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事情发生得很快。一个世界毁灭，另一个世界诞生，只需要三十二分钟。
「你说什么？」理察兹说，这时他听见——他们两人都听见——警报的声音。永远绝对不该响起的警报，惊心动魄的警铃在开阔的营区回荡，一时之间，彷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理察兹迅速转头看木屋。立下决定，他马上转身，把枪口对着铎伊站着的地方。
铎伊走了。
该死，然后他放声大吼：「该死！」现在有两个人逃掉了。他很快地扫视停车场一圈，希望碰上好运。四面八方的灯光亮起，让营区笼罩在刺眼的人造昼光里；他听见宿舍里的喊叫声，士兵奔逃。
没空理铎伊了。
他加紧脚步跑到木屋，经过一个哨兵身边。那个小兵对着他大喊，说什么电梯怎样之类的。他跑下楼梯到L2，脚步快得几乎都没碰到楼梯板。他办公室的门开着，他马上查看一个个屏幕。
零号的房间是空的。
巴柏寇克的房间是空的。
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他打开扩音器。「哨兵，L4，我是理察兹，回答。」
没有回答，连一个声音都没有。
「主实验室，回答。谁来告诉我下面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一个惊恐的声音传来：佛特斯？「他们把他们放出来了。」
「谁？谁把他们放出来？」
静电劈啪作响，理察兹透过扩音器听到第一阵惨叫声，还有枪声，以及更多的惨叫——是人死到临头发出的惨叫声。
「操他妈的！」又一阵静电。「他们全都跑出来了！那些该死的清洁工把他们全放出来了！」
理察兹马上查看L3哨兵站的监视器屏幕。墙上一大滩血；那个哨兵，戴维斯，瘫倒那片血迹下方的地板上，脸贴着瓷砖，彷佛挖着地板想找回失去的通讯。第二个士兵走进镜头，理察兹发现那是鲍森，手里拿着点四五手枪。在他背后，电梯门开着。鲍森直直盯着镜头，把枪塞回枪套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榴弹，接着又掏出两个。他用牙齿咬起拉梢，丢进电梯。这时，他又瞥了理察兹一眼。理察兹看见他空洞的眼神，看见他拿出点四五手枪，举到自己头侧，扣下扳机。
理察兹拚命找开关，想封锁那一层楼，但是来不及了。他听见爆炸声，贯穿电梯井，接着又一声巨响，是电梯厢残骸掉落底部的声音，这时，所有的灯都熄了。
起初华格斯特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声音。警报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异样，剎那间把一切都掩盖了。他从艾美床边的椅子里站起来，拉拉门，但是那门当然是打不开的，从里面封死了。警铃响了又响。火灾？不是，他推想，除了耳朵里的嘈杂声之外，还有别的，更惨的东西。他抬头看挂在墙角的摄影机。
「佛特斯！席克斯，该死！开门啊！」
他听见自动步枪开火的砰砰声，透过厚厚的墙听来闷闷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满怀希望，以为得救了。可是，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谁会来救他们？
这时，在他还来不及有其他想法之前，就传来一声震得人头晕的轰然巨响，以及恐怖的咆哮，接着又是一声砰然巨响，比第一声更响，带来有着共鸣的低沉颤音，彷佛地震似的，房间霎时陷入黑暗。
华格斯特整个人呆住了。这黑暗如此之彻底，连一丝光都没有，顿时失去方向。警铃停了。他有一股盲目的冲动，想拔腿就逃，但是没有地方可去啊。这房间彷佛不断扩大，却又同时朝他压缩过来。
「艾美。妳在哪里？出声让我找到妳！」
静寂。华格斯特深吸一口气，闭住。「艾美，说话啊。说话吧。」
他听见，在他背后，有微弱的呻吟。
「就是这样。」他转身，更用力听，想测量距离和方向。「再来一次。我会找到妳的。」
他的心思开始聚焦，最初的惊慌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使命感，一种任务在身的感觉。又一声呻吟，几乎听不见。这房间很小，不到二十呎见方，那么在黑暗之中，艾美怎么可能离他这么远？他没再听见枪声，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艾美轻轻呼吸的鼻息，召唤着他。
华格斯特摸到她的床脚，顺着铁栏杆往前走的时候，紧急照明灯亮了起来，从门上方的天花板墙角射出两束光。还是很难看得清楚，但是够了。房间里还是一模一样，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来影响到他们。他坐在艾美床边，摸摸她的额头。还是热热的，但温度下降了，皮肤有点潮湿。因为停电，所以她的点滴注射器也停了。他不知道该怎么作，后来决定拔掉。这么作说不定是错的，可是他不觉得。他看过佛特斯和其他人换点滴很多次，所以知道程序。他调整点滴开关，不让输入液再流下来，然后从插进她皮肤底下的那条管子顶端的橡胶栓里抽出长长的针。既然点滴拔掉了，没有必要把针管插座留着，所以他轻轻地拔掉。伤口没流血，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从药品车上拿来纱布和胶带贴上，然后等待着。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艾美虚弱地在床上翻个身，彷佛在作梦。华格斯特突然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自己如果能看见她的梦，就会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但是部分的他也觉得，这根本无关紧要。他们待在地下，和外面隔离开来。说不定他们根本就被锁在坟墓里。
华格斯特已经认命接受他们被抛弃的事实，却突然听见在他背后，有气压的嘶嘶声。他燃起希望，终于有人来了。门敞开来，出现一个身影，背光，脸罩着阴影，身上穿的是普通的便服。这人来到紧急照明灯底下时，华格斯特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陌生人留着长发，乱七八糟没梳整，夹杂着一丝丝灰发，粗粗的胡子爬满半个脸颊，实验袍皱巴巴，脏兮兮。他走近艾美床边，失神的模样活像意外事故的受害者，或是目睹恐怖灾难的人。他行尸走肉似的，甚至没注意到华格斯特的存在。
「她知道。」他瞪着艾美，喃喃自语。「她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谁？外面出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不理会华格斯特。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超脱尘世的感觉，一种近乎生死由命的平静。「很奇怪，」他过了一会儿之后说。他深深叹口气，摸着胡子，眼睛扫过空荡荡的房间。「这一切。这就是......我希望的吗？我希望能有一个，你知道。一旦我明白，一旦我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知道这一切会怎么结束，我就只希望至少能有一个。」
「你在讲什么啊？席克斯人呢？」
这句话起码让陌生人注意到他了。他仔细打量华格斯特，蹙起眉头，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席克斯？噢，他死了。我宁可认为他们全死了，你呢？」
「你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完了，八成碎尸万段了。反正呢，那些幸运的家伙。」他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你应该看看的，他们从树上扑下来的样子，像蝙蝠一样。我们真的早就该预见会这样。」
华格斯特一头雾水。「拜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陌生人耸耸肩。「嗯，你会知道的。很快，这么说实在很遗憾。」他再次看着华格斯特。「我的模样。请原谅我，华格斯特探员。我已经好一阵子都是这样了。我是乔纳斯．黎尔。」他露出苦笑。「你可以说我是这个地方的负责人，也可以说不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宁可认为再也没有人负责了。」
黎尔。华格斯特搜寻记忆，可是怎么都想不起这个名字。「我听到爆炸——」
「没错。」黎尔打断他：「爆炸的是电梯。我猜可能是某个小兵作的。可是我被关在冷冻库里，所以我没看见那个部分。」他重重叹一口气，抬起眼睛再次环顾四周。「没机会表现大英雄主义，对不对，华格斯特探员，把我自己关在冷冻库里？你知道，我真希望这里能多一把椅子。我好想坐下。你不知道我已经多久没坐下了。」
华格斯特马上站起来。「天哪，坐我的椅子吧。拜托，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黎尔摇摇头，油腻腻的头发随之摇晃。「没时间了，恐怕。我们得走了。全结束了，对不对啊，艾美？」他俯望着女孩沉睡的身躯，轻轻摸她的手。「终于结束了。」
