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难怪凯很快就适应了韦尔的平行世界，艾琳哀怨地想。这两个世界的空气污染同样严重。主要的差别是，这里的人在街上走动时不会用围巾包住脸。他们可能很富裕，因此生活起居都待在有空调的私人建筑、车辆、直升机和大庄园里，要不就是穷得只能认命呼吸这种空气──并且想当然地深受肺疾之苦。她看到闪烁的全像投影广告在推销利用你自己基因库培养的人工肺脏。没有一个广告提到魔法，艾琳觉得这一点还挺有趣的。也许在这里没办法结合魔法和科技，或是魔法是非法的。虽说她并不是没到过类似的世界，但她真希望自己对这个世界能有最起码的了解，哪怕花两分钟阅读公家询问处提供的手册，也会很有教育意义。她得自行揣测在这种程度的科技世界里，一般来说会有什么问题：太多公共监视装置，而且所有东西都是电子设备。
穿越口这一侧并没有人在看守，让事情简单了一些。这座图书馆很古老，遍布着灰尘、古董家具、花砖地板和木制拱门。它过去可能是她想象中令藏书家向往的辉煌圣殿，但现在已面目全非。使用老旧的穿越口就是有这个困扰，当初它设立的地点可能是座雄伟的图书馆或藏书地，可惜后来没落了──而穿越口仍然会固定在那里。随着王公贵族得势失势，原本曾被统治者炫示的建筑，最后会变成黯然失色的公共图书馆或博物馆。就像这里一样。这里有很多的围栏和标示牌，清楚显示这栋建筑是向大众开放参观的。但她看不见任何驻地图书馆员的活动迹象，艾琳对此心怀感恩。这样她就不必浪费时间解释自己的来意了。
刚好有一群观光客，她跟着他们走出建筑，对这个世界来说长得不合时宜的裙襬在她脚踝边飘逸。她觉得自己很醒目，但她装作自己只是跟不上流行。结果她才刚踏进附近一条小巷子，就有人偷袭她，想要抢劫。这是刺激她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怒瞪着眼前这个作帮派打扮的年轻人。他正用一个散发电光的小型装置指着她──那是某种像在说「嘿，我是支危险的电击枪喔」的新奇玩意儿。
「麻烦你行行好，把那东西收起来。」她冷冷地用德语说。「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我在赶时间，没空陪你玩。」
「才──怪，妳多得是时间陪我玩。」男人回答。他上下打量她。「先从妳的身分证和信用卡开始吧，如果妳能从那身衣服底下找到它们。」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以直接炸掉他的电子武器，但她不知道它在语言中的确切名称。她声音能传送到的范围内可能还有别的电子装置，如果她使用泛称，可能会影响到它们而造成危险──可能有点小题大做了。近身肉搏可能迅速有效，但她也许会输。
至于第三个选项嘛……这样使用语言很冒险，效果也很短暂，不过五分钟也许已经足够了。「年轻人，」她用语言说，很遗憾自己没能用更精确的词汇称呼他。「现在我在你的认知里，是个极端危险的人。」
艾琳感觉她周围的宇宙绷紧了，因为那年轻人的脑内小宇宙，正试图接受被她改变过的现实。她背上的大图书馆烙印像严重的晒伤一样发痛，她的太阳穴也紧缩起来而引发头痛。她的右侧鼻孔流鼻血了，她抬起手把血抹掉。
她感觉到一瞬间的愉悦，心满意足地看到男人惊恐地瞪大眼睛。她也看到他那极富艺术感的紧身牛仔裤胯下浮现一片深色污渍。「放下你的武器、身分证和信用卡，」艾琳再度用德语下令。「然后快滚吧。」
他像手指被烧伤似地松开武器，然后用颤抖的手从网布外套里掏出一个皮夹，弯下腰放在地上。接着他退后几步，显然不想让目光离开她身上，然后才转身，用纯粹惶恐的高速冲出巷子。
用语言操纵物质颇为容易，但是有感知力的心智是会反抗的，而且最终总是会回复成原本的认知，并意识到自己的认知曾被窜改。等那男孩发现他被人耍了以后，会想要找她算账。艾琳把武器踢到一边去，然后拾起皮夹，一边走出巷子一边翻开它。她不理会路人异样的眼神，只是暗自希望自己能换上当地的服装。遇劫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不过她可以善加利用。
接下来就是标准程序了，由于她不用在这里维持长期身分，事情便简单得多。她上次在高科技世界行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她还记得基本原则。必要时使用语言调整监视器和银行设备──并且不断移动，在计算机系统备份数据重新设定后、有人注意到机器被动了手脚之前，赶紧远离现场。
