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那个可怕的女人。厨房里那个可怕的胖女人，圆滚滚松垮垮的躯体瘫在椅子里，彷佛某种融化了的东西。房间紧闭，有压迫感的热气，她鼻嘴的烟味，还有那女人的体味，汗水以及那一圈圈下垂的肌肉夹满碎屑的皱折。烟在她四周缭绕，一面讲话一面从唇间喷出来，彷佛她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具体的形状，飘浮在空中。他心里在说：醒醒吧。你在睡觉，在作梦。醒醒吧，西奥。可是梦的拉力太大了，他挣扎得越用力，就被拉得越深入梦境。彷佛他的心是一座井，他不停坠落，坠落进他自己心灵的黑暗深渊。
看什么看？啥？你这个一文不值的小浑蛋！那个女人看着他，哈哈大笑。这个小子不只是哑巴，我告诉你，他是被打哑的！
他一惊而醒，从睡梦中回到他蜗居的这个冰冷的现实世界。他的皮肤上一层难闻的气味。是梦魇的汗水；恶梦他已不记得了，残存的只是一种感觉，宛如黑色的污点，星缀在他的意识里。
他从床上起身，来到坑口，尽力瞄准，听着自己的尿液喷溅在下方。他开始渴望听见声音，非常渴望，如同等待朋友的到访那般渴望。他一直在等待接下来的事。他一直在等待有个人说几句话，告诉他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想怎么样。告诉他说他为什么没死。经过这些空白的日子，他开始明了，他是在等待痛苦。门会打开，有人会进来，然后痛苦就要开始了。可是靴子来了又走——透过门底下的细缝，他可以看见匆忙行走的鞋尖——送来他的餐食，收走空碗，一句话都没说。他捶着门，一大片冰冷的铁板，他捶了一次又一次，你要我作什么？你想要怎样？可是他得到的只有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多少天了。一扇脏兮兮的窗子，高得构不着，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一小块白色的天空，以及夜里的星星。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病鬼从屋顶跳下来，所有的东西都上下颠倒。他记得彼德的脸远去，有人叫喊他的名字，以及被往上抛到屋顶时，脖子啪一响。最后一丝风与阳光吻上脸，他的枪掉了，缓缓地旋转坠地。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其余的在他的记忆中都是一片漆黑，像牙掉了之后留下的环形洞口。
他坐在床沿，听见脚步声走近。门上那道狭长的开口打开来，推进一个碗，滑过地板。还是他吃了一餐又一餐的那种稀得像水的汤。有时里头会有一小片肉，有时就只有带髓的骨头让他吸吮。起初他决定不吃，看看他们（不管是什么人）会怎么样。可是只撑了一天，饥饿就迫使他按捺不住。
「你觉得怎么样？」
西奥嘴里的舌头厚重肿大。「去你妈的！」
一声干咳。靴子挪动重心，刮着地板。这嗓音是老是少，他听不出来。
「好样的，西奥。」
听见自己的名字，一股寒意窜过脊背。西奥没答腔。
「你在这里还舒服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不记得了？」停顿一下。「我猜你是不记得了。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噢，我们好好聊了一回呢。」
他强迫自己去回想，但是回忆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这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声音似乎认得他。说不定只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在像这样的地方，那是迟早会出现的状况。心灵会随心所欲运转。
「现在没有说话的心情，是吗？没关系。」
「不管你想干嘛，现在就动手吧。」
「噢，我们早就动手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啊。看看四周，西奥。你看见什么了？」
他不由自主地环顾了自己所在的牢房。床、茅坑、脏窗户。墙上写了不少字，刻在让他困惑了好些天的石头上。大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涂鸦，算不上是文字，也不是他看得出来的任何图像。可是其中一个，就在茅坑上方与视线齐平的地方，是清清楚楚的四个字：鲁本在此。
「鲁本是谁？」
「鲁本？我想我不认识什么鲁本。」
「别玩把戏。」
「噢，你说的是鲁本啊。」又一声轻笑。西奥恨不得穿过墙去，把说话人的脸捏个粉碎。「别再提鲁本了，西奥。鲁本的下场不太妙。鲁本，鲁本，你可以说那已经是古老的历史了。」又一停顿。「告诉我，你睡得好吗？」
「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了。你喜欢那个胖太太吗？」
他胸口一紧，喘不过气来。「你在说什么？」
「那个该死的胖女人啊，西奥。少来了。合作一点。我们都在这里。那个胖太太在你的脑袋里。」
