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他们上路了好几个钟头。除了硬梆梆的金属地板之外，没有地方可躺，想睡觉根本就不可能。迈可好像每回一闭上眼睛，卡车就会突然颠一下或转个方向，害他撞来撞去。
他抬起头，透过车厢唯一的一扇窗户，也就是门上的一小块强化玻璃，看见一丝昼光逐渐聚拢。他的嘴巴干得要命，身体的每一吋肌肤感觉上都瘀青了，彷佛被人拿着榔头打了他一整夜。他爬着坐起来，背靠着晃动碰撞的墙面，揉掉眼屎。其他的人都以各种不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背包上。虽然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伤，但是艾莉希亚似乎看起来最惨。她面对他，背靠着车厢，脸色苍白潮湿，睁着眼，但一点力气都没有。前一夜，默萨蜜尽力清理艾莉希亚的腿伤，绑上绷带，但是迈可看得出来，小艾的伤势颇为严重。只有艾美似乎真的睡着了。她蜷缩在他旁边的地板上，膝盖缩到胸前。一绺黑发垂在她的脸颊上，随着卡车的跳动而前后晃动。
回忆袭来，宛如一个耳光。
莎拉，他姐姐，不见了。
他记得自己卯足全力地跑，和其他人一起穿过厨房到卸货平台，再越过街道，直到被包围——到处都是烟鬼，街头宛如该死的烟鬼派对——然后这辆有着大铲子的卡车开过来，喷出一股火焰。上车，快上车，车顶上的那个女人对着他大喊。她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就在这一刻，迈可发现自己已经吓得浑身瘫软，双脚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霍里斯和其他人都喊着：快点，快点，可是迈可动弹不得，彷佛忘了该如何牵动肌肉。卡车离他不到十米，感觉上却有千里远。他转头，就在这一瞬间，一只病鬼的眼睛牢牢锁定他，用病鬼特有的那种古怪的姿势，歪着头看他，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很不妙。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这时那个女人拿起火焰喷射枪对着那只病鬼发射，喷得他一身燃烧液，那只病鬼就像一球肥油那样整个烧干了，迈可甚至听到爆油的声音。然后有人拉住他的手——是艾美，她力气之大颇令人意外，看她的个头这么娇小，迈可根本猜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把他拉进卡车里。
天亮了。迈可感觉自己往前滑，因为车子减速了。艾美在他身边张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再次把膝盖抵在胸前，目光紧盯着门。
卡车停了下来。凯勒柏爬到窗边，往外看。
「你看见什么了？」彼德也爬起来蹲着，他的头发上沾着干掉的血迹。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可是太远了看不清楚。」
车顶上传来脚步声，还有驾驶座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霍里斯伸手拿他的来复枪。
彼德伸手制止他。「等一下。」
凯勒柏说：「他们来了！」
门突然敞开，亮晃晃的昼光好刺眼。他们面前有两个背光的人影，手里都拿着猎枪。那女人很年轻，黑发剪得好短，贴在头皮上；那个男的年纪大得多，有张温和的大脸、活像挨过一拳的鼻子，以及好几天没剃的胡子。他们都还穿着厚重的盔甲，让他们的头看起来小得不成比例。
「交出你们的武器。」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彼德追问。
那女人竖起猎枪。「所有的武器，包括刀子。」
他们解除武装，把枪和刀滑过地板丢到门边。迈可身上只剩一支螺丝起子——他从饭店逃出来的时候，那把一发子弹都没射过的枪掉了——但他还是乖乖交了出来，他可不想因为一把螺丝起子而被枪杀。那女人收走他们的武器时，那个还没开口说过话的男人继续用枪指着他们。迈可看得见远处有个建筑的轮廓，一幢长形的低矮建筑坐落在荒凉的山丘上。
「你们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彼德问。
那女人从地上提起一个铁桶，摆在卡车的地板上。「如果你们想上厕所，就上在这里。」然后就用力关上门。
彼德捶着墙。「他妈的！」
车子继续开，温度持续上升。卡车再次减速，转向西方。有好长一段时间，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然后开始上坡。这时车里的温度高到难以忍受。他们喝掉最后的一点水。没人用那个铁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然后有更多时间过去了。没有人开口，光是呼吸都很费力。彷佛有人拿他们开了什么可怕的玩笑，他们九死一生逃过病鬼的摧残，就是为了在卡车后车厢被活活烤死。迈可开始恍惚起来，彷佛睡着，却又不是。他好热，非常热。后来他发现车子正驶向下坡，但这个细节对其他人来说似乎无关紧要。