艾琳用语言对着嵌在墙上的信用卡机器讲了几句悄悄话，那个准抢劫犯的账户就被清空了，同时艾琳也替自己开了一个账户。趁着还没有人来调查监视器和保全系统为什么失灵，她赶紧离开。她在当地一间平价服饰店买了牛仔裤和外套，而这身装束让她能走进另一间高级服饰店，买一套得体的套装，看起来几乎象样到能去拜访大富豪。准抢劫犯并没有现身，不过突然来了大批警用直升机，发出嘈杂的警笛声。她有点心虚地想，说服他相信她是个极端危险的人，会不会触发了某种悬赏机制。算了，她懒得操心。
但是这一路下来，她始终有种严重的迫切感。她现在应该要已经见到凯的叔叔才对，她应该问他……
问他什么?艾琳自问，并望着镜中倒影。她的外表完全没有泄露内心的混乱。她看起来必须很称职，否则她能够接近他的机率会大幅降低。凯的叔叔柳国恩是条龙。根据凯和考琵莉雅所言，也是地位崇高的龙，他在这个世界的身分是极具影响力的私人收藏家及成功商人。也许有些故事中，农家女可以用她们天生的谦逊和可人个性来渐渐吸引龙王的目光，但她可没有几年时间可以和他耗。
她检视了一下自己。头发很整齐，套装是不败经典款，小尺寸平板计算机也恰恰好可以摆进她新买的手提包。她可以担任儿童识字读本里的典型插图模特儿：B就是和人家谈生意的女商人(Businesswoman)。她的鼻血已经差不多停了。
她几乎能尝到自己的迫切，她准备好上阵了。
根据她用平板计算机查的网络新闻，柳国恩应该在马赛。她有好一阵子没使用这么先进的科技产品了，不过她摸索了一下就找回了窍门。她查了一下交通选项。租直升机包机很贵，不过它是从德国到马赛最快的方式。而且反正她用的也不是她的钱，现在她最不用担心的就是钱了。
她前往机场，周围满是攒动的人潮。机场里也是人山人海。一切都太鲜艳、太嘈杂、太刺眼，到处都闪着灯光和全像投影。她花了几个月才习惯韦尔那个世界的生活模式，而现在这个地方在她看来很不对劲。她穿梭在人群中，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一等她坐上直升机，就直盯着平板计算机。她试着想象自己是一条很酷的鲨鱼，直接切过海里满满的人，但脑中的画面一直自动转换，把她变成一条鲱鱼──即将被腌掉的鲱鱼。
一小时后，艾琳的头痛仍然未消退，她跨出一辆自动驾驶的出租车，来到马赛近郊一栋孤零零的摩天大楼门口。它是这附近造型较为典雅的一栋大楼，高虽高，却没有压迫感;线条流畅时髦，却不浮夸。虽然根据网络上的数据，这栋楼的资历还不到五十年，却散发出一种永恒的岁月感。这是许多公司的联合办公大楼，而那些公司中刚好包括一间艺术品出口公司──北海联合公司。柳国恩是这间公司的非常务董事。这种安排很适合想要远离大众的目光，却又抗拒不了来一点尊荣感的龙族。就连公司周遭的街道都很干净，而且人烟稀少。
「我叫艾琳‧温特斯，我有急事要找柳先生。」她告诉接待处的秘书。因为不想太引人注目，她用的是法语。她就和大部分图书馆员一样，语言在她受的教育中占有重要比例──既是为了便于秘密行动，也是为了能读懂她要搜集的文本。
柜台后头的男人外表滑顺到像是用塑料做的。他的头发有如用胶水黏在头顶、闪着光泽的黑色帽子，脸则完全没有表情变化。他的十指指甲都有小小的神经机械嵌入物在闪烁，他将手指滑过面前的屏幕操控着。「很抱歉，」他说;他操着一口完美的法语，声音就和眼神一样死板。「柳先生现在在忙，麻烦您把详细信息寄给我们──」
「事态紧急，」艾琳说。「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柳先生现在非常忙。」秘书重申。他扫视艾琳的服装并确认她的富有和时尚程度如何，然后同样迅速地判定她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虽然他会赞助投资机会，却仅以私人推荐为前提。恐怕我得请妳离开了，女士。」
大厅空荡荡的，是个铺着单调的黑色大理石地板、竖立着冰冷灰色石柱、会发出回音的地方。现场就只有艾琳和秘书两个人。门边有几张看似脆弱的椅子，并无损于这个空间的肃穆气氛。如果设计师的用意是要给客人一个下马威，确实成功了。
艾琳抬起下巴。「我代表大图书馆，」她说，设法让自己的声音和秘书一样冷静平淡，「我想柳先生曾和我们打过交道。」就算没有，这话应该也能引起他的注意。
秘书回瞪着她良久，然后垂下目光，再次用指尖操纵屏幕。
停顿。
屏幕闪了一下。「恐怕柳先生现在没有空，」秘书说。「感谢您对敝公司有兴趣，如果您要留言的话，我们很乐意择日另行联络您。」
