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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他们只能听信欧森的话。他们根本别无选择。
他们分配武器，分成两组。欧森和他的手下从一楼开始突袭那个房间，而彼德和其他人则从上方进入。他们称之为圈子的那个地方原本是监狱的中央天井，覆有圆顶。屋顶有些部分已经破损了，让这个区域和外面相通，但是原本的结构钢架都还完好无缺。离圈子十五米高的上方，有一系列的窄道悬在钢架上，那是以前让守卫监控地面用的。
那些个高悬在他们头顶的窄道，看起来像有沟槽的轮轴，宽度足供一个人缓步通行。
一但确定窄道上安全无虞，彼德和其他人就从位于房间南北两端的楼梯下来。这两个楼梯通向绕着天井周围的三层露台。欧森说，大部分人都会待在这个装有围栏的露台，同时有大约十二个人在地面上操作火线。
那只病鬼，巴柏寇克，会从房间的东面穿过屋顶的开口进来。四头牛则从另一边，越过火线的缺口被拉进来，后面跟着两名被择选来献祭的人。
四头牛与两个人，欧森说，每个新月之夜。只要我们给他四头牛和两个人，他就会让众鬼离开。
众鬼。欧森是这么叫其他病鬼的。那些巴柏寇克的病鬼，巴柏寇克的血脉。他控制了他们吗？彼德问，他对这些说法还是不太相信，简直是太离奇了。但问题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疑虑烟消云散了。如果欧森说的是事实，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天堂本身这个极不可能的存在、居民的怪异举止，彷佛怀抱恐怖秘密的人；甚至病鬼本身，以及彼德这一辈子始终挥之不去的感觉，病鬼并不只是乌合之众。他不只是控制他们，欧森回答说。他一开口，浑身彷佛就笼罩了沉重的气息，彷佛他等待了好多年的时间，只为了说出这个故事。他就是他们，彼德。
「对不起，我之前骗了你们，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来到这里的第一批居民并不是难民，而是儿童。火车带他们来到这里，至于是从哪里来的，我并不知道。他们本来是要到优卡山，要去山里的隧道的。可是巴柏寇克早就来到这里了。梦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人说那是他成为病鬼之前的一段记忆，当他还是人的时候。你一旦在梦里杀了那个女人，你就属于他了。你就属于这个圈子。」
「那家街道被封锁的饭店，」霍里斯大胆假设，「是个陷阱，对不对？」
欧森点点头。「很多年来，我们都派出巡逻队，尽可能多带一些人回来。有些人是误入歧途闯了进去，有些则是病鬼留在那里让我们去找的。就像妳，莎拉。」
莎拉摇摇头。「我还是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记得。那创伤太大了。」欧森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彼德。「你一定要了解，我们一直是这样过活的，这是唯一能让我们活命的方法。对大部分人来说，圈子实在是很小的代价。」
「喔，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简直是龌龊的交易。」艾莉希亚插嘴说。她一脸愤怒。「我听够了。这些人是共犯。他们就像宠物一样。」
欧森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一开口，语气却是异常平静。「随便妳叫我们什么都可以。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对自己说过上千次了。咪拉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本来还有个儿子，如果还活着，应该和妳差不多年纪。他被选上时，他妈妈反对。结果，裘德把她和他一起送上圈子。」
他自己的儿子，彼德想。欧森送自己的儿子去赴死。
「为什么是裘德？」
欧森耸耸肩。「这就是他的角色啊。一直都是裘德。」他又摇摇头。「我也没办法解释。可是这都无所谓了，过去的都过去了，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好多年来，我们有一群人一直在为今天的离开作准备。我们想远走高飞，活得像个人，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可是除非我们杀了巴柏寇克，否则他会召来众鬼。有这些武器，我们或许可以有些机会。」
「那么今天被送上圈子的是谁？」
「我们不知道，裘德不肯说。」
「小默和艾美呢？」
「我告诉过你的，我们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彼德转头看艾莉希亚。「是她们。」
「这我们并不知道。」欧森反驳说。「而且默萨蜜怀孕了，裘德不会挑她。」
彼德并不相信。甚至欧森越说，他就越觉得被送上圈子的就是默萨蜜和艾美。
「还有别条路可以进去吗？」
欧森跪在车库的地上，利用灰尘画图，说明上方窄道沟槽的配置。「刚开始的时候会一片漆黑。」他警告说。他的手下忙着搬下藏在悍马车里的来复枪和手枪。「只要跟着群众的声音走就对了。」
「你里面还有多少人？」霍里斯问。他在口袋里装满子弹。凯勒柏和莎拉也蹲在一个敞开的箱子旁边，为来复枪装填子弹。
「我们有七个，另外在露台上还有四个。」
「只有这样？」彼德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成功的可能性突然变得比他原本的预期更低。「裘德有多少人？」
欧森皱起眉头。「我以为你应该了解的，所有人都是他的人。」
彼德默不作声，欧森继续说：「巴柏寇克比你见过的所有病鬼都强大，群众不会站在我们这边。杀掉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人试过吗？」
「有过一次。」他迟疑了一下。「一小群人，和我们一样。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彼德差点就要问后来的结果如何了，但是从欧森的沉默里，他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应该要告诉我们的。」
欧森脸上出现了一抹痛苦屈服的表情。彼德知道，他所看见的是比悲伤或哀恸更沉重的负担。那是罪恶感。
「彼德，你怎么说？」
他没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他很可能不该相信欧森的。如今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该相信什么了。可是艾美在圈子里，这是他所确信的，他打从心里感觉到。他打开手枪的弹匣，清干净，然后重新装好，拉下滑套。他看看艾莉希亚，她点点头。大家都准备好了。
「我们是来救我们的朋友。」他对欧森说：「其余的就看你们了。」
但是欧森摇摇头。「别搞错。你们一旦踏进圈子里，就和我们站同一条阵线了，巴柏寇克非死不可。除非我们杀了他，否则他会召唤众鬼来，就算有辆火车也没用。」
新月。巴柏寇克感觉到体内升起饥饿的感觉。他的心不停延伸，从此地、回归之地往外延伸。
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裘德。
巴柏寇克起身。巴柏寇克飞翔。又蹦又跳地越过沙漠地表，全身充满愉悦的饥渴。
把他们带来给我。带一个再一个给我。把他们带来给我，你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空气里有血。他闻得到，尝得到，感觉血的本质涌过他全身。先是野兽的血，活生生的甜美滋味。再来是他最棒与最特别的，他的裘德，打从变身时刻以来梦作得最好的裘德，在梦中和他心灵相通宛若兄弟一般的裘德。裘德会带来其他人的血，让巴寇克畅饮，让巴柏寇克饱足。
他一跳，跃上墙头。
我来了。
我是巴柏寇克。
我们是巴柏寇克。
他往下一跃，听见群众倒抽一口气。在他周围，火焰熊熊燃烧。在火焰后面的是人，来看来了解的人。透过空隙，他看见野兽进来了，被抽着鞭子赶打，眼睛里没有恐惧，一无所知，饥饿宛如浪头袭来，他扑到动物身上，撕扯拉裂，一只，再一只，一只一只来，辉煌满足的时刻。
我们是巴柏寇克。
他听见那个声音了。群众在他们的笼子里，在火焰后面诵念着。还有他的裘德的声音，站在窄道上的裘德领着群众念，像唱歌似的。
「把他们带来给我！把一个接一个带来给我！带他们来，我们只有这样......」
宛如一堵音之墙升起的，是众人强而有力的齐声朗诵：「......才能活下去！」