华格斯特再也受不了了。「什么东西结束了？」
黎尔抬起脸，眼中满是泪水。
「一切的一切。」
黎尔带着他们穿过走廊，华格斯特抱着艾美。空气里飘着焦味，像是塑料熔化的味道。转过墙角朝电梯移动的时候，华格斯特看见第一具尸体。
是佛特斯。残骸并不太多，他的身体被撕裂，像是被某个庞然巨物攻击、拖行。一大滩血在紧急照明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佛特斯后面还有另一具尸体，至少华格斯特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明白，他看见的也是佛特斯的残骸——尸体的另一个部分。
艾美眼睛闭着，但华格斯特还是想尽办法掩住她的眼睛，让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前。除了佛特斯之外，还有两具尸体，或是三具，他分不清楚。地板到处都是血，黏答答的，血多到让他觉得自己的脚不断打滑，鞋底全都是人类残骸的油脂。
电梯已经被炸掉，只剩下一个大坑，黑漆漆的坑洞里只有断掉的电缆晃着亮光。沉重的铁门被炸飞，嵌在走廊另一头的墙里。借着紧急照明灯的幽光，华格斯特又看到两具尸体，是两个士兵，被门的碎片压死。第三个士兵靠在墙边，像个坐着睡午觉的人，只不过坐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他垂下的脸被撕裂了，制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彷佛大了一号。
华格斯特转开目光。「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这边。」黎尔说。他身上的那团迷雾消散了，浑身散发着急迫的气息，目标明确。「快点。」
他们穿过另一条走廊。整条走廊的每一道门都是敞开的，而且全都是沉重的铁门，和通往艾美房间的那道门一模一样。走廊的地板上有更多尸体，但是华格斯特没有办法一一去数。墙上布满弹孔，弹壳散落一地，黄铜表面闪闪发光。
这时，有个人影从门里出现，不是走出来，而是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外。一个温驯的大块头，就像帮华格斯特送餐点的那些人，不过他的脸很陌生。他的右手摀着脖子上一个很深的伤口，血不停涌出来，压着伤口的手指全是血。他的衬衫里面是医院穿的白色套头上衣，和华格斯特身上的一样，但整片都是发亮的血迹。
「嘿，」他说：「嘿。」他看着他们三个，然后朝走廊左右张望。他似乎没注意到血，或者是注意到了，但不在乎。「灯怎么灭了？」
华格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像这样的伤口，照理说这个人早就该没命了。华格斯特不敢相信他还能站着
「噢，」流血的那人双腿摇摇晃晃地说：「我得要坐下来，」
他重重地滑坐下来，整个身体彷佛嵌在地板上，像个没有营钉的帐篷。他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华格斯特，身体因为严重抽搐而颤抖。
「我......睡着了吗？」
华格斯特没说话，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黎尔碰碰他的肩膀。「探员，别管他。没时间了。」
那人舔着嘴唇。他失血太多，已经开始脱水了。他的眼睛不停眨动，手松软得像个空手套，垂在旁边的地上。
「我是要来告诉你们，我作过天底下最要命的梦。我对自己说，葛瑞啊，你作了全天底下最恐怖的梦啊。」
「我想这并不是梦。」华格斯特说。
那人想了想，摇摇头。「我就怕是这样。」
他又再次抽搐，很严重，好像碰到一股电流似的。黎尔说得没错，他们不能帮他作什么了。从他脖子流出来的血颜色变暗，成了很深很深的蓝黑色。华格斯特得把艾美弄出去。
「很抱歉，」华格斯特说：「我们得走了。」
「你以为你很抱歉。」那人说，仰头靠在墙上。
「探员——」
但是葛瑞的心思似乎已经飘远了。「不只是我。」他闭上眼睛说：「是我们每一个人。」
他们加快动作，进到一间有置物柜与长凳的房间。华格斯特以为是死路一条，但是黎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标示着「机房」的门。
华格斯特走进去，黎尔跪在地上，用一把小刀撬开一块金属板。板子靠两个铰炼拴住。华格斯特弯腰看向里面。打开的开口不到一码见方。
「直走大约三十呎，会走到一个岔口。那里有一条通道直直往上。通道里面有个维修保养用的梯子，从那里可以一直爬到顶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怀里抱着艾美爬上起码五十呎的梯子，华格斯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作得到。
「一定还有别条路。」
黎尔摇摇头。「没有。」
华格斯特钻进通风管里的时候，黎尔帮他抱住艾美。他坐下来，头弯得低低的，这样才能揽住艾美的腰，拉住她。华格斯特双腿伸展之后，才又直起身来，艾美夹在他和黎尔之间，她似乎快要恢复意识了。透过薄薄的睡衣，华格斯特仍然感觉得到她皮肤散发出来的发烧热度。
「记住我说的话，十码[1]。」
华格斯特点点头。
「小心点。」
「杀了这些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黎尔没回答。「照顾好她。」他说：「她就是一切，快走吧。」
华格斯特开始往前走。一手揽着艾美的腰，一手摸索着通风管，往更深处前进。不过，一直到那块金属板再次在他背后封起来，他才明了，原来黎尔始终没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
现在荧光棒四处流窜，营区里到处都有。理察兹听见惨叫和枪声，他从办公桌上抓起备用的弹匣，跑上楼到席克斯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人，席克斯到哪里去了？
他们必须筑起防火墙、把荧光棒赶回木屋，然后启动开关。理察兹离开席克斯的办公室，举起枪。
走廊里有东西在动。
是席克斯。等理察兹跑到他身边时，他已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胸口像短跑选手那样剧烈起伏，脸上汗光淋漓。他抓着手臂上的一道大伤口，就在手腕上方，血不断流出来。他的点四五手枪躺在地板上，在他朝上翻开的手掌旁边。
「他们到处都是。」席克斯说，吞下一口口水。「他为什么不杀了我？那个狗娘养的家伙只是一直盯着我看。」
「哪一个？」
「他妈的，是哪一个有什么关系？」席克斯耸耸肩。「你的那个家伙，巴柏寇克。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他打了个冷颤，浑身不住抖动。「我觉得不太舒服。」他刚说完就吐了出来。
理察兹跳开，可是迟了一步。空气中满是胆汁的臭味，还有某种化学元素与金属的味道，彷佛刚翻过的泥土。理察兹感觉到脚上湿润，黏腻感包覆着他的裤子与袜子。不必看也知道，席克斯吐出来的东西满是鲜血。
「妈的！」
他举枪对着席克斯。
「拜托。」席克斯说话的意思可能是不要，但也可能是要，不管怎么样，理察兹都觉得他这么作是帮席克斯一个大忙。他举枪瞄准席克斯胸口那块柔软的致命部位，然后扣下扳机。
蕾西看见第一个从上面的窗户出来。好快！就像光一样！怎么会有人的动作可以快得好像自己就是光？仅仅一瞬间，那东西就飞跃而起，从屋顶凌空穿越营区，落在数百码之外的树稍上。一闪一闪发光的人形，宛如流星。
卡车才一开进营区，她就听见警铃了。驾驶座的两个人为了是不是该掉头开走争吵了约一分钟，蕾西利用这个空档爬下车，躲进树林里。就在这时，她看见那个鬼东西从窗户里飞出来。他落下的那个枝头，因为承受的重量而晃动着。
蕾西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
司机下车打开卡车的后门。弹药，刚才哨兵说......枪？卡车载满了枪。
树稍又动了，一条绿影瞬间压在司机身上。
噢！蕾西想，噢！噢！
接着又有更多道闪光从建筑里飞出来，穿过窗户与门腾空冲出。十个、十一个、十二个。士兵到四处奔跑叫喊、枪火四射，但是他们的子弹一点用都没有，那些鬼东西动作太快了，而且子弹似乎对他们没用。那些鬼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扑到士兵身上，接着，便没了声息。
这就是她来到此地的原因，从这些鬼东西手里救出艾美。
快点，蕾西，快点
她走出树林边缘。
「站住！」
蕾西一动也不动。她该举起手吗？说话的士兵从藏身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好孩子，他正在作自己份内的事，尽力克服恐惧，虽然他仍旧很害怕。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淌出来的惧怕，宛如一阵阵热浪朝她袭来，毕竟这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会碰上什么事。她对他有着温柔的怜悯。