好吧，看来只能来硬的了，希望凯的叔叔愿意听她说话，而不是直接把她丢出窗外。艾琳倾向他。「在你的认知中，刚才你收到了许可，让我上去见柳先生。」她轻声说。语言在空气里嗡鸣，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但她老练地将这种感觉扫到一边。她真正担心的是这句话的效果持续不了两、三分钟，甚至几秒钟。对方质疑他们的认知受到语言影响的理由越多，效力就越有可能消退。
不过就眼前来说是有效的。秘书因为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讯息，而诧异得猛眨眼。不难想见，他应该从来没放任何人上去见过柳先生。「请搭电梯到五十一楼。」他说，手指又在屏幕上游移。「柳先生的私人助理芝兰先生会在右手边的办公室等您。」
艾琳礼貌地点点头，忍住冒到嘴边得逞的笑，径直走向电梯。电梯顺畅地往上滑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内部空间像是用深色、不透光玻璃围成的巨大洞穴。它大得足以容纳一辆小货车，以及一位富商、他的随行团、一组保全，再加上一群闹哄哄的记者。随着电梯向上升，艾琳知道此时此刻有几台监视摄影机在盯着她。就算秘书仍然认为她获得了许可，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可没有被蒙骗。
头顶显示器上的楼层数字快速变换。希望凯的叔叔──或至少他的私人助理──有足够的好奇心，愿意听一听她准备好的说词。希望如此，而不是其他令人不敢想的结果。
电梯门滑开了，门外是一道走廊，墙壁和地板都铺着光滑的浅色瓷砖。左侧的大窗户俯瞰下方的城市和更远处的海洋。右侧则有一扇没有任何标示的门。
电梯门口还围了六个人，有男有女，都穿着清一色的合身剪裁黑西装、戴墨镜。他们其实都没有拿武器，但他们轻松的肢体动作流露出武术高手的气势，而且她怀疑他们身上有隐藏式枪套。不管她猜对了没有，他们显然很危险。
他们后方站着第七个人。她的灰色西装明显比他们贵上一个档次，而且即使以这里偏向中性的西装趋势而言，仍绝对是男装剪裁。她的脸孔让艾琳联想到凯那种戏剧化的英俊。不是像时尚模特儿那种光鲜亮丽的完美五官，而是某种生命力旺盛到有点危险、只是暂时寄居在人类形体中的火焰的美。她的银色长发分边分在右眉上方，呈圆弧状延伸到颈背处，然后在背后倾泻而下，形成直达臀部的长马尾。她的袖口炼扣和领带都是雾黑色的。她打量着艾琳，眼神冰冷，隐隐声明她是个掠食者。
少了可以隐身其后的假身分，艾琳觉得有种可怕的曝露感。间谍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她已经很久──嗯，至少有二十年以上吧──都没这么做过了。可是现在凯可能命在旦夕。「午安。」她客气地说。
「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穿灰西装的女人说。
「请原谅我擅闯进来，」艾琳微微鞠躬，这种姿态既能表示尊敬，又不会太卑躬屈膝。她举起手按在胸口，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让对方更加紧绷。「我叫艾琳，是大图书馆的仆人。」保持冷静和自信，她提醒自己，妳是庞大势力的代表，妳理所当然期望受到适当的尊重。
「的确。妳是这么告诉楼下秘书的，而他也告诉妳吾主很忙。」女人偏了偏头，让人觉得她在嗅闻空气。「我注意到妳身上没有任何混沌力量，没有受到那一类的污染。尽管如此，妳的擅闯仍然不受欢迎。」
「我刚才没有机会向楼下的守门人详细说明情况，」艾琳平稳地说。「有些事需要更多隐私。」
「据我所知，吾主敖顺对于接受大图书馆任何成员的私人拜会，并没有任何兴趣。」女人状似随意地朝艾琳跨出两步。「或许妳可以解释一下?」
她提到他时用的是「吾主」而不是「吾王」，艾琳脑中擅长分析的区域注意到，她受的训练发挥效果了。很亲密的私人封臣式关系吗?她似乎扮演着国恩私人助理的角色，虽说这可能不重要。而且敖顺一定是凯的叔叔的真名了，不是人类化名。「我最近和一个人一起行动，他自称为凯，在大图书馆学习，我负责指导他。他提到……」她该用哪个头衔?「他叔叔可能在这个世界，使用柳国恩这个名字。」
「妳想利用这层关系得到好处?」
