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姨说我让英古兰夫人断了接触芬奇先生的念头是正确的做法。」里梅涅小姐轻声道:「可是我自己没有那么笃定。」
她们回到华生太太家。华生太太在房里更换吃晚餐的衣服,夏洛特忙着浏览报纸背面的一则则留言,里梅涅小姐在喝午茶的小厅打转,指尖轻敲桌角、镜框、茂盛的羊齿草盆栽。
夏洛特望向她。「是吗?」
里梅涅小姐坐到钢琴椅上,背对钢琴。「我无法判定刚才我是秉持我们的原则说话,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毫无私心,本能地想要惩罚带给朋友不幸的人。」她盯着夏洛特。「换成是妳,妳会透露芬奇先生的住址吗?」
夏洛特想了想。「也许吧。」
「差别就在这里。妳不希望她受苦,可是我不一样,至少我心底有个角落是这么想的,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夏洛特没兴趣看英古兰夫人受苦,但这不代表她个性善良高尚,重点在于无论英古兰夫人是否饱受煎熬、痛苦到什么程度,对于整体局势或是任何相关人士都毫无影响。
「我不会马上给她住址。」夏洛特说:「我会请她等待七十二小时,到时候如果还想知道的话再过来。」
「妳认为她有改变心意的智慧吗?她真能领悟这只是徒劳?」
夏洛特摇摇头。不用推理能力就能看出无法和英古兰夫人讲道理──至少目前是如此。
里梅涅小姐抬头看着挂在钢琴另一侧的画作──蓝天、大海、洁白的大理石、睁着小鹿般眼眸的沉郁女子──当代艺术家对于古典希腊毫无保留的浪漫想象。「我记得她第一次参加社交季那年,出席了伊顿与哈罗公学的年度板球大赛。她长得好美,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可是当时阿姨和我已经有些担心了,怕他付出的爱意远远超过她的。」
她的视线回到夏洛特身上。「我赌五镑,用不着七十二小时,她就会冲进上贝克街十八号,向我们追问芬奇先生的住址。」
夏洛特也会把所有财产押在这个选项上头,这几乎和日出、伦敦起雾一样毋庸置疑。
她整整齐齐地折好报纸,起身说道:「我该亲自与芬奇先生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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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特经过一栋屋子,里头舞会正来到高潮,她停下来听了一会。小提琴与大提琴弦音流泄而出,交织成热情洋溢的史特劳斯维也纳圆舞曲。穿着鲜艳衣物的身影掠过敞开的窗前,人人手持香槟杯。笑声与生气蓬勃的话语如同打击乐器,男性嗓音不时压过众人喧嚣,说几句不伤大雅的玩笑话。
夏洛特没有参加过多少日间舞会──最近已经不太流行了──可是这种情景、精致时髦的欢乐气氛,占据了她人生的八个夏季。现在她只是个局外人,从远处观察一切自然与人为的美景。
她能理解外界对于上流社会挥霍肤浅的抨击,那些人的一生围绕着数不尽的娱乐活动。然而她也知道对于局内人而言,他们只懂得如此过活。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真正抗拒从小被灌输的生活方式。
她继续往前走,接近晚间八点了。伍兹太太每天晚上七点提供简单的晚餐,她的房客现在大概都吃饱了。说不定芬奇先生没有出门。那名女子可能还在,但这应该不会构成阻止他接受妹妹来访的理由。
越接近伍兹太太那栋屋子所在的街道,夏洛特注意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慢。她并不紧张,可是也不怎么期待这次会面。换作是莉薇亚,她会因为芬奇先生的出身而感到犹豫。夏洛特从未理解过大家为何如此重视父母的身分──没有人需要为自己出生前双亲的作为负责任。她踌躇的原因是无法切割的血缘──只要承认了,就再也无法拒绝──她不太想在生命中替陌生人腾出一个位置。
她拐了个弯,已经走过半条街了。再走过三户人家,她就会敲响伍兹太太的家门,以芬奇先生同父异母妹妹的身分拜访。再两户,再一户。
一名年轻女子蹦蹦跳跳地走下伍兹太太家后门的台阶。夏洛特还记得她是谁──仆役休息区里最多嘴的女仆。现在没有假发也没有眼镜,夏洛特不认为对方认得出自己,但她还是别过脸,假装在看灯柱上的戏剧广告。
后门打开,辛德太太的声音飘出:「布莉姬塔,妳可以把这个篮子送回茶馆吗?」
女仆折回屋里。「没问题。」
「很好。等芬奇先生回来,告诉他说妳帮他归还了。里面应该有一枚铜币给妳当小费。」
等芬奇先生「回来」?从哪里回来?