缝隙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后面的人把他们推过来后便马上闪开。火焰再度在他们背后燃起，一扇火之门，把他们留在这里等待被享用。
群众鼓噪。
「圈子！圈子！圈子！」
群众顿足，空气为之颤抖，为之震荡。
「圈子！圈子！圈子！」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她了。在欢欣恐怖的鼓噪之中，巴柏寇克感觉到她了。影子背后的影子，夜之幕的裂缝。那个携有永恒的种子，但却非他血脉、也不是十二也不是零号的那一个。
名叫艾美的那一个。
彼德透过通风井听到这一切。那诵念的声音，牲口惊恐的嚎叫，以及随后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因为恐怖惊人的一幕即将登场——和继之而起的欢呼。他的腹部涌起一阵阵的热气，以及令人窒息的柴油烟味。通风口的宽度恰恰可以让一个人手肘贴地爬进去。在他下方，集结在连接圈子和监狱大门隧道里的是欧森的人。他们之间无法协调彼此到达的时间，也无法和布署在群众里的人联络。他们只能猜。
彼德看见前方有个开口，沟槽地板上有个铁栅。他脸贴在上面往下看。约二十米的下方是圈子的地板，围了一圈用燃油点起的火炬。
地板上满是鲜血。
在露台上的群众又开始念了：圈子！圈子！圈子！彼德猜其他人都已经在房间的东侧就定位了。他们必须在群众一览无遗的情况下跨过窄道到楼梯，爬到下面去。他回头看看霍里斯。霍里斯点点头，把铁栅掀起来，放到一旁。他打开手枪的保险，往前爬，让脚跨在通风孔上。
艾美，彼德想，底下的情形很可怕。尽力去作吧，否则我们都会没命。
他钻进去，双脚先穿过开口。
他一直往下掉，往下掉的时间长得足以让他纳闷。我为什么一直往下掉？开口到窄道的距离比他预期得远，似乎不是两米，而是四米，甚至五米。这时他撞到铁板，全身骨头都震得喀啦喀啦响。他翻滚一圈。手枪不见了，从他手里掉了。但是就在翻滚的那一剎那，他从眼角瞥见下面的人影。手被绑着，身体颓丧屈服，身穿一件无袖上衣，彼德认得的上衣。他心中攫住这个影像，也攫住了一段回忆，他想起他们烧掉健德．菲利浦身体那天的柴烟味，想起站在电力站外面的阳光里，想起口袋上绣着那个名字，阿曼多。
西奥。
圈子里的那个人是西奥。
但他哥哥并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跪着的人，上身赤裸，往前瘫倒在地，所以看不见面容。彼德的视野扩大之后，发现在圈子地板上的东西是牛，或者应该说原本是牛，残骸碎片到处都是，彷佛身处爆炸中心；而蹲踞在这一大片鲜血骨肉之间、头埋在残骸里、身体随着渴饮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抽动的，是一只病鬼。但他和彼德见过的病鬼都不一样。这是彼德毕生所见，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人毕生所见最大的一只病鬼，蜷曲的躯干如此庞大，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种前所未见的东西。
「彼德，你刚好赶上看秀啊！」
他整个人仰躺在地，像只无用的乌龟。俯望着他的是裘德，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表情，远非言语所能形容的阴沉快感，一把猎枪对准彼德的头。彼德感觉到杂乱的脚步声朝他接近，好几个穿橘色连身服的男子从四面八方穿过窄道跑来。
裘德就站在通风孔正下方。
「动手吧。」彼德说。
裘德微笑。「真是高尚啊。」
「不是说你。」彼德说，眼睛往上一飘。「霍里斯。」
裘德扬头的那一剎那，霍里斯来复枪射出的子弹恰恰击中他的右耳上方。一团粉红色云雾激喷出来，彼德感觉到空中满是血的湿气。有那么一秒，没有任何动静。接着，裘德手里的猎枪掉了，砰一声落在窄道上。有一把大枪柄的手枪插在他腰间，彼德看见裘德伸手摸索想抓那把枪。这时，他体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迸裂开来，血开始从他眼中喷出，可怜兮兮的血之泪。裘德的膝盖一软，往前扑倒，惊异的表情永恒凝结在脸上，彷佛在说：我不相信我死了。
是默萨蜜杀了操作燃油料帮浦的人。
她和艾美在群众抵达之前从主隧道进来，躲在连接院子与露台的楼梯底下。她们两个抱在一起等了好久，等到听见牛被拖进来，以及上方狂野的欢呼声之后才出来。空气沸腾，充满令人窒息的烟味与臭气。
在火焰后面有很可怕的东西。
病鬼冲向牛，群众开始鼓噪，所有的人都抡起拳头，用力顿足，大声诵念，彷佛所有的人全融为一体，成为了一个陷入可怕狂喜状态的人。有些人还把孩子扛在肩上，让他们可以看得见。牛开始在圈子里惊叫、抗拒、狂奔、跑向火焰，又迷惑地折回，像在两个死亡端点之间的疯狂舞蹈。就在默萨蜜看着的时候，那只病鬼往前一跃，抓住其中一头牛的后腿，发出低沉的嘶吼，把那两条腿往上拉，从身体上扯了下来，然后凌空一丢，溅得露台的围栏满是鲜血。病鬼丢下这只只剩前腿的牛在泥土里抽搐，牠拚命想让自己仅余的躯体往前移动。接着，他抓起另一只牛的角，用同样的扭转动作扭断牠的脖子，然后把头埋进牛脖子底下一动也不动的血肉里，张口畅饮。那病鬼的身躯似乎越喝越膨胀，而那小公牛却越来越萎缩，随着血液被吸干，牠就在默萨蜜眼前逐渐干涸枯竭。
她没看到其余的部分。因为她转开头了。
「把他们带来给我！」有个声音喊道：「把一个接一个带来给我！带他们来，我们只有这样......」
「......才能活下去！」
这时她看见西奥了。
在这一瞬间，喜悦与惊恐在默萨蜜心中猛烈冲撞，让默萨蜜彷佛灵魂出窍了。她屏住了呼吸，觉得晕眩想吐。两个穿连身服的人把西奥往前推，推他穿过火焰之间的空隙。他的眼睛有种空洞、迟钝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周遭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脸望向群众，茫然地眨着眼睛。
她想要叫他，可是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众多声音形成的泡沫里。她转头找艾美，希望女孩知道该怎么办。可是艾美不见了。在她上方与周围的声音又齐声诵念：
「圈子！圈子！圈子！」
这时第二个人被带进来了，一边一个警卫抓着他的手肘。他低着头，双脚似乎没着地，任由那两个人把他拖着往前走，将西奥丢到地上后，那两人迅速转身离开。群众的欢呼震耳欲聋，声音如浪潮汹涌。西奥蹒跚向前，环顾群众，彷佛有人会可以伸出援手。第二个人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第二个人是芬恩．达瑞尔。
这时突然有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一张熟悉的面孔，颧骨上一条长长的粉红色疤痕，宛如一条缝线。她的连身服因为怀孕而鼓了起来。
「我认识妳。」那女人说。
默萨蜜退后，那女人抓住她的手臂，眼神凌厉地盯着她的脸。「我认识妳。我认识妳！」
「放开我！」
她甩开那女人。那女人在她背后指着她狂叫：「我认识她！我认识她！」
默萨蜜拔腿就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去救西奥。可是她没有办法穿过火焰。病鬼已经快吃完那头牛了，仅余的残骸在他的下颔底下抽动。再过几秒钟，病鬼就会起身看见那两个人、看见西奥，然后就完了。
这时默萨蜜看见了那个帮浦，一个油腻腻的庞大机器，由一条长管子连接到两个锈渍斑斑的燃料槽。操作员胸前抱着一把猎枪，腰间的皮套里插着一把刀。他的头转向另一边，像其他人一样，眼睛望着熊熊的火焰之墙另一端所上演的奇景。
她心中闪现一阵犹疑——毕竟她从来没杀过活人——但这犹疑还不足以制止她。她一个箭步冲到守卫背后，抽出他的刀，卯足全力刺进他的下背部。她感觉到他一阵僵硬，肌肉收紧，宛如一把弓，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外的惊呼。
她感觉到他死了。
在她上方，有个大叫声穿透嘈杂声，是彼德。「西奥，快跑！」
帮浦上有一大堆不知干嘛的操作杆和按钮。迈可和凯勒柏呢？需要的时候他们哪里去了？默萨蜜挑了最长的一根——随便一抓，挑了和她前臂差不多长的杆子——握在掌心，用力一拉。
「制止她！」有人喊着：「制止她！」
默萨蜜感觉到大腿挨了一枪，那疼痛异常轻微，彷佛是被蜜蜂螫了一口，但她知道自己办到了。圈子周围的火焰先是摇曳不定，接着逐渐熄灭。群众开始从围栏边退开，每个人都吶喊惊叫，场面顿时爆发混乱。那只病鬼丢开吃剩的牲口，站了起来，在跳动的光线里，露出了眼睛、爪子和牙齿。他光滑的脸、长长的脖子和宽阔的胸膛都血迹斑斑，身体看起来肿胀，就像吸饱血的壁虱一样。他的身高起码三米，或许更高，头一扬，一只眼睛瞥见了芬恩，歪着头，全身紧绷，瞄准目标，准备采取行动，跃向前去以快得像思绪的速度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像子弹那样无影无踪，瞬间抵达芬恩无助躺卧的地方。接下来的事情默萨蜜并没看清楚，也很庆幸自己没看见，因为太快，也太恐怖，和那些牲口一样，但下场更惨，因为遭殃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鲜血恍如爆炸一般地喷溅开来，有一部分的芬恩喷向东，另一部分喷向西奥。