回忆突然在他脑袋里迸裂开来，彷佛一颗腐烂的水果。那些梦。那个在她家厨房的胖女人。门外有个说话的声音，而且那个声音知道他作什么梦。
「我不得不说啊，我自己向来就不怎么喜欢她。」那声音说。「哎呀呀，唉呀呀，整天哎个不停，还有那股臭味。那到底是什么鬼啊？」
西奥吞下口水，努力镇静心神。他四周围的墙似乎变得更近了，挤压着他。他把头埋进手里。
「我不认识什么胖太太。」西奥想办法挤出这句话。
「噢，你当然不认识啦。我们都经过这个阶段，你并不是唯一一个。我问你另一件事，」那声音压低，宛如耳语。「你刺了她没，西奥？用刀？你到了那个阶段没？」
一阵恶心翻腾。他喘不过气来。那把刀，那把刀。
「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啰。嗯，你终究会的，时间到了就会。相信我，到了那个阶段之后，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那算是个转折点，你可以这么说。」
西奥抬起脸。门上的那道长缝还开着，露出一只靴子的鞋尖，是皮的，但磨得已经发白。
「西奥，你听见我说的话没？」
他眼睛牢牢盯着那只靴子，心里有个想法。他虚弱地从床上站起来，绕过那碗汤，走到门边，蹲了下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因为我说的是真正的解脱。」
西奥笑起来。但太迟了，他的手抓空。突然一阵剧痛，有个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很大力地踩在他的手腕上。是靴跟。把骨头踩得扁平，把他的手压进地板里。又磨又扭。他的脸被拉得紧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他妈的！」
眼前有无数光尘飞舞。他想把手抽回来，但是踩住他手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他被钉死，一只手卡在门上的缝隙里。可是疼痛别有意义，表示那声音是真的存在。
「你......你下地狱去......」
鞋跟又用力拧了一下。西奥哀号。
「下地狱是吧，西奥。你以为你在哪里？地狱就是你的新住址啊，我的朋友。」
「我不......不是你的朋友。」他喘息说。
「噢，或许不是吧。或许只是目前不是吧。可是你会是的。你迟早会是我的朋友。」
这时，压在西奥手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酷刑猛然消失，让他简直有种欢欣的感觉。西奥抽回手臂，整个人瘫靠在墙上，气喘吁吁，手腕缩在膝上。
「因为，不管你信不信，还有比遇见我更糟的事呢。」那声音说。「好好睡吧，西奥。」门上的长缝用力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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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么看？啥？你这个一文不值的小浑蛋！那个女人看着他，哈哈大笑。这个小子不只是哑巴，我告诉你，他是被打哑的！
他一惊而醒，从睡梦中回到他蜗居的这个冰冷的现实世界。他的皮肤上一层难闻的气味。是梦魇的汗水；恶梦他已不记得了，残存的只是一种感觉，宛如黑色的污点，星缀在他的意识里。
他从床上起身，来到坑口，尽力瞄准，听着自己的尿液喷溅在下方。他开始渴望听见声音，非常渴望，如同等待朋友的到访那般渴望。他一直在等待接下来的事。他一直在等待有个人说几句话，告诉他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想怎么样。告诉他说他为什么没死。经过这些空白的日子，他开始明了，他是在等待痛苦。门会打开，有人会进来，然后痛苦就要开始了。可是靴子来了又走——透过门底下的细缝，他可以看见匆忙行走的鞋尖——送来他的餐食，收走空碗，一句话都没说。他捶着门，一大片冰冷的铁板，他捶了一次又一次，你要我作什么？你想要怎样？可是他得到的只有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多少天了。一扇脏兮兮的窗子，高得构不着，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一小块白色的天空，以及夜里的星星。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病鬼从屋顶跳下来，所有的东西都上下颠倒。他记得彼德的脸远去，有人叫喊他的名字，以及被往上抛到屋顶时，脖子啪一响。最后一丝风与阳光吻上脸，他的枪掉了，缓缓地旋转坠地。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其余的在他的记忆中都是一片漆黑，像牙掉了之后留下的环形洞口。
他坐在床沿，听见脚步声走近。门上那道狭长的开口打开来，推进一个碗，滑过地板。还是他吃了一餐又一餐的那种稀得像水的汤。有时里头会有一小片肉，有时就只有带髓的骨头让他吸吮。起初他决定不吃，看看他们（不管是什么人）会怎么样。可是只撑了一天，饥饿就迫使他按捺不住。
