸乐下去。因此，这个大君根本就不是威胁，既然如此，我们还浪费工夫要求他遵守承诺做什么？我们就自己动手，把这些新商逐出去就好，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哲玛利亚！”
“要是真的这么做，那我们的货物要销到哪里去？货物销到南边，赚得才会多。难道你想跟北边的蛮人打交道吗？”
“你扯远了。问题在于海盗。先人立下的盟约上载明，大君应该要保护我们，让我们免于海上的劫匪之害。若是要跟大君提出要求，那么不说其他，讲这一桩就行了——”
“我们当然需要哲玛利亚了！若是跟哲玛利亚切断关系，那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哲玛利亚有诗歌、有艺术、有音乐，哲玛利亚乃是我们的母文化。若是切断了贸易往来，那就等于——”
“海蛇也是一大问题！内海路海蛇肆虐，都是运奴船害的，所以我们应该要求运奴船不得通行内海路——”
“我们可是光明磊落的人，就算大君失信，我们也依然必须信守昔日盟约——”
“——把我们的土地财产通通没收，并把我们所有人发配为奴。到那时候，我们不就沦为罪犯，并且孑然一身，变成跟祖先一样的下场了吗？”
“我们应该设立自己的巡防船队，这是第一步。有了这巡防船队之后，我们不但可以保护雨野河河口，防止新商擅闯，还可以一举扫清海蛇和海盗。此外，我们可据此让恰斯人知道，缤城与恰斯国之间的分界不是雨野河，而是他们设在徘徊湾的控制站。恰斯人一直妄想要推进——”
“照你这样说来，那我们不是同时向恰斯国和哲玛利亚国宣战了吗？这太愚蠢了。你要知道，若不是我们有哲玛利亚国和哲玛利亚大君做靠山，恰斯国早就占据缤城了。所以，我们若跟哲玛利亚国切断关系、宣告独立，真正的风险其实在于我们可能会因此而跟恰斯国开战！”
“开战？谁说要开战了？我们不过是要求当今的克司戈大君信守伊司克列大君对缤城的承诺罢了！”
大厅里再度喧腾起来，商人们或站在地上，或站在椅子上彼此叫嚣。麦尔妲实在看不出这种场面有什么道理可言，想必任谁都说不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母亲。”她小声地哀求道，“我快渴死了！而且这里面好闷，我能到外面去透透气吗？”
“现在别闹！”她母亲断然说道。
“麦尔妲，你闭嘴！”她外祖母还补了这么一句。外祖母虽在斥她，但眼睛并未看着她，外祖母似乎在努力倾听跟她们隔了两排的前方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各位，”站在台上的贾妮·库普鲁斯叫道，“各位，各位！请听我说！”喧嚷慢慢止息，而贾妮接下来的话说得比较轻，迫使大家必须静下来，才听得到她的话。“我们竟然吵起来了，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危机。就是因为我们众口纷纭，所以不管我们谁说了什么，大君都不当一回事。我们必须派出一队强而有力的人士，将我们的意见转达给他，而无论我们要表达什么意见，都必须团结一致，众人一心。如果大家都是一条心，非常坚决，那么大君就不得不从，但我们若是起内讧……”
“我要去厕所。”麦尔妲低声说道。讲这句话果然没错，这种事情，她们是从来不跟她大小声的。她外祖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过她们还是放她走了。达弗德·重生专注地聆听贾妮·库普鲁斯的说辞，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一下子从他面前溜过去。
麦尔妲在饮料桌前驻足，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离开位子的人多得是，不只她一人。大会堂各个角落集结了一群一群的人，他们只顾彼此讲话，根本不管台上那个雨野人在讲什么。有些人在吵架，有些人则点头应和库普鲁斯的话。在这里面，任哪一个人的年纪都比她大上许多。麦尔妲四下张望，寻找瑟云·特雷的踪影。他仍与父母亲坐在一起，听得很认真，像是颇感兴趣的模样。政治啊，麦尔妲私下倒认为，若是人人都把政治什么的丢开不管，那么他们的生活就可以变回往日的光景了。这些人吵成这样，不就把这好好的一晚都搞砸了？这样开会还有什么乐趣可言？麦尔妲叹了一口气，端着酒杯，踏入清新的冬夜之中。
