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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摘自伊达.乔克森日记(姑妈之书)
发表于第三届北美疫期全球会议
人类文化与冲突研究中心
新南韦尔斯大学
印澳共合国
疫后一○○三年四月十六至二十一日
(摘要开始)
......一片混乱。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永远忘不了那个景象,成千上万的人,全都惊恐万分,拚命压着围篱,士兵和狗想让群众镇静下来,对着空中鸣枪。而我,还不到八岁,提着我的小手提箱。我妈前一夜帮我打包手提箱的时候哭个不停,因为她知道自己在作什么,知道她要永远把我送走了。
跳跳鬼占领了纽约、匹兹堡、华盛顿,就我印象所及的全国大部分地区。我有亲戚在那些地方。还有很多地方是我们不知道的。比方说欧洲、法国或中国的情况,虽然我曾经听我爸和住我们那条街的一个邻居谈起过,说那些地方的病毒是不一样的,就只是把所有的人赶尽杀绝。所以我猜,当时的费城很可能是最后一个有人居住的城市了。我们在一座孤岛上。我问妈战争的事,她解释说,那些跳跳鬼原本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只是生病了。我以前也生过病,所以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吓的要死,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睛都快掉下来了,以为我有一天醒来,会像跳跳鬼那样,杀了我妈我爸和表哥表姐。她用力搂着我说不会,不会。伊达,那不一样,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妳乖,别哭了。所以我乖乖听话。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没有道理了,要是那些人只是打喷嚏或喉咙怪怪的,怎么会有战争,怎么会到处都是士兵。
我们就是么叫他们的,跳跳鬼。不是吸血鬼,虽然你会听到大家私底下这么叫。我堂哥泰伦斯就说他们是吸血鬼。他给我看他的一本漫画书,就我记得,就是一种图画书,但是后来我拿着图片去问爸爸的时候,他说不对,吸血鬼只是虚构的故事里的人物,是长得很好看的男生,穿西装,戴礼帽,文质彬彬,但是这些跳跳鬼是真实存在的。但这是现实,不是故事。当然,他们现在有很多名字了,飞鬼、烟鬼、渴鬼、病鬼诸如此类的,但是当时我们都叫他们跳跳鬼,因为他们抓你时候的动作。他们跳下来。我爸说不管叫他们什么名字,他们都是卑鄙的龟儿子。妳要像军方说的那样留在户内,伊达。听爸那么说,我真的吓坏了,因为爸爸是美以美教会的执事,我从来没听他用过那样的字眼。最惨的是晚上,特别是冬天的晚上。我们不像现在这样有灯。除了军队给我们的食物之外,也没有太多吃的东西,除非可以找到东西来烧,否则也没有暖气。太阳下山之后,你可以感觉到恐惧像盖子一样,猛然盖住所有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这天晚上跳跳鬼是不是会攻进来。爸爸把我们家的窗户都封死了,而且他也有枪,他整夜带着枪坐在餐桌旁,点着烛光听收音机,或许还稍微打个盹。他以前是海军的通讯官,对这些事情很了解。有天晚上我走进厨房,看见他在哭。他的脸埋在手里,哭得浑身颤动,泪水淌下脸颊。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吵醒了我,或许是他的哭声。我爸是个坚强的人,看见他处在这样的情况里,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这样哭呢,是不是有东西吓到你了?他摇摇头说,上帝不再爱我们了,伊达。或许我们是自作自受。但祂不爱我们了。祂突然用笼子套住我们了。这时我妈过来说小声点,蒙罗,你喝醉了,然后赶我上床睡觉。蒙罗.乔克森三世是我爸的名字,我妈叫爱妮塔。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但我想或许爸爸那天晚上已经听说了火车的消息才会哭,不过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悲剧,毕竟那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了。
