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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曾经有段日子,伊森可以只拎着一袋旅行包就去旅行两个星期。在二十二岁时,他曾花了三个月横跨欧洲,身上只背了个背包。

  现在,他差点塞爆他的本田车,才离开得了这个城镇。

  他们的行李还不算什么。宝宝的行李箱就比他们的还大,塞满的程度让他得坐在箱子上才拉得起拉链——日用尿布、夜用尿布、纸巾、婴儿连身服、睡衣、炼乳、拍嗝布、襁褓、海马音乐玩具、图画书、婴儿监视器,诸如此类。还有婴儿用游戏床、旅行用摇椅、亮粉红色澡盆以及游戏垫。再加上一箱用品,以防他们在艾咪母亲那边待得比预期还久——软式平板、充电器、艾咪的菜刀和她最爱的平底锅、健身器材、药品和卫生用品、冬季外套。伊森用牙齿咬住手电筒,让双手空出来,清出放猫笼的空位。葛雷戈.孟德尔在里面可怜地喵喵叫,双眼反射出绿光。

  「没事的,小老弟。」

  笼子上方放了一盒猫砂和猫食,旁边是一个保险箱,放了护照、艾咪的祖母传下来的珠宝,以及一迭美国政府债券。

  伊森摇摇头,拉下后车箱门,再用臀部一撞,关紧它。他很高兴他们要离开了。克里夫兰的状况变得有点真实过头。况且,有人绑架了亚伯。没办法确定他们是不是也会来抓你,如果他们要来,最好现在赶快先到别的地方去。

  房子早已变冷。他们的暖炉烧的是天然瓦斯,但需要电力来发动送风机。一枝圆柱蜡烛放在厨房工作台上,发出一圈柔和的光芒,照在晚餐吃剩的空罐头上。没有瓦斯炉和微波炉可用,于是艾咪撕掉罐头上的标签纸,用蜡烛加热。

  聪明的女人。喝温的豆子汤没什么好高兴的,但至少比冷豆子汤来得强。

  艾咪从楼上下来,怀里抱着薇奥拉。「我要快速检查一下,你可以帮她换尿布吗?」

  「当然。」

  换尿布台在客厅,四周暗得几乎看不到,但他已经可以闭眼睛换尿布了。薇奥拉最近开始会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缩起脸颊和吐出舌头。他把她打理好后,花了一分钟在咬她的肚子,直到她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想都差不多了。」

  「妳确定?给我一把扳手,我可以把瓦斯炉拆下来,绑在车顶上。」

  「真幽默。」

  到了前门,艾咪转向保全系统的控制面板,用力按下按钮。她密码按到一半才笑出来,摇摇头。「对喔。别管了。」

  「没事的。」他拉起门关上,按下锁钮。他们居住的街区看起来很诡异。没有街灯或门廊灯,没有超立体电视从客厅透出来的光线,也没有一丝音乐。黑暗如此深沉,闪动的烛光和手电筒光相比之下微不足道。他听见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伊森安顿好女儿,爬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看起来好孤单。」

  「房子吗?」

  「城市。」她将头靠在车窗上。「我的妈啊。」

  「怎么了?」

  「我看得见星星。」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好多星星。你上一次看见星星是什么时候?」

  从家里到高速公路这段短短的路程,伊森已经走过不下千次,不论白天或黑夜的哪个时刻他都开过,但他从未见过现在这样的景象。每栋建筑都隐身在阴影之中,每扇窗看起来都像空洞的眼窝。隐约可见的树木经历十一月气候的摧残,枝枒光秃,透露着不祥的气息。整座城市不只是深陷夜半时分般的黑暗,还是中世纪的那种。没有门廊灯、街灯,也没有招牌上的泛光灯,更没有云朵反射的光线。唯一还有人迹的是其他车辆,黑暗中车灯看起来苍白又微弱。开上九十号州际公路让他松了口气。整条公路看起来很正常,往西的车流移动顺畅。