西奥，她想，腿上的疼痛突然加剧了，一阵热和光迅速朝她袭来。她缩起腿跌坐在地，整个人往前倒。西奥，我在这里，我来救你了。我们要有个宝宝了，西奥。我们的宝宝是个男孩。
跌倒在地的时候，她看见有人影飞奔过圈子，是艾美。她的头发拖着一缕烟，火舌舔上了她的衣服。病鬼的注意力转向西奥了。艾美冲到他们之间，像盾牌那样护住西奥。面对病鬼庞大膨胀的身形，她显得更娇小，像个小孩似的。
就在这一刻，感觉起来停驻不动的一刻、在病鬼打量着眼前这个娇小身躯时，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不动了。默萨蜜想，这女孩有话要说。这女孩就要开口说话了。
上方二十米处，霍里斯带着来复枪穿过通风口跳了下来，后面紧跟着手拿火箭筒的艾莉希亚。她扫视地面，瞄准艾美和巴柏寇克站着的地方。
「我没办法开枪！」
凯勒柏和莎拉跟在他们后面下来。彼德从窄道上抓起裘德的猎枪，对着窄道上朝他跑来的两个人开火。有个人惨叫一声，摔了下去，头下脚上掉到地面。
「打那个病鬼！」他对艾莉希亚喊道。
霍里斯开枪，第二个人摔下去，面朝下，掉下窄道。
「她站得太近了！」艾莉希亚说。
「艾美！」彼德扯开喉咙：「走开！」
那女孩站着不动。她可以这样控制住他多久？欧森人呢？火焰已经熄灭了，群众开始冲下楼梯，一大团橘色连身服宛如雪崩一般往下滚落。双手双膝着地的西奥后退离开病鬼，可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了，没有力气抵抗。凯勒柏和莎拉穿过窄道到了楼梯，踏进一片混乱的露台。彼德听见有女人在尖叫，小孩在哭喊，一个听似欧森的声音穿透嘈杂叫道：「隧道！大家跑向隧道去！」
默萨蜜冲进圈子里。
「这里！」她跌跌撞撞，摔落地板时用双手撑住。她的裤子渗满鲜血，四肢着地的她拚命想站起来。她在挥手，在高喊：「看这里啊！」
小默，彼德想，别靠近。
来不及了。魔咒打破了。
病鬼像是突然清醒，转头看天花板，蹲了下来，身体像卷起的弹簧那样蓄积能量，然后飞了起来，腾空跃过。他毫不留情地朝他们飞去，越过他们头顶，抓住天花板上的支架，像个坐在树下荡秋千的孩子那样摆荡身体，呈现出异常地兴高采烈，甚至有些欢乐的模样。接着，他落在窄道上，匡匡当当一阵震动。
我是巴柏寇克。
我们是巴柏寇克。
「小艾——」
彼德感觉到那把火箭筒从面前掠过，脸颊一阵灼痛的热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榴弹爆炸了，四周充满轰然的噪音与热气，彼德被炸得倒退撞到艾莉希亚，两人一起跌到窄道，但是窄道已经不见了，窄道毁落了。一路东歪西撞，最后砰一声掉落地面。霎时，一片沉寂，充满希望的沉寂。但接着，整个构造开始摇晃，铆钉迸落，变形的铁片咿啊作响，窄道残存的部分从天花板上掉落，朝向地板飞来，宛如一把榔头，坠落。
雷昂在巷道里，俯卧在泥土地上。该死，他想。那女孩干了什么好事？
他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手腕被绑在背后。他想动动脚，可是脚也被绑住了。是那个大块头，霍里斯。雷昂想起来了，霍里斯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挥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等雷昂醒过来，就已经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之中，无法动弹了。
他的鼻子里满是鼻涕和血。那个狗娘养的八成把他的鼻子打断了。这还真是他需要的，断掉的鼻子。他猜也断了好几颗牙，可是因为嘴里塞着布，舌头动弹不得，他没办法确定。
这地方真是他妈的黑，他连面前两呎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不知从哪里传来垃圾的恶臭。大家都把垃圾堆在巷子里，而不拿到垃圾场去。有多少次他听裘德告诫大家：把他妈的垃圾丢到垃圾场去。我们是什么，猪吗？他是在说笑，因为他们又不是猪，可是说真的，又和猪有什么差别？裘德老是说这类的笑话，让大家坐立难安。有一阵子，他们养猪——巴柏寇克喜欢猪，差不多和喜欢牛一样。但是有一年冬天，猪只得了病全死光了。
也或许是牠们早就预见即将来临的结局，决定管他去死，宁可躺在泥巴堆里死掉。
没有人会来找雷昂，这是可以确定的，他得靠自己想办法站起来。他大概知道可以怎么作，就是把膝盖抵在胸前。但这样一扭，让他的肩膀痛得好厉害，断了鼻子和牙齿的脸压在地上，塞着破布的嘴巴发出痛苦呻吟。他头晕目眩，气喘吁吁，汗流得浑身都是。扬起脸时肩膀更痛了，真是该死，那家伙把他的手绑太紧了。他抬起上半身坐起来，膝盖屈起压在身体下面，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他没办法站起来。他以为自己可以挣脱脚上的束缚，让自己跳着站起来。可是这样一动，却只让他往前倒，脸又压在地上。他应该要先靠屁股挪移到墙边，然后靠墙支撑站起来的。结果现在卡住了，双腿夹在身体下面动弹不得，像一坨屎一样。
他想大声呼救，没耍什么花招，就只是大喊：「嘿！」但是却只有发出来啊......的声音，而且害他呛得想咳嗽。他觉得自己双腿血液无法循环，刺痛麻木的感觉像蚂蚁从他的脚趾往上爬。
远远的有东西在动。
他面对巷道的出口，外面是广场，从火桶移走之后就一片漆黑。他望向那片黑暗，心想说不定是哈普来找他了。但不管是谁，他什么都看不见。很可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新月之夜一个人在外面，任何人都会有点心惊肉跳的。
不，真的有东西在动。雷昂再次感觉到不对。那感觉从地面传来。穿过他的膝盖。
一条影子迅速越过他头顶，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星星镶在流淌的黑暗之中。但透过他膝盖传来的感觉变得强烈了，节奏规则的抖动，宛如一千只翅膀拍动。他妈的这是什么鬼。
一个人影冲进巷道，是哈普。
啊啊......他塞着布团的嘴巴说，啊啊。可是哈普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他冲向巷子尽头用力喘气，然后跑掉了。
这时他看见哈普躲的是什么了。
雷昂失禁了，先是膀胱，然后是肛门。可是他的脑袋无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所有思绪全被庞大无重的恐惧给遮蔽。
窄道的底端砸到地面，发出砰然巨响。若非彼德抓着一根护栏，绝对会掉下去。有个东西从他旁边翻滚落下，撞倒东西又弹起。是那支火箭筒，枪口飘出一缕烟。接着，有个重重的东西从他上方撞来，撞得他松开手——是霍里斯和艾莉希亚，两个人缠在一起——于是，他们三个就这样往下掉，滑下倾斜的窄道，掉到下方的地面。
他们撞到地面，手臂、腿、身体和设备滚落四散，彷佛一颗颗被抛出的球一般。彼德背部着地，眨着眼睛仰望远远的天花板，心灵与身体都随着肾上腺素扬升。
巴柏寇克呢？
「快点！」艾莉希亚抓住他的衬衫，拉他站起来。莎拉和凯勒柏在她身边，霍里斯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但还扛着枪。「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病鬼呢？」
「我不知道！跳走了！」
那头牛剩余的残骸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鲜血与肉的气味。艾美正扶着默萨蜜站起来，那女孩的衣服还冒着烟，但她自己似乎没注意。她一部分的头发也被烧掉了，露出粉红色的头皮。
「快帮西奥。」默萨蜜对蹲在身边的彼德说。
「小默，妳中枪了。」
她咬牙忍住疼痛，推他走。「去帮他！」
彼德跑到跪在泥土地上的哥哥身边，他好像精神恍惚，一脸茫然。光着脚，衣服破了，手臂上满是伤痂。他们是怎么折磨他的？
「西奥，看着我。」彼德抓着他的肩膀说。「你受伤了吗？你能走路吗？」
他哥哥眼中似乎浮现一抹光芒。西奥没完全回神，但至少闪现了一线生机。
「天哪，」凯勒柏说：「那是芬恩。」
那男孩指的是躺在几米之外的地板上那团血淋淋物体。彼德原本以为那是牲口的残骸，但是看清楚细节之后发现，那团血肉是半个人，有躯干、头和一条手臂，只是那条手臂弯曲成奇怪的角度，躺在那死人的额头上。腰部以下全不见了。那张脸，正如凯勒柏所言，是芬恩．达瑞尔的脸。