我记得我家的地址是西拉维尔街二一二一号。那附近有一所大学,还有很多商店,繁忙的街道,和各形各色的人日复一日来来去去。我记得有一回爸爸带我到市区去,从我们住的地方搭巴士去看圣诞节的橱窗。我当时应该还不到五岁。巴士带着我们经过爸爸工作的医院。他在医院里负责X光摄影,也就是照人身体里头骨头的照片,他退伍之后就开始作那个工作,也因此而认识我妈,他常说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那真是最理想的工作,可以看清楚事情的内在真相。他本来想当医生的,不过照X光也只比当医生稍微差一点而已。在商店外面,他指着橱窗叫我看。为了圣诞节,所有的橱窗都装饰得很漂亮,有灯有雪有树,还有会动的玩偶,精灵啊驯鹿什么的。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我们父女俩站在寒风里,看着这漂亮的景致。我们打算要去帮我妈挑礼物,他大大的手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买条围巾或手套吧。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好多人,各种年龄,各种长相、我到现在都还很喜欢回想那天的情景,让我的心回到那一天。但是已经没有人记得圣诞节了,但那很像是现在的「首夜」。我不记得我们那天是不是买了围巾和手套。大概有吧。
这些全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还有星星。我不时会想,对于疫前时代,我最怀念的就是看见星星。从我卧房的窗户,越过大楼与房舍的屋顶,可以看见星星,在天空上一个一个的小光点,彷佛上帝亲手为圣诞节挂上的吊饰。我妈告诉我一些星星的名字,只要盯着看上一会儿,那些星星看起来就会像是一个个图形,,很简单的图形,像是汤匙、人或动物什么的。我常想,人可以凝望星星,而上帝就在那里,彷佛直直盯着祂的脸看。我们需要在黑暗之中才能看清楚,所以说不定祂忘了我们,也说不定没有。说不定在我们无法看见星星之后,是我们自己忘了祂。老实说,那些星星是我在死去之前想再看一次的东西。
还有其他的火车,我相信。我们都听说有从各地来的火车,其他城市在跳跳鬼入侵之前先把人送走。或许这就是人们在恐惧时会谈论的事,想尽办法在过去的种种之中抓住任何一丝希望。我不知道有多少火车开到原本要去的地方。有些被送到加州,有些是到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名字的地方。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只听说过另一个地方的消息。在行者和律法之前,在无线电还能用的时候。新墨西哥州的某个地方,我相信是。但是他们的灯出了问题,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据彼德、西奥与其他人告诉我的,我相信我们是仅存的一批人了。
但是我打算写的是那班火车、费城,以及那年冬天发生的事。大家都很惨。到处都是军队,不只是士兵,还有坦克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我爸说他们是要保护我们不受跳跳鬼侵害,但是对我来说,他们就只是拿枪的人,而且大部分都是白人。我爸总是跟我说,要往好处想,伊达,但是别相信白人。他就是这么说的,彷佛那些人和我们不是同一种生物似的。现在听来好像很好笑,因为大家都已经融合为一体了,说不定现在读到这段话的人,还搞不清楚我在说什么呢!我们家附近有个人只不过想抓一条狗,就被枪杀了。我猜他是想,吃狗肉总比什么都没得吃好。可是军队开枪射杀他,还把他吊在欧尼大道的路灯柱上,胸口挂了一张牌子:「抢匪」。不知道他还想抢什么,除了那条饿得奄奄一息、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狗之外。
然后有天晚上,我们听见好大的爆炸声,一声,又一声,飞机在我们头顶上轰隆隆飞来飞去,爸爸告诉我说他们炸掉了桥。然后第二天,我们整天看见更多飞机,闻到火与烟的味道,我们知道跳跳鬼就快来了。全市的每个地区都陷入大火,我上床睡觉,后来却被吵闹的声音给吵醒。我们家只有四个房间,声音很容易传开,你在这个房间打个喷嚏,另一个房间里的人就会说「保重!」。我听见妈妈一直哭一直哭,我爸对她说,妳不能这样,我们一定要,妳对这样的事一定要坚强,爱妮塔。然后我的门打了开来,我看见爸爸站在那里。他拿了一根蜡烛,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像那样的表情。彷佛他看见了鬼,而鬼就是他自己。他动作很快地帮我套上冬衣说,要乖,伊达,和妳妈妈说再见。我说再见的时候,她抱住我,抱了好久好久,哭得好厉害,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很痛。我看见门边的小手提箱问,我们要去哪里吗,妈妈?我们要离开了?可是她没回答,就只是一直哭一直哭,拚命抱紧我,直到爸爸叫她放手。然后我们就走了,爸爸和我。只有我们两个。