  艾咪从座位上转过身,看向后座的薇奥拉。「她睡着了。」

  「很好。」

  「你真的没有意见?」

  「在妳妈那里等这一切过去,又没有什么损失。就当放几天假,烧一点瓦斯,在妳妈聊起园艺的时候假装有兴趣听。」

  「她会很高兴的。」

  「她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小家伙。我不确定她会喜欢我们睡她的沙发床。」

  「我们可以去住旅馆。在路上找间杂货店,补充婴儿奶粉。」

  伊森点点头。他们在沉默中开了一段路,四周只有轮胎辗过柏油路面的声响。他们经过办公大楼区、大型连锁百货超市、一个大大的麦当劳标志——金色的拱型现在是黑的。

  「伊森。」艾咪用下巴比了比。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地平线彼端是一整片光,像是发光的水池,从下往上照亮云朵。他无法判断光源是什么,但那光芒亮得发白,像是光的绿洲。伊森感觉到体内某个东西开始放松,可是他先前从未察觉自己已紧绷起来。光就代表了电力,电力就代表了正常,他们现在急迫地需要一点正常。

  「那是通往商场的出口对不对?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还有电力。」

  「光看起来是从⋯⋯」艾咪的话音渐弱,「有点不对劲。」

  车流正在内缩,每辆车都开向右侧车道。光芒愈来愈亮。过了一分钟,他看到是什么造成这个景象。

  沉重的水泥块挡住了九十号州际公路,共有两排斜斜地摆在一起。一排钠光灯照亮夜晚,彷佛日正当中。水泥块和钠光灯旁边是几辆悍马——看起来像建设工具的大型卡车,唯一不同的是装在车后的机枪。伊森可以看到有军人在操作那些武器,强光照射下,那些人看起来只是黑影。就算隔着玻璃,他还是可以听见发电机的声响。

  一个闪烁的箭头标志指出方向——请驶离公路。伊森瞥向后视镜,看到后方的车辆开始排成一列。他看向妻子,她什么都没说。但从她紧抿的双唇周围产生的小皱折,就可以看出她的想法。

  在道路的岔路口,停着一辆坦克。

  车流从越过高速公路顶的桥上往南开去。另一头是克拉克公园购物中心。他想起第一次和艾咪来到这里的时候,对他们两个城市人来说,这个体验有多不真实——一家假装是村庄的户外购物中心,同时也是呈现商业主义最野蛮一面的主题公园。

  现在看起来更加不真实了。

  国民警卫队占据了购物中心,一排又一排的悍马停在超过六辆的坦克旁边。士兵在停车场架设帐篷。发电机隆隆作响,让泛光灯的光芒照亮天际。

  「他们要我们回头。」艾咪说。她指向对面绕回克里夫兰方向的弯道。更多的路障和士兵在那里,还有另一个箭头指标。一路上伊森跟着朝西走的车,现在正乖乖排队,等着开回克里夫兰。

  「你想是发生了什么攻击吗?」

  「或是他们觉得可能会发生。」

  「所以现在呢?我们该回家吗?」

  他透过齿间吸了一口气,想到他们一片漆黑的房子,在一片漆黑的街区中,正愈变愈冷。冷冻库已经几乎没有肉了,冷藏室也没有水果或蔬菜。

  「不。」他说,将方向盘一转。

  「伊森,你在」

  他从往高速公路的车流中开出来,转向右边,绕过路障,朝购物中心开去。他经过四、五辆车,接着是一辆悍马。车里和周围的士兵一闪而过——数位迷彩服、突击步枪和头盔。他总以为国民警卫队只是轻量版的军队,然而这些人看起来可不能等闲视之。