慢慢地，迈可的意识逐渐感觉到车子已经停下来了。他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看见冰冷的水当头灌下来，浸满全身。他姐姐也在，还有艾尔顿，用那不正常的表情冲着他笑。所有人都在，彼德、默萨蜜、艾莉希亚，甚至他的爸妈，他们都一起游泳，在那疗愈一切的湛蓝之中。有那么一会儿，迈可让思绪回到那片汪洋，那个美丽的水之梦。
「我的天哪。」有个声音说。
迈可睁开眼睛迎向灼人的白光，还有那股味道，错不了，绝对是动物的粪便。他转过脸对着门，看见两个人影——他知道自己曾经看过他们，可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的是另一个高大的男子，因为背着强光，看起来简直居高临下。那人一头银发，身上的连身运动服应该是橘色的。「我的天哪，我的天哪。」那人一直说。「总共七个，简直无法相信。」他转头对其他人说：「别光站在这里，我们需要担架。快点！」
那两个人跑开。迈可脑袋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在隧道的另一端发生的。他说不出自己人在哪里，或是为什么会有一种像和似曾相识颠倒的感觉。这是个玩笑，但是并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他嘴巴里有个很大很干的东西，大得像拳头，但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舌头，塞在他嘴里。他听见彼德的声音，很费力沙哑的声音：「你......你是谁？」
「我叫欧森。欧森．汉德。」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绽出微笑，只是那不再是银发男子的脸，而是西奥。西奥的脸出现在隧道的另一端，这是迈可看见的最后一个景象，然后，隧道塌了，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
他没完全恢复，只慢慢地穿透一层又一层的黑暗浮上水面，经过了一段感觉既短又长的时间，一个钟头变成了一天，一天变成了一年。黑暗退去，越来越敞亮的白色出现在他上方，意识逐步重新聚拢，从周遭环境中明朗浮现。他眼睛张开，眨动。他的其他部分似乎都不能动弹，只有眼睛，只有眼皮湿答答地啪一声掀开来。他听见讲话的声音在四周移动，彷佛远处的鸟鸣，越过无垠的天空彼此叫唤。他想：冷，他很冷。好棒，好不可思议的冷。
他睡着了，等再次张开眼睛，又过了不知多久的时间，他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上，而且并不是一个人。他根本不可能抬起头，浑身的骨头重得像铁块。他在某个像疗养所一样的地方，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以特定角度形成的光柱照在白色被子上，躺在被子底下的他似乎一丝不挂。空气冰凉而潮湿。从上方和后面的某处传来机器规律的脉动节奏，还有水滴落进金属盆的声音。
「迈可？迈可，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坐在他床边的是一个女人——他觉得是个女人——黑发短得像男人一样，光滑的额头与脸颊，一张薄唇的小嘴。她用显然非常关心的眼神看着他。迈可觉得自己以前见过她，可是仅止于看起来有些面熟，其余的就想不起来了。她纤瘦的身形裹在宽松的橘色服装里，那衣服和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样，也看起来很眼熟。她背后有个屏风，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觉得怎么样？」
他试着想说话，可是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消失。这女人从床边的桌上拿起一个塑料杯，握着吸管放到他唇边。是水，爽口清凉，尝起来有特殊的金属味。
「喝吧。喝慢一点。」
他喝了又喝，这水的味道太神奇了。喝完之后，她把杯子放回桌上。
「你的烧退了。我相信你很想见你的朋友。」
他的舌头卡在嘴里又重又迟缓。「我在哪里？」
她微笑。「我让他们来对你解释吧。」
女人消失在屏风后面，留下他一个人。她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彷佛睡了好多天，心思随着一连串不安的梦境漂流。他努力回想，有个抽烟的胖女人。
讲话的声音和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彼德出现在他的床脚。他咧着嘴笑。
「看看谁醒了！你还好吗？」
「这是......怎么回事？」迈可哑着嗓子说。