我走到外面才发现还是半夜。很冷,风很强。天上飘下一片片的东西,我以为那是雪花,但是舔舔手,才知道那是灰烬。我们还闻得到烟味,弄得我眼睛和喉咙刺痛。我们走了好远,走了大半夜。街道上只有军用卡车在移动,有些卡车车顶装有喇叭,不停广播,叫大家不要偷窃,对撤离行动镇静以对。街上也有些人,但是不多。可是我们走得越远,人就越多,到后来街上简直挤满了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拎着自己的东西,和我们朝相同的方向前进。我想我当时想都没想到,要离开的只有小孩。
走进车站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我已经略提及一二。爸爸告诉我说,我们要早点到,免得排队,他一向讨厌排队,可是城里一半的人好像都有相同的念头。我们等了好久,但是情况变得很惨,你可以感觉得到。就像风暴即将来临,空气里有呼呼嘎嘎的声音。大家都很害怕。火快熄灭了,跳跳鬼就快来了,大家都这么说。我们听见远处的爆炸声,很像打雷,飞机在头顶飞过,飞得很快,也很低。每回看见一架飞机,耳朵先是砰一声,一秒钟之后就听见轰隆一声,脚底下的大地东摇西晃。有些人带着小孩,但不是全部都有。爸爸紧紧拉着我的手。围墙上有个开口,士兵会放人进去,我们必须穿过那里。一大堆人紧紧挤在一起,我简直无法呼吸。有些士兵牵着狗。无论发生什么事,妳都要抓紧我,伊达,爸爸说。只管抓紧。
走近之后,我们看见火车在我们下方。我们在桥上,铁轨在桥下。我的眼睛顺着铁轨,想看看尽头在哪里,但是看不见,我看不见铁轨有多长。彷佛无止无尽地延伸,有一百个车厢连在一起。我从来没看过像这样的火车。车厢没有窗户,两旁各伸出一根长长的杆子,挂着网子,宛如鸟儿的翅膀。车顶上有金属笼子,就像关金丝雀的笼子,里面有士兵与大炮。至少我认为他们是士兵啦,因为他们穿着亮闪闪的银色连身服,让他们可以防火。
我不记得爸爸后来怎么了。有某些事你就是不会记得,因为事情一过,你的心就把它抛开了。我记得有个女人用箱子装了一只猫,一个士兵说,女士,妳以为妳带那只猫干嘛?然后事情马上就发生了,不管你信不信,那个士兵当场开枪杀了她,接着又开了更多枪,大家开始奔跑,推挤尖叫,于是我和爸爸被挤得分开了。等我伸手要抓爸爸的手,却找不到他。人群的移动宛如河流,把我往前推。那情况好恐怖。有人喊着说火车还没满,但是车却开动了。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搞丢了我的手提箱,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我弄丢了我的手提箱,爸爸知道了一定会气得抓狂。他总是这么说,看好你的东西,伊达,别漫不经心的。我们要辛苦工作才能得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别不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所以我满脑子正在想,丢掉手提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麻烦时,突然有东西把我撞倒在地,等我爬起来,看见周围全都是死掉的人。其中有一个男生,我想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口香糖阿文,我们都是这么叫他的。你知道吗?那家伙在学校里老是惹麻烦,因为他喜欢嚼口香糖,每天上学的时候嘴里总是嚼个不停。但是现在,他胸口正中央一个大洞,仰躺在一滩血泊中。他胸口的洞里继续冒出更多有着小泡泡的血,好像浴缸里的肥皂泡。我记得当时心想,口香糖阿文就躺在那里死掉了。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杀了他。他不会再动、再讲话、再嚼他的口香糖,或是再作任何事情了。他会永远躺在那个地方,脸上挂着那种遗忘一切的表情。
我还站在火车上方的桥上,大家开始往下跳。每个人都扯开喉咙尖叫,一大堆士兵对着他们开枪,好像有人叫他们不管看见什么都开枪似的。我看着桥边,看见一大堆尸体堆得好像准备烧火的柴薪,血流得到处都是,好多好多血,让你以为世界迸开了一条裂缝。
这时有人把我抓起来。我以为是爸爸,他终于找到我了。结果不是,是另一个男人,一个留胡子的白人。他把我拦腰抱起,跑到桥另一头,那里有条走道向下穿过草丛。我们站在围耸在铁轨旁边的墙上,那人拉着我的双手,把我往下放,我心想,他要把我丢下去了,我会像口香糖阿文那样死翘翘。我死命盯着那人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眼睛。那是知道自己就要死掉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有这样的眼神,你就不再是年轻人或老年人,白人或黑人,甚至男人或女人。你已经和那些东西都没关系了。他扯开喉咙大喊,谁来接住她啊,来接住这个女孩啊。这时有人从下方抓住我的腿,抱住我放下来,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在火车上,火车在动。就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见不到妈妈,见不到爸爸,也见不到我在那天之前所认识的每一个人。
