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艾琳走去大英图书馆的路上，没有任何人想要绑架她，让她几乎诧异，甚至有点失望。要是真的有人想绑架她，她至少能更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
不过并没有神秘双座小马车等着捞走她、带去什么不明地点，没有蒙面歹徒拖她进陋巷，连稍微能派上用场的事都没有。因此穿过一间间房、走向通往大图书馆的主要信道时，她情绪十分恶劣。
连到大图书馆的穿越口设在一间原本是办公室的小储藏室里，幸好附近刚好没有访客，没人看见她进去。她只花了几秒就在进门后用语言锁上门，然后快步走向穿越口的门。它看起来像置物柜，而且对其他使用者来说，确实只是个置物柜。但它固定链接到大图书馆内的某一扇门，而艾琳握有语言之钥。
「通往大图书馆。」她说，随着说出的话在空气里传送出去，她感觉到了联机。她拉开门，迅速跨进去。
位于大图书馆那一侧的门是装有铁闩的沉重门板，她进入后，那扇门喀当一声关上。房间另一头的门边仍然挂着许多海报声明：「高度混沌侵袭区」、「未经核准不得进入」，以及「保持冷静速速远离」。艾琳看到第一张海报上的「高度」两字，不禁皱起眉头。她上一回走进这道门是几个月前的事，那时海报上显示的还只是一般混沌的侵袭程度。
这该不会和凯失踪的事有关吧……她希望不是。
有人用这个房间来储放其他书，除了原本就摆满书的书架，现在满地都是一迭一迭的黄色书皮平装书。艾琳得把裙襬裹在身上，小心翼翼地走向出口，以免造成山崩。
离她最近的计算机室，在她左侧第二道门。目前是空的，因此她坐进椅子登入账号，劈里啪啦地打了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给考琵莉雅：凯失踪了，状况不明，请求立刻会面。艾琳。
才过不到五分钟她就收到了回信。这段时间她只查了「龙族，协商」这组关键词，不过还没什么进展。回信写道：获准使用速移。左手边第一个弯道，向上三层楼，密语是「一致」。考琵莉雅。
艾琳注销账号，把裙襬撩到膝盖高度，开始拔腿狂奔。速移耗能很高，维持开启的时间不会太久。考琵莉雅认为需要授权使用这项功能，令她不安。
冲上三层楼后，墙上贴满装饰艺术风格的壁纸，以时尚风格凸显出速移间的位置。速移间的门是厚重的橡木门，夹在两尊长袍女的迷你石膏雕像间，看起来非常突兀。那扇门不大，勉强够让一个人带着一迭书通过。
她走进门内，把门关上。这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只有灰尘气味。她向两侧伸出手，扶着墙稳住身体。
「一致。」她用语言说。
她周围的空间摇晃震动，像是送菜升降机被人用高速往好几个不同方向拉扯。她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忍着不要吐出来。
咚一声，速移间抵达目的地了。艾琳先缓了口气，才推开门跨出去，进入一间灯光充足的房间。
这是考琵莉雅的私人书房，艾琳身为考琵莉雅的入门弟子和助理，曾在这里度过许多时光，因此对它很熟悉。房间里最吸睛的物体是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它呈弧形，像个大型的U，很方便在桌面上铺开大量文件。不难想见，墙边摆满书架──不过其间悬挂着好几个黄金和木头材质的沉重斯拉夫圣像，将连成一片的书海分隔开来。艾琳注意到外头是晚上，书房的灯光透过弓形窗照出去，刺眼地点亮了外头雪景。房间里通常有几张多的椅子，现在却不知搬到哪里去了，表示考琵莉雅占据着她书桌后头唯一的椅子。
艾琳站在她面前，心想自己的心情是不是应该像女学生向老师报告，或是像忏悔者向审问官报告。换言之，她觉得自己要战战兢兢才对。
考琵莉雅看起来则一如往常地沉着冷静。她头上披着深红色头巾，只有额头处露出一点白发。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褐色丝绒质料、样式简单的无袖长袍，使她木头雕成的左手臂一览无遗。木头颜色是灰黄色的橡木色，和她另一边正常的右手臂很接近，不过质地完全不同──她的木臂充满接头和齿轮。「很差劲的报告，」她带着微喘的呼吸声说。「除非妳真的只知道妳告诉我的事。」
「我故意只和妳讲重点，」艾琳坚定地说。「由于事关重大，我想妳会想听我亲口报告细节。」
「相对于寄出一封任何人都可能看到的详细电子邮件，是吗?」考琵莉雅询问。
