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伴随着尖锐的刮擦声，火车车身颤动着驶入伦敦车站，就像当初它来时一样。艾琳透过车窗看到月台上的人飞奔逃开，还有警卫慌乱地挥着旗子。现在是黎明前的尖峰时段，苍白的天空刚被最初的光束给分开，即将消失的残月还在云层间忽隐忽现。
大约半小时以前，凯恢复了意识，但他的动作和说话都像是被流感蹂躏过的人──身体前倾，好像全身关节都痛，还不停揉着额头。他的皮肤布满瘀青和烧伤般的红色伤痕。韦尔向他更新了关提斯大人的下场，凯只是点点头，不过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不像人类，看来野性而满意。
艾琳在路上试着睡一会儿，但讽刺的是她累到睡不着。之后洗个热水澡这件事诱惑着她，那种心情就像期待圣诞节，或是她最心爱的系列要出新书。她也能幻想喝上一口白兰地。不过首先他们需要获得安全。
守护火车的影子在他们进入伦敦前十分钟离开，那时四周的景色由不熟悉的城市景观转换为阴暗的长型田野，然后再转换为伦敦外围典型的瓦斯厂和工厂区。当那长长的龙形身影脱离车身飞上天空，艾琳再度远远地看见那双银色眼珠，接着它便展开巨大的飞翼，飞翼边缘似乎融入了雨灰色的云朵。她有可能将和龙王面谈，虽然她成功把凯救回来了，但她仍不期待这件事发生。
「我要留在火车上。」史特灵顿说。在路程中，韦尔和艾琳总算把她的手包扎起来了，她把裹得厚厚的手贴在胸前保护着。「这个球界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艾琳点点头。不消说，史特灵顿会把事情的经过源源本本地告诉别的妖精，不过此时此刻艾琳实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韦尔打开月台那一侧的门，伦敦的空气涌入包厢，挟带着浓浓的油味和人味。「我们最好尽快下车。」他说。
艾琳跟在凯后头走出包厢，临走前她再对史特灵顿点了一下头。「谢谢你。」他们下车时她对火车说──她不确定它是否在听，但到头来它帮了他们大忙。
火车再次喷出蒸汽，并立刻动了起来，它滑出车站，车轮抵着铁轨震动。
艾琳转头看着韦尔和凯。他们并没有在她一背过身去的时候就消失──而且都活着，完好地活着。这时她注意到有许多目光在盯着他们这里，因为他们衣衫褴褛、肮脏、浑身血污。有一个警卫走过来，震惊地看着她削短的裙子，已经张嘴抱怨了。
「对，对，没错。」韦尔不耐烦地说。他转头看艾琳，有效地打断警卫的告诫。「温特斯，我提议坐出租车。」
「好主意。」艾琳热切地说，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们。「我们应该立刻送凯回大图书馆。」
「唉唷，拜托──」凯想耍赖。
艾琳突然发飙了。「听着，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妖精知道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在我搞清楚之前，只有大图书馆能保护你的安全。」她意识到自己在大喊大叫，这才降低音量。「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也许我可以帮忙。」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说。
艾琳转过身，准备好要反唇相讥。
但站在那里的人是李明。他──或她，艾琳还是不确定哪个代名词才是对的──的服装无懈可击地符合这个世界的风格，银灰色西装搭配黑领带。他对凯正式鞠躬行礼，再对艾琳和韦尔半鞠躬行礼。「殿下，车站外有我准备的本地交通工具在待命，我也安排了一个地点让您和吾主──您的王叔会面。有些战争方面的事要讨论。」
凯挺直身体站好，彬彬有礼地点头。「谢谢你，李明大人，你真周到。不过我朋友──」
「我们自然会招待各位所有人。」李明说。艾琳不禁好奇他们是不是被强制要求出席。「战争方面的事」这几个字像雷声一样在她脑中回荡。不、不、不。她以为他们已经避免这件事了。她和韦尔算是见证人吗?还是这场邀约其实算是一种保护性拘留?他的说法似乎不带有立即性的威胁──至少不对他们造成威胁──甚至没有暗示龙族正式表露不悦。「吾主──您王叔希望向您的朋友展现适当的礼貌，我们非常欢迎温特斯小姐和韦尔先生同行。」
「谢谢您，」韦尔说。「您真慷慨。」
凯望向艾琳寻求认可。又把责任推给我，她尖酸地想。她朝他微微点头，于是他回头看着李明。「那我们乐意接受邀约。」他说。
坐出租车的过程中，气氛非常紧绷。李明拒绝讨论妖精与龙族之战的问题，他说那是凯的叔叔才能谈的事，因而他只是询问凯最近发生的事。韦尔躲在角落里沉思，经常用审视的目光扫视李明，显示他正在累积信息。凯用精简的方式讲了一遍来龙去脉，一边无意识地摩挲他的瘀青。
艾琳坐在韦尔对面的角落里，想着战争。敖顺应该愿意接受和平的解决方式吧?他们已救出凯了。还是说某些龙族就和妖精一样想要开战?
