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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晴朗的天气,那种让男人对于能够拥有一栋房子而感到骄傲、想要穿上工作服到自家院子做事的好日子。长廊边缘放着一瓶啤酒,背景音乐是收音机传出的播报内容,伊森正在实践最大的白领阶级谎言——「在家工作」,可是他并没有感到非常不悦。他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在实验室里了。况且,新闻所说的「克里夫兰危机」已经持续了三天,人们的生活用品很快就会耗尽,开始挨饿。饥饿的人会干蠢事,所以他绝不会独留妻小在家。
「——即将在今晚向全国发表演说。在记者会之前,白宫不断重申,国民警卫队正在每个受灾城市设立援助站,准备发放物资和食物——」
拥有一栋房子之后,他发现一件事:该死的树叶会落个不停。他从将落叶装袋、浸淫在各种细节及气味、枝叶的小碎片从满手落叶中弹出,飘在空中,被金黄的秋日阳光照亮的这些情景里,发现一种禅意。
「——指出这只不过是一时不便,不会造成长久的影响。他们请求所有人保持冷静——」
「帕克博士?」
伊森抬起头看。一男一女站在路缘,两人都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男人拿出皮夹,上头别了徽章。「我是巴比.昆恩探员,这位是法乐丽.卫丝探员。我们是分析应变部的人,你现在有空吗?」
伊森直起身子,他的背随之发出喀啦声。「呃,当然有。」
「你是高等基因体学研究中心的伊森.帕克博士?」
「我是。」
昆恩点点头,走向穿着旧衣、一手脏污的伊森所在的院子。「你介意我们进屋去吗?」
「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亚伯拉罕.考赞博士的事。我们可以到里面谈谈吗?」
亚伯?他耸耸肩,回答:「当然。」但他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政府干员现身你家门前草坪。他领他们走上阶梯,进入屋内。「请坐。需要咖啡或什么吗?」
「不了,谢谢。」两位干员并肩坐在沙发上。昆恩说道:「这地方真不错。」
「谢谢你。」
「你有小婴儿?」他比了比婴儿摇椅。
「十周大的小女孩。听着,不好意思,我不想表现得很没礼貌,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最后一次见到考赞博士,是在什么时候?」
「几天以前。」
「可以更明确一点吗?」
伊森仔细思考。亚伯总是顺着自己的兴致,来来去去。事实上,他做任何事差不多都是这副德性。「前天,在实验室。」
「从那天以后,你就没有听说他的任何消息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昆恩看起来面色愁苦。「我很抱歉要告诉你这件事,昨天一位邻居通报,考赞博士的屋里传出枪声。警察抵达现场后,发现后门被人闯入。他家里的办公室被洗劫,人也不见了。」
「什么?亚伯还好吗?」
「这就是我们想知道的。」
「帕克博士,」卫丝说,「你知道有谁威胁过考赞博士吗?」
「不知道。」
「哪个最近离职的员工,或是对他有怨言的人?」
伊森差点笑出来。「离职?没有。有怨言的人?当然有啦。亚伯不是那种可以合作得轻松愉快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他……」伊森耸耸肩,「在过去,他们会说他天赋异禀,不过现在这个词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意思。他不是异种,但他是个超级天才,而且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你这话指的是?」
「他恼人又难搞,对没他聪明的人不屑一顾,意思就是他对几乎所有人都不屑一顾。」
「包括你?」
「有时候。但我没有闯进他家,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当然不是。」昆恩说,举起双手,「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人把考赞当作目标。」
「目标?」他来回看着两位干员,「不好意思,我不太懂这是什么状况。」
「那不是单纯的抢劫案。」昆恩说,「他们趁他在家的时候下手。现场有挣扎的痕迹,然后考赞博士消失了。就这点来看,我们认为这是一起绑架案。」
伊森往后靠向椅背,试图理解他刚刚听到的话。绑架?谁会绑架亚伯?
