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阿尔马格的复仇
德豪特大教堂的主教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出乎莉亚的预料。她原本预想中的是个和米尔伍德大主教那样上了年纪的人——一头银发,长着浓密络腮胡。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有着浓密胡桃木色的头发,只有鬓角染上了点白霜的英俊男子。这人有一对凌厉的淡褐色眸子,带着几乎可以被定义为赏心悦目的笑容。身穿一套正式礼仪用的黑色斗篷和黑色长袍,上面有金丝和柔软动物毛皮装饰边缘。
此刻,他正专注地透过那双犀利的眼睛看着,或者说是凝视着她。有好一会儿,那种探究的眼神好像在说,除了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一般。这种注视让莉亚全身结满冰碴。她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在灵力方面如此强大的人,好像他就是向外发散灵力的中心源。但她也注意到,实际上那个源头把她身上的灵力已尽数吸干。好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排山倒海一样榨取所有靠近他身边的生命力。有了他的存在,德豪特曼达也显得微不足道。莉亚连连退后,他的存在像着了火一般让她不敢近身。
“把她带到地牢里。”他用一种简洁、平静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这时她眼角瞥到了狄埃尔,他正站在一旁,心照不宣地对她笑着,故意点了一点头,好像最后一次向她发出邀请一般。莉亚恨不得上去一脚踩断他的脚骨。如果不是德豪特曼达立即走进屋来,用那股压倒性的力量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住,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随后,她被押着走进城堡内部,像直往一个漆黑的洞穴走进去一样,沿途偶尔冒出蛇形火把架喷吐一团火焰,像是黑幕上的一块小污点,照亮一小块路程。辗转折腾到现在,莉亚又饿又累,全身无力。随着一步一步向前,她在这个黑暗的洞里陷得越来越深,恐惧不断啮噬她的精神,心像打铁的锤子擂在下面铁砧上一样轰鸣作响。现在,这里连一点灵力的残余都感觉不到,只有大主教身上一如既往的强大存在。他那里散发出的灵力简直刺目,却不过是一种假象,不过是一圈似乎掩盖住他真实面目的假的光晕。她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看着他纹丝不乱的严整发型,手上戒指的光洁表面,而那身衣服显然是莉亚所见过的最昂贵的一套。
前面,一个巨大的铁栅门张开大口,这时她听到长长的一阵尖叫。是一个极度痛苦的男人发出的声音。惊悚凄厉,让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她听出了疼痛——那种撕心裂肺难以抑制的痛楚惨叫。等这一阵尖叫平息后,她听到那人呜咽着用普莱利方言发出的吼叫:“老天有眼,我会把你们都杀死!你们都该……”紧接着,威胁的话被另一波尖叫打断。
是马丁。
里面雾气缭绕,完全笼罩在不知什么的烟里,闻起来有什么东西烧焦了。这是一种尖锐刺鼻的气味,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气味。莉亚的心在绝望中坠到谷底。
屋子里有三个男人,其中两个是德豪特曼达。在正中间有一块灵石,莉亚看不清它的样子,却能看到那张坑坑洼洼的表面上散发着灼热的红光。在它面前跪着身带镣铐的马丁,双手被人抓着生生按在滚烫的石头上,冒出一阵白烟。这块灵石一如她才在花园树丛里看到的那个,都是黑化过的,病态却熊熊燃烧着的邪恶存在。一旁的刽子手把马丁的双手紧紧压在上面,他在痛苦地哀嚎。
莉亚气愤到极点,浑身发抖,抓在她胳膊上的几只手箍得更紧了。她试着用自己的意念去镇压那块石头,可它不听她的指令。悲痛之下,她把牙关紧紧咬合,看着马丁如此痛苦,她像脱离水的鱼一样头脑发热,无法呼吸。愤怒抢走了她所有的意识,让她的大脑一片漆黑。
但莉亚下意识地胳膊猛一加力,腾起一脚狠狠跺在抓着她的一个德豪特曼达的脚上。趁他尖叫,被疼痛分神的功夫迅速把一侧的胳膊解脱出来。然后用刚挣脱束缚的那只手打在另一个的颈前咽部,那人吃痛,发出一阵干呕声,手上立马松开力道。一被放开,莉亚马上冲过去解决抓住马丁的那两个人,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另一个人,一直都在房间里监视一切的第三个人。他从背后擒住莉亚,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下一秒她就被脸朝下地按在了地板上方,胳膊以超乎生理限度的角度别开身体,痛得她忍不住哀嚎起来。
“谢谢了,克辛,”大主教说道。因为一侧脸颊被紧按着贴在地板上,她只能看到他脚上那双衬着毛边的靴子。“把她的手脚都铐起来。狄埃尔说得没错,她果然和那个一样的不好对付。把她的武器都夺下来。”
莉亚想要挣扎,可胳膊上传来钻心般的痛让她无法再做它想。克辛一直把控着她,直到有人拿来锁链。他们先是除去她的靴子,铐住她的脚踝。接着扒下她的皮护腕换上铁锁。然后又拿走她的背包,匕首,短剑,这期间她不停挣扎反抗,却无法逆转局面。有人解开她腰带上系着的那只小口袋,拿出里面的东西。
“啊哈,一枚十字圣球!”大主教发出一声轻呼。“真讨人喜欢啊。正如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一样,你的确是天赋异禀。太棒了。把另一个贱民丢到他的牢房里去,我来跟她谈一会儿。”
莉亚被人粗鲁地扔在地板上,肩膀仍在刚才的疼痛中隐隐抽搐。她呼吸急促,拼命把眼角的泪水挤干。他们把马丁拖到一扇铁栅门前,就势把他丢进门里。
“你们下去吧。”大主教心情不错,语气明快地说道。