「妳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都不是。」蕾西才刚说完，鬼东西就扑到了这个士兵身上，他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枪，还来不及把打算说的话讲完就死了。蕾西冲进眼前的建筑物里。
沿着通风管来到通道底端时，华格斯特已经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头顶上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他抬头一看，发现高处有两个紧急照明灯，再往上一点，是个停止不动的巨大风扇扇叶。这里似乎是中央通风井。
「艾美，亲爱的，」他说：「醒醒啊。」
她的眼睛拍啊拍地张开来，但是很快又闭上了。他拉起她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脖子上，站了起来，感觉到艾美的脚夹在他腰上，但是他知道她还是没有恢复力气。
「妳一定要撑下去，艾美。求求妳，一定要。」
她的身体突然用力一缩，似乎是在回答华格斯特。但他还是必须用一只手臂撑住她的体重，所以只剩一只手可以用来抓着梯子往上爬。
他转身面对梯子，脚踩上第一根横杆。这简直像受训时那些标准化测验的问题：布莱德．华格斯特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而且必须在光线不足的通风井里，爬上五十呎长的梯子。这女孩的意识顶多只能算是半清醒。布莱德．华格斯特该如何拯救他们两人的生命？
这时他知道该怎么作了。一次只踏一阶，先用右手把他们两人撑起来，然后将右手手肘穿过梯子中间的空隙，让艾美在他的膝上保持平衡，再利用这个时候换手，继续往上一阶前进。先是左手，再来是右手，依序替换，轮流撑住艾美，一阶一阶，直到顶端。
她有多重？五十磅？在他换手的那一瞬间，她的体重只能靠他单手撑住。
华格斯特开始往上爬。
理察兹从惨叫和枪声知道，那些荧光棒在外面。
他知道席克斯碰上了什么事，而且那些事也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席克斯已经感染的血吐得他满身都是。不过他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些秽物中的病毒发生作用。嘿，柯尔，他想。嘿，柯尔，你这个老滑头，你这个小浑蛋。这就是你念兹在兹的计划？大美国和平？为什么我在这里只看见这些后果？
此时此刻，理察兹只期望一件事情：干干净净的退场。他希望自己到最后还保有自我。
度假木屋的正门全都是碎玻璃与弹孔，门板半挂在铰炼上，不断地左右荡着。地板上躺着三个士兵的尸体，看来全都是在混乱之中死于同僚枪下。搞不好他们是有意射杀彼此的，好让事情赶快结束。理察兹举起手，看着那把春田手枪——连那些士兵的来复枪在这种情况下都毫无用处了，这种手枪怎么会有用？
他需要火力够强大的家伙。但军械库在院子的另一头，宿舍后面，他得跑过去拿。
他望向门外，目光越过营区宽敞的空地。起码灯还亮着。很好，他想。要作就趁现在。因为他明白可能没有下次机会了。他开始往外冲。
到处都是四散奔逃、拿枪乱射的士兵，他们互相开火，甚至没打算假装自己还是一支有组织、有防御武力的军队，自然更不要说抵抗对木屋的攻击了。理察兹卯足全力往前跑，心想自己或许会被流弹打中。
理察兹穿过半个院子之后，看见一辆卡车随意停在停车场边上，车门敞开。
他知道车里有什么东西，或许不必穿越整个营区。
「铎伊探员。」
铎伊微笑响应。「蕾西。」
他们在木屋的一楼，一间塞满办公桌与档案柜、拥挤不堪的房间。自从枪击开始之后，铎伊就一直躲在办公桌后面等待。等待蕾西。
他站了起来。
「妳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蕾西顿了一下。她的脸上和颈部有些刮伤，头发里也夹了不少树叶，但她不在乎，只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听见妳。」铎伊说：「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不断听见。」有某个庞大的东西在他心里并裂开来，他的双眼噙着泪水。「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拉起他的手。「你听见的不是我，铎伊探员。」
还好华格斯特没办法低头看。他大汗淋漓，一步一步往上爬。抓在梯子上的掌心和手指都滑不溜丢的。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使力而颤抖，换手时撑在梯子上的肘弯似乎连骨头都瘀肿了。他知道自己只能再撑一段时间，然后身体就会到达临界点，穿过一条一旦跨过就再也不能回头的界线。但他丢开这个念头，继续往上爬。
艾美的手臂揽住他的脖子，抓得紧紧的。他们一起往上，一阶，一阶，又一阶。电扇的距离更近了，华格斯特可以感觉到有一丝隐约微弱的凉风，带着夜晚的气味扑到他脸上。他伸长脖子，看着井道四周，找寻出口。
他看见了，就在上方十呎、就在梯子后面，有一个敞开的通风管口。
他得先把艾美推过去。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先在梯子上维持平衡，然后把艾美往上推出开口，自己再爬出去。
他们爬到了管口处，通风井顶端的电扇比他原本以为的更高，至少比他们头顶的位置还高出三十呎。他猜他们大概是在木屋一楼的某处，说不定爬得更高一些，就可以找到另一个通风口。可是他的力气已经差不多用罄了。
他弯起右膝，撑住艾美的重量，然后伸出左手。他的手指碰到一面平坦冰冷的金属墙，平滑得像玻璃一样。但是，接着他碰到了管口的边角。他缩回左手，因为至少还要再爬三阶才够高。他深吸一口气，往上爬，让他们两个人都超过通风管口的高度。
「艾美，亲爱的，」他的嘴巴和喉咙都干得像骨头一样，嗓音嘶哑。「醒醒。想办法醒过来 。」
他感觉到靠在他颈部的呼吸改变了，艾美努力想清醒过来。
「艾美，待会我叫妳放手的时候，妳就要放手，但是我一定会抱住妳。墙上有个开口，我需要把脚穿过去，好吗？」
女孩没回答。他希望她听见他说话。接着，他开始仔细思考，该怎么把她放进管口，然后自己爬进去。但是脑中一片空白，毫无办法。
可是他别无选择，要是再等下去，他的力气就会耗尽，什么都作不成。
就是现在。
他用膝盖一顶，把艾美往上举。她的手从他脖子上松开，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抱住她的腰，让她像个钟摆那样悬在管口上方。他知道该怎么作了。
他放开另一只手，让她身体的重量把他往左边一拉，挨近洞口，但这时艾美的脚却穿进管口，整个人滑进通风管里。
华格斯特开始往下掉。一路往下坠落。但是他一感觉到双脚离开了梯子，手就狂乱地抓着墙面，手指抓到了通风管边缘，一圈细细隆起的金属刺进他的皮肤。
「噢！」他大叫的声音在整个通风井里回荡。他似乎仅凭意志力挂在井里，双脚悬空晃荡。「哇噢！」
他是怎么办到的，连自己都说不上来。大概肾上腺素吧。为了艾美，他不想死。他卯足全力往上抬，手肘缓缓屈起，拚命把自己往上抬。他的头先进入通风管，再来是胸，接着是腰，最后是身体的其他部分。他整个人滑进通风管里。
有那么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地趴着，死命把空气吸进肺部。他抬起头，看见前面通风管底板上的某个开口传来微弱光芒。他扭着身体翻过来，像之前那样抱着艾美，搂住她的腰，仰躺着往前滑。灯光越来越强，他们似乎越来越靠近光源。最后来到一个细铁条的栅栏。
封死了，看来是从外侧用螺丝锁紧。
他好想哭，终点就在眼前！就算他的手指可以想办法伸出细细的栅栏、找到螺丝，也没有工具可以松开。但是也不可能回头，他连最后一滴力气都用尽了。
他听见他们下方有某种东西移动的声响。
他抱紧艾美，想着他们看到的那些人——佛特斯、躺在血泊里的士兵，还有那个叫作葛瑞的家伙。这可不是他期望的死法。
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希望他俩能绝对寂静无声。
这时有人讲话了，悄悄地探询着，「老大？」
是铎伊。
有一个上锁的箱子已经摆在卡车后面的地上了。看起来像是有人搬了下来，但在惊慌之中丢下就跑。理察兹很快地搜寻载货平台，找到一根卸轮胎的撬棍，他拿起来插进锁炼中，伴随着清脆的巨响，锁炼应声而断。柜子打了开来，有两支RPG-29火箭筒裹在泡棉里。拿开筒架之后，他在底下找到了呈现带鳍圆柱形、大约半公尺长，附有串联式反坦克高爆弹头的火箭，威力强大足以贯穿现代作战坦克的装甲。理察兹以前见识过它们的厉害。
搬迁荧光棒的命令下来时，他申请了这些装备。强化安全总比事后懊悔来得好吧，他当时想。吸血鬼，哈哈笑吧。
他把第一个火箭装上发射器。轻轻一转，发出了令人满意的咻声，表示弹头已经装好了。几千年的科技进展，整部文明发展史，似乎都浓缩在反坦克高爆弹头装好的声音上。RPG-29可以重复使用，但是理察兹知道他的时间只够射一发。他把火箭筒举到肩上，瞄准器推到正确位置，然后离开卡车。
「嘿！」他大喊出声。几乎就在喊叫声散发到幽暗之中的瞬间，一阵恶心的冷颤从他腹中涌起。他脚下的大地摇晃，彷佛立于一艘正在海中剧烈摆荡的船只甲板上。汗珠从全身上下各处冒出。他忍不住想要眨眼，试图抵抗一股大脑传来的冲动。事情发生得比他预期的更快，他用力咽下口水，又踏前两步走向灯光，把火箭筒转对向准树稍。