「这可是妳说的，」艾琳回答。「我没有说喔。」她们两人上回见面时，考琵莉雅选择不提凯是龙族出身这项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艾琳不确定，实际上是所有高层人士都知道这项事实，还是基本上这仍是机密。
考琵莉雅举起有血有肉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那就告诉我妳知道什么吧。」
艾琳快速讲了一遍细节。当然，她必须提到韦尔也参与的事。不过考琵莉雅已经知道韦尔是谁，也知道他对大图书馆的了解程度高到令人不安。在某几个时间点，考琵莉雅微微颔首──包括凯的家人寄邀请函、席尔维大人向他们示警、关提斯夫妇，以及韦尔对那封(表面上也是凯的家人寄的)信的评语──不过除此之外，她只是默默倾听。
最后她发话了：「好个暧昧不明的状况，用这个词来形容很贴切。妳的想法是?」
「那封信是假的。」艾琳直白地说。「不光是格式，而是如果它出自凯的家人之手，我认为应该会更有独特的风格。从他对他们的形容来看，他们是王室，王室不会浪费时间寄些『不用期待再见到他』的琐碎警告信。他们若非完全不把平民放在心上，就是会旋风式地出现，大发慈悲告诉我们，我们再也无权与他相处了。所以这甚至称不上是象样的误导手法。」
「然而妳还是来到这里，」考琵莉雅道。「还是在打听他家人的事。如果妳这么确定那只是误导，何必随之起舞?」
「因为我们得找到他。」艾琳说。她把手背到身后，掩饰她握拳的动作。「如果韦尔能追踪到关提斯夫妇下落，或不管幕后主使者是谁，那当然很好。但如果没有进展，我们该怎么找到他?我对他有责任。」这句话悬在空中，像一句承诺。「而且既然他是在我的保护下被绑架，他的家人可能会要我们负责。」
考琵莉雅把两手指尖贴合耸起，一边是肉、一边是木头。「的确，大图书馆绝对不希望和凯的亲族结仇。」她赞同地说。「龙族的报复非同小可，飓风、暴风雨、海啸、地震……我曾亲眼目睹一个世界就这么毁灭，而且我自己也差点送命。所以说，妳要我怎么帮妳?」
艾琳振作一下，把脑中一些非常不赏心悦目的画面推到一边。她已经耗太久了。「我需要我们这里关于关提斯大人的所有记录，我指的是不在公开档案里的记录。而且我猜大图书馆对凯的家人的了解应该比我深吧，凯有没有可能真的是被他们带走了?」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或是和他们关系密切的人干的?敌对阵营?或是太想讨好主子的仆人?」
「唔，很中肯的疑问，十分我给妳打九分。」考琵莉雅思考，目光始终紧盯艾琳。艾琳不敢移开视线。「他的近亲不太可能绑架他，或是留字条说他走了。做这些事对他们来说可能有失身分。不过任何王室都有下属、晚辈等等，大致来说，有些人会太过热中于『揣摩上意』。也许其中一人……而且龙族也有分派系，不是每个派系都是保王派。」
艾琳叹了口气。又增加一个不确定因素。「所以我不能确定他们有无涉案。」
「对，」考琵莉雅说。「妳不能。或者该说我们不能。还有，我们也没有任何秘密管道能以大图书馆的立场询问他们。」
艾琳微微侧着头。「『不能以大图书馆的立场』?不过如果是以私人立场呢?难道没有某个人，他朋友的朋友可以问到……」她满怀期望地让句子悬在一半处。
考琵莉雅摇摇头，坚决表示不行，但眼神有点防备。即使他们不能在这件事上派上用场，但显然确实有人的朋友的朋友很有办法。
「当然没有。」艾琳苦涩地说。她知道结论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就算有人能联络龙族，那人必定是大图书馆高层，没办法用个人名义行动。而这件事又不能把大图书馆牵扯进来，对吧?」
考琵莉雅两手一摊。「没错。这个状况下只有一个人可以问……」
「好啦、好啦。」艾琳看到考琵莉雅因为自己的口气而瞇起眼睛，她试着让自己冷静一点。「好啦。那个人就是我。」把头伸进龙嘴的人，在事情出了差错时得一肩扛起。「但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一个概略的问题，然后才能研究细节。」
「妳当然可以问。」考琵莉雅谨慎地说。「但如果我不回答，并不是因为故意要刁难妳。」
艾琳点点头。「那我用最笼统的方式问吧──为什么要带凯进大图书馆?我是认真的。妳明知道凯的身分，为什么还是找他进来当实习生?还有为什么把他分配给我?」