彼德搂紧西奥的肩膀，莎拉和艾莉希亚一起扶默萨蜜站起来。「西奥，我要你试着走走看。」
西奥眨眨眼，舔舔嘴唇。「真的是你吗，老弟？」
彼德点点头。
「你......来救我。」
「凯勒柏，」彼德说：「来帮我。」
彼德拉着西奥站起来，一条手臂搂着他的腰，凯勒柏从另一边架着他。
他们一起跑。
他们跑进黑漆漆的隧道，冲进奔逃的群众里。大家都往出口挤，又推又拉。欧森站在上方，挥手作势要大家穿过出口，高声嘶喊：「跑上火车！」
他们挤出隧道进了院子。每个人都冲向开敞的大门。在黑暗与混乱之中形成了一个瓶颈，太多人想同时穿挤过狭窄的开口了。有些人想翻过围墙，攀着铁丝网往上爬。彼德看见有个男的从围墙顶端仰背掉下来，大声尖叫，一条腿缠在倒刺铁丝上。
「凯勒柏！」艾莉希亚大叫：「扶好小默。」
群众在他们四周涌动。彼德看见艾莉希亚的头在人群中冒了出来，而那缕熟悉的金发是莎拉的。她们两个在人潮推挤中走错方向了。
「小艾！妳要去哪里？」可是他的声音被另一个响亮的声音盖住。一个长长的单音划破空气，似乎从某个方向而来，但却又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
迈可，他想。迈可来了。
他们突然被往前推，惊慌的群众迸现的能量让他们几乎足不踩地。但彼德还是想办法拉住哥哥，他们穿过大门，又陷入另一群想挤过两道围墙之间狭窄空隙的人潮里。有人从后面撞上他，他听见那人咆叫一声，脚步一颠倒在众人的脚下。彼德拚命往前挤，又推又拉，用身体当成攻城锤，直到最后终于挤出第二道门。
铁道就在正前方。西奥似乎也打起了精神，卯足更大的劲让自己往前挤。在黑暗与混乱之中，彼德看不见其他人。他喊他们的名字，但是在四周蜂拥而过的人群中听不见任何回答。道路通向一个隆起的沙丘，爬到接近顶端时，他看见一道光线从南方射来，紧接着又一声响亮的喇叭声，他看见了！
一个巨大的银色物体朝他们驶来，像把刀划破黑夜。顶上射出一道光柱，照亮了群聚在铁轨四周的形影。他看见凯勒柏和默萨蜜在前面，跑向火车头。依然扶着西奥的彼德跳下路堤，他听见煞车的尖鸣。大家都跟在火车旁边跑着，想抓住火车。火车头开近之后，舱盖打开，迈可探头出来。
「我们不能停！」
「什么？」
迈可把手圈在嘴边大喊。「我们得让车一直开！」
火车的速度已经放慢得像爬行一般。彼德看见凯勒柏和霍里斯举起一个女的，抬进挂在火车头后面的三个车厢之一。迈可帮忙拉默萨蜜爬上梯子到车厢里，艾美在她后面推。彼德开始拖着哥哥跑，想加快速度爬到梯子上，就在艾美钻进车厢时，西奥也抓住梯子，开始往上爬。西奥爬上顶端之后，彼德也一把抓住，攀上梯子，双脚凌空晃荡。突然，他听见背后传来枪声，子弹飞过车厢两侧。
他把门在背后用力关上，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拥挤的舱房里，有上百个小灯闪闪发亮。迈可坐在控制面板前，旁边是碧莉。艾美坐在迈可椅子后方的地板上，眼睛圆睁，膝盖自卫似地抵在胸前。在彼德左边有条通向后面的小走道。
「见鬼了，彼德，」迈可从椅子里转身问：「西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彼德的哥哥瘫坐在走道的地上。默萨蜜把他的头抱在胸口，屈起血淋淋的腿跪坐着。
彼德面对车厢前方说：「这里有医药箱吗？」
碧莉交给他一个铁盒子。彼德打开来，拿出绷带，缠成一块纱布。他撕开默萨蜜腿上的裤子，露出伤口，一大块破皮和血肉出现在眼前，把绷带放在上面，要她压好。
西奥抬起脸，眼睛一眨一眨的。「我是在作梦吗？」
彼德摇摇头。
「那个女孩是谁？我以为......」他没把话说完。
彼德这才心一惊，想了起来，发现自己作到了。好好照顾你的兄弟。
「我们待会有空再说，好吗？」
西奥勉强挤出微笑。「你说了算。」
彼德走到驾驶舱前面，站在两个座位中间。透过挡风玻璃护板上的那条细缝，他能看见在车头灯照耀下的沙漠景色，以及在他们下方延伸的铁轨。
「巴柏寇克死了吗？」碧莉问。
他摇摇头。
「你们没杀掉他？」
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怒火冲天。「欧森死到哪里去了？」
他还来不及回答，迈可就插嘴说：「慢着，其他人呢？莎拉呢？」
彼德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和艾莉希亚在大门口。「我想她应该在后面的车厢里。」
碧莉再次打开驾驶舱的门，探了出去。她的头缩回来。「希望大家都上车了。」她说，「因为他们来了。加快油门，迈可。」
「我姐姐很可能还在下面！」迈可大吼：「妳说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人的。」
碧莉一刻也不等地越过迈可，把他往椅背上推，伸手抓住面板上的一根杆子，大力往前推。彼德感觉到火车加速了。面板上的一个数位读数动了起来，数字迅速爬升，三十，四十，五十。然后她冲过彼德身边，跑走道上，那里有座贴墙的梯子通到天花板上的另一个舱门。她灵巧地爬上去，转开旋轮，对着火车后面喊道：「葛斯，上来，快点！」
葛斯往前跑过来，拖着一个帆布袋，一打开露出一堆短管猎枪。他递一把给碧莉，拿一把给自己，然后抬起那张沾满油渍的脸看彼德，交给他一把枪。
「如果你想跟来的话，」葛斯粗声粗气地说：「你或许要记得，随时低着头。」
他们爬上梯子，碧莉领头，接着是葛斯。彼德的头钻出舱盖时，一阵强风迎面袭来，吹得他马上低下头。他吞了吞口水，压抑心中的恐惧，再试一次，轻松地爬出开口，把脸转向火车头的方向，俯卧在车顶上。迈可从底下把枪猎递给他。他爬起来转成蹲姿，试着在手里抱着枪的情况下找到立足点。风打在他身上，一股持续不断的压力拚命要把他推倒。火车头的车顶是拱形的，中央有块平坦区域。这时他面对火车后方，快要被强风吹得失去平衡，但碧莉和葛斯已经远远领先他了。彼德看着他们跃过第一节和第二节车厢之间的空隙，往后面去，隐没在狂啸的漆黑夜色里。
他起初只看见后方一片闪烁的绿光，原来是病鬼。在嘈杂的引擎声与铁轨、轮子的吱嘎声中，他听见碧莉不知喊了声什么，但听不清楚。他深吸一口气，闭住，跳过与第一个车厢之间的空隙。部分的他在想：我在这里干嘛啊，我在驶动的火车车顶上干什么啊？但另一部分的他接受事实，事实尽管如此离奇，但似乎却是今晚这一连串事件不可避免的结果。那些绿光更接近了，散开成大片矩形的光点，彼德这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不是十几二十只病鬼，而是好几百、好几千只病鬼所组成的军队。
众鬼。
巴柏寇克的众鬼。
第一只病鬼现形，腾空跳上火车后面时，碧莉和葛斯开枪。彼德才走到第一节车厢大约一半的地方，火车突然抖动了一下，他觉得双脚开始打滑，猎枪竟然就这样掉了，落到车下去。他听见一声尖叫，等再抬头时，却看不见人影——碧莉和葛斯原本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车头往前猛烈一冲，他整个人向前滑，再次失了去立足点。地平线崩塌了，天空不见了。他肚子贴地往车顶有斜度的侧边滑落，眼看着就要飞出去的时候，他在一块护板上抓到一道窄窄的金属边。这时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了。在疾速飞驰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堵墙从旁边掠过。他们是在隧道里，穿透山脉的隧道。他牢牢抓紧，双腿晃荡，拚命爬上火车的侧边。这时他感觉一股风从底下吹上来，是车厢的门打开了，有好几只手伸出来抓住他，拉进车里。
那是凯勒柏和霍里斯的手。他们手脚忙乱地跌在车厢地板上，里面只有一盏提灯挂在?子上晃荡。车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影瑟缩在墙边，显然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开敞的车门外面，隧道的墙面飞掠而过，让整个车厢里灌满强风呼啸的声音。彼德爬起身，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是欧森．汉德。
彼德怒火中烧，抓住那人连身服的领背，拖到车厢墙边用力靠上去，前臂架着他的喉咙。
「你到哪里去了？你把我们丢在那里！」
欧森脸色惨白。「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在这一瞬间，他全明白了。欧森把他们诱到圈子里去当饵。
「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你打从开始就知道他是我哥哥。」
欧森吞了吞口水，彼德的前臂感觉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是的，裘德相信有其他人会来，所以我们才会在拉斯韦加斯等你们。」