“小心点儿,”其他人警告他。“不要放松警惕。”
“克辛会保证我的安全的。他就是训练来杀圣骑士和猎手的——哪怕是普莱利的猎手。”其他圣骑士都走出房间,门从外面带上,然后上了锁。
大主教朝莉亚靠近过来,莉亚一步一退,那种他一靠近,所有光明和美好都会被抽走的感觉让她心寒胆战。克辛在阴影里束手旁观,眼睛始终不离开她半寸。莉亚扫视四周,六面体的房间里五面墙上都有铁栅条焊成的门,还有一面是他们刚才走进来的方向,门由坚固的钢材打造。透过一扇栅栏门,莉亚看到马丁瘫倒在地,浑身发抖,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你带着它的唯一解释,”大主教手举着那枚圣球,开口说道,“就是你能掌控它。孩子,你在灵力方面很有一套。在这里,这一点足以让你平步青云。”
莉亚默不作声,再次咬紧牙关,充满恐惧而又厌恶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蹲下身子,上身低伏凑近莉亚的脸,好把眼睛聚焦到她的眼睛上。那一瞬间的黑暗让她头晕目眩,止不住要发抖退缩。她的胳膊被沉重的枷锁困住,不得动弹。“我知道你是谁,”他说。“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她不禁紧张起来,他的话让她无比震惊,但仍让自己保持警惕。“是吗?”她问道,心中疑惑封印咒是否也会阻止他说出真相。
“米尔伍德大主教都跟你说过什么了?还是他根本没告诉你?”
莉亚保持沉默,一直等着他先开口继续下去。她慢慢地挪动身体,离他越远越好,直到身后的冰冷的铁门紧紧挤着她的脊梁骨。
他站起身来,人影阴森地笼罩在她的前方。在他的影响下,莉亚心里和灵魂深处每一丝温暖和善良都化为乌有,每一点仁慈或爱都慢慢破灭。地牢在灵石的烘烤下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但莉亚却止不住要打冷战。
“阿尔马格认出你了,”他声音很轻,几乎是一种友好的腔调。但它带给莉亚的感觉与友好毫无关联。“我也亲眼看出来了。你是德蒙特家族的人。擦掉脸上的脏灰的话,你和你的祖母五官很像。颏部的坡度,微笑时脸上露出的那种聪明相。你是德蒙特家族的人,孩子。这点是显而易见的。”他再往前几寸,眯缝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是怪事,盖伦•德蒙特怎么会认不出你来。不过那个人总是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对,孩子——你是德蒙特家族的一员。他们跟你说你多大?你的命名日是哪天?”
“我快十六岁了。”莉亚谨慎地回道,心中充满疑惑。
“不对,你已经十八岁了。至少是十八岁。在你被抛弃在米尔伍德之前至少已经过了一岁生日。不过还是太小,记不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你的父亲也是德蒙特族人,是个才干卓越的勇士。他是塞弗林•德蒙特的长子,父子二人在梅思福一役中双双丧命。在他们之前到普莱利国,想同圣王结为盟友的时候,你父亲爱上了一位皇宫里的女子,就是当时普莱利贵族的侍从女官。她是个妖姬。”
莉亚身子明显地缩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因为你本身就是圣骑士,研习过圣骑士的专修学问。后来,女官背叛了自己的爱人,所有妖姬都会背叛爱人的,这是她们的本性。她的背叛让爱人在梅思福送了命。可那时候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也就是你。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没人知道你被生了下来,没人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出世的。你是被故意送去米尔伍德的,孩子。你就是被送去毁灭那里的。”
他的笑容冷酷而残忍。“你在灵力方面天赋过人,这点我从你身上能感觉到。你在利用灵力方面的潜能只开发了冰山一角。所以你看,孩子——德豪特大教堂欢迎你。嘎咕怪石允许你通过,因为它认出在你血液里流淌着一部分同样的血统。你已经背叛了艾温斯林,背叛了米尔伍德大主教。很快,你也会背叛科尔文•普莱斯,那个爱你入骨的年轻人。等你完成这一切,通过了妖姬考核,就能充分发挥作为艾利什姬迦勒女儿的全部力量。你能学到这里所有的毒药和它们的诸多用处。毕竟,这里有五花八门的蛇种,每一条都带有足以控制人思想、意识和行为的毒液,轻轻咬人一口就能实现。就是靠这个,你母亲在普莱利王子的年轻妻子产下第一个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艾洛温后杀死了她。背叛是遗传在你骨子里的东西,孩子。所有贱民都有这种遗传,这就是他们不能学习的原因。”他轻声笑了起来。“高登•彭曼,真是个可怜的傻子。就是因为信任你,他最终毁了自己。”
莉亚的胃里绞动着怪异而充满矛盾的感觉。刚才这番话在她脑子里刮起一阵如风暴般铺天卷地的疑惑,但她依然坚信自己知道的一切才是真的。这些话里有些东西是真的,虽然她察觉到这点,但真相和谎言像金粒掺杂着沙子一样,难以辨认。莉亚决定不再费力辩解,直接在脑海中关闭了那扇允许它们通过的大门。他就是想污染她的思想,在里面播上怀疑的杂种,这样灵力就会抛弃她。等她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时,他好趁机操纵她的情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我给您带口信来了。”莉亚说道,勇敢地正视那片威胁着要吞没她的虚空。
大主教动了动嘴角,好像她的勇敢对他有所打动。“又是关于大灾难的警告,孩子?说实话,这可太让人心烦了。”
“您可以觉得它心烦,但真的就是真的,”她回道,“它最先袭击的就是这里,就在德豪特大教堂正中心。然后从这一点扩散,直至席卷每一寸领土。这是给您的最后警告。”
大主教看着她,脸上一副听到笑话的表情。“那是谁告诉你大灾难会来的?嗯?”