这场对话应该出现在百叶窗关闭的窗户或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头，在这么开阔的空间讨论感觉不对。不但不对，而且太公开了。
考琵莉雅低头望着桌面。「在凯之前，还有别的年轻龙族来过这里。」她慢吞吞地说。「是没有人像他出身这么高贵，不过──确实有别的年轻龙族来过，而且大家都会礼貌性地当作不知道。即使负责把他们安插进来的人，也认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方面有秘密协议，有双方的共识。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龙族选择留下来，并宣誓成为图书馆员。坦白说，我也很怀疑凯会是例外。这不符合他的天性。」
艾琳点点头，接受她的说法。「但为什么挑中我?」
考琵莉雅迟疑了一下，对她自己点点头。「因为，」她用语言说，表示出口的一定是实话。「我们认为这样安排对你们两个都好。」她切换回英语，再度抬头看艾琳，「我目前能告诉妳的就这些了。」
「为我们好?」艾琳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哪有时间玩这种打哑谜游戏?她是两个图书馆员的孩子，这是很不寻常的家庭──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她更适合应付龙族吗?她想不透原因。
考琵莉雅耸耸肩。「我们尽量做出最好的决策。妳对他有反感吗?」
「反感?哪一方面?」艾琳故意拖时间。她知道自己在回避问题，但她不确定考琵莉雅的意思。
「他有没有冒犯过妳?」考琵莉雅的问题像子弹射向她。
「他简直就是礼貌的化身，」艾琳说。「妳也知道。」
「他有没有伤害过妳?」
艾琳回想凯的眼神，他的迟疑、他的诚恳。他想要保护她，可是实际上是她有责任保护他。「没有，妳明知故问。现在真的有必要来这套吗?」
「我要确定妳没有理由想甩掉他。」
「老天爷!」艾琳爆发了。「妳如果信不过我，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再说，在妳眼里我没这么笨吧?要是想绑架他的人是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向妳报告吗?」
「我总得确认一下。」考琵莉雅说。她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妳想过可能会面临什么场面吗?」
「嗯，想过。」艾琳说。考琵莉雅暗指她可能与凯的失踪案有关，仍然令她余怒未消，但她设法控制住脾气。如果凯身陷险境，每一秒都不能浪费。「场面很可能不会太好看。正如妳刚才所说，那些龙可能很生气──而且可能会把气出在我身上。」
「而且大图书馆可能必须默许。」考琵莉雅提示道。「如果我们裁定妳要为他负责，而龙族又要讨回公道，我们可能得免除妳的职位。」
一阵寒意沿着艾琳的脊椎往下窜。「不会吧。」她说。但这是噩梦般的真实，是她所能想象最坏的境况。「大图书馆的印记是去不掉的。」
考琵莉雅流露出遗憾的眼神，表情却坚硬如石。「亲爱的艾琳，我们不能冒险地因为一条龙──或一名图书馆员──而开战。妳把驻地图书馆员的工作做得很出色，可是如果情况恶化，总要有人承担罪名。」
「我了解了。」艾琳口气呆板地说，不去理会胃里像有个冰块的感觉。「我们开始谈正事吧，我要怎么联络上他的家人?」
「最简单的方法是去我们招募他的那个世界。」考琵莉雅说。「他有没有告诉妳它的名称?」
「只说是伽玛型。」艾琳回答。「他说是高科技配上中等程度魔法。可以在那里找到他叔叔吗?」
「如果妳运气好的话。至少可能找得到他叔叔的家眷。据我所知，他在那里开了一间公司，用的名字是柳国恩。」她等着艾琳点头表示理解。「我们通往那个世界的穿越口──对了，那个世界是G|51──出去的位置在海德堡的帕拉提纳图书馆遗迹里。根据两、三周前的最新报告，柳国恩人在欧洲，所以运气好的话，妳不用跑太远去找他。我听说那个平行世界的高速铁路十分先进。」
「我们在那里的同事是谁?」艾琳问。「那里应该有驻地图书馆员吧?」
考琵莉雅点点头。「她叫紫姬。不过我希望妳不要联络她──我们最好还是尽量避免向任何人解释凯的状况。」
「如果我走出穿越口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那可就尴尬了。」艾琳说。她能理解考琵莉雅的考虑，不过要是立刻就有人帮忙她穿越陌生的欧洲，她会轻松很多。还有衣服问题，钱的问题。