车头又传来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往前倒。欧森挣脱了彼德的压制。火车又开出了隧道，回到开阔的旷野。彼德听见车外的枪声，一抬头，看见那辆悍马从旁边疾驰而过，莎拉坐在驾驶座上，手指紧抓着方向盘，艾莉希亚在车顶上操作迫击炮，连续对着火车后方开火。
「快出来！」艾莉希亚拚命对着最后一个车厢挥手。「他们就在你们后面！」
突然之间，车里的人狂声大喊，拚命想从开敞的车门挤出去。欧森抓住其中一个人，把她往前推。是咪拉。
「带她过去！」他喊道：「带她到引擎室去！就算车翻了，那里也会很安全！」
艾莉希亚对着他们挥手。「跳！」
彼德身体探出车厢。「开近一点！」
莎拉开近了些，飞驰的汽车距火车只有不到两米，就靠在他们下方的铁轨底座上。
「手伸出来！」艾莉希亚喊着咪拉。「我会抓住妳！」
那女孩站在门边，吓得一动也不动。「我没办法！」她哭着说。
又一声爆裂的碰撞声，彼德知道是火车高速压过碎落在铁轨上的物体。有个庞大的金属物从汽车与火车之间飞过，悍马霎时往外一歪，而就在这时，挤在门口之中的一个人突然往外跳，冲出车门。彼德还来不及说话，那人就已经跳进两车之间变宽的间隙里，进退不得。他的身体撞上悍马的侧面，伸长的双手勾住车顶，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可以撑得住。但是，他的脚很快就碰到地面，刮起一团尘土，随着一声尖叫，掉下车子不见了。
「控制好车子！」彼德大喊。
悍马又驶近了两次。每一次，咪拉都不肯跳过去。
「这样行不通。」彼德说：「我们得爬到车顶上。」他转头对霍里斯说：「你先上去。欧森和我可以推你上去。」
「我太重了。高筒鞋先上去，然后是你。我可以把咪拉抬上去。」
霍里斯蹲下来，凯勒柏爬到他肩上。那部悍马又往外开了，艾莉希亚对着火车后面不住开火。霍里斯站到门边。
「好，上去了。」
霍里斯身体一弯，一手抓着凯勒柏的脚，彼德抓着另一只，两人合力把那男孩往上举，让凯勒柏越过车门。
彼德也这样爬上去。在车顶上，他看见一大群病鬼已经穿过隧道追来了，分成三群，一群在他们后面，另外两群各追火车一边。他们像马那样快速奔跑，手脚并用大步往前跃动。艾莉希亚对着中间的那群开枪，因为他们离车子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有些倒下，是死了、受伤或只是吓呆了他看不出来，但整群病鬼跃过他们继续前奔。在他们后面另两群病鬼也追来了，宛如潮水那样一波波涌上，分开然后又聚合成原来的队形。
他趴在凯勒柏身边，伸手接住被霍里斯抬起来的咪拉。他抓住那吓坏了的女孩的手，把她拉上车顶。
艾莉希亚在下面喊着：「下来！」
三只病鬼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顶，但悍马车上的一声枪响，让他们跳走了。凯勒柏已经跳过车厢之间的空隙到车头引擎室，彼德伸手抓咪拉，但她僵在那里无法动弹，身体趴在车顶上，双手抱住车子，彷佛只有这火车才能救自己一命。
「咪拉，」彼德想拉她起来，「拜托。」
但她还是不动。「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下方有只长爪的手探了上来，抓住她的脚踝。
「爸爸！」
然后她就不见了。
他无能为力了。彼德往前冲，一跃而过车厢间隙，跟在凯勒柏后面钻进舱口。他叫迈可保持车速，拉开通往车厢的门，往后看。
第三节车厢满是病鬼，攀在车体上面，宛如一大群昆虫。疯狂涌动的一大群病鬼似乎也彼此争斗，又抓又吼，抢着要第一个挤进车里。尽管风声狂啸，彼德还是听得见车里人们的哀号。
悍马到哪里去了？
这时他看见了，悍马斜斜朝他们开来，在路面上猛烈跳动。霍里斯和欧森攀在那辆车的车顶上。迫击炮没用了，所有的弹药都用完了，病鬼随时会包围他们。
彼德探出车门。「开近一点！」
莎拉加快油门，开在火车旁边。霍里斯第一个抓住梯子，接着是欧森。彼德把他们拉进车里，然后对下面喊道：「艾莉希亚，跳过来！」
「莎拉怎么办？」
悍马又一歪，莎拉拚命想让车子与火车接近又不碰撞。彼德听见匡当一声，最后一节车厢脱?了，翻覆滚落在逐渐褪去的夜色里。
「我会拉她过来！妳抓住梯子就对了！」
艾莉希亚从悍马车顶跳过来，越过两车之间的空隙。但是距离突然拉大了，彼德彷佛在脑海里看见她摔落，手没抓着东西，身体翻滚掉落在两车之间的空隙里。但是她办到了，她构着梯子，用手撑着身体爬上火车。等双脚一踏进车厢，她就转身，探了出去。
莎拉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慌乱地想把来复枪插好抵住油门。
「插不住！」
「别管了，我抓妳过来！」艾莉希亚喊道：「打开门，拉住我的手！」
「不行！」
莎拉突然加快油门，那辆悍马往前冲，赶到火车前面。莎拉现在在火车轨道上了，驾驶座的门敞开来，她猛踩煞车。
火车前方的大铲子撞上了车门，像把刀一样把门切下，车门滚落开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悍马往右一偏，只有两个右轮着地，滑下铁轨路堤，紧接着左侧重重落地。莎拉的车子又往外偏了，以四十五度的斜角穿过路面偏离火车。彼德只看见一阵烟尘，然后，莎拉重新回到火车旁边了。艾莉希亚伸出一只手到车外。
彼德大叫：「不管妳想干嘛，作就是了！」
艾莉希亚是怎么办到的，彼德始终没搞清楚。事后问她的时候，艾莉希亚只耸耸肩。她什么都没想，她说，只是跟着直觉走。事实上，要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彼德才会习惯她作的这些事——非比寻常的事，难以置信的事。但在那天晚上，在悍马与火车之间狂风呼啸的空隙里，艾莉希亚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个超乎人类所知的奇迹。他们全都不知道在火车头后方空间里的艾美准备怎么作，也不知道火车头和第一节车箱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欧森知道，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要他们带女儿到火车头去，说她在那里会安全无虞。但这也是彼德的事后之明。欧森当时什么都没说，在那样的情况下、在他们和他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也没有人忍心问他。
第一只病鬼冲向悍马时，艾莉希亚伸出手，从方向盘上抓起莎拉的手腕，用力一拉。莎拉随着艾莉希亚的手臂飞起，划出一道大弧形，就在车子突然偏离的那一剎那离开了车身。在这惊险万分的一瞬间，她的眼神与彼德交会，她的脚碰到地面了——她的眼神，是即将面临死亡，也知道自己快死了的人的眼神。但就在这时，艾莉希亚又用力一拉，把她拉了起来。莎拉的另一只手构到梯子，两人一起爬了上来。莎拉和艾莉希亚一起滚进火车里。
这时事情发生了。后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宛如雷电。火车头猛然前冲，摆脱了重量，车子里的一切似乎瞬间变得轻盈无比。站在开敞的舱门口的彼德被震得双脚离地往后倒，身体重重撞上舱壁。他想到艾美。艾美人呢？当他整个人跌落到地上时，他又听到一个声音，比第一声更响亮，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是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与金属的刮擦声，是后面的车厢从铁轨上跳起来，凌空飞起，然后像一大堆铁片滚落沙漠地表，车里的每一个人都死了，死了，死了。
他们在正午停车，来到了铁路的终点。迈可减速停车，告诉大家碧莉给他们的地图上指示，铁路的终点在卡利恩特镇。他们运气不错，火车能载他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多远？彼德问。差不多四百公里，迈可说。看见那山脊没？他指着挡风玻璃上的细缝。那里就是犹他州。
他们下车，置身在像是铁路调度场的地方，四周都是铁轨，散落着废弃的车厢——火车头、油槽、载货车台。这里的土地比较没那么干燥，有高长的野草，还有悬铃木，微风轻拂，带来一丝清凉。附近有水，他们听见鸟鸣的声音。
「我只是搞不懂，」艾莉希亚打破沉寂说：「他们究竟希望到哪里去？」
在确定摆脱病鬼追击之后，彼德在车上睡着了，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躺在西奥和小默旁边。迈可一整夜都没睡，可是最近这几天的煎熬让大家都累坏了。至于欧森，他或许有睡了一下，虽然彼德很怀疑。他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一个人坐在火车头外面的地上，瞪着空地。彼德告诉他咪拉的事情时，他没有追问细节，只点点头说：「谢谢你让我知道。」