如果是的话，这个世界还有其他几百个类似的世界，都大难临头了。
李明在萨沃伊饭店订了一间套房。龙王亲信想必可以动用很大笔的资金吧，艾琳闷闷地想着──她绝对负担不起这么豪华的住处。不过这房间真漂亮，全是纯白和镀金装潢，配上一尘不染的浅绿色地毯，感觉踩上去都是犯罪。窗边的白色厚丝绒窗帘拉开着，早晨的阳光让整个空间亮得有点刺眼。她、韦尔和凯是奢华而优雅环境中的三个污点，不过是有咖啡可喝的污点，咖啡对她很有帮助。
这时李明打断她的思绪，朗声宣布她暗自害怕听到的话：「北海龙王陛下驾到。」
门开了，艾琳站起来，然后行了个正式的屈膝礼;她知道韦尔在鞠躬。
凯右手握拳抵住左肩，并且无意识地单膝跪地，头垂得很低。「王叔，」他说。「劳烦您亲自前来，侄儿罪该万死。侄儿给您添麻烦了，请您恕罪。」
艾琳隔着眼睫毛往上偷瞄，等待可以起身的暗号，暗自祈祷那个暗号能快点出现，否则她的腿就要抽筋了，她会失去平衡。敖顺和李明一样打扮得很适合这个伦敦，他完美无瑕的墨黑西装搭配白色丝巾，一看就是出自御用裁缝师之手。这次他完全化为人形，让艾琳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的气势也只比上回略为逊色一点。
「感谢二位挺身而出护卫吾侄，」他说，并终于示意他们可以平身了，「我来此是为了在与三位王兄商讨开战一事之前，先听听事发经过。」
「陛下。」艾琳说，她看到凯的脸抽动了一下。显然除了龙王以外的任何人敢主动开口，都是违反宫廷礼仪。「我请求准许发言。」
敖顺望着她，她感觉彷佛被炮口对准了一样。「妳的作为赢得了我们的尊敬，」他说。「妳想说什么?」
「陛下，这桩绑架的主谋只有两个人。」艾琳说。她边说边观察他，想配合他的反应调整说法，寻找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其中一人被我杀了，另一人认输逃跑了。您的侄儿已回到您身边。我们也受到其他不想开战的妖精帮助。陛下，我并不是为了妖精着想才请您网开一面，但我恳求您考虑一下在您和他们之间所有世界中的芸芸众生。我求您不要开战，这不符合比例原则。」她苦思或许能打动一条龙的措辞。「而且我想也不符合公平正义的原则。」
听到「公平正义」四个字时，敖顺眼睛散发红光，外头的天空也暗下来呼应他，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我听到妳说的话了，」他说。「有鉴于妳是大图书馆的一员，会有这种观点也很自然。」
艾琳感觉到他的不悦所带来的压力，这压力危险地笼罩下来，她必须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当然，陛下，」她说。「我忠于大图书馆，因此我能、也必须为它的利益发声。但我也要说，此次妖精受到严重的挫败，证明了绑架任何一位龙族都是不智之举，遑论您的王室血亲。请您当作此事已了结了吧，陛下。」
敖顺微微侧过头，不再看着她。「妳已经善尽收我侄儿为学生所应尽的义务，」他说。「妳在这件事上的责任也结束了。妳不必再参与后续行动。」
艾琳看到凯望着她，露出「拜托、拜托妳立刻闭嘴」的表情。韦尔则无动于衷地站在她另一边。「我是尽了对学生的义务，」她说。「但我对大图书馆也有义务，还有大图书馆能接触到的世界上的人。」
「吾侄，那你呢?」敖顺点名凯的时候，语气显得特别锐利。室内突然充满浓浓的张力──它压迫着艾琳，她看到韦尔得挺着肩膀才能保持挺直的站姿。外头传来隆隆的雷声。「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吗?」