「嘿，小猫咪，猫咪！」
熬过焦躁不安的一分钟后，在所有抽屉翻箱倒柜的铎伊终于找到一把小刀。他站在椅子上，用刀刃松开螺丝。华格斯特先把艾美放进铎伊怀里，然后自己跌落在地板上。
他起初没认出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的是谁。
「蕾西修女？」
她把睡着的女孩接过来抱在胸前。「华格斯特探员。」
华格斯特看着铎伊。「我不——」
「不懂？」铎伊挑起眉毛。他和华格斯特一样穿着手术袍，衣服太大，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轻笑几声。「相信我，我也搞不懂。」
「这里到处都是死人。」华格斯特说：「有什么......我不确定。似乎有爆炸。」他说不清楚。
「我们知道。」铎伊点头说。「我们该走了。」
他们步出房间到达走廊，华格斯特猜想他们是在木屋后面的部分。虽然他们听见外面有枪炮的声响，但是屋内四周都静悄悄的。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很快地就来到了前门入口，华格斯特看见到处都是士兵的血液和尸体。
蕾西转头看他。「抱她。」她说：「你抱艾美。」
他照作。他的手臂仍然因为爬梯子而虚软无力，但还是把她用力搂在胸前。她喃喃呻吟，想要醒过来，和迫使她在阴阳幽冥之间徘徊的力量搏斗。她必须进医院检查，但是就算他可以送她到医院，他又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解释这一切？门口附近的空气带着冬天的寒意，穿着单薄睡衣的艾美在他胸前颤抖。
「我们需要车子。」华格斯特说。
铎伊潜出门口。一分钟之后，他带着一串钥匙回来。还有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点四五手枪。他带着华格斯特和蕾西到窗边，指给他们看。
「那边，有看见停车场边的那辆银色凌志吗？」
华格斯特看见了。那辆车至少有一百码远。
「那种车很好开。」铎伊说：「我猜驾驶大概不会把钥匙藏在遮阳板底下。」铎伊把钥匙塞进华格斯特手里。「拿好，这是你的了。以防万一。」
华格斯特隔了一晌才明白。那辆车是给他们的，只有他和艾美。「菲利——」
铎伊举起手。「事情一定得这样办。」
华格斯特看看蕾西，她也点头，然后走到他面前，亲吻艾美、摸摸她的头发，然后也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华格斯特感觉，她吻过的地方似乎涌出一股深沉的平静与确定，散发到他全身。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铎伊领头，带他们离开门口，在建筑物的掩护之下迅速行动，抱着艾美的华格斯特几乎跟不上。他又听见更多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枪声，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似乎是往上、往远处射击，对着树林、对着屋顶随意乱射，好像某种凶神恶煞的庆祝会似的。每回枪声一响，他就听见一声惨叫，沉寂几秒之后，枪声又会再次响起。
他们来到建筑的墙角，华格斯特可以看见前方那片树林。树林的另一个方向，靠近营区充斥灯光的区域就是停车场。凌志停在尽头处，面对另一端，周围没有其他车辆掩护。
「我们得要跑过去。」铎伊说：「准备好了？」
华格斯特气喘吁吁，竭尽所能地点头。
于是他们冲向那辆车。
理察兹还没看到之前就感觉到了。他转身，火箭筒像教堂拱顶的尖塔那样一扬。
不是巴柏寇克。
不是零号。
是安东尼．卡特。
他的姿态有点像蹲着，在二十呎外扬起脸、扭着头，兴味十足地打量理察兹的模样有点像狗。卡特的脸、爪子似的双手，还有一排排剑也似的牙齿全都闪着血光，喉咙里有种喀答喀答的声音，他带着慵懒的快感缓缓起身。理察兹瞄准卡特的嘴巴。
「张开吧。」理察兹说完开火。
他知道，就在弹药射出炮管、震得理察兹往后倒退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没射中。卡特原本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卡特在空中。卡特在飞，然后往下坠，扑到理察兹身上。手榴弹炸开，炸掉了木屋的大门，但是理察兹只隐隐约约听见爆炸声。噪音慢慢隐去，隐遁到某个意识之外的远处。他在恍惚之中体会着这个前所未有的感觉——被撕裂成两半的感觉。
爆炸像一道白光朝华格斯特袭来，一道炽热的光墙狠狠打上他的左脸，活像挨了一拳。他整个人飞了起来，感觉到艾美离开了自己的怀抱。他摔落在柏油路面上，滚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才停下来。
他的耳朵嗡嗡叫、呼吸像卡在管子里似的，积在胸膛的深处出不来。他仰躺着，看见上方整片深暗如黑丝绒的夜空，还有星星，成千上万颗星星。
有些星星正在坠落。
坠落的星星。他想，艾美。钥匙。
他抬起头，艾美躺在几码之外的地上。空气中烟雾弥漫。在木屋燃烧的闪烁火光中，她看起来彷佛在沉睡。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沉睡着无法苏醒的公主。华格斯特翻身趴在地上，拚命拍着地面找钥匙。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有只耳朵遭殃了，好像有块布帘盖在他的左脸，吞噬了所有的声音。钥匙。钥匙。这时他才意识到钥匙原来还在自己手里，他打从开始就没松手。
铎伊和蕾西呢？
他挨近艾美躺着的地方，粗略观察一下，跌落或爆炸好像都没让她受伤。他的手穿过她手臂，把她扛在肩上，然后尽快跑向那辆凌志。
他弯腰把艾美放进车里，横躺在后座上，然后自己也上了车，转动钥匙。车灯照亮了营区。
突然，有个东西跳上引擎盖。
是某种动物，不，是某种闪着惨绿光芒的怪物。但是他看着那只怪物的眼睛，看见眼里的神情，他知道引擎盖上这奇怪的东西，就是安东尼．卡特。
华格斯特找到排档，打了倒档，加快油门。这时卡特往上一弹，掉到车下。借着凌志的车灯，华格斯特看见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然后，以一连串快速到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整个人凌空跃起，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华格斯特用力踩下煞车，使劲把方向盘往右打，车子旋转再旋转，然后停下来，面对车道。乘客席的车门突然打开，是蕾西。她迅速了上车，一句话都没说，脸上和衬衫上都有一条条的血迹。她手里拿着枪，但一脸迷惑地看了看后，丢到地板上。
「铎伊人呢？」
「我不知道。」她说。
他把车开回车道，踩下油门加速。
这时他看见铎伊了，他从角落里朝凌志跑过来，手里挥着一把四五手枪。
「快走！」他大喊：「走！」
车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华格斯特知道是卡特，就在凌志的车顶。华格斯特再次踩下煞车，身体往前冲。卡特也跌到引擎盖上，但很快就稳住了身体。华格斯特听见铎伊开枪，连三响，有一颗子弹击中卡特的肩膀，爆出一阵转瞬即逝的火光。但卡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
「嘿。」铎伊扯开喉咙：「嘿！」
卡特别过脸，看见铎伊。就在铎伊开最后一枪的时候，卡特身体一缩，腾空跃起。华格斯特转头，恰恰看见那个原本是安东尼．卡特的怪物扑到搭档身上，像个巨大的嘴巴吞噬他。
仅仅一瞬间就结束了。
华格斯特踩下油门，非常用力。车子飞快驶过一片狭长的草地，车轮吃土旋转，然后铿隆一声，又再次回到路面。他们疾驰前冲，远离起火燃烧的木屋，穿过林木夹杂的车道，车外的一切快速后退。时速五十、六十、七十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华格斯特对蕾西说：「什么东西！」
「停车，探员。」
「什么？妳不是说真的吧！」
「他们会跟着血迹来来抓我们。你一定要马上停车。」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肘上，抓得牢牢的，非常坚持。「拜托，照我说的作。」
华格斯特把凌志停到路边，蕾西转头面对他。华格斯特看见她手臂上的伤口，一个清晰可辨的弹孔，就在三角肌下方。
「蕾西修女——」
「不要紧。」蕾西说。「就只是血肉而已。但是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走，我现在明白了。」她再次搭着他的手，绽开微笑，带着感恩祝祷的最后微笑，既哀伤又快乐。是经历漫长旅程的试炼之后，终于走向句点的微笑。
「艾美是你的，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你会知道该怎么作的。」她说完就下车了，在华格斯特还来不及说话之前就摔上车门。