彼德在迈可床边坐下。他又倒了一杯水，把吸管放到迈可唇边。「我猜你不记得了。你脑震荡，在卡车里昏过去了。」他歪着头指指那个女人，她站在床的另一边，默默观察。「你见过碧莉了。对不起，你醒来的时候我不在，我们轮班。」他靠得更近一些。「迈可，你得看看这个地方。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地方，迈可想。我在哪里？他的目光飘向那个女人，飘向她那静静微笑的脸。突然之间，回忆袭上心头。她是卡车上的那个女人。
他心中一惊，猛力推开彼德手中的杯子，水溅得到处都是。
「见鬼了，迈可，你怎么回事？」
「她想杀我们！」
「你不觉得这太夸张吗？」他瞥着那个女人，轻轻一笑，彷佛两人分享着私密的笑话。「迈可，碧莉救了我们。你不记得了吗？」
彼德欢欣得让人有点不安，迈可想；这似乎与事实完全不符。他显然是病了，而且病得快死了。
「小艾的腿呢？她没事了吗？」
彼德要他别担心。「噢，她很好，大家都很好。只等你醒来。」彼德再一次弯身靠近他。「他们称呼这里为『天堂』，迈可。这里原本是个旧监狱。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是个疗养所。」
「监狱。像牢房一样？」
「类似。不过他们已经不把这里当监狱了。你应该看看他们运作的规模，差不多有三百个行者。不过我猜你会说我们自己就是行者。还有最棒的，迈可，准备好了没？这里没有烟鬼。」
他的话很没道理。「彼德，你在说什么？」
彼德不解地耸耸肩，彷佛这个问题不够有趣，不值得认真思索。「我不知道，就是没有。听我说，」他又说：「等你能下床了，就可以自己亲眼看看。你应该看看牲口的规模，这里有真正的肉牛。」他对迈可咧嘴笑，那笑容有点茫然。「你觉得怎么样？可以坐起来吗？」
他不行，可是彼德的语气让他觉得起码该尝试一下。迈可用手肘撑起身体，房间开始歪斜，大脑好像在头颅里面痛苦摇晃。他又躺下去。
「哇噢，好痛。」
「没关系，没关系。放轻松就好。碧莉说在癫痫发作之后头痛是很正常的。你很快就能下床了。」
「我癫痫发作？」
「你真的不记得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迈可调整呼吸，想办法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昏睡多久了？」
「包括今天？三天。」彼德瞄了一眼那个女人。「不对，四天了。」
「四天？」
彼德耸耸肩。「很可惜你错过派对了。但好消息是你情况好多了。我们还是得多注意你的身体。」
迈可感觉到挫折感油然而生。「什么派对？彼德，你是怎么回事？我们陷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装备全丢了，而这个女人想杀我们，你怎么会讲得一副没事的样子？」
他们的对话被打断了，随着门打开的嘎吱声，外头传来愉悦的笑语。拄着拐杖的艾莉希亚从屏风后面冒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个迈可不认得的男人——有双锐利的蓝眼睛，和彷佛用石头雕出来的下巴。是迈可有幻觉，还是他们两个像小时候一样正玩着什么游戏？
她突然停在他的床脚。「电路，你醒啦？」
「看看这个，」那个蓝眼男子说：「拉撒路[1] ，起死回生了。你感觉怎么样啊，兄弟？」
迈可惊吓得无法回答。拉撒路是谁？
艾莉希亚转头看彼德。「你告诉他了吗？」
「我正要说。」彼德说。
「告诉我什么？」
「你姐姐的事啊，迈可。」彼德冲着他笑。「她在这里。」
迈可眼里涌起泪水。「这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迈可。莎拉在这里。而且她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我就是不记得了。」
六个人围在迈可床边，有莎拉、彼德、霍里斯、艾莉希亚、那个他们称呼为她碧莉的女人，还有蓝眼睛的男人，他告诉彼德说他叫裘德．克里普。彼德宣布了消息之后，艾莉希亚就去找莎拉，一会儿之后，莎拉冲进房里，跳到迈可身上，又哭又笑。整件事情都离奇得难以解释，迈可不知该从何说起，该问什么问题。可是莎拉还活着，有那么一晌，他感觉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霍里斯谈起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抵达这里的第二天，他和碧莉开车回拉斯韦加斯去找那两辆悍马。他们到了饭店之后只见废墟，一堆冒烟的瓦砾和扭曲的梁柱。建筑的东侧整个崩塌，街道上满是残骸碎片。悍马就在那下面，被压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尘土，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烟灰。大火延烧到紧邻的另一家饭店，而且到现在还在闷烧。可是东面的建筑，也就是霍里斯看见病鬼抓走莎拉的地方，却还完好无损。那间原来是艾菲尔铁塔餐厅，有一长段楼梯通往建筑顶端的一间圆形大房间，四周全是窗户，许多都已破损或不见了，望出去就可以看见那间被焚毁的饭店。