「要是妳真的遇到她，就编一套说词吧。」考琵莉雅哼了一声说。「如果妳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就说妳是去替我买书的。怎样?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关提斯。妳知道他或他们的任何事吗?」
「很可惜，我不知道。」考琵莉雅显然因为被迫承认自己的无知而不快。「我会再查数据，不过可能要花点时间。我也会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知道正在进行，或该说扯得上边的妖精权力斗争事件。」
艾琳还有一件事想问。「在那里，妖伯瑞奇可以接触到我吗?在G|51?」
也许现在不是担心个人恐惧的时候，不过她非问不可。妖伯瑞奇是噩梦中的人物，大图书馆历来力量最强大的叛徒──他也是杀人魔和讨厌鬼。几个月前她曾和他正面冲突，结果她赢了。所以他被隔绝在韦尔的世界之外，而且也不能进入大图书馆，但是一想到要去一个他可能找得到自己的地方，就让艾琳打从骨子里发寒。她手上的伤疤也用疼痛回应这个想法。他会杀人这件事已经够糟了，更可怕的是他在杀人之前所做的事。
考琵莉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艾琳心想自己是不是将听到让她能坚持完成任务的善意谎言。最后考琵莉雅说：「就物质条件来说，他的确可能进入那个世界。不过他没有门路追踪妳的行踪，也没有理由认为妳在那里──」
「除非绑架凯的幕后主使者就是他。」艾琳提出想法。
「如果真的是他，」考琵莉雅加重语气。「他应该会连妳一起绑架才对。提出这个假设，十分得八分，但是忘记了奥坎剃刀原理，过度延伸各种可能，十分只得四分。言归正传，正如我说的，妖伯瑞奇没有理由认为妳会在那里。再加上那是个高秩序、低混沌的世界，不是妖伯瑞奇之流爱去的地方，他比较喜欢和妖精打交道。也许正因为如此，喜欢秩序的龙族才会经常在那里活动。除了大图书馆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彻底安全，但那里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艾琳点点头，内心却仍笼罩着恐惧的阴影。「说得有道理，」她说。「谢谢妳。」不过她知道妖伯瑞奇仍会在噩梦中纠缠她很长一段时间。
「我想妳可以暂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考琵莉雅干脆地说。有座钟在看不见的书架深处整点报时，她和艾琳都望向声音来源。时间正在流逝。考琵莉雅转回头看艾琳。「妳联络上凯的家人后打算怎么做?」
「随机应变吧。」艾琳坚定地说。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情况允许，我会联络妳。」
「妳能放弃自己做决定的想法吗?」考琵莉雅露出冷笑。这笑容显露出她的年纪。她平常安详的表情让人看到老人的优雅，而现在这一瞬间，她看起来像个充满挖苦、挑剔意味的骷髅头。
「凯的安全是首要考虑，我希望照『自己的方式』办事的想法，绝对不会妨碍这项原则。」艾琳说。她上前一步。「妳把他交给我照顾，我对他就有责任。让我去履行职责吧。」
她这番肺腑之言似乎将书房震慑得一片死寂。考琵莉雅靠向椅背，脸上仍挂着笑容。「所以妳是出于责任感而要去带他回来，」她说。「没有别的理由。」
「妳真的有必要这样吗?」艾琳恼火地说。「我要去G|51了。」
「如果我要妳用语言回答我呢?」考琵莉雅问。灯光闪了一下，她们两人周围笼罩着黑暗，外头的夜空云层密布。
「我会说此时此地，我为什么要找他回来，或是让他回到家人身边，从头到尾，理由都是一样。」艾琳说。因为确实都一样。「如果我问妳，妳为什么执意要试探我，妳会说什么?」
这个问句悬在她们之间，没有获得回应。考琵莉雅再度倾前，用计算机快速打了一串指令。「妳再搭一次速移，」她说。「它会带妳到G|51的穿越口。速移密语是『责任』。最后，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妳提醒我妳对凯有责任，以及伴随责任而来的所有事。我也要提醒妳，我对妳有责任。我们都很清楚妳将进入险境，请妳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