「任何地方吧。」彼德想了想之后说。他很难说得上来自己有什感觉。前一夜的事件、在天堂整整四天的经过，感觉都像是高烧时的梦魇。「我想他们只是想要去......任何地方都好。」
艾美离开大家，走到空地上。有那么一会儿，大伙儿就只是盯着她，看她穿过随风摆动的草丛。
「你想她知道自己作了什么吗？」艾莉希亚问。
是艾美破坏链接器的。开关在驾驶舱后方，车头机组的旁边。迈可猜那大概是把柴油或煤油鼓轮和某种发电机链接在一起的装置，应该足以产生这样的效果，在车厢翻覆的意外状况之下，可以确保火车头的安全。这说得通，迈可说，只要想想就明白了。
彼德猜想是如此。但没有人可以解释，为什么艾美会知道要这么作，她为什么会去扳动开关。她的动作，一如她身上的所有事情一样，都超乎正常的理解范围。而且，他们再一次因为她幸免于难。
彼德看着她，看了好久好久。在及腰高的草丛里，她看起来像脚不着地，两手平伸，轻抚着柔如羽毛的草尖。他已经好多天没想起疗养所里发生的事了，但是此时看着她行穿草丛，那个奇特之夜的回忆又袭上心头。他很想知道，站在巴柏寇克面前时，她对他说了什么。她彷佛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一个他看得见、一个他看不见。而他们这一趟旅程的意义，就在那一个隐而未见的世界里。
「昨天晚上死了好多人。」艾莉希亚说。
彼德深吸一口气。尽管有阳光，他却突然觉得很冷。他还看着艾美，但心中却浮现了咪拉的影像——那女孩趴在车顶上，病鬼的手探上来抓她，把她拉走。失去了她踪影的那块空荡区域，以及她摔落时的惨叫声。
「我想他们早就死了很久了。」他说：「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得检查看看我们还有哪些东西。」
他们检查装备，摊在火车头旁边的地面上。他们有的不多，有六把猎枪，都还有几发子弹的手枪，一把自动来复枪，两个来复枪的弹匣，二十五颗猎枪子弹，六把刀，八加仑装在罐子里的水，还有更多在火车的备用水槽里。有几百加仑的柴油，但是没车可用。还有几块塑料防水布，三盒火柴，一个医药箱，一个煤油灯，莎拉的日记——他们离开小屋的时候，莎拉把日记从背包里拿出来，塞在她的运动上衣底下。但完全没有粮食。霍里斯说这里的野地可能有猎物，但他们不该浪费弹药，或许可以设些陷阱。说不定他们在卡利恩特能找到可以吃的东西。
西奥睡在驾驶舱的地板上。他想办法就记忆所及，告诉他们他所碰到的事，包括在购物中心遇袭的片断回忆，然后是在牢里的时间，以及那个老女人在厨房里的梦，他拚命想保持清醒，以及那个折磨他的男人。彼德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裘德。可是讲话对他来说很困难，最后他睡去，睡得很沉很沉，害莎拉还要对彼德再三保证他哥哥还在呼吸。默萨蜜腿上的伤口比她自己承认的更严重，但是不致危及生命。子弹射穿她的大腿上方，制造出一个看起来血肉模糊的伤口，但并没留在体内。前一夜，莎拉用医药箱里的针线缝合她的伤口，并且用火车头里小盥洗室水槽底下找到的酒精消毒。那想必让她痛得要死，可是小默非常镇定地忍受一切，咬紧牙关，握着西奥的手。只要保持伤口干净，她就会没事，莎拉说。如果运气好，她再几天就能走路了。
问题是要到哪里去？霍里斯提出了这个问题，彼德发现自己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他们无法继续前进。无论科罗拉多有什么样的情况在等待着他们，他都有比以前更强烈的意愿，觉得他们必须去找出来，更何况现在要回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霍里斯的说法也有道理。西奥、芬恩，以及那个艾莉希亚和默萨蜜认为是莉萨．周的女人都来自殖民地。不管病鬼发生了什么情况——很明显是有情况正在发生——他们显然都希望人活着。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去警告其他人呢？而且默萨蜜状况不佳，就算她的腿伤好了，但还能继续步行吗？他们没有车辆，武器的弹药也很少，很可能必须一路找吃的，可是这样会拖慢前进的速度，更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进入山区了，那里的地形势必更艰险。他们能期待一个孕妇一路走到科罗拉多去吗？霍里斯说他只是指出这些问题，因为总得要有人提，但他也不确定自己该有什么想法。另一方面，他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不管巴柏寇克是什么东西，他都还在，众鬼也是。掉头回去会让他们自己置身险境。
他们七个坐在火车头外面的地上——西奥还在火车上睡觉——讨论有哪些选项。自从离开之后，彼德头一次察觉到他们之间出现了不确定的气氛。火车和充足的装备给了他们安全感，或许是错误的安全感，但却足以推动他们前进。但现在，车辆与武器被剥夺了，没有食物，只有他们找到的这些东西，置身在四百公里外未知的野地里，科罗拉多似乎变得更遥远了。天堂的事情让他们每一个人都震惊不已。他们从没想过，在旅程中所必须克服的种种障碍里包括遇见其他幸存者，以及像巴柏寇克这样的东西存在——是只病鬼，但又不只是病鬼，拥有控制其他人的能力。
毫不意外的，艾莉希亚说她想继续前进，默萨蜜也是。但彼德猜想她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比艾莉希亚软弱。凯勒柏说他没意见，大家决定怎么作，他就怎么作，可是他一面说一面瞄着艾莉希亚，彷佛在说如果要投票，他会支持她。迈可也赞成继续走，提醒大家记得殖民地电池快没电的事，那是无可避免的情况。而科罗拉多所传来的讯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特别是在他们亲眼目睹了天堂的事情之后。
只剩霍里斯和莎拉了。霍里斯一心认为他们应该要回去，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只说他和彼德一样相信，作出的决定应该要取得全体一致同意。在他身边的火车阴影里盘腿而坐的莎拉，显然更拿不定主意。她瞇起眼睛望着野地，看着艾美继续独自在草丛里漫游。彼德这才想到，他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听见她说话了。
「我现在想起一些片段了。」过了一会儿之后莎拉说：「病鬼抓了我以后的事。但只是零零碎碎的。」她肩膀微微耸了一下，半是耸肩，半是打哆嗦，彼德知道她不会再多透露了。「霍里斯说得没错。而且不管妳怎么说，小默，妳都绝对不适合继续上路。可是我同意迈可说的，所以如果你要我投票，彼德，那就走吧。」
「所以我们继续走。」
她转开目光瞥了霍里斯一眼，霍里斯点点头：「是的，我们继续走。」
另一个问题是欧森。彼德对这人已经不像原先那么不信任了，然而，尽管大家都没明说，但他显然代表了某种程度的风险——至少有自杀的危险。从火车停下来之后，他就坐在火车头外面几乎一动也不动，眼神空洞的瞪着来时路。偶尔，他手指会摸着松软的泥土，抓起一小把，然后任由沙土从指缝间滑落。他看来像是在衡量自己的选项，但所有的选项都不太好，彼德很怀疑他的思绪到底飘到哪里去。
收拾行囊的时候，霍里斯把彼德拉到一旁。所有的猎枪和来复枪摆在一张防水布上，旁边一堆弹药。他们选择在或车上过夜——这里最安全——然后在早晨徒步出发。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霍里斯悄悄问，头朝欧森的方向歪了一下。霍里斯手上拿了一把手枪，彼德也是。「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我猜他要跟我们一起走。」
「他说不定不愿意。」
彼德想了想。「随他吧，」最后他说：「我们无能为力。」
这时已接近黄昏。凯勒柏和迈可绕到火车头后面，用他们在驾驶座后舱找到的水管从水槽里吸出水来。彼德传头看见凯勒柏正在打量被铰炼锁在火车下方的一个约一米见方的面板。
「那是什么？」他问迈可。
「是入口板，连接到地板下面的夹层空间。」
「那里有我们用得着的东西吗？」
迈可耸耸肩，忙着弄水管。「我不知道。去看看吧。」
凯勒柏蹲下来，转动把手。「卡住了。」
站在五米之外看着的彼德，浑身突然起了鸡皮疙瘩，一阵惊慌。他整颗心揪紧了。「高筒鞋——」
面板猛然打开，把凯勒柏震得往后倒，一个人影从管子里现身。
裘德。
所有人都伸手拿武器。裘德举起一把手枪扑向他们，他的半张脸已经被炸掉了，露出模糊的血肉与森然的骨头；有只眼睛也不见了，只剩一个黑洞。在这被拉长的一瞬间，他似乎是个极度不可能的存在，半死半生。
「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裘德咆哮。
就在凯勒柏身手抓起手枪，冲向裘德的时候，裘德开枪了。子弹正中凯勒柏胸口，让他整个人弹开来。就在这一剎那，彼德和霍里斯扣下扳机，对着裘德的身体疯狂扫射。