在那之后,我所记得的,与其说是真实的东西,不如说是一种感觉。我记得有小孩在哭,记得肚子饿,记得那片漆黑,以及一大堆人挤在车里的热气与味道。我们听见车外的枪声,感觉到火擦过车厢墙面的热度,彷佛整个世界都着火了。墙面变得好烫好烫,一摸就要灼伤手。有些孩子顶多四岁,根本就还是宝宝。车厢里有两个守望员陪我们,一男一女。大家都以为守望员是军人,其实不是,他们是FEMA(联邦紧急事故处理署)的人。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们夹克背上有这几个大大的黄色字母。爸爸有亲戚住在纽奥良,他入伍之前就在那里长大的,他总是说FEMA是「解决我屁股的一切」(Fix Everything My Ass)的缩写。我不记得那个女的后来怎么了,但是我记得那个男的是首批家族,一个姓周的。他娶了另一个守望员,在她死了之后,他又娶了另外两个太太。其中一个是玛琪.周,老周的祖母。
结果呢,火车一直没停。说什么都不停。我们不时听到很大的爆炸声,声音一响,车厢就像风中的树叶那样摇摇晃晃,但我们还是不停往前走。有一天,那女的离开我们这节车厢,和几个孩子到后面去帮忙,回来的时候一直哭。我听见她告诉那个男的说,我们后面的车厢全不见了。这火车原本的设计,就是一旦有跳跳鬼上了车,就可以把那节车厢脱勾抛弃。我们听到的那些爆炸声,就是一节又一节翻覆的车厢。我不愿意去想那些车厢和里面的孩子,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愿意想。所以我不想再多谈那件事。
你们希望知道的是我们到那里之后的事,我的确记得一些,因为我就是这样找到我堂哥泰伦斯的。我不知道他和我一起上了火车,他在另一节车厢里。他很走运,没在后面的那些车厢里,因为我们抵达的时候,火车顶多只剩三节车厢,而且还有两个车厢大半是空的。我们到了加州,守望员告诉我们。加州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是美国的一个州了,他们说,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了。巴士会来接我们,带我们到山上,某个安全的地方。火车慢慢停了下来,大家都很害怕,但是也很兴奋,经过这么多天之后,终于可以下车了。车门打开,光线好亮,我们只好用手遮住脸。有几个孩子哭了起来,因为他们以为是跳跳鬼来抓我们了,然后有人说,别蠢了,不是跳跳鬼啦。我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那里的是士兵,松了一口气。我们在沙漠里。他们把我们抱下车,周围有更多士兵,还有一排巴士停在沙地上,直升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卷起灰尘,弄得到处灰蒙蒙的,制造出各种噪音。他们给我们水喝,冷水。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喝到冷水。光线好强,光是转头看看四周,就弄得我眼睛好痛,但我就在这时看见了泰伦斯。他和我们其他人一样,站在沙尘里,拿着一只手提箱和一个脏兮兮的枕头。我这辈子从来没抱男生抱得这么紧又这么久,我们又哭又笑说,看看你这个模样。我们是堂兄妹,不过是又隔了一层的堂亲,我记得他爸爸是我爸爸的堂哥,卡尔顿.乔克森。卡尔顿在船坞当焊工,后来泰伦斯告诉我说,他爸爸也曾加参与打造那列火车。在撤离的前一天,卡尔顿伯伯带泰伦斯到火车站,让他坐在驾驶舱,最靠近司机的位子,叫他待在那里。乖乖待在这里,泰伦斯,司机叫你怎么作就怎么作。泰伦斯就是这样一路来到这里,和我重逢。他只比我大三岁,可是当时感觉起来好像大很多,所以我问他,你会照顾我吧,泰伦斯?说你会照顾我。他点点头说他会,于是从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一直到他死为止,他都信守诺言。他是第一个担任族长的乔克森家人,自此而后乔克森家族也一直是族长会议的一员。