  「我不想和那些太太一样,」艾咪说,「告诉你『小心一点』,但拜托留意些。我们的女儿在后座。」

  「我不会做傻事。但他们得让我们过去。」

  在购物中心停车场中央,两名士兵手持机枪,站在一道木头路障旁。伊森在那里停下,降下车窗。

  「先生,请问你有来这里的权限吗?」

  「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先生,我需要请你将车掉头。」

  「我的小女婴跟我在一起,」伊森说,「我们几乎没有食物了,没有婴儿奶粉,现在也没有暖气。我们只是想去芝加哥找我岳母。我们可以跟谁谈谈吗?」

  那名士兵犹豫了一下,然后指向一边,「我的指挥官。」

  「谢谢你。」

  伊森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一些自用车和八轮大货车停成一堆。他停靠旁边,关掉引擎。他转向艾咪,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开口说道:「我不会做任何傻事。我只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让我们通过。」

  她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一次呼出来。「没问题,好好去说。」

  他露出微笑,靠向前去,快速吻她一下。

  今晚的气温比他预期的还低,他呼出的气凝结成烟雾。车灯和架在竿子上的泛光灯照射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帐篷上。他听见争执的声音,循声找到一群穿普通市民衣服的人,正面对一名脸上挂着毫不让步的表情、站得笔直的士兵。一名副官站在他身旁,手拿一把步枪。他们后方停着更多车辆:一辆悍马和坦克,还有——哇,两架载满枪炮的直升机。伊森加入人群。

  「——你不了解,我太太需要胰岛素,我们今天早上已经用完最后那些了,如果没有胰岛素,她会——」

  「——我有设备要在明天早上送到底特律——」

  「——没有暖气、没有食物,拜托,发发慈悲——」

  那名军人摆出冷静下来的手势。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后,他说:「我理解你们的忧虑。可是我接到的命令非常清楚,没有人可以通过这个检查哨。如果急需药物,这里有基本医疗用品,克里夫兰的医院也还在正常运作。其他人的话,我能说的就是,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供应食物和修复输电网路。」

  「你可以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什么事吗?」伊森问道。

  那名军官打量了他一眼。「应变部相信,达尔文之子的首领在这里,已经展开追捕他们的任务。我们的工作是确保不会有人溜走,意思是我们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克里夫兰。」

  「这根本就是疯了。」站在伊森前方,留着山羊胡的年轻人说,「你们封锁整座城市,就只为了抓几个恐怖分子?这没有道理啊。」

  「听着,老兄,」一位头戴强鹿牌棒球帽的魁梧男子向前站,「我是货车司机。很不幸的,有人想把我们活活烧死,但要是我不能及时把货送到底特律,整个单就会卡住。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所以让我过去吧,怎么样?」

  「没有人可以通过。」

  「你给我听着——」

  「先生。」当士兵和警察用某种语调说出「先生」二字时,表示有特定的意思,「别逼我动手痛揍你一顿。」他们会厉声说,语气像断裂的钢缆。「现在就回你车上去。」

  这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伊森正准备离开时,强鹿帽先生抓住那位军官的手臂。

  噢,别这么做,这样非常糟糕——

  那名军官的眼神像泛光灯般燃起火光。他的副官上前,用突击步枪的枪托挥向司机的脸。

  那个声音就像把鸡蛋砸在水泥地上。男人倒了下去。

  伊森看到两名军人身后的悍马上一阵骚动。

  五○口径的机枪转过来,瞄准他们。他大约在二十呎外,但就连在这个距离,扳机看起来都大到像一个可以让人爬过去的洞。

  伊森瞪着机枪后方的射击手。他看起来就是那种金发型男,头盔下的脸颊红扑扑的,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武器上,手指扣在扳机的位置。他看起来只有十九岁,而且吓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变成现在这种奇怪状况的?一个杂货店没有杂货的世界,缺乏电力,恐怖攻击也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个世界里,分隔此时此刻和恐怖灾难的线如此脆弱,脆弱到是由一位十九岁男孩内心的恐惧来决定。

  其他市民都僵住了。倒在地上的货车司机发出一阵濡湿的声音。

  伊森慢慢举起双手。他看着机枪后方的士兵,开始慢慢后退。一步,再一步,然后他离开人群,接着转身走向休旅车,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车上等着。他打开车门,坐进去。

  「运气如何?」艾咪看过来,读出他的表情,接着他可以看到那个表情也出现在她脸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他说,发动休旅车的引擎。「我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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