直到他们射光了枪里的子弹，他才倒下。
凯勒柏仰天躺在泥土地上，手还抓着子弹射进身体的地方，胸口浅浅地起伏。艾莉希亚冲到他旁边。「凯勒柏！」
鲜血从那男孩的指缝间流出来。他的眼睛，瞪着空荡蓝天的眼睛湿润润的。「该死！」他眨着眼睛说。
「莎拉，想想办法啊！」
死亡开始悄悄爬上凯勒柏的脸。「噢，」他说：「噢。」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攫住他的胸口，他一动也不动了。
莎拉哭了，大家都哭了。她蹲在艾莉希亚旁边，摸摸凯勒柏的手肘。「他死了，小艾。」
艾莉希亚用肩膀顶开她。「别说这种话！」她把那孩子软趴趴的身体搂在怀里。「凯勒柏，听我说！你张开眼睛啊！马上给我张开眼睛！」
彼德蹲在她身边。
「我答应过他的，」艾莉希亚紧紧抱着凯勒柏嘶喊：「我答应过他的。」
「我知道妳答应过。」他只能想出这句话。「我们都知道。没关系的，让他走吧。」
彼德轻轻地把凯勒柏的身体从她怀中接过来。凯勒柏的眼睛闭上，身体一动也不动躺在尘土里。他还穿着那双黄色的运动鞋——有只脚的鞋带松了——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凯勒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唯一的声响是草丛顶端的鸟鸣与风声，以及艾莉希亚半抽噎的呼吸声。
这时，艾莉希亚突然跳了起来，从地上抓起裘德的手枪，快步走到欧森坐着的地方。她双眼满是怒火。那柄枪很大，是长管的左轮枪。欧森一抬眼，就看见一个身影遮蔽了他的视线。她后退一步，用枪托划过他的脸，把他压倒在地，拇指压着保险，枪口对准他的头。
「你该死！」
「小艾——」彼德走向她，举起手。「他又没杀凯勒柏。把枪放下！」
「我们都看见裘德死了！我们都看见了！」
欧森鼻子里淌出血来。他没反抗也没躲开。「他是密友。」
「密友？什么意思？你老是这样含糊其词，我受够了。你给我讲清楚，真是该死！」
欧森吞了吞口水，舔掉嘴唇上的血迹。「意思是......你可以在不变成他们的情况下，成为他们的一员。」
艾莉希亚抓着枪身的指关节都泛白了。彼德知道她想开火，似乎无法制止她了，这事无可避免地将要发生。
「如果妳想开枪，就开枪吧。」欧森面无表情，生命对他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可言。「不重要了。巴柏寇克一定会来，等着瞧吧。」
枪管开始晃动，随着艾莉希亚的怒气而颤抖。「对凯勒柏来说很重要！他比你们那一整个他妈的天堂都还重要！他从来就无依无靠！我要替他报仇！我要替他报仇！」
艾莉希亚开始哀号，低沉的声音宛如动物的痛苦悲鸣，然后她按下扳机——但是没有子弹射出来。弹匣是空的。「干！」她按了又按，但枪里没有子弹。「干！他妈的！干！」她转身面对彼德，无用的手枪垂在手上。她靠在彼德胸前，哭了起来。
到了早晨，欧森已经离开了。铁轨通向涵洞，彼德不必看也知道欧森往哪里去了。
「我们该去找他吗？」莎拉问。
他们站在空火车旁边，收拾最后的一些行李。
彼德摇摇头。「我想没有必要。」
他们围聚在埋葬凯勒柏的地方，一棵悬铃木的树荫下。迈可从火车车身上撬下一块铁皮，用螺丝起子刻上字，然后用螺丝钉钉在树干上，当成墓碑。
凯勒柏．琼斯
高筒鞋
我们的一份子
所有人都围在墓边，只有艾美一个人走得远远的，站在高长的草丛里。彼德身边是小默和西奥。默萨蜜拄着一根迈可用水管作成的拐杖。莎拉检查过她的伤口，说她可以上路，只要他们别赶路就成了。西奥睡了一整夜，在黎明时醒来，现在看来就算没有更好，至少也在好转中。然而站在他身边，彼德还是感觉到哥哥身上缺了些什么，有些部分改变了，或者坏了，甚至是被夺走了。他身上有些东西被偷走，在牢里的时候、在作梦的时候、在和巴柏寇克在一起的时候。
但是他最担心的是艾莉希亚。她和迈可一起站在墓地尾端，胸前横抱一把猎枪，脸上因哭泣产生的浮肿还没消退。前一天下午到晚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一句话都没说。其他人可能会以为她只是替凯勒柏难过，但是彼德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她很爱凯勒柏没错，但这只是部分的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凯勒柏的不复存在不只奇怪，而且错得离谱，彷佛他们的一部分被切掉了。可是此时看着艾莉希亚，彼德知道她的痛苦是更深沉的那种。凯勒柏会死并不是她的错，彼德也这么告诉她。可是她还是相信是自己辜负了他。杀了欧森也无济于事，但是彼德忍不住认为那的确会有些帮助。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并没有更努力——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没努力——从她手上夺走裘德的枪。
彼德发现自己习惯性地等待哥哥开口，下达今天行动的指令。但哥哥迟迟未开口，所以他背起背包，开口说话。
「嗯，」他喉咙发紧。「我们大概该出发了。好好利用白天的时间。」
「外面有四千万只病鬼，」迈可一脸抑郁地说：「我们光靠两条腿能有什么机会啊？」
这时，艾美走进了他们的圈子里。
「他错了。」她说。
霎时之间没有人开口。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看艾美，还是彼此相望？惊讶得难以置信的眼神在圈子里急速交换。
「她会讲话？」艾莉希亚问。
彼德小心翼翼地走向她。他觉得艾美的脸变得不太一样了，在他听见她讲话之后。彷佛一个完整的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妳说什么？」
「迈可说错了。」女孩说。她的嗓音既不像成熟的女人，也不像稚嫩的孩童，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全无高低起伏，宛如念著书上的文句。「没有四千万。」
彼德不知道自己是该大笑还是大叫。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竟然开口说话了！
「艾美，妳以前为什么不说话？」
「对不起，我想我是忘了该怎么说话。」她兀自皱起眉头，彷佛对这个想法也很不解似的。「可是现在我记得了。」
所有人再度陷入沉默，吃惊得盯着她看。
「好吧，如果不是四千万，」迈可试探地说：「那有多少个？」
她抬眼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十二。」艾美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分配武器，分成两组。欧森和他的手下从一楼开始突袭那个房间，而彼德和其他人则从上方进入。他们称之为圈子的那个地方原本是监狱的中央天井，覆有圆顶。屋顶有些部分已经破损了，让这个区域和外面相通，但是原本的结构钢架都还完好无缺。离圈子十五米高的上方，有一系列的窄道悬在钢架上，那是以前让守卫监控地面用的。
那些个高悬在他们头顶的窄道，看起来像有沟槽的轮轴，宽度足供一个人缓步通行。
一但确定窄道上安全无虞，彼德和其他人就从位于房间南北两端的楼梯下来。这两个楼梯通向绕着天井周围的三层露台。欧森说，大部分人都会待在这个装有围栏的露台，同时有大约十二个人在地面上操作火线。
那只病鬼，巴柏寇克，会从房间的东面穿过屋顶的开口进来。四头牛则从另一边，越过火线的缺口被拉进来，后面跟着两名被择选来献祭的人。
四头牛与两个人，欧森说，每个新月之夜。只要我们给他四头牛和两个人，他就会让众鬼离开。
众鬼。欧森是这么叫其他病鬼的。那些巴柏寇克的病鬼，巴柏寇克的血脉。他控制了他们吗？彼德问，他对这些说法还是不太相信，简直是太离奇了。但问题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疑虑烟消云散了。如果欧森说的是事实，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天堂本身这个极不可能的存在、居民的怪异举止，彷佛怀抱恐怖秘密的人；甚至病鬼本身，以及彼德这一辈子始终挥之不去的感觉，病鬼并不只是乌合之众。他不只是控制他们，欧森回答说。他一开口，浑身彷佛就笼罩了沉重的气息，彷佛他等待了好多年的时间，只为了说出这个故事。他就是他们，彼德。
「对不起，我之前骗了你们，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来到这里的第一批居民并不是难民，而是儿童。火车带他们来到这里，至于是从哪里来的，我并不知道。他们本来是要到优卡山，要去山里的隧道的。可是巴柏寇克早就来到这里了。梦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人说那是他成为病鬼之前的一段记忆，当他还是人的时候。你一旦在梦里杀了那个女人，你就属于他了。你就属于这个圈子。」