他抬眼看后照镜，看见她朝他们来的方向跑去，双臂高举挥动。是警告？不，她是要他们扑向她。她才跑了不到一百呎，树林之间就突然射出一道光，接着又一道，然后是第三道，多到让华格斯特不得不转头。他踩下油门，火速驶离，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说什么？」理察兹说，这时他听见——他们两人都听见——警报的声音。永远绝对不该响起的警报，惊心动魄的警铃在开阔的营区回荡，一时之间，彷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理察兹迅速转头看木屋。立下决定，他马上转身，把枪口对着铎伊站着的地方。
铎伊走了。
该死，然后他放声大吼：「该死！」现在有两个人逃掉了。他很快地扫视停车场一圈，希望碰上好运。四面八方的灯光亮起，让营区笼罩在刺眼的人造昼光里；他听见宿舍里的喊叫声，士兵奔逃。
没空理铎伊了。
他加紧脚步跑到木屋，经过一个哨兵身边。那个小兵对着他大喊，说什么电梯怎样之类的。他跑下楼梯到L2，脚步快得几乎都没碰到楼梯板。他办公室的门开着，他马上查看一个个屏幕。
零号的房间是空的。
巴柏寇克的房间是空的。
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他打开扩音器。「哨兵，L4，我是理察兹，回答。」
没有回答，连一个声音都没有。
「主实验室，回答。谁来告诉我下面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一个惊恐的声音传来：佛特斯？「他们把他们放出来了。」
「谁？谁把他们放出来？」
静电劈啪作响，理察兹透过扩音器听到第一阵惨叫声，还有枪声，以及更多的惨叫——是人死到临头发出的惨叫声。
「操他妈的！」又一阵静电。「他们全都跑出来了！那些该死的清洁工把他们全放出来了！」
理察兹马上查看L3哨兵站的监视器屏幕。墙上一大滩血；那个哨兵，戴维斯，瘫倒那片血迹下方的地板上，脸贴着瓷砖，彷佛挖着地板想找回失去的通讯。第二个士兵走进镜头，理察兹发现那是鲍森，手里拿着点四五手枪。在他背后，电梯门开着。鲍森直直盯着镜头，把枪塞回枪套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榴弹，接着又掏出两个。他用牙齿咬起拉梢，丢进电梯。这时，他又瞥了理察兹一眼。理察兹看见他空洞的眼神，看见他拿出点四五手枪，举到自己头侧，扣下扳机。
理察兹拚命找开关，想封锁那一层楼，但是来不及了。他听见爆炸声，贯穿电梯井，接着又一声巨响，是电梯厢残骸掉落底部的声音，这时，所有的灯都熄了。
起初华格斯特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声音。警报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异样，剎那间把一切都掩盖了。他从艾美床边的椅子里站起来，拉拉门，但是那门当然是打不开的，从里面封死了。警铃响了又响。火灾？不是，他推想，除了耳朵里的嘈杂声之外，还有别的，更惨的东西。他抬头看挂在墙角的摄影机。
「佛特斯！席克斯，该死！开门啊！」
他听见自动步枪开火的砰砰声，透过厚厚的墙听来闷闷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满怀希望，以为得救了。可是，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谁会来救他们？
这时，在他还来不及有其他想法之前，就传来一声震得人头晕的轰然巨响，以及恐怖的咆哮，接着又是一声砰然巨响，比第一声更响，带来有着共鸣的低沉颤音，彷佛地震似的，房间霎时陷入黑暗。
华格斯特整个人呆住了。这黑暗如此之彻底，连一丝光都没有，顿时失去方向。警铃停了。他有一股盲目的冲动，想拔腿就逃，但是没有地方可去啊。这房间彷佛不断扩大，却又同时朝他压缩过来。
「艾美。妳在哪里？出声让我找到妳！」
静寂。华格斯特深吸一口气，闭住。「艾美，说话啊。说话吧。」
他听见，在他背后，有微弱的呻吟。
「就是这样。」他转身，更用力听，想测量距离和方向。「再来一次。我会找到妳的。」
他的心思开始聚焦，最初的惊慌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使命感，一种任务在身的感觉。又一声呻吟，几乎听不见。这房间很小，不到二十呎见方，那么在黑暗之中，艾美怎么可能离他这么远？他没再听见枪声，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艾美轻轻呼吸的鼻息，召唤着他。
华格斯特摸到她的床脚，顺着铁栏杆往前走的时候，紧急照明灯亮了起来，从门上方的天花板墙角射出两束光。还是很难看得清楚，但是够了。房间里还是一模一样，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来影响到他们。他坐在艾美床边，摸摸她的额头。还是热热的，但温度下降了，皮肤有点潮湿。因为停电，所以她的点滴注射器也停了。他不知道该怎么作，后来决定拔掉。这么作说不定是错的，可是他不觉得。他看过佛特斯和其他人换点滴很多次，所以知道程序。他调整点滴开关，不让输入液再流下来，然后从插进她皮肤底下的那条管子顶端的橡胶栓里抽出长长的针。既然点滴拔掉了，没有必要把针管插座留着，所以他轻轻地拔掉。伤口没流血，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从药品车上拿来纱布和胶带贴上，然后等待着。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艾美虚弱地在床上翻个身，彷佛在作梦。华格斯特突然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自己如果能看见她的梦，就会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但是部分的他也觉得，这根本无关紧要。他们待在地下，和外面隔离开来。说不定他们根本就被锁在坟墓里。
华格斯特已经认命接受他们被抛弃的事实，却突然听见在他背后，有气压的嘶嘶声。他燃起希望，终于有人来了。门敞开来，出现一个身影，背光，脸罩着阴影，身上穿的是普通的便服。这人来到紧急照明灯底下时，华格斯特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陌生人留着长发，乱七八糟没梳整，夹杂着一丝丝灰发，粗粗的胡子爬满半个脸颊，实验袍皱巴巴，脏兮兮。他走近艾美床边，失神的模样活像意外事故的受害者，或是目睹恐怖灾难的人。他行尸走肉似的，甚至没注意到华格斯特的存在。
「她知道。」他瞪着艾美，喃喃自语。「她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谁？外面出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不理会华格斯特。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超脱尘世的感觉，一种近乎生死由命的平静。「很奇怪，」他过了一会儿之后说。他深深叹口气，摸着胡子，眼睛扫过空荡荡的房间。「这一切。这就是......我希望的吗？我希望能有一个，你知道。一旦我明白，一旦我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知道这一切会怎么结束，我就只希望至少能有一个。」
「你在讲什么啊？席克斯人呢？」
这句话起码让陌生人注意到他了。他仔细打量华格斯特，蹙起眉头，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席克斯？噢，他死了。我宁可认为他们全死了，你呢？」
「你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完了，八成碎尸万段了。反正呢，那些幸运的家伙。」他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你应该看看的，他们从树上扑下来的样子，像蝙蝠一样。我们真的早就该预见会这样。」
华格斯特一头雾水。「拜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陌生人耸耸肩。「嗯，你会知道的。很快，这么说实在很遗憾。」他再次看着华格斯特。「我的模样。请原谅我，华格斯特探员。我已经好一阵子都是这样了。我是乔纳斯．黎尔。」他露出苦笑。「你可以说我是这个地方的负责人，也可以说不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宁可认为再也没有人负责了。」
黎尔。华格斯特搜寻记忆，可是怎么都想不起这个名字。「我听到爆炸——」
「没错。」黎尔打断他：「爆炸的是电梯。我猜可能是某个小兵作的。可是我被关在冷冻库里，所以我没看见那个部分。」他重重叹一口气，抬起眼睛再次环顾四周。「没机会表现大英雄主义，对不对，华格斯特探员，把我自己关在冷冻库里？你知道，我真希望这里能多一把椅子。我好想坐下。你不知道我已经多久没坐下了。」
华格斯特马上站起来。「天哪，坐我的椅子吧。拜托，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黎尔摇摇头，油腻腻的头发随之摇晃。「没时间了，恐怕。我们得走了。全结束了，对不对啊，艾美？」他俯望着女孩沉睡的身躯，轻轻摸她的手。「终于结束了。」
华格斯特再也受不了了。「什么东西结束了？」