“一位大主教,”她回答。
“哪个大教堂的主教?你知道的,这儿的教堂太多了。不管怎样,我要先判断你的说法是否可靠。是从哪个大教堂发出的警告?”
莉亚心里拉响警钟。“我不能说,我不会说的。”
“你当然不会。可能是某个藏在普莱利群山里的不起眼的小教堂吧。真奇怪,警告的来源竟不是你们国家最古老的米尔伍德大教堂,不是佩克斯的布鲁日大教堂,也不是全境任何一座声名显赫的大教堂。对,小艾洛温一到这儿就给过我们警告了。当我们一同梳理真相的时候,她说警告是以一种她听不出有什么差别的语言传达出的。当然,她到布勒贝克大教堂修习的时候的确是学了一点儿普莱利语。但事实是,那个大主教当时把警告告诉了你,而你为她翻译成她能听懂的话。是你,一个为米尔伍德的阴谋而跑腿的贱民传出的话。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相信这些警告了,孩子。这里头为一方谋利的色彩太扎眼了。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言,那为什么所有别的大主教自己没有像第一位那样意识到危机呢?”
莉亚知晓该如何应对他的质疑,于是说道:“因为他们喝了您给的苹果酒,主教大人——那种下了毒的苹果酒太昂贵了。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负担得起。”
他脸上掠过一丝慌张,对她笑了笑。“苹果酒都是从米尔伍德产的,孩子。”他提醒道。
“我知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灵力已经向我确认过了。”
“是的,”大主教答道,他充满同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在这有限的密闭空间里慢慢踱着步,眉毛被汗水打湿,闪闪发光。“你会明白的,孩子。在米尔伍德教给你的一切都不过是空壳的谎言。灵力能让任何人产生任何感觉。我也能让你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也都是真的。”话音刚落,一团强大的情感闯入她的身体,让里面的情绪瞬间以极强的势头成倍激增,泪水蜇痛了她的眼睛,她听到自己无法控制地啜泣起来。然后她又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突然涌进体内的大量欢乐与眩晕让她全身痉挛。接着是悲伤——深不见底,极度痛苦,她感觉整个人都要溺毙在里面。疼痛让她无法喘息,一千个人丧生的悲恸,一百万个人丧生的悲痛。母亲胸前紧抱着夭折的婴儿的痛,被情人抛弃的少女的痛,失去丈夫的遗孀的痛。疼痛完全淹没了她,在她体内肆意增长,除了痛苦她眼中什么都看不到。突然,一切回归平静,她发现自己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带着满脸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手指甲紧抠住地板上的石块,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莉亚一时无法从抽泣和那些情感的余味中回过神来,当克辛拎起她的身体,把她拖到一间开着门的牢房里时,她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大主教离开了,还一边用一条丝绸手帕揩去眉头的汗水。
克辛一把把她扔到地板上,她便立刻呕吐起来,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个精光。一时牢房里弥漫着呕吐物的恶臭,更让她渴望着一些清水。灵石散发出的热量蒸干了她体内的水分,刚过去那一轮情绪碾压几乎掏空了她胃肠。她正四下环顾找喝的东西,克辛端着一杯苹果酒回来了。
“我要水。”她哀求道。
克辛冷酷的眼睛里毫无波澜,把酒杯放到了她的身旁。
莉亚现在意识到了,在这里他们不会给她一滴水。唯一能喝的就是下过毒的苹果酒。她记起在禁闭塔看到马尔恰娜时她那种快被逼疯的样子,立即明白了狄埃尔所说的痛苦是指什么。
而这些才仅仅是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