莎拉蜷躺在一张桌子底下，昏迷不醒。霍里斯碰碰她，她似乎醒过来了，但是眼神呆滞涣散，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脚和手臂都有擦伤。她握着一只手腕揽在膝上，看来可能是断了。他抱起她，走下十一层黑漆漆的楼梯，踏进烟尘里。直到在回天堂的路上，她才开始苏醒。
「事情真的是这样？」迈可问她。
「他说是就是啰。老实说，我只记得我在玩单人扑克。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和霍里斯在卡车里了。其余的就一片空白。」
「妳真的没事吗？」
莎拉耸耸肩。的确除了擦伤，以及缠上绷带的骨折手腕之外，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我觉得很好。我只是无法解释。」
裘德在椅子里转了个方向，面对艾莉希亚。「我不得不承认啊，小艾，妳还真会办派对耶。妳丢手榴弹的时候，他们脸上的那个表情，真是太帅了。」
「迈可也有功劳啊。是他告诉我沼气的事。而且彼德也拿了锅子当武器。」
「我还是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碧莉蹙眉说：「妳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
彼德耸耸肩，「就我所知，那的确有效。」
「说不定那病鬼只是不喜欢你煮的菜。」霍里斯说。
大伙儿全笑起来。
太古怪了，迈可想。不只是故事的本身，还有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彷佛他们此生再也无忧无虑。
「我不懂的是，你们一开始为什么会在那里？」他试探地询问：「我很庆幸有你们在，只是那好像只是意外巧合。」
回答的是裘德。「我们还是定期派人进城去寻找补给品。饭店爆炸的时候，我们刚好在几条街之外。我们在一家旧赌场的地下室有个栖身处。我们听见爆炸声，就过去看看。」他微微一笑，闭着的嘴巴拉起一个大大的弧形。「我们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撞见你们。」
迈可沉吟一晌。「不，不可能是这样。」他过了一会儿之后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跑出来之后饭店才爆炸。那时你们就已经到了。」
裘德很怀疑地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不对，你问她。她从头到尾都看见了。」迈可转头看碧莉。她冷冷地打量他，脸上表情写着漠不关心。「我记得很清楚。妳用火焰枪对付一只病鬼，艾美把我拉进车里，然后我们才听见爆炸声。」
可是在碧莉回答之前，霍里斯就插嘴说：「我想你是有点搞混了，迈可。是我把你拉进车里的，那时饭店已经烧起来了。这大概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发誓......」迈可的目光再次盯住裘德，盯住那张宛如雕刻的脸。「你说你们当时在栖身处？」
「是这样没错。」
「离那里三条街。」
「差不多。」一抹纵容的微笑。「就像我说的，除了运气之外真的无法解释，兄弟。」
迈可感觉到大家注目的眼光，不由得紧张发热。裘德的说法兜不拢，太明显了。谁会在夜里离开安全的栖身所，冲向起火的建筑？可是为什么大家都配合他的说法？饭店三面的街道都被瓦砾垃圾堵死了。所以裘德和碧莉不可能从东面过来。他努力回想他们是从哪一侧离开饭店的。他想是南侧。
「该死，我不知道。」最后他说：「或许我记错了。老实说，我脑袋里的事情全混成一团了。」
碧莉点点头。「长时间昏迷之后，总是会有这样的现象。我相信再过几天，你就会想起所有的事。」
「碧莉说得没错。」彼德说。「我们让病人休息一下吧。」他对着霍里斯说：「欧森说他要带我们到野地里去转一转。看看他们这里运作的情形。」
「欧森是谁？」迈可问。
「欧森．汉德。他是这里的负责人。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见到他。所以，如何啊，霍里斯？」
大个儿微微一笑。「听起来很不错。」
于是，所有的人都起身离开。迈可又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为这奇怪的新状况感到不解。莎拉又折回他的床边，而裘德透过屏风看着她。她握着迈可的手，飞快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多年来的第一次。
「很高兴你没事。」她说：「先把身体养好，好不好？我们都这么希望。」
迈可竖起耳朵听他们离开的声音。先是脚步声，接着是厚重的门，开启又关上的声响。他又等了一分钟，确定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后，打开手掌，看莎拉偷偷塞给他的那张折起来的纸条。
什么都别告诉他们。