此时外面一片黑暗，步道旁的火把已经燃尽，只剩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麦尔妲抬头望着星空，心里想的却是火焰宝石。火焰宝石之中，就属蓝色和绿色最稀罕。她真等不及要把这句话说给黛萝听了。她知道这句话要用什么语气说最好，要说得像是她认为这是众人皆知的常识，才能显出自己所知甚多。这些事情讲给黛萝听是最恰当的了，因为她这个人最爱闲聊，饶舌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所以她听了之后，必会逢人就提起此事。毕竟，可不是她把自己的绿礼服传出去，让所有的女孩都点头称奇的吗？当然，黛萝也把达弗德·重生硬将她架回家的事情传了出去。说真的，自己竟把实情尽皆说给黛萝听，实在大为失策，可是当时她气得要命，只想找个人倾诉。今晚的境遇恰可弥补那一次尴尬的场面。这次她只要跟黛萝说，她曾经跟贾妮·库普鲁斯本人谈起火焰宝石，但绝不告诉她会议有多么无聊。她啜着酒，沿着那一列马车走下去。有的马车夫坐在车子里避风，有的马车夫则瑟缩地坐在车厢外的驾驶座上，此外还有些聚集在角落处闲聊，可能还不时拿出随身的烈酒喝上一两口。
麦尔妲一路走到车道的尽头。她走过达弗德的马车旁，接下来便是那辆雨野原家族的马车。她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搭上那件破烂的旧斗篷，现在开始觉得有点冷了。她交握双臂护胸，小心不让酒泼洒出来，然后继续漫步。她停下脚步，细看镶在车门上的家徽，这个徽章竟然是公鸡戴王冠，真是傻气得可以了。“库普鲁斯。”麦尔妲自言自语着，伸出一指，顺着徽章的线条抚摸，好把这徽章的形状记清楚。这金属徽章上凡是她的指头拂过之处，随即便闪耀出亮光，只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麦尔妲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徽章是用济德铃这种材料做的。如今济德铃已经不像往日那么普遍了，不过有些年纪大的街头艺人用的仍是以济德铃做成的铙钹，这种铙钹只要一碰，就会闪闪发光，然而那情景虽好看，声音却不如黄铜铙钹来得清脆响亮。尽管如此，这仍不失为拿到黛萝面前去炫耀的大好话题。麦尔妲懒懒地迈步走，想着到时候要如何措辞。“人的指头这么一碰，就能激起济德铃，也能激起火焰宝石，这可怪了，不是吗？”麦尔妲把心里想的说辞讲了出来。不行，这还不够，还要讲得更煽动、更煞有介事一点才行。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蓝眼睛对她一眨，而且那蓝眼睛离她非常近。麦尔妲连忙退了一步，然后才眯着眼睛打量。原来是有个人倚在库普鲁斯家的马车边，而那蓝色的亮点，是那人系在喉咙上的宝石。他身形削瘦，一身厚重的斗篷，纯粹的雨野人打扮，喉间系着一条细长的领巾，脸上则像女人一般蒙着面纱。他大概是库普鲁斯家的车夫吧。“你好。”麦尔妲大着胆子打了个招呼，以便掩饰方才的惊惶。她开始迈步，从那人身旁走过去。
“其实，”那人轻轻地说道，“火焰宝石只要一经唤醒，那么连用指头碰触都不必，只要轻轻晃动便可使宝石发光。你瞧。”那人将戴着手套的手朝着她伸过来，手腕摇了一摇。这一摇之下，那袖口便冒出两点亮光，原来袖口上有两颗蓝色的宝石。麦尔妲忍不住驻足凝视，那两颗宝石在黑暗中发光，不是淡蓝色，而是浓郁的宝蓝色。
“蓝色和绿色的宝石，可不是最稀少，也最昂贵的吗？”麦尔妲感叹道，啜了一口手里端着的酒。与其直接质问车夫怎会有这样的珠宝，不如这样说还比较有礼貌一点。
“的确。”那人轻松自若地应道，“可是这两颗宝石很小，而且不瞒你说，因为开采时稍有不慎，所以有一点瑕疵。”那人说着，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麦尔妲察觉到，那人耸肩之际，喉间的火焰宝石也跟着起伏。“这两颗大概烧不久，顶多一两年吧。尽管如此，我还是舍不得丢掉，所以就拿来用了。”
“当然！”麦尔妲近乎义愤填膺地说道。这可是火焰宝石啊，怎么可以随便丢掉？真是骇人听闻。“你说这宝石里有火？这么说来，火焰宝石是热乎乎的啰？”
那人大笑起来，不过他的声音很柔和：“噢，虽说是‘烧’，但这跟柴火的燃烧差远了。喏，你摸摸看就知道了。”那人再度朝她伸手。
原本交握着手臂抱胸御寒的麦尔妲怯怯地伸出一指，小心翼翼地在宝石上点了一下。喔，不烫嘛。于是她大起胆子再摸一下。这宝石光滑清凉，像玻璃一般，不过她感觉得出宝石上有个小小的裂痕。她又摸摸另外一颗宝石，之后再度交握手臂抱胸。“好美啊。”她打了个寒颤，“外面好冷，我该进去了。”
“不，别……我的意思是说……你冷吗？”
“有一点。我出来的时候没有披斗篷。”她转身离去。
“那就穿我的吧。”那人站直起来，开始解开他自己的斗篷。