凯吞了吞口水，费力地开口。「王叔，」他畏怯地说。接着声音变得比较有力。「我的老师讲得很中肯。若是让不曾涉入这些事件的人类蒙受伤害，确实不公不义。该负责的妖精已经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时间将会证明我们是正道、他们是歪道。如果一定要追究，就怪我愚蠢到让自己被抓走吧。」
「是你的愚蠢，也可能是你老师的疏忽。」敖顺说，他的话让空气微微颤抖。
「我愿意承担任何罪名。」艾琳坚定地说。她嘴里尝到恐惧的酸味。
「他的朋友也势必得负起一部分责任吧，陛下。」韦尔说。「譬如说我。」
敖顺轮流望着他们三人。他的脸颊和手上的皮肤开始透出鳞片的纹路，指甲也变得比刚才更长和更黑。强风挟带着雨水拍打窗户。
有人敲门。
李明走过去应门。「恐怕你走错房间了──」他开口道。
「我不这么认为。」是考琵莉雅的声音。考琵莉雅在这里。艾琳感觉她突然能呼吸了。「我名叫考琵莉雅，我是大图书馆的长老。我请求谒见北海龙王陛下。」
「让她进来。」李明还来不及请示敖顺，他已开口说道。「我很欢迎大图书馆长老的意见。」
考琵莉雅走进房间，她打扮得很整齐，身穿适合谒见王族的黑丝绒长礼服和披风，她的木手用手套遮住。虽然她腰杆直挺，走路时却拄着一根银头拐杖。她的关节炎又在作怪了。她在大图书馆里是老师和朋友。离开大图书馆，你就比较难以忽略考琵莉雅年事极高的事实，她身为图书馆员，曾累积多年的外勤经验，也累积了不少旧伤。
「陛下。」她对敖顺行了个半鞠躬礼，还必须用拐杖撑住身体。「请原谅我礼数不周，如果我和这些孩子一样年轻，一定会好好行屈膝礼。」
「没什么好原谅的。」敖顺说。窗外的雨势减弱了。「我十分欢迎妳来这里。妳要入座吗?」
他待她的方式有如备受尊敬的大使，绝对比我高出一级，艾琳心想。不过谢天谢地考琵莉雅来了。
「陛下，我只待一下就走。」考琵莉雅说。「我是来带我的同事回去接受正式质询的，希望这不会造成您的不便?」
艾琳感觉自己脸颊血色尽失，看来她要为自己做的事面临惩罚了。她试着说服自己相信她早就预料到了，但她骗不过自己。她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理由抱怨她的行动，」敖顺说。「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恰如其分，我对她深表感谢。」
「考琵莉雅女士，妳不能这么做!」凯绷紧下巴，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地说。「艾琳用尽全力才把我救回来，我被绑架并不是她的错。如果这件事要有个罪人，那也该是我。」
「凯。」敖顺用掌心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你安静!」但是对于凯真有这个胆量挺身发言，他的惊讶似乎胜过愤怒。「如果这是人家内部的事务，你没有立场干涉。」
「我还是大图书馆的实习生啊。」凯说，他的皮肤也开始出现龙的特征。「除非我被免除这个职位，而这个职位可是我父王本人允准的……」他意味深长地让句子停在这里。
艾琳试着解读敖顺为什么突然露出挫折又懊恼的表情。凯的父亲是他的兄长。根据她所观察到的龙族尊卑原则，这表示敖顺不能反驳他的命令。眼前的局面正迅速恶化成没有赢家的局面。
有人得出来扛责任。
「我当然会回大图书馆去。」她说。敖顺和凯停止互瞪，都转头看她。她对着考琵莉雅发言。「我承认我违反了大图书馆的规定，未经许可就进入高度混沌世界。我也承认我没有好好监督由我负责的实习生，结果让他被特定妖精给绑架，甚至可能导致战争。」