「这才对嘛。」布莉姬塔直截了当地回答。「茶馆一点都不顺路呢。」
夏洛特跟在她背后,还以为走个几步就会被逮到,没想到女仆完全没注意到背后跟了个女人。
来到茶馆的后门,她敲了敲门,一名穿着长围裙的女侍前来应门。
「我拿芬奇先生的篮子回来了。他这阵子不会过来,被派去曼彻斯特工作啦。」
「啊,布莉姬塔,妳一定很想念他。」女侍语带戏谑。
布莉姬塔咯咯轻笑。「当然啰,我不会说谎的。他人那么好,而且不是为了钻进妳的裙子才对妳好。」
两个女孩道别时,夏洛特悄悄溜走。
她不太清楚会计师的生活型态。律师有时候要出差办事,所以会计师被派遣到外地工作似乎也很合理。可是芬奇先生过去十天的动向越来越像是经过算计。英古兰夫人的留言见报后,他马上出门渡假,返家没过多久又要动身。
几乎可以断定他存心要避开英古兰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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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特啜了一小口茶──无疑地,伍兹太太拿出她家最好的大吉岭红茶,用了最好的皇冠德比茶具──哼了一声。「真的?曼彻斯特?是什么样的要务?」
她没有刻意模仿汉莉叶塔浓浓的鼻音,不过那声「哼」可说是神来一笔。
「库伯兰太太,我实在是不知道。」伍兹太太双手十指拧成一团,彷佛是把芬奇先生没有告知远行目的当成她个人的错误。
夏洛特轻声叹息,表达介于宽容与恼怒之间的情绪,接着对伍兹太太充满印花布料的客厅投以怜悯似的眼神。「当然了,也不能预期妳知道一切。但这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这是肯定的。」
女房东几乎要挤出假笑──刚见面时她一点都不像是有这种表情的人。
汉莉叶塔.库伯兰是夏洛特的大姊,也是福尔摩斯家唯一出嫁的女儿,她喜欢对其他女性展现咄咄逼人的气势。英古兰夫人这一类女性靠着无懈可击的魅力无往不利。其他社交界顶尖人物拥有邀请贵客、举办社交季重大活动的能力。汉莉叶塔缺乏气质与人脉,就连餐桌礼仪也是差到搬不上台面。
但她有股神奇的力量,总能在对话中占到上风,与生俱来的攻击性能令大多数女性坐立不安。于是她们努力配合、讨好她,就是不想惹来任何不愉快。
「妳知道他预计住在曼彻斯特的什么地方吗?」
「这我也不清楚。」
「他何时回来?」
伍兹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夫人。」
夏洛特再次叹息,不悦溢于言表。「我想妳也不知道他服务的公司在哪里吧?」
「喔,这我倒是知道,他申请入住时的资料上有写,放在办公室里。库伯兰太太,请稍等一会。」
伍兹太太匆忙离席。夏洛特稍稍放松汉莉叶塔的注册商标:隐忍不满的表情。这是汉莉叶塔常用的招数,提出一串她也知道不可能达成的要求,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给她的对手证明自己的认知、能力、权威的机会,让对方松一口气。
伍兹太太拿着两张纸回来。「这是他提供的介绍信,我已经把他雇主的地址抄下来了,库伯兰太太。」
夏洛特接过她拿来的纸张。「让我看看他的介绍信。」
「没问题,夫人。」
夏洛特扫了纸张上列出的三个项目。除了伦敦的公司之外,还有牛津郡的女房东,以及同一座城市里的律师。「谢谢。不用送了,我自己离开。」说着,她把介绍信递还给伍兹太太。
「夫人,您要不要留个住址?如果他先回来了,可以请他直接去拜访您。」
「不了。」夏洛特学起汉莉叶塔斩钉截铁的语气。「我不会留下住址。或许芬奇先生是我的血亲,但我不能让他踏进家门。晚安,伍兹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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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古兰夫人来向我们求助后才过了八天,福尔摩斯小姐,妳连冒名顶替的招数都用上了。」里梅涅小姐笑着赞许。