0521-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抬起头，透过车厢唯一的一扇窗户，也就是门上的一小块强化玻璃，看见一丝昼光逐渐聚拢。他的嘴巴干得要命，身体的每一吋肌肤感觉上都瘀青了，彷佛被人拿着榔头打了他一整夜。他爬着坐起来，背靠着晃动碰撞的墙面，揉掉眼屎。其他的人都以各种不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背包上。虽然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伤，但是艾莉希亚似乎看起来最惨。她面对他，背靠着车厢，脸色苍白潮湿，睁着眼，但一点力气都没有。前一夜，默萨蜜尽力清理艾莉希亚的腿伤，绑上绷带，但是迈可看得出来，小艾的伤势颇为严重。只有艾美似乎真的睡着了。她蜷缩在他旁边的地板上，膝盖缩到胸前。一绺黑发垂在她的脸颊上，随着卡车的跳动而前后晃动。
回忆袭来，宛如一个耳光。
莎拉，他姐姐，不见了。
他记得自己卯足全力地跑，和其他人一起穿过厨房到卸货平台，再越过街道，直到被包围——到处都是烟鬼，街头宛如该死的烟鬼派对——然后这辆有着大铲子的卡车开过来，喷出一股火焰。上车，快上车，车顶上的那个女人对着他大喊。她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就在这一刻，迈可发现自己已经吓得浑身瘫软，双脚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霍里斯和其他人都喊着：快点，快点，可是迈可动弹不得，彷佛忘了该如何牵动肌肉。卡车离他不到十米，感觉上却有千里远。他转头，就在这一瞬间，一只病鬼的眼睛牢牢锁定他，用病鬼特有的那种古怪的姿势，歪着头看他，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很不妙。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噢我的天哪。这时那个女人拿起火焰喷射枪对着那只病鬼发射，喷得他一身燃烧液，那只病鬼就像一球肥油那样整个烧干了，迈可甚至听到爆油的声音。然后有人拉住他的手——是艾美，她力气之大颇令人意外，看她的个头这么娇小，迈可根本猜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把他拉进卡车里。
天亮了。迈可感觉自己往前滑，因为车子减速了。艾美在他身边张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再次把膝盖抵在胸前，目光紧盯着门。
卡车停了下来。凯勒柏爬到窗边，往外看。
「你看见什么了？」彼德也爬起来蹲着，他的头发上沾着干掉的血迹。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可是太远了看不清楚。」
车顶上传来脚步声，还有驾驶座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霍里斯伸手拿他的来复枪。
彼德伸手制止他。「等一下。」
凯勒柏说：「他们来了！」
门突然敞开，亮晃晃的昼光好刺眼。他们面前有两个背光的人影，手里都拿着猎枪。那女人很年轻，黑发剪得好短，贴在头皮上；那个男的年纪大得多，有张温和的大脸、活像挨过一拳的鼻子，以及好几天没剃的胡子。他们都还穿着厚重的盔甲，让他们的头看起来小得不成比例。
「交出你们的武器。」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彼德追问。
那女人竖起猎枪。「所有的武器，包括刀子。」
他们解除武装，把枪和刀滑过地板丢到门边。迈可身上只剩一支螺丝起子——他从饭店逃出来的时候，那把一发子弹都没射过的枪掉了——但他还是乖乖交了出来，他可不想因为一把螺丝起子而被枪杀。那女人收走他们的武器时，那个还没开口说过话的男人继续用枪指着他们。迈可看得见远处有个建筑的轮廓，一幢长形的低矮建筑坐落在荒凉的山丘上。
「你们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彼德问。
那女人从地上提起一个铁桶，摆在卡车的地板上。「如果你们想上厕所，就上在这里。」然后就用力关上门。
彼德捶着墙。「他妈的！」
车子继续开，温度持续上升。卡车再次减速，转向西方。有好长一段时间，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然后开始上坡。这时车里的温度高到难以忍受。他们喝掉最后的一点水。没人用那个铁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然后有更多时间过去了。没有人开口，光是呼吸都很费力。彷佛有人拿他们开了什么可怕的玩笑，他们九死一生逃过病鬼的摧残，就是为了在卡车后车厢被活活烤死。迈可开始恍惚起来，彷佛睡着，却又不是。他好热，非常热。后来他发现车子正驶向下坡，但这个细节对其他人来说似乎无关紧要。