「帕克博士——」
「可以叫我伊森。」
「伊森,你能告诉我们考赞博士的工作内容吗?」
「研究基因多重表现变化的表观遗传学。」
两位探员互瞥一眼。昆恩摊摊手,抬抬眉毛。
噢,对。伊森说:「你们知道荷兰家庭世代研究吗?」两人维持一脸茫然的表情。「二战进入尾声时,德国人让荷兰陷入饥荒。那段时间称为『冬日饥荒』,造成约两万人死亡。如同预期,当时怀有身孕的女人生下来的婴儿都体弱多病,这一点很合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孩子长大后,生出的小孩也都有同样的问题,再下一代的孩子也是。简单来说,这就是表观遗传学。」
「哇,」卫丝探员说,「真的假的?」
「很酷吧?」
「是啊。所以是怎样?饥饿改变了他们的DNA?」
伊森发现自己还满喜欢她的。另一位看起来就是那种狡猾的典型政府探员,但这位在某方面来说,就跟他一样宅。「不,这就是诡谲之处。改变的不是DNA本身,而是基因表现、调校自己的方法。表观遗传学就是大自然不用改变DNA本身,就可以对付环境变迁的方式。」
「这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嘛,这就是问题所在。」
昆恩说:「过去几个月以来,你们有显著的突破。」
你无法想象。「我们有所进展。」
「你可以告诉我们是什么进展吗?」
伊森摇摇头。「我们加入实验室时都签了保密协议。我们进行的工作可是值大把银子。」
「我了解,先生,但我们不是表观遗传学家——」
「我很抱歉,但真的不行。我甚至不能对我太太透露工作内容。亚伯非常认真看待他的保密协议。」伊森停顿了一下。「等等,你是说有人因为我们的工作内容而绑架他?」
「不管此人是谁,要的绝对不只是考赞博士本人而已。」卫丝探员说,「他们拿走了他办公室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他的主机硬碟。」
巴比.昆恩说:「你们的实验室是私人资金赞助的,对吧?」
「没错。」
「赞助者是谁?」
「我不知道。」
昆恩把头歪向一边。「你不知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亚伯的作风很奇特。他以前曾经被纵火过。他不想再冒险让人偷走我们的研究、拿去骗钱了。」伊森对赞助者是谁有个想法,现在看来不是可以分享的时机。
「等一等。」昆恩抓抓下巴,动作熟练。「你的意思是,你正在为一位你不知道是谁的雇主,进行一项你不能透露的研究?」
「我们不是在提炼放射性元素钸。况且,赞助就是赞助。」不过,只要我们的研究成果是正确的,赞助就再也不是问题了。有很多事同样再也不会是问题。他把这个想法推到一边,继续说:「我真的不太确定这跟亚伯被绑架有什么关系。」
「伊森,」卫丝说,「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的工作就是分析资料,而这次事件的资料非常严重。考赞身陷极大的危险之中,只要你能告诉我们任何关于他研究内容的情报,都有可能救他一命。」
这会造成什么伤害吗?就算知道研究目标,他们也做不到复制结果。该死的,就连你自己也做不到。亚伯是唯一能拼起这幅拼图的人选——
「为什么是应变部?」
「什么意思?」
「如果他是被绑架的,为什么应变部会牵涉其中?这不是该由联邦调查局处理吗?」
「我们和联邦调查局合作。他是个杰出的人,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为什么他的研究可以帮得上忙?表观遗传学无法让你知道谁闯进了他家。你们不是应该……我不知道,去搜集指纹、扫瞄DNA吗?」
「我们有。」昆恩说,「我们正在做所有你从电视上看来的事情。要是你想再见你的朋友一面,我们就需要了解你所知道的一切。」
伊森瞪着他们,心中不停咬啮他的怀疑现在变成了确信。「你们根本不是在追查亚伯的下落,对吧?」
两位探员动也不动,没有畏怯,也没有倒抽一口气。不过房内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好几度。
「应变部的探员,嗯?」他露出微笑,「你们的目标是我们的研究。」
「伊森——」
「叫我帕克博士。」他说,「而且你们该离开了。」
两位探员互使了一个眼神。昆恩说:「你知道我们可以传讯你,对吧?你就得根据法律,说出你知道的资讯。」
「如果你这么做,我就从命。和我的律师一起。但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站起身,感觉到脉搏加快。有一部分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反应,另一部分的他则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这些探员才不鸟亚伯。他们知道你在研究什么。他们一定知道。他们甚至可能知道你已经成功了。
所以他们吓坏了。
他走向大门,打开门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位探员站起身。「好吧,帕克博士。」
走到外头的长廊时,昆恩转过身来,不再维持友善的态度。「不过,有件事你可能会想好好思考一下,伊森。跟我们谈过的每一个人都说你是亚伯的门徒。他或许是个天才没错,但没有你,他绝对做不到这些事。」
「所以呢?」
「所以,亚伯的血溅满了他的办公室。」昆恩的手沿着门框滑动,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你可能会想好好思考一下,究竟想不想要让这些人来找你。」他露出冰冷的微笑,递出一张名片。「等你想通你同样深陷危险的境地之后,给我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