「追求真相是需要一些牺牲的。」夏洛特答得谦逊。
里梅涅小姐八成觉得她的手法极具娱乐性──基本上,里梅涅小姐依然把她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事业中扮演的角色当成游戏。华生太太则是对英古兰夫人和芬奇先生深感不安,随着时光流逝,她越来越担心了。听到夏洛特描述与伍兹太太的对谈,她陷入焦躁的沉默,接着轻声惊叫。
「哎,我差点忘了。最近一批邮件里有一封化学分析师的来信。」
「没有我姊姊的消息?」夏洛特不抱太大希望。要是有莉薇亚的信,华生太太不会默不吭声。
华生太太摇摇头,眼神带着同情。「没有,只有化学分析报告。他们测试了所有项目,莫利斯太太的饼干全是阴性反应。」
夏洛特对此一点都不意外──她不认为管家伯恩斯太太会对已经疑神疑鬼的莫利斯太太使出如此露骨的招数,但她也不觉得这全是莫利斯太太无中生有的妄想。这位委托人描述自己身强体壮时,神态有些羞怯,不过夏洛特认为她其实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引以为傲,将其视为获得上天眷顾的迹象。
「福尔摩斯小姐,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华生太太说道:「当然了,我没受过正规医疗训练,不像咱们未来的里梅涅医师。」
里梅涅小姐作势鞠躬。
「可是我嫁给顶尖的医生,零零散散地学了点东西。」华生太太继续说:「在我看来,莫利斯太太的症状像是严重过敏,不会是别的。」
「夫人,妳可能说中了。我会记在心里。」
莫利斯太太带来当成证据的饼干并没有全部送去检验。夏洛特回到房里,取出她保存在锡罐里的饼干,剥下一小块丢进嘴里。除了面粉、砂糖、鸡蛋,甜饼干还加了大量奶油。夏洛特平常吃到的版本会添加姜粉和肉桂,随意混入葡萄干、糖渍果皮、椰子丝。伯恩斯太太的甜饼干朴实许多,没有香料,没有腌渍水果,只带了一丝柠檬香。
夏洛特又吃了一点饼干,有点走味了,不过勉强还能吃。她称不上真正的美食家──目前还不算。但是她的味觉相当灵敏,证实她原本的判断没有错误:这片饼干里只有面粉、奶油、砂糖、鸡蛋──严格来说只有蛋黄──以及少许磨碎的柠檬皮。
她吃完整片饼干,浏览寄给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信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坐在梳妆台前,梳了一百次头发。没有半点症状。她读完《毒物的效果与侦测:化学分析师与专家的实用手册》的锑中毒章节。身体状况与平时毫无两样。
所以说饼干里不含有毒物质。她猜测莫利斯太太是对其中一样成分过敏,可是那些都是平凡至极的食材,莫利斯太太造访上贝克街十八号时吃的杏仁瓦片里至少包含了饼干中的四种材料。
她是不是对柠檬过敏?
夏洛特匆忙写了张短信。
亲爱的莫利斯太太:
我收到化学分析的报告。简单来说,这些饼干没有验出丝毫毒物。
但是这个结果不一定会推翻妳的怀疑。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派舍妹去令尊家查访仆役的工作区域,最好是他们外出放半天假的时段。
为妳效劳
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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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信纸仍旧一片空白,莉薇亚平时在纸上流畅滑动的爱笔插在墨水瓶里。她本人坐在桌前,屈起双脚,抱着膝盖前后摇晃,期盼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星期日一回到家就该写信给夏洛特,可是她做不到。回想起那天的任何一分一秒,她只想缩在墙角啜泣。
天啊,好一场灾难。
她真蠢,蠢到极点。她什么时候才会聪明一点?什么时候她那颗愚鲁的脑袋才会记住自己绝对遇不上半点好事?
好一场灾难。
好一场毁灭天地的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