慢慢地，迈可的意识逐渐感觉到车子已经停下来了。他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看见冰冷的水当头灌下来，浸满全身。他姐姐也在，还有艾尔顿，用那不正常的表情冲着他笑。所有人都在，彼德、默萨蜜、艾莉希亚，甚至他的爸妈，他们都一起游泳，在那疗愈一切的湛蓝之中。有那么一会儿，迈可让思绪回到那片汪洋，那个美丽的水之梦。
「我的天哪。」有个声音说。
迈可睁开眼睛迎向灼人的白光，还有那股味道，错不了，绝对是动物的粪便。他转过脸对着门，看见两个人影——他知道自己曾经看过他们，可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的是另一个高大的男子，因为背着强光，看起来简直居高临下。那人一头银发，身上的连身运动服应该是橘色的。「我的天哪，我的天哪。」那人一直说。「总共七个，简直无法相信。」他转头对其他人说：「别光站在这里，我们需要担架。快点！」
那两个人跑开。迈可脑袋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在隧道的另一端发生的。他说不出自己人在哪里，或是为什么会有一种像和似曾相识颠倒的感觉。这是个玩笑，但是并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他嘴巴里有个很大很干的东西，大得像拳头，但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舌头，塞在他嘴里。他听见彼德的声音，很费力沙哑的声音：「你......你是谁？」
「我叫欧森。欧森．汉德。」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绽出微笑，只是那不再是银发男子的脸，而是西奥。西奥的脸出现在隧道的另一端，这是迈可看见的最后一个景象，然后，隧道塌了，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
他没完全恢复，只慢慢地穿透一层又一层的黑暗浮上水面，经过了一段感觉既短又长的时间，一个钟头变成了一天，一天变成了一年。黑暗退去，越来越敞亮的白色出现在他上方，意识逐步重新聚拢，从周遭环境中明朗浮现。他眼睛张开，眨动。他的其他部分似乎都不能动弹，只有眼睛，只有眼皮湿答答地啪一声掀开来。他听见讲话的声音在四周移动，彷佛远处的鸟鸣，越过无垠的天空彼此叫唤。他想：冷，他很冷。好棒，好不可思议的冷。
他睡着了，等再次张开眼睛，又过了不知多久的时间，他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上，而且并不是一个人。他根本不可能抬起头，浑身的骨头重得像铁块。他在某个像疗养所一样的地方，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以特定角度形成的光柱照在白色被子上，躺在被子底下的他似乎一丝不挂。空气冰凉而潮湿。从上方和后面的某处传来机器规律的脉动节奏，还有水滴落进金属盆的声音。
「迈可？迈可，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坐在他床边的是一个女人——他觉得是个女人——黑发短得像男人一样，光滑的额头与脸颊，一张薄唇的小嘴。她用显然非常关心的眼神看着他。迈可觉得自己以前见过她，可是仅止于看起来有些面熟，其余的就想不起来了。她纤瘦的身形裹在宽松的橘色服装里，那衣服和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样，也看起来很眼熟。她背后有个屏风，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觉得怎么样？」
他试着想说话，可是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消失。这女人从床边的桌上拿起一个塑料杯，握着吸管放到他唇边。是水，爽口清凉，尝起来有特殊的金属味。
「喝吧。喝慢一点。」
他喝了又喝，这水的味道太神奇了。喝完之后，她把杯子放回桌上。
「你的烧退了。我相信你很想见你的朋友。」
他的舌头卡在嘴里又重又迟缓。「我在哪里？」
她微笑。「我让他们来对你解释吧。」
女人消失在屏风后面，留下他一个人。她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彷佛睡了好多天，心思随着一连串不安的梦境漂流。他努力回想，有个抽烟的胖女人。
讲话的声音和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彼德出现在他的床脚。他咧着嘴笑。
「看看谁醒了！你还好吗？」
「这是......怎么回事？」迈可哑着嗓子说。
彼德在迈可床边坐下。他又倒了一杯水，把吸管放到迈可唇边。「我猜你不记得了。你脑震荡，在卡车里昏过去了。」他歪着头指指那个女人，她站在床的另一边，默默观察。「你见过碧莉了。对不起，你醒来的时候我不在，我们轮班。」他靠得更近一些。「迈可，你得看看这个地方。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地方，迈可想。我在哪里？他的目光飘向那个女人，飘向她那静静微笑的脸。突然之间，回忆袭上心头。她是卡车上的那个女人。