他们让我们坐上巴士。有泰伦斯在身边,一切都显得不同了。他把枕头借给我用,我头靠在他身上睡着了。所以我说不上来我们搭了多久的巴士,不过我想顶多一天吧。不知不觉中,只听到泰伦斯说,醒醒吧,伊达,我们到了,快醒醒吧,然后我闻出来味道有多么不同,在我们所在之处。更多士兵来带我们下车,我第一次看见那些墙,那些在我们头顶上的灯,高高站在灯柱上——不过太阳还没下山,所以灯并没亮。空气很新鲜,很清爽,而且很冷,害我们全都不停跺脚打哆嗦。到处都是士兵,以及各种大小的FEMA卡车,装满各种物品,食物、枪弹、卫生纸和衣服,还有几辆卡车载的是动物,装在笼子里的绵羊、山羊、马和鸡,甚至还有狗。守望员像之前那样,要我们排队,登记我们的名字,发给我们干净的衣服,带我们到庇护所去。他们安置我们的房间就是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的,现今的小孩睡的那种房间。我挑了他旁边的那张小床,问他我心里一直在想的那个问题,也就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泰伦斯?如果你爸造了火车,那他一定告诉过你。泰伦斯愣了一会儿,然后说,这里就是我们从今以后住的地方。那些灯和墙会保护我们。保护我们远离跳跳鬼,远离一切,直到战争结束。像挪亚方舟的故事,这里就是那条方舟。我问他什么是方舟,你在说什么啊,我能不能再见到我妈和我爸呢?他说,我不知道,伊达。但是就像我说的,我会照顾妳。坐在泰伦斯另一边的那张床上,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生,她一直哭一直哭,泰伦斯走到她旁边说,别哭了,妳叫什么名字,如果妳想要,我也可以照顾妳。听到这句话她就不哭了。她是个大美人,这个女生,一眼就看得出来,虽然她像我们一样浑身脏兮兮,衣服乱七八糟,却有一张最甜美的小脸蛋,一头又亮又细的头发,像小婴儿似的。她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回答说,好,请你照顾我,如果不给你添太多麻烦的话,可不可以也请你照顾我弟弟。谁知道这个女生,露西.费雪,后来变成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后来泰伦斯结婚的对象。她弟弟叫雷克斯,长得和露西一样漂亮,只是比较男孩子气而已,我想你们大概猜到,自此而后,费雪和乔克森两家就这样融为一体了。
没有人说我得负责回忆所有的事情,可是在我看来,如果我不写下来,这些事情就会全烟消云散了。不只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经过,还有我们的世界,疫前的旧世界。在圣诞节买手套和围巾,和爸爸走过一条街去买冰,在夏夜坐在窗前看星星出来。他们都死了,当然,那些老人。大部分都死了很久很久,再不然就是被抓走了,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回忆往日的时候,我所感觉到的并不是悲伤。有一点悲伤,因为怀念其他人,例如泰伦斯,他二十七岁的时候被抓走了,之后没多久,露西就因为难产而死,玛琪.周则活得蛮久的,可是后来就死了,我现在不太记得是为什么。阑尾炎,大概是吧,再不然就是癌症。想起来最难过的是那些自己结束生命的人,这些年好多人这样作。那些自己动手,不知是因为悲伤或担忧,或只是不想再背负生命的重担。我梦见的就是这些人。彷佛他们半途而废地抛下这个世界,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是我想,老了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半在这个世界,一半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全在心里混成一团。还活着的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大家都叫我姑妈,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想这对我没差。有时候我觉得心里有好多人,所以从来不孤单。等我走的时候,就把他们一起带走。
守望员告诉我们,军方会再回来,带来更多小孩和士兵,可是他们始终没回来。巴士和卡车开走了,夜色降临时,他们就封起大门,灯亮起来,亮得像白天一样,亮得看不见星星。真是壮观。泰伦斯和我跑到外面去看,我们两个在寒风中发抖,这时我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这里是我们从今以后要住的地方。我们就在这里,两个人一起,在首夜,在灯光亮起,星星隐去的首夜。自此而后的这些年,年复一年又一年,我再也没见过星星,一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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