黎尔抬起脸，眼中满是泪水。
「一切的一切。」
黎尔带着他们穿过走廊，华格斯特抱着艾美。空气里飘着焦味，像是塑料熔化的味道。转过墙角朝电梯移动的时候，华格斯特看见第一具尸体。
是佛特斯。残骸并不太多，他的身体被撕裂，像是被某个庞然巨物攻击、拖行。一大滩血在紧急照明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佛特斯后面还有另一具尸体，至少华格斯特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明白，他看见的也是佛特斯的残骸——尸体的另一个部分。
艾美眼睛闭着，但华格斯特还是想尽办法掩住她的眼睛，让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前。除了佛特斯之外，还有两具尸体，或是三具，他分不清楚。地板到处都是血，黏答答的，血多到让他觉得自己的脚不断打滑，鞋底全都是人类残骸的油脂。
电梯已经被炸掉，只剩下一个大坑，黑漆漆的坑洞里只有断掉的电缆晃着亮光。沉重的铁门被炸飞，嵌在走廊另一头的墙里。借着紧急照明灯的幽光，华格斯特又看到两具尸体，是两个士兵，被门的碎片压死。第三个士兵靠在墙边，像个坐着睡午觉的人，只不过坐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他垂下的脸被撕裂了，制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彷佛大了一号。
华格斯特转开目光。「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这边。」黎尔说。他身上的那团迷雾消散了，浑身散发着急迫的气息，目标明确。「快点。」
他们穿过另一条走廊。整条走廊的每一道门都是敞开的，而且全都是沉重的铁门，和通往艾美房间的那道门一模一样。走廊的地板上有更多尸体，但是华格斯特没有办法一一去数。墙上布满弹孔，弹壳散落一地，黄铜表面闪闪发光。
这时，有个人影从门里出现，不是走出来，而是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外。一个温驯的大块头，就像帮华格斯特送餐点的那些人，不过他的脸很陌生。他的右手摀着脖子上一个很深的伤口，血不停涌出来，压着伤口的手指全是血。他的衬衫里面是医院穿的白色套头上衣，和华格斯特身上的一样，但整片都是发亮的血迹。
「嘿，」他说：「嘿。」他看着他们三个，然后朝走廊左右张望。他似乎没注意到血，或者是注意到了，但不在乎。「灯怎么灭了？」
华格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像这样的伤口，照理说这个人早就该没命了。华格斯特不敢相信他还能站着
「噢，」流血的那人双腿摇摇晃晃地说：「我得要坐下来，」
他重重地滑坐下来，整个身体彷佛嵌在地板上，像个没有营钉的帐篷。他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华格斯特，身体因为严重抽搐而颤抖。
「我......睡着了吗？」
华格斯特没说话，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黎尔碰碰他的肩膀。「探员，别管他。没时间了。」
那人舔着嘴唇。他失血太多，已经开始脱水了。他的眼睛不停眨动，手松软得像个空手套，垂在旁边的地上。
「我是要来告诉你们，我作过天底下最要命的梦。我对自己说，葛瑞啊，你作了全天底下最恐怖的梦啊。」
「我想这并不是梦。」华格斯特说。
那人想了想，摇摇头。「我就怕是这样。」
他又再次抽搐，很严重，好像碰到一股电流似的。黎尔说得没错，他们不能帮他作什么了。从他脖子流出来的血颜色变暗，成了很深很深的蓝黑色。华格斯特得把艾美弄出去。
「很抱歉，」华格斯特说：「我们得走了。」
「你以为你很抱歉。」那人说，仰头靠在墙上。
「探员——」
但是葛瑞的心思似乎已经飘远了。「不只是我。」他闭上眼睛说：「是我们每一个人。」
他们加快动作，进到一间有置物柜与长凳的房间。华格斯特以为是死路一条，但是黎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标示着「机房」的门。
华格斯特走进去，黎尔跪在地上，用一把小刀撬开一块金属板。板子靠两个铰炼拴住。华格斯特弯腰看向里面。打开的开口不到一码见方。
「直走大约三十呎，会走到一个岔口。那里有一条通道直直往上。通道里面有个维修保养用的梯子，从那里可以一直爬到顶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怀里抱着艾美爬上起码五十呎的梯子，华格斯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作得到。
「一定还有别条路。」
黎尔摇摇头。「没有。」
华格斯特钻进通风管里的时候，黎尔帮他抱住艾美。他坐下来，头弯得低低的，这样才能揽住艾美的腰，拉住她。华格斯特双腿伸展之后，才又直起身来，艾美夹在他和黎尔之间，她似乎快要恢复意识了。透过薄薄的睡衣，华格斯特仍然感觉得到她皮肤散发出来的发烧热度。
「记住我说的话，十码[1]。」
华格斯特点点头。
「小心点。」
「杀了这些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黎尔没回答。「照顾好她。」他说：「她就是一切，快走吧。」
华格斯特开始往前走。一手揽着艾美的腰，一手摸索着通风管，往更深处前进。不过，一直到那块金属板再次在他背后封起来，他才明了，原来黎尔始终没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
现在荧光棒四处流窜，营区里到处都有。理察兹听见惨叫和枪声，他从办公桌上抓起备用的弹匣，跑上楼到席克斯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人，席克斯到哪里去了？
他们必须筑起防火墙、把荧光棒赶回木屋，然后启动开关。理察兹离开席克斯的办公室，举起枪。
走廊里有东西在动。
是席克斯。等理察兹跑到他身边时，他已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胸口像短跑选手那样剧烈起伏，脸上汗光淋漓。他抓着手臂上的一道大伤口，就在手腕上方，血不断流出来。他的点四五手枪躺在地板上，在他朝上翻开的手掌旁边。
「他们到处都是。」席克斯说，吞下一口口水。「他为什么不杀了我？那个狗娘养的家伙只是一直盯着我看。」
「哪一个？」
「他妈的，是哪一个有什么关系？」席克斯耸耸肩。「你的那个家伙，巴柏寇克。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他打了个冷颤，浑身不住抖动。「我觉得不太舒服。」他刚说完就吐了出来。
理察兹跳开，可是迟了一步。空气中满是胆汁的臭味，还有某种化学元素与金属的味道，彷佛刚翻过的泥土。理察兹感觉到脚上湿润，黏腻感包覆着他的裤子与袜子。不必看也知道，席克斯吐出来的东西满是鲜血。
「妈的！」
他举枪对着席克斯。
「拜托。」席克斯说话的意思可能是不要，但也可能是要，不管怎么样，理察兹都觉得他这么作是帮席克斯一个大忙。他举枪瞄准席克斯胸口那块柔软的致命部位，然后扣下扳机。
蕾西看见第一个从上面的窗户出来。好快！就像光一样！怎么会有人的动作可以快得好像自己就是光？仅仅一瞬间，那东西就飞跃而起，从屋顶凌空穿越营区，落在数百码之外的树稍上。一闪一闪发光的人形，宛如流星。
卡车才一开进营区，她就听见警铃了。驾驶座的两个人为了是不是该掉头开走争吵了约一分钟，蕾西利用这个空档爬下车，躲进树林里。就在这时，她看见那个鬼东西从窗户里飞出来。他落下的那个枝头，因为承受的重量而晃动着。
蕾西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
司机下车打开卡车的后门。弹药，刚才哨兵说......枪？卡车载满了枪。
树稍又动了，一条绿影瞬间压在司机身上。
噢！蕾西想，噢！噢！
接着又有更多道闪光从建筑里飞出来，穿过窗户与门腾空冲出。十个、十一个、十二个。士兵到四处奔跑叫喊、枪火四射，但是他们的子弹一点用都没有，那些鬼东西动作太快了，而且子弹似乎对他们没用。那些鬼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扑到士兵身上，接着，便没了声息。
这就是她来到此地的原因，从这些鬼东西手里救出艾美。
快点，蕾西，快点
她走出树林边缘。
「站住！」
蕾西一动也不动。她该举起手吗？说话的士兵从藏身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好孩子，他正在作自己份内的事，尽力克服恐惧，虽然他仍旧很害怕。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淌出来的惧怕，宛如一阵阵热浪朝她袭来，毕竟这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会碰上什么事。她对他有着温柔的怜悯。
「妳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都不是。」蕾西才刚说完，鬼东西就扑到了这个士兵身上，他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枪，还来不及把打算说的话讲完就死了。蕾西冲进眼前的建筑物里。