「这都是很重大的罪名。」考琵莉雅说。她的语气就像嗜血的法官一样严厉，但她的眼里闪着光，艾琳看得出那表示赞许。「陛下，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们告退，艾琳和我需要尽快返回。」
敖顺皱着眉头。现在艾琳想想，才发现他和凯一样有横眉竖目的习惯。「她真的有必要回去吗?也许可以安排她做什么独立工作?我不愿意看到她为了所做的事受罚。我甚至乐意让她替我办事。」
「陛下真是太慷慨了。」考琵莉雅说。「她所做的事非常严重，我相信她本人也不会想逃避合法诉讼程序。艾琳，妳说是吗?」
她可以寻求敖顺的庇护，接受他的提案。但是那就表示她得向大图书馆告别了──对她来说就和大图书馆长老把她赶出去一样让她难以承受。不管选哪一条路，她都输了。选这条路的话，她也许还能让凯继续当她的学生，但她还是输了。
也或许还有一条路，让她不会输得那么彻底。结果取决于敖顺究竟是不是真的感谢她的作为，还有他感谢到什么程度。
「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抛弃责任，」她坚定地说。「我的行动和疏失仍然可能造成战争，进而威胁数百个世界。我愿意接受任何必要的惩罚。」
韦尔似乎想说什么，她迎向他的目光，急切地狠狠瞪他，还偷偷摇了一下头。这场豪赌若要成功，她就必须面临真切的威胁。
考琵莉雅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走吧。」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敖顺说：「等一下。」
「陛下?」考琵莉雅询问。
敖顺的表情僵硬得像石雕。「我基于人情、也基于崇尚公平正义的立场，请求你们不要对这个图书馆员施予太严厉的判决。我可以颇有把握地说，现在没有立即发生战争的风险。」
艾琳为了那些人类世界──也为了她自己──松了一口气。肩上重担突然消失的感觉，令她飘飘欲仙。不会有战争了。她能挺得住处罚──有鉴于刚才敖顺为她求情，甚至可能是轻罚。但这时候她想到大图书馆的戒律在本质上是毫不留情的，心又沉了下去。
考琵莉雅很庄重地行了半鞠躬礼。「谢谢您，陛下。我们在审判她的时候会将您的话列入考虑。艾琳，妳如果临别前还有什么话想对朋友说，就快说吧。」
艾琳转头看凯和韦尔。「如果我能回来，我会回来的。」她说。「别做任何傻事。」她或许不该在龙王面前讲出这么不得体的话，但她的自制力已经在下滑了。而且质询的阴影还笼罩着她。
凯握住她的手。「我会在这里等妳回来，」他保证。「当然前提是我王叔允许。」后半句是他匆匆补上的，艾琳觉得听来不怎么诚恳。从敖顺皱着眉头的表情看来，他也有同感。
韦尔短暂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妳不在的时候，我会顾好石壮洛克。」他说，「希望妳不会离开太久，温特斯。妳的语言长才真的非常有用。」
艾琳觉得喉咙一紧。她可不能让自己出糗。「谢谢你们两位，」她用清澈的嗓音说。「我也希望不会离开太久。」
她确实还有希望。因为敖顺并没有叫凯离开大图书馆，因为考琵莉雅赶来帮忙她──也因为不管大图书馆会怎么惩罚她，她都不认为他们会把她赶出去。她仍然是大图书馆的一员，当状况最恶劣的时候，她代表大图书馆发言。现在借着大图书馆的帮助，他们成功地阻止了可能爆发的战争。
还因为尽管面临重重阻碍，她和韦尔终究救回了凯。
她再度向敖顺行屈膝礼，接着便随考琵莉雅走出房间──回到大图书馆。
《看不见的图书馆2 蒙面的城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