他心中一惊，猛力推开彼德手中的杯子，水溅得到处都是。
「见鬼了，迈可，你怎么回事？」
「她想杀我们！」
「你不觉得这太夸张吗？」他瞥着那个女人，轻轻一笑，彷佛两人分享着私密的笑话。「迈可，碧莉救了我们。你不记得了吗？」
彼德欢欣得让人有点不安，迈可想；这似乎与事实完全不符。他显然是病了，而且病得快死了。
「小艾的腿呢？她没事了吗？」
彼德要他别担心。「噢，她很好，大家都很好。只等你醒来。」彼德再一次弯身靠近他。「他们称呼这里为『天堂』，迈可。这里原本是个旧监狱。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是个疗养所。」
「监狱。像牢房一样？」
「类似。不过他们已经不把这里当监狱了。你应该看看他们运作的规模，差不多有三百个行者。不过我猜你会说我们自己就是行者。还有最棒的，迈可，准备好了没？这里没有烟鬼。」
他的话很没道理。「彼德，你在说什么？」
彼德不解地耸耸肩，彷佛这个问题不够有趣，不值得认真思索。「我不知道，就是没有。听我说，」他又说：「等你能下床了，就可以自己亲眼看看。你应该看看牲口的规模，这里有真正的肉牛。」他对迈可咧嘴笑，那笑容有点茫然。「你觉得怎么样？可以坐起来吗？」
他不行，可是彼德的语气让他觉得起码该尝试一下。迈可用手肘撑起身体，房间开始歪斜，大脑好像在头颅里面痛苦摇晃。他又躺下去。
「哇噢，好痛。」
「没关系，没关系。放轻松就好。碧莉说在癫痫发作之后头痛是很正常的。你很快就能下床了。」
「我癫痫发作？」
「你真的不记得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迈可调整呼吸，想办法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昏睡多久了？」
「包括今天？三天。」彼德瞄了一眼那个女人。「不对，四天了。」
「四天？」
彼德耸耸肩。「很可惜你错过派对了。但好消息是你情况好多了。我们还是得多注意你的身体。」
迈可感觉到挫折感油然而生。「什么派对？彼德，你是怎么回事？我们陷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装备全丢了，而这个女人想杀我们，你怎么会讲得一副没事的样子？」
他们的对话被打断了，随着门打开的嘎吱声，外头传来愉悦的笑语。拄着拐杖的艾莉希亚从屏风后面冒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个迈可不认得的男人——有双锐利的蓝眼睛，和彷佛用石头雕出来的下巴。是迈可有幻觉，还是他们两个像小时候一样正玩着什么游戏？
她突然停在他的床脚。「电路，你醒啦？」
「看看这个，」那个蓝眼男子说：「拉撒路[1] ，起死回生了。你感觉怎么样啊，兄弟？」
迈可惊吓得无法回答。拉撒路是谁？
艾莉希亚转头看彼德。「你告诉他了吗？」
「我正要说。」彼德说。
「告诉我什么？」
「你姐姐的事啊，迈可。」彼德冲着他笑。「她在这里。」
迈可眼里涌起泪水。「这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迈可。莎拉在这里。而且她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我就是不记得了。」
六个人围在迈可床边，有莎拉、彼德、霍里斯、艾莉希亚、那个他们称呼为她碧莉的女人，还有蓝眼睛的男人，他告诉彼德说他叫裘德．克里普。彼德宣布了消息之后，艾莉希亚就去找莎拉，一会儿之后，莎拉冲进房里，跳到迈可身上，又哭又笑。整件事情都离奇得难以解释，迈可不知该从何说起，该问什么问题。可是莎拉还活着，有那么一晌，他感觉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霍里斯谈起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抵达这里的第二天，他和碧莉开车回拉斯韦加斯去找那两辆悍马。他们到了饭店之后只见废墟，一堆冒烟的瓦砾和扭曲的梁柱。建筑的东侧整个崩塌，街道上满是残骸碎片。悍马就在那下面，被压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尘土，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烟灰。大火延烧到紧邻的另一家饭店，而且到现在还在闷烧。可是东面的建筑，也就是霍里斯看见病鬼抓走莎拉的地方，却还完好无损。那间原来是艾菲尔铁塔餐厅，有一长段楼梯通往建筑顶端的一间圆形大房间，四周全是窗户，许多都已破损或不见了，望出去就可以看见那间被焚毁的饭店。