沿着通风管来到通道底端时，华格斯特已经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头顶上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他抬头一看，发现高处有两个紧急照明灯，再往上一点，是个停止不动的巨大风扇扇叶。这里似乎是中央通风井。
「艾美，亲爱的，」他说：「醒醒啊。」
她的眼睛拍啊拍地张开来，但是很快又闭上了。他拉起她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脖子上，站了起来，感觉到艾美的脚夹在他腰上，但是他知道她还是没有恢复力气。
「妳一定要撑下去，艾美。求求妳，一定要。」
她的身体突然用力一缩，似乎是在回答华格斯特。但他还是必须用一只手臂撑住她的体重，所以只剩一只手可以用来抓着梯子往上爬。
他转身面对梯子，脚踩上第一根横杆。这简直像受训时那些标准化测验的问题：布莱德．华格斯特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而且必须在光线不足的通风井里，爬上五十呎长的梯子。这女孩的意识顶多只能算是半清醒。布莱德．华格斯特该如何拯救他们两人的生命？
这时他知道该怎么作了。一次只踏一阶，先用右手把他们两人撑起来，然后将右手手肘穿过梯子中间的空隙，让艾美在他的膝上保持平衡，再利用这个时候换手，继续往上一阶前进。先是左手，再来是右手，依序替换，轮流撑住艾美，一阶一阶，直到顶端。
她有多重？五十磅？在他换手的那一瞬间，她的体重只能靠他单手撑住。
华格斯特开始往上爬。
理察兹从惨叫和枪声知道，那些荧光棒在外面。
他知道席克斯碰上了什么事，而且那些事也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席克斯已经感染的血吐得他满身都是。不过他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些秽物中的病毒发生作用。嘿，柯尔，他想。嘿，柯尔，你这个老滑头，你这个小浑蛋。这就是你念兹在兹的计划？大美国和平？为什么我在这里只看见这些后果？
此时此刻，理察兹只期望一件事情：干干净净的退场。他希望自己到最后还保有自我。
度假木屋的正门全都是碎玻璃与弹孔，门板半挂在铰炼上，不断地左右荡着。地板上躺着三个士兵的尸体，看来全都是在混乱之中死于同僚枪下。搞不好他们是有意射杀彼此的，好让事情赶快结束。理察兹举起手，看着那把春田手枪——连那些士兵的来复枪在这种情况下都毫无用处了，这种手枪怎么会有用？
他需要火力够强大的家伙。但军械库在院子的另一头，宿舍后面，他得跑过去拿。
他望向门外，目光越过营区宽敞的空地。起码灯还亮着。很好，他想。要作就趁现在。因为他明白可能没有下次机会了。他开始往外冲。
到处都是四散奔逃、拿枪乱射的士兵，他们互相开火，甚至没打算假装自己还是一支有组织、有防御武力的军队，自然更不要说抵抗对木屋的攻击了。理察兹卯足全力往前跑，心想自己或许会被流弹打中。
理察兹穿过半个院子之后，看见一辆卡车随意停在停车场边上，车门敞开。
他知道车里有什么东西，或许不必穿越整个营区。
「铎伊探员。」
铎伊微笑响应。「蕾西。」
他们在木屋的一楼，一间塞满办公桌与档案柜、拥挤不堪的房间。自从枪击开始之后，铎伊就一直躲在办公桌后面等待。等待蕾西。
他站了起来。
「妳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蕾西顿了一下。她的脸上和颈部有些刮伤，头发里也夹了不少树叶，但她不在乎，只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听见妳。」铎伊说：「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不断听见。」有某个庞大的东西在他心里并裂开来，他的双眼噙着泪水。「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拉起他的手。「你听见的不是我，铎伊探员。」
还好华格斯特没办法低头看。他大汗淋漓，一步一步往上爬。抓在梯子上的掌心和手指都滑不溜丢的。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使力而颤抖，换手时撑在梯子上的肘弯似乎连骨头都瘀肿了。他知道自己只能再撑一段时间，然后身体就会到达临界点，穿过一条一旦跨过就再也不能回头的界线。但他丢开这个念头，继续往上爬。
艾美的手臂揽住他的脖子，抓得紧紧的。他们一起往上，一阶，一阶，又一阶。电扇的距离更近了，华格斯特可以感觉到有一丝隐约微弱的凉风，带着夜晚的气味扑到他脸上。他伸长脖子，看着井道四周，找寻出口。
他看见了，就在上方十呎、就在梯子后面，有一个敞开的通风管口。
他得先把艾美推过去。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先在梯子上维持平衡，然后把艾美往上推出开口，自己再爬出去。
他们爬到了管口处，通风井顶端的电扇比他原本以为的更高，至少比他们头顶的位置还高出三十呎。他猜他们大概是在木屋一楼的某处，说不定爬得更高一些，就可以找到另一个通风口。可是他的力气已经差不多用罄了。
他弯起右膝，撑住艾美的重量，然后伸出左手。他的手指碰到一面平坦冰冷的金属墙，平滑得像玻璃一样。但是，接着他碰到了管口的边角。他缩回左手，因为至少还要再爬三阶才够高。他深吸一口气，往上爬，让他们两个人都超过通风管口的高度。
「艾美，亲爱的，」他的嘴巴和喉咙都干得像骨头一样，嗓音嘶哑。「醒醒。想办法醒过来 。」
他感觉到靠在他颈部的呼吸改变了，艾美努力想清醒过来。
「艾美，待会我叫妳放手的时候，妳就要放手，但是我一定会抱住妳。墙上有个开口，我需要把脚穿过去，好吗？」
女孩没回答。他希望她听见他说话。接着，他开始仔细思考，该怎么把她放进管口，然后自己爬进去。但是脑中一片空白，毫无办法。
可是他别无选择，要是再等下去，他的力气就会耗尽，什么都作不成。
就是现在。
他用膝盖一顶，把艾美往上举。她的手从他脖子上松开，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抱住她的腰，让她像个钟摆那样悬在管口上方。他知道该怎么作了。
他放开另一只手，让她身体的重量把他往左边一拉，挨近洞口，但这时艾美的脚却穿进管口，整个人滑进通风管里。
华格斯特开始往下掉。一路往下坠落。但是他一感觉到双脚离开了梯子，手就狂乱地抓着墙面，手指抓到了通风管边缘，一圈细细隆起的金属刺进他的皮肤。
「噢！」他大叫的声音在整个通风井里回荡。他似乎仅凭意志力挂在井里，双脚悬空晃荡。「哇噢！」
他是怎么办到的，连自己都说不上来。大概肾上腺素吧。为了艾美，他不想死。他卯足全力往上抬，手肘缓缓屈起，拚命把自己往上抬。他的头先进入通风管，再来是胸，接着是腰，最后是身体的其他部分。他整个人滑进通风管里。
有那么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地趴着，死命把空气吸进肺部。他抬起头，看见前面通风管底板上的某个开口传来微弱光芒。他扭着身体翻过来，像之前那样抱着艾美，搂住她的腰，仰躺着往前滑。灯光越来越强，他们似乎越来越靠近光源。最后来到一个细铁条的栅栏。
封死了，看来是从外侧用螺丝锁紧。
他好想哭，终点就在眼前！就算他的手指可以想办法伸出细细的栅栏、找到螺丝，也没有工具可以松开。但是也不可能回头，他连最后一滴力气都用尽了。
他听见他们下方有某种东西移动的声响。
他抱紧艾美，想着他们看到的那些人——佛特斯、躺在血泊里的士兵，还有那个叫作葛瑞的家伙。这可不是他期望的死法。
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希望他俩能绝对寂静无声。
这时有人讲话了，悄悄地探询着，「老大？」
是铎伊。
有一个上锁的箱子已经摆在卡车后面的地上了。看起来像是有人搬了下来，但在惊慌之中丢下就跑。理察兹很快地搜寻载货平台，找到一根卸轮胎的撬棍，他拿起来插进锁炼中，伴随着清脆的巨响，锁炼应声而断。柜子打了开来，有两支RPG-29火箭筒裹在泡棉里。拿开筒架之后，他在底下找到了呈现带鳍圆柱形、大约半公尺长，附有串联式反坦克高爆弹头的火箭，威力强大足以贯穿现代作战坦克的装甲。理察兹以前见识过它们的厉害。
搬迁荧光棒的命令下来时，他申请了这些装备。强化安全总比事后懊悔来得好吧，他当时想。吸血鬼，哈哈笑吧。
他把第一个火箭装上发射器。轻轻一转，发出了令人满意的咻声，表示弹头已经装好了。几千年的科技进展，整部文明发展史，似乎都浓缩在反坦克高爆弹头装好的声音上。RPG-29可以重复使用，但是理察兹知道他的时间只够射一发。他把火箭筒举到肩上，瞄准器推到正确位置，然后离开卡车。
「嘿！」他大喊出声。几乎就在喊叫声散发到幽暗之中的瞬间，一阵恶心的冷颤从他腹中涌起。他脚下的大地摇晃，彷佛立于一艘正在海中剧烈摆荡的船只甲板上。汗珠从全身上下各处冒出。他忍不住想要眨眼，试图抵抗一股大脑传来的冲动。事情发生得比他预期的更快，他用力咽下口水，又踏前两步走向灯光，把火箭筒转对向准树稍。
「嘿，小猫咪，猫咪！」