“噢，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这样很好。你的斗篷应该留着御寒才是，我不能穿你的斗篷。我只要进屋里去就行了。”麦尔妲光是想到那件斗篷先是裹着他的肉瘤背，接着便沾在自己的皮肤上，就不禁背脊发凉。她匆促地走开，但是那人跟了上来。
“那就围我的领巾吧。这领巾看来没什么，但其实暖和得很。来，裹上吧。”那人已经解下了领巾——那火焰宝石依然别在领巾上，当麦尔妲一转回身，他就将领巾挂在她的手臂上。这领巾的确暖和，不过麦尔妲之所以没有立刻把领巾丢还给那个人，是因为那颗蓝色的火焰宝石正对着她眨眼。
“噢。”麦尔妲叹道。能够戴着这样的首饰……即使只是片刻而已……这实在是不容错过的大好机会，毕竟她大可回家后再好好洗个澡。“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她对那人问道，把酒杯递给他。那人一接过酒杯，麦尔妲便敏捷地将领巾展开，绕过颈子，围在肩头上。那人是把领巾叠成长条，当做围巾一般围在脖子上的，不过这领巾织得松松地，一展开来竟如披巾一样大。这领巾的确很暖和，非常暖和。麦尔妲东拉拉、西扯扯，好让那颗蓝色的宝石端坐在她的胸膛正中央，她低头望着那颗宝石：“好美啊，就像是……我形容不出来。”
“世上有些美事乃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那人轻轻地说道。
“是啊。”麦尔妲应和道，望着宝石的深处。
过了一会儿，那人提醒道：“酒？”
“噢。”麦尔妲皱起眉头，“我不想喝了。你若想喝的话，就请便吧。”
“真的吗？”那人的语气听来既感到出乎意料，又觉得颇有趣味。仿佛她这么一说，不但动摇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且这结果还对那人比较有利。
这一来，麦尔妲倒有点慌张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喝的话……”
“噢，我的确想喝。”他笃定地说道。面纱裂开了一缝，那人灵巧地把酒杯送进面纱里，以熟练的姿态一饮而尽。接着他举起酒杯，就着星光，对那只杯子凝视了好一会儿。麦尔妲感觉到那人瞄了她一眼，然后便把酒杯拢在他的袖子里。“做个纪念。”他说道。麦尔妲这才察觉到，他的年纪比她大，这样的对话可能于礼不合，说不定虽然她只是闲聊几句，但是对方可能会认为这其中有更深的含义。毕竟，好人家的女孩是不会站在暗处跟陌生的马车夫聊天的。
“我得进去了。我母亲一定在担心我上哪儿去了。”麦尔妲找了个借口脱身。
“说得很对。”那人喃喃地应和道，他的语气中又再度流露出兴趣盎然的意味。麦尔妲开始感觉自己有点怕他。不，不是怕，而是警觉。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情绪，因为她转身离去时，那人也跟了上来。他与麦尔妲同行，仿佛他是男伴，正在护送她似的。麦尔妲有点怕那个人会一路跟着她走进大会堂里，但幸亏他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在你走之前，我要跟你要一样东西。”那人突然说道。
“当然。”她举起手，准备解下领巾。
“我想请教你的芳名。”
麦尔妲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难道他忘了此时她披着他的领巾，上面还别着火焰宝石吗？嗯，若是他忘了，那自己可不会提醒他。噢，她不是要把这个据为己有，等她把宝石拿到黛萝面前炫耀过之后，就会物归原主。
“麦尔妲。”她对那人答道。光讲名字就够了，等他想到领巾遗失，要把东西讨回去之时，只要拿这名字去打听一下便可找得到人，但她才不要把自己的姓氏一并说出去，免得他一下子就把东西讨回去了。
“麦尔妲……”那人拉长了尾音，暗示她还没讲出她的姓氏。麦尔妲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是的。”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道，“麦尔妲。那就晚安了，麦尔妲。”
“晚安。”她转身匆匆走进大会堂的大门。一走到里面，她便连忙把大领巾和火焰宝石解下来。这领巾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织就的，薄如纱，而且轻飘飘的。她把领巾捏成一团，竟小到可以塞进她斗篷的口袋里。太好了，麦尔妲带着满足的笑容朝大厅走去。大厅里的人仍在轮流演讲呢，什么盟约、妥协、叛变、奴隶买卖、战争和禁运等，她听得都烦死了。她真希望他们丢开这些事情不要再谈，好让她母亲带她回家。她回家之后就可以躲在自己房间里，好好地端详那颗火焰宝石了。