莎拉蜷躺在一张桌子底下，昏迷不醒。霍里斯碰碰她，她似乎醒过来了，但是眼神呆滞涣散，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脚和手臂都有擦伤。她握着一只手腕揽在膝上，看来可能是断了。他抱起她，走下十一层黑漆漆的楼梯，踏进烟尘里。直到在回天堂的路上，她才开始苏醒。
「事情真的是这样？」迈可问她。
「他说是就是啰。老实说，我只记得我在玩单人扑克。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和霍里斯在卡车里了。其余的就一片空白。」
「妳真的没事吗？」
莎拉耸耸肩。的确除了擦伤，以及缠上绷带的骨折手腕之外，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我觉得很好。我只是无法解释。」
裘德在椅子里转了个方向，面对艾莉希亚。「我不得不承认啊，小艾，妳还真会办派对耶。妳丢手榴弹的时候，他们脸上的那个表情，真是太帅了。」
「迈可也有功劳啊。是他告诉我沼气的事。而且彼德也拿了锅子当武器。」
「我还是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碧莉蹙眉说：「妳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
彼德耸耸肩，「就我所知，那的确有效。」
「说不定那病鬼只是不喜欢你煮的菜。」霍里斯说。
大伙儿全笑起来。
太古怪了，迈可想。不只是故事的本身，还有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彷佛他们此生再也无忧无虑。
「我不懂的是，你们一开始为什么会在那里？」他试探地询问：「我很庆幸有你们在，只是那好像只是意外巧合。」
回答的是裘德。「我们还是定期派人进城去寻找补给品。饭店爆炸的时候，我们刚好在几条街之外。我们在一家旧赌场的地下室有个栖身处。我们听见爆炸声，就过去看看。」他微微一笑，闭着的嘴巴拉起一个大大的弧形。「我们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撞见你们。」
迈可沉吟一晌。「不，不可能是这样。」他过了一会儿之后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跑出来之后饭店才爆炸。那时你们就已经到了。」
裘德很怀疑地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不对，你问她。她从头到尾都看见了。」迈可转头看碧莉。她冷冷地打量他，脸上表情写着漠不关心。「我记得很清楚。妳用火焰枪对付一只病鬼，艾美把我拉进车里，然后我们才听见爆炸声。」
可是在碧莉回答之前，霍里斯就插嘴说：「我想你是有点搞混了，迈可。是我把你拉进车里的，那时饭店已经烧起来了。这大概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发誓......」迈可的目光再次盯住裘德，盯住那张宛如雕刻的脸。「你说你们当时在栖身处？」
「是这样没错。」
「离那里三条街。」
「差不多。」一抹纵容的微笑。「就像我说的，除了运气之外真的无法解释，兄弟。」
迈可感觉到大家注目的眼光，不由得紧张发热。裘德的说法兜不拢，太明显了。谁会在夜里离开安全的栖身所，冲向起火的建筑？可是为什么大家都配合他的说法？饭店三面的街道都被瓦砾垃圾堵死了。所以裘德和碧莉不可能从东面过来。他努力回想他们是从哪一侧离开饭店的。他想是南侧。
「该死，我不知道。」最后他说：「或许我记错了。老实说，我脑袋里的事情全混成一团了。」
碧莉点点头。「长时间昏迷之后，总是会有这样的现象。我相信再过几天，你就会想起所有的事。」
「碧莉说得没错。」彼德说。「我们让病人休息一下吧。」他对着霍里斯说：「欧森说他要带我们到野地里去转一转。看看他们这里运作的情形。」
「欧森是谁？」迈可问。
「欧森．汉德。他是这里的负责人。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见到他。所以，如何啊，霍里斯？」
大个儿微微一笑。「听起来很不错。」
于是，所有的人都起身离开。迈可又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为这奇怪的新状况感到不解。莎拉又折回他的床边，而裘德透过屏风看着她。她握着迈可的手，飞快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多年来的第一次。
「很高兴你没事。」她说：「先把身体养好，好不好？我们都这么希望。」
迈可竖起耳朵听他们离开的声音。先是脚步声，接着是厚重的门，开启又关上的声响。他又等了一分钟，确定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后，打开手掌，看莎拉偷偷塞给他的那张折起来的纸条。
什么都别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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