熬过焦躁不安的一分钟后，在所有抽屉翻箱倒柜的铎伊终于找到一把小刀。他站在椅子上，用刀刃松开螺丝。华格斯特先把艾美放进铎伊怀里，然后自己跌落在地板上。
他起初没认出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的是谁。
「蕾西修女？」
她把睡着的女孩接过来抱在胸前。「华格斯特探员。」
华格斯特看着铎伊。「我不——」
「不懂？」铎伊挑起眉毛。他和华格斯特一样穿着手术袍，衣服太大，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轻笑几声。「相信我，我也搞不懂。」
「这里到处都是死人。」华格斯特说：「有什么......我不确定。似乎有爆炸。」他说不清楚。
「我们知道。」铎伊点头说。「我们该走了。」
他们步出房间到达走廊，华格斯特猜想他们是在木屋后面的部分。虽然他们听见外面有枪炮的声响，但是屋内四周都静悄悄的。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很快地就来到了前门入口，华格斯特看见到处都是士兵的血液和尸体。
蕾西转头看他。「抱她。」她说：「你抱艾美。」
他照作。他的手臂仍然因为爬梯子而虚软无力，但还是把她用力搂在胸前。她喃喃呻吟，想要醒过来，和迫使她在阴阳幽冥之间徘徊的力量搏斗。她必须进医院检查，但是就算他可以送她到医院，他又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解释这一切？门口附近的空气带着冬天的寒意，穿着单薄睡衣的艾美在他胸前颤抖。
「我们需要车子。」华格斯特说。
铎伊潜出门口。一分钟之后，他带着一串钥匙回来。还有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点四五手枪。他带着华格斯特和蕾西到窗边，指给他们看。
「那边，有看见停车场边的那辆银色凌志吗？」
华格斯特看见了。那辆车至少有一百码远。
「那种车很好开。」铎伊说：「我猜驾驶大概不会把钥匙藏在遮阳板底下。」铎伊把钥匙塞进华格斯特手里。「拿好，这是你的了。以防万一。」
华格斯特隔了一晌才明白。那辆车是给他们的，只有他和艾美。「菲利——」
铎伊举起手。「事情一定得这样办。」
华格斯特看看蕾西，她也点头，然后走到他面前，亲吻艾美、摸摸她的头发，然后也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华格斯特感觉，她吻过的地方似乎涌出一股深沉的平静与确定，散发到他全身。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铎伊领头，带他们离开门口，在建筑物的掩护之下迅速行动，抱着艾美的华格斯特几乎跟不上。他又听见更多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枪声，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似乎是往上、往远处射击，对着树林、对着屋顶随意乱射，好像某种凶神恶煞的庆祝会似的。每回枪声一响，他就听见一声惨叫，沉寂几秒之后，枪声又会再次响起。
他们来到建筑的墙角，华格斯特可以看见前方那片树林。树林的另一个方向，靠近营区充斥灯光的区域就是停车场。凌志停在尽头处，面对另一端，周围没有其他车辆掩护。
「我们得要跑过去。」铎伊说：「准备好了？」
华格斯特气喘吁吁，竭尽所能地点头。
于是他们冲向那辆车。
理察兹还没看到之前就感觉到了。他转身，火箭筒像教堂拱顶的尖塔那样一扬。
不是巴柏寇克。
不是零号。
是安东尼．卡特。
他的姿态有点像蹲着，在二十呎外扬起脸、扭着头，兴味十足地打量理察兹的模样有点像狗。卡特的脸、爪子似的双手，还有一排排剑也似的牙齿全都闪着血光，喉咙里有种喀答喀答的声音，他带着慵懒的快感缓缓起身。理察兹瞄准卡特的嘴巴。
「张开吧。」理察兹说完开火。
他知道，就在弹药射出炮管、震得理察兹往后倒退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没射中。卡特原本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卡特在空中。卡特在飞，然后往下坠，扑到理察兹身上。手榴弹炸开，炸掉了木屋的大门，但是理察兹只隐隐约约听见爆炸声。噪音慢慢隐去，隐遁到某个意识之外的远处。他在恍惚之中体会着这个前所未有的感觉——被撕裂成两半的感觉。
爆炸像一道白光朝华格斯特袭来，一道炽热的光墙狠狠打上他的左脸，活像挨了一拳。他整个人飞了起来，感觉到艾美离开了自己的怀抱。他摔落在柏油路面上，滚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才停下来。
他的耳朵嗡嗡叫、呼吸像卡在管子里似的，积在胸膛的深处出不来。他仰躺着，看见上方整片深暗如黑丝绒的夜空，还有星星，成千上万颗星星。
有些星星正在坠落。
坠落的星星。他想，艾美。钥匙。
他抬起头，艾美躺在几码之外的地上。空气中烟雾弥漫。在木屋燃烧的闪烁火光中，她看起来彷佛在沉睡。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沉睡着无法苏醒的公主。华格斯特翻身趴在地上，拚命拍着地面找钥匙。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有只耳朵遭殃了，好像有块布帘盖在他的左脸，吞噬了所有的声音。钥匙。钥匙。这时他才意识到钥匙原来还在自己手里，他打从开始就没松手。
铎伊和蕾西呢？
他挨近艾美躺着的地方，粗略观察一下，跌落或爆炸好像都没让她受伤。他的手穿过她手臂，把她扛在肩上，然后尽快跑向那辆凌志。
他弯腰把艾美放进车里，横躺在后座上，然后自己也上了车，转动钥匙。车灯照亮了营区。
突然，有个东西跳上引擎盖。
是某种动物，不，是某种闪着惨绿光芒的怪物。但是他看着那只怪物的眼睛，看见眼里的神情，他知道引擎盖上这奇怪的东西，就是安东尼．卡特。
华格斯特找到排档，打了倒档，加快油门。这时卡特往上一弹，掉到车下。借着凌志的车灯，华格斯特看见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然后，以一连串快速到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整个人凌空跃起，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华格斯特用力踩下煞车，使劲把方向盘往右打，车子旋转再旋转，然后停下来，面对车道。乘客席的车门突然打开，是蕾西。她迅速了上车，一句话都没说，脸上和衬衫上都有一条条的血迹。她手里拿着枪，但一脸迷惑地看了看后，丢到地板上。
「铎伊人呢？」
「我不知道。」她说。
他把车开回车道，踩下油门加速。
这时他看见铎伊了，他从角落里朝凌志跑过来，手里挥着一把四五手枪。
「快走！」他大喊：「走！」
车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华格斯特知道是卡特，就在凌志的车顶。华格斯特再次踩下煞车，身体往前冲。卡特也跌到引擎盖上，但很快就稳住了身体。华格斯特听见铎伊开枪，连三响，有一颗子弹击中卡特的肩膀，爆出一阵转瞬即逝的火光。但卡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
「嘿。」铎伊扯开喉咙：「嘿！」
卡特别过脸，看见铎伊。就在铎伊开最后一枪的时候，卡特身体一缩，腾空跃起。华格斯特转头，恰恰看见那个原本是安东尼．卡特的怪物扑到搭档身上，像个巨大的嘴巴吞噬他。
仅仅一瞬间就结束了。
华格斯特踩下油门，非常用力。车子飞快驶过一片狭长的草地，车轮吃土旋转，然后铿隆一声，又再次回到路面。他们疾驰前冲，远离起火燃烧的木屋，穿过林木夹杂的车道，车外的一切快速后退。时速五十、六十、七十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华格斯特对蕾西说：「什么东西！」
「停车，探员。」
「什么？妳不是说真的吧！」
「他们会跟着血迹来来抓我们。你一定要马上停车。」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肘上，抓得牢牢的，非常坚持。「拜托，照我说的作。」
华格斯特把凌志停到路边，蕾西转头面对他。华格斯特看见她手臂上的伤口，一个清晰可辨的弹孔，就在三角肌下方。
「蕾西修女——」
「不要紧。」蕾西说。「就只是血肉而已。但是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走，我现在明白了。」她再次搭着他的手，绽开微笑，带着感恩祝祷的最后微笑，既哀伤又快乐。是经历漫长旅程的试炼之后，终于走向句点的微笑。
「艾美是你的，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你会知道该怎么作的。」她说完就下车了，在华格斯特还来不及说话之前就摔上车门。
他抬眼看后照镜，看见她朝他们来的方向跑去，双臂高举挥动。是警告？不，她是要他们扑向她。她才跑了不到一百呎，树林之间就突然射出一道光，接着又一道，然后是第三道，多到让华格斯特不得不转头。他踩下油门，火速驶离，再也没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