这语气尖锐的提问让艾琳握紧拳头，她得强迫自己的手放松，随着她恢复自制力，她能感觉到掌心一条一条的疤。「完全不是这样。」她深吸一口气，露出礼貌的笑容。凯非常重视礼节，在这里应该也适用同一套规则。「但我有一件出乎预期的事，和柳国恩的侄子有关，需要向他禀报。我认为最好通知凯的叔叔并寻求他的建议。请问你是芝兰先生吗?」
「是的。」那条龙──艾琳决定干脆把这个人当成那条龙就好，因为这只可能是一条龙──说。「妳说发生了一件事，确切来说是指什么?」
「凯原本在某个世界受训，担任我的大图书馆助手，后来他离开了。」艾琳用和芝兰一样冷的语气说。她决定把这条龙视为男性。既然他自称为「先生」，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他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一封署名他家人的信──说他回到他们身边了。如果我在某方面冒犯了他的家人，我自然希望能登门赔罪。但如果事实上另有隐情，嗯……」她两手一摊，注意到那六个应该是保镳的人又紧张了一下。「我对凯负有责任，因此希望调查清楚。」
接下来是漫长的静默。然后芝兰左手比了个手势，那一圈保镳就退后了。「麻烦来我的办公室谈。」他说。
右侧门后的房间不论空间或光线都很充足，地板和墙壁铺着和走廊同样的瓷砖。不过这里的天花板高度是外头走廊的两倍。这层楼和上面那层楼一定是打通的，艾琳想道。房间中央有一张黑色花岗岩书桌，既吸睛又有魄力，显然这就是它摆在这的用意。右侧墙边有更多窗户，不过她很欣慰地看到左侧墙边摆了一组漂亮的书架，还有一座简单而优雅的深色档案柜。在这个充满计算机科技的世界里，这座档案柜似乎有点格格不入。房间另一端的前方墙面上有一扇门。
芝兰靠在桌子边。「信的内容是?」他问。
「今天早晨──」没错，那才是今天刚发生的事，不是吗?「──我工作完回到家，发现凯不在，我们本来说好要碰面的。」她不打算贸然说出「我们住处」，先等她多搜集到一些龙族对于与人类同居的看法再说。「有人警告过我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我很担心。然后又有人送来这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信，连同信封一起交给芝兰。
芝兰用纤长的手接过去，他在读信的时候，眉心浮现一条细细的纹路。那是忧虑的迹象，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仍旧存在。
「后来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发现了凯被袭击并带走的证据。」艾琳继续说。「我不知道现在确切是什么情况，但你应该了解我很担心。」
「如果是他家人做了这件事呢?」芝兰问。他没把信还她。
艾琳坚守阵地，直视芝兰的眼睛。「我不这么认为。根据我对龙族的了解，他的家人不会寄这种信来。」
芝兰沉默了，感觉太过漫长，久到让艾琳有余暇思考她是不是侮辱到他个人、凯的全家人或是整个龙族，以及这三种情况分别会带来什么后果。最后他说：「那么妳来这里的目的是?」
艾琳耸耸肩，试图让火药味浓度上升的气氛冷却一点。虽然我不是龙族王室，她提醒自己，作为大图书馆的代表，我还是可以和他的属下平起平坐。「如果凯出了什么事，我希望可以查明真相。我很尊敬他。」我对他也有友情的关怀，有欲望，还因为他老是提议上床而有点烦……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打动芝兰，毕竟他是龙，不是人类。她面对他冷漠、无动于衷的眼神，发现自己竟为之语塞。「我只想确定他平安无恙，我不希望他处于险境。」
那条龙的眼里是不是有一丝同情?
「妳做了正确的决定。」芝兰说。不，那不是同情，而是认同。艾琳如释重负。「年轻女人，请不要因为来向我们乞求帮助而难为情。在这个情况下，这不但是正确的做法，也是聪明的做法。稍待片刻，我去禀告吾主。」
芝兰走向房间另一端的门，艾琳垂下头，克制着想跪地谢恩的冲动。他的威严和魄力令人很难忽视。就算他只是个仆役，也是地位很高的近侍。现在她可能终于要见到柳国恩本人了。不可否认的是，她背上像挂着一面牌子，写着「消耗品」三个大字。
在芝兰进去后便关上的门，此时又打开了。才过了不到一分钟。表示结果不是大好，就是大坏。
芝兰站在那儿抵着门。「妳可以进来了。北海龙王敖顺陛下准妳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