「你觉得怎么样？」
西奥嘴里的舌头厚重肿大。「去你妈的！」
一声干咳。靴子挪动重心，刮着地板。这嗓音是老是少，他听不出来。
「好样的，西奥。」
听见自己的名字，一股寒意窜过脊背。西奥没答腔。
「你在这里还舒服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不记得了？」停顿一下。「我猜你是不记得了。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噢，我们好好聊了一回呢。」
他强迫自己去回想，但是回忆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这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声音似乎认得他。说不定只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在像这样的地方，那是迟早会出现的状况。心灵会随心所欲运转。
「现在没有说话的心情，是吗？没关系。」
「不管你想干嘛，现在就动手吧。」
「噢，我们早就动手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啊。看看四周，西奥。你看见什么了？」
他不由自主地环顾了自己所在的牢房。床、茅坑、脏窗户。墙上写了不少字，刻在让他困惑了好些天的石头上。大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涂鸦，算不上是文字，也不是他看得出来的任何图像。可是其中一个，就在茅坑上方与视线齐平的地方，是清清楚楚的四个字：鲁本在此。
「鲁本是谁？」
「鲁本？我想我不认识什么鲁本。」
「别玩把戏。」
「噢，你说的是鲁本啊。」又一声轻笑。西奥恨不得穿过墙去，把说话人的脸捏个粉碎。「别再提鲁本了，西奥。鲁本的下场不太妙。鲁本，鲁本，你可以说那已经是古老的历史了。」又一停顿。「告诉我，你睡得好吗？」
「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了。你喜欢那个胖太太吗？」
他胸口一紧，喘不过气来。「你在说什么？」
「那个该死的胖女人啊，西奥。少来了。合作一点。我们都在这里。那个胖太太在你的脑袋里。」
回忆突然在他脑袋里迸裂开来，彷佛一颗腐烂的水果。那些梦。那个在她家厨房的胖女人。门外有个说话的声音，而且那个声音知道他作什么梦。
「我不得不说啊，我自己向来就不怎么喜欢她。」那声音说。「哎呀呀，唉呀呀，整天哎个不停，还有那股臭味。那到底是什么鬼啊？」
西奥吞下口水，努力镇静心神。他四周围的墙似乎变得更近了，挤压着他。他把头埋进手里。
「我不认识什么胖太太。」西奥想办法挤出这句话。
「噢，你当然不认识啦。我们都经过这个阶段，你并不是唯一一个。我问你另一件事，」那声音压低，宛如耳语。「你刺了她没，西奥？用刀？你到了那个阶段没？」
一阵恶心翻腾。他喘不过气来。那把刀，那把刀。
「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啰。嗯，你终究会的，时间到了就会。相信我，到了那个阶段之后，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那算是个转折点，你可以这么说。」
西奥抬起脸。门上的那道长缝还开着，露出一只靴子的鞋尖，是皮的，但磨得已经发白。
「西奥，你听见我说的话没？」
他眼睛牢牢盯着那只靴子，心里有个想法。他虚弱地从床上站起来，绕过那碗汤，走到门边，蹲了下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因为我说的是真正的解脱。」
西奥笑起来。但太迟了，他的手抓空。突然一阵剧痛，有个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很大力地踩在他的手腕上。是靴跟。把骨头踩得扁平，把他的手压进地板里。又磨又扭。他的脸被拉得紧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他妈的！」
眼前有无数光尘飞舞。他想把手抽回来，但是踩住他手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他被钉死，一只手卡在门上的缝隙里。可是疼痛别有意义，表示那声音是真的存在。
「你......你下地狱去......」
鞋跟又用力拧了一下。西奥哀号。
「下地狱是吧，西奥。你以为你在哪里？地狱就是你的新住址啊，我的朋友。」
「我不......不是你的朋友。」他喘息说。
「噢，或许不是吧。或许只是目前不是吧。可是你会是的。你迟早会是我的朋友。」
这时，压在西奥手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酷刑猛然消失，让他简直有种欢欣的感觉。西奥抽回手臂，整个人瘫靠在墙上，气喘吁吁，手腕缩在膝上。
「因为，不管你信不信，还有比遇见我更糟的事呢。」那声音说。「好好睡吧，西奥。」门上的长缝用力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