她知道墨金所求的远高于此，然而蛇团的其他蛇众非常短视，因此他们无法察觉到墨金的焦虑与沮丧。墨金领着他们，跟着那个“供应者”往北而去。有几次墨金在遇上温暖且不带软泥的水流时停下来，再三品尝新环境的滋味，但是每次蛇众都等得很不耐烦，巴不得赶快追随供应者而去。有一次瑟苏瑞亚伸展触须挡住去路，不准众蛇呆呆地追寻供应者，此举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过了一会儿，墨金便困惑地合起下颚，离开那一股温暖的水流，再度藏于供应者的身影下，与供应者一同前进。
后来供应者停了下来，而墨金也以停留在供应者附近为满足。丝莉芙并未公然地露出失望的模样，毕竟她算是谁啊，怎么可以质问祖先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但是后来供应者掉头朝南而去，而墨金也吩咐大伙儿跟上去，这时丝莉芙就担心起来了。她觉得这不太对，而瑟苏瑞亚似乎也有同感。
他们在途中看到好些其他蛇团跟着其他供应者而行，众蛇看来都颇为满足，也都吃得很好。看到这样的情景，丝莉芙便不禁扪心自问，问题会不会是出在她自己身上？是不是她梦想太多，还是将“圣示传说”的一字一句都过分当真，不知道要打个折扣？但接下来，她便注意到墨金有多么心神不宁，即使在进食时也定不下来。众蛇抢上前大口撕咬食物之际，墨金往往突然停顿下来，接着张开嘴巴，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鳃盖掀合不已，不断将什么不易分辨的味道抽送到他嘴里。不仅如此，当供应者停顿下来，众蛇也停在水底歇息时，墨金往往会升至接近虚境的地方，开始合上眼皮、扭着身体跳舞。当碰上这样的场面，瑟苏瑞亚会睁大眼睛注视着墨金的举动，几乎与丝莉芙一样热切。他们的领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身体绞扭成团，再伸展开来，以便用全身的皮肤去体会周遭环境的所有讯息。墨金会自言自语地轻声吼叫，讲些无意义的片段和句子，又夹杂几句“圣示传说”。有时候，他会抬起头，将头伸至虚境之中，再度沉下来，嘴里叨叨地念着什么光之类的。
丝莉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任由墨金狂舞到力竭，连他身上的假眼色彩都转为黯淡，他在疲惫之余开始慢慢地朝海底沉下去。丝莉芙放松触须，毫无挑衅意味地靠上去，配合他的降落速度，平静地问道：“墨金，你的视见是否有了残缺？我们是不是迷失了？”
墨金掀起眼皮注视着丝莉芙。他懒散地卷成圈，松松地将她包卷起来，带着她落入软泥之中。“迷失的，不只是地方而已，连时间也迷失了；不只时间与地方散佚不见，就连蛇团也是如此。早在古代便应该聚集起来的蛇团，却迟迟至今都没有聚集起来。而且我差一点就闻到了‘存古忆’的气味。”
缠卷成圈的丝莉芙颤抖着，为的是要读取墨金的记忆。“墨金，你自己不就是‘存古忆’吗？”
“我吗？”墨金的眼皮又盖起来了，“不，不尽然。我只是差一点记得起古代的事情而已。我知道时间、地点与蛇团这三者应该要汇聚在一起，而且只要我加以体验，就会知道这三者的聚合是否正确。我们已经很接近，非常接近目标了，丝莉芙。我们应该要保存实力，切莫怀疑。时机常常来了又去，而我们总是错过。我担心的是，若是我们这次再错过，对于远古的记忆就会消逝淡化，到那时候，我们就永远无法像昔日那样了。”
“我们昔日是什么样？”丝莉芙问道，她这样问，纯粹只是怕自己听错了。
“昔日的我们乃是世界之主，我们自由自在地在虚境与丰境间活动。一蛇所知，众蛇皆知，且众蛇皆享有所有时空、远至启始之时的记忆。昔日的我们，力量大又有智慧，所有心灵逊于我者的生物，皆对我们尊崇不已。”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丝莉芙不解地问道。
“后来出现了‘重塑’的时机。在‘重塑’时，我们将身体的精华融合在一起，以便创造出新生命，并散发出新的活力与新的力量；我们趁此体现古代的聚合与分散之循环，并再度成长。那乃是让我们身体新生的时机。”
“在那之后呢？”丝莉芙完成了她那部分的仪式。
“在那之后便是团聚的时机。所有的记忆都必须再度与大家分享。个体安全守护至此的记忆，必须还给众蛇。新生的旅程必须完成，而且我等必将再度胜利喜悦。”
“必将如此，”待在附近的瑟苏瑞亚应和道，“必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