「那家街道被封锁的饭店，」霍里斯大胆假设，「是个陷阱，对不对？」
欧森点点头。「很多年来，我们都派出巡逻队，尽可能多带一些人回来。有些人是误入歧途闯了进去，有些则是病鬼留在那里让我们去找的。就像妳，莎拉。」
莎拉摇摇头。「我还是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记得。那创伤太大了。」欧森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彼德。「你一定要了解，我们一直是这样过活的，这是唯一能让我们活命的方法。对大部分人来说，圈子实在是很小的代价。」
「喔，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简直是龌龊的交易。」艾莉希亚插嘴说。她一脸愤怒。「我听够了。这些人是共犯。他们就像宠物一样。」
欧森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一开口，语气却是异常平静。「随便妳叫我们什么都可以。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对自己说过上千次了。咪拉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本来还有个儿子，如果还活着，应该和妳差不多年纪。他被选上时，他妈妈反对。结果，裘德把她和他一起送上圈子。」
他自己的儿子，彼德想。欧森送自己的儿子去赴死。
「为什么是裘德？」
欧森耸耸肩。「这就是他的角色啊。一直都是裘德。」他又摇摇头。「我也没办法解释。可是这都无所谓了，过去的都过去了，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好多年来，我们有一群人一直在为今天的离开作准备。我们想远走高飞，活得像个人，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可是除非我们杀了巴柏寇克，否则他会召来众鬼。有这些武器，我们或许可以有些机会。」
「那么今天被送上圈子的是谁？」
「我们不知道，裘德不肯说。」
「小默和艾美呢？」
「我告诉过你的，我们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彼德转头看艾莉希亚。「是她们。」
「这我们并不知道。」欧森反驳说。「而且默萨蜜怀孕了，裘德不会挑她。」
彼德并不相信。甚至欧森越说，他就越觉得被送上圈子的就是默萨蜜和艾美。
「还有别条路可以进去吗？」
欧森跪在车库的地上，利用灰尘画图，说明上方窄道沟槽的配置。「刚开始的时候会一片漆黑。」他警告说。他的手下忙着搬下藏在悍马车里的来复枪和手枪。「只要跟着群众的声音走就对了。」
「你里面还有多少人？」霍里斯问。他在口袋里装满子弹。凯勒柏和莎拉也蹲在一个敞开的箱子旁边，为来复枪装填子弹。
「我们有七个，另外在露台上还有四个。」
「只有这样？」彼德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成功的可能性突然变得比他原本的预期更低。「裘德有多少人？」
欧森皱起眉头。「我以为你应该了解的，所有人都是他的人。」
彼德默不作声，欧森继续说：「巴柏寇克比你见过的所有病鬼都强大，群众不会站在我们这边。杀掉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人试过吗？」
「有过一次。」他迟疑了一下。「一小群人，和我们一样。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彼德差点就要问后来的结果如何了，但是从欧森的沉默里，他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应该要告诉我们的。」
欧森脸上出现了一抹痛苦屈服的表情。彼德知道，他所看见的是比悲伤或哀恸更沉重的负担。那是罪恶感。
「彼德，你怎么说？」
他没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他很可能不该相信欧森的。如今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该相信什么了。可是艾美在圈子里，这是他所确信的，他打从心里感觉到。他打开手枪的弹匣，清干净，然后重新装好，拉下滑套。他看看艾莉希亚，她点点头。大家都准备好了。
「我们是来救我们的朋友。」他对欧森说：「其余的就看你们了。」
但是欧森摇摇头。「别搞错。你们一旦踏进圈子里，就和我们站同一条阵线了，巴柏寇克非死不可。除非我们杀了他，否则他会召唤众鬼来，就算有辆火车也没用。」
新月。巴柏寇克感觉到体内升起饥饿的感觉。他的心不停延伸，从此地、回归之地往外延伸。
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裘德。
巴柏寇克起身。巴柏寇克飞翔。又蹦又跳地越过沙漠地表，全身充满愉悦的饥渴。
把他们带来给我。带一个再一个给我。把他们带来给我，你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空气里有血。他闻得到，尝得到，感觉血的本质涌过他全身。先是野兽的血，活生生的甜美滋味。再来是他最棒与最特别的，他的裘德，打从变身时刻以来梦作得最好的裘德，在梦中和他心灵相通宛若兄弟一般的裘德。裘德会带来其他人的血，让巴寇克畅饮，让巴柏寇克饱足。
他一跳，跃上墙头。
我来了。
我是巴柏寇克。
我们是巴柏寇克。
他往下一跃，听见群众倒抽一口气。在他周围，火焰熊熊燃烧。在火焰后面的是人，来看来了解的人。透过空隙，他看见野兽进来了，被抽着鞭子赶打，眼睛里没有恐惧，一无所知，饥饿宛如浪头袭来，他扑到动物身上，撕扯拉裂，一只，再一只，一只一只来，辉煌满足的时刻。
我们是巴柏寇克。
他听见那个声音了。群众在他们的笼子里，在火焰后面诵念着。还有他的裘德的声音，站在窄道上的裘德领着群众念，像唱歌似的。
「把他们带来给我！把一个接一个带来给我！带他们来，我们只有这样......」
宛如一堵音之墙升起的，是众人强而有力的齐声朗诵：「......才能活下去！」
缝隙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后面的人把他们推过来后便马上闪开。火焰再度在他们背后燃起，一扇火之门，把他们留在这里等待被享用。
群众鼓噪。
「圈子！圈子！圈子！」
群众顿足，空气为之颤抖，为之震荡。
「圈子！圈子！圈子！」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她了。在欢欣恐怖的鼓噪之中，巴柏寇克感觉到她了。影子背后的影子，夜之幕的裂缝。那个携有永恒的种子，但却非他血脉、也不是十二也不是零号的那一个。
名叫艾美的那一个。
彼德透过通风井听到这一切。那诵念的声音，牲口惊恐的嚎叫，以及随后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因为恐怖惊人的一幕即将登场——和继之而起的欢呼。他的腹部涌起一阵阵的热气，以及令人窒息的柴油烟味。通风口的宽度恰恰可以让一个人手肘贴地爬进去。在他下方，集结在连接圈子和监狱大门隧道里的是欧森的人。他们之间无法协调彼此到达的时间，也无法和布署在群众里的人联络。他们只能猜。
彼德看见前方有个开口，沟槽地板上有个铁栅。他脸贴在上面往下看。约二十米的下方是圈子的地板，围了一圈用燃油点起的火炬。
地板上满是鲜血。
在露台上的群众又开始念了：圈子！圈子！圈子！彼德猜其他人都已经在房间的东侧就定位了。他们必须在群众一览无遗的情况下跨过窄道到楼梯，爬到下面去。他回头看看霍里斯。霍里斯点点头，把铁栅掀起来，放到一旁。他打开手枪的保险，往前爬，让脚跨在通风孔上。
艾美，彼德想，底下的情形很可怕。尽力去作吧，否则我们都会没命。
他钻进去，双脚先穿过开口。
他一直往下掉，往下掉的时间长得足以让他纳闷。我为什么一直往下掉？开口到窄道的距离比他预期得远，似乎不是两米，而是四米，甚至五米。这时他撞到铁板，全身骨头都震得喀啦喀啦响。他翻滚一圈。手枪不见了，从他手里掉了。但是就在翻滚的那一剎那，他从眼角瞥见下面的人影。手被绑着，身体颓丧屈服，身穿一件无袖上衣，彼德认得的上衣。他心中攫住这个影像，也攫住了一段回忆，他想起他们烧掉健德．菲利浦身体那天的柴烟味，想起站在电力站外面的阳光里，想起口袋上绣着那个名字，阿曼多。
西奥。
圈子里的那个人是西奥。
但他哥哥并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跪着的人，上身赤裸，往前瘫倒在地，所以看不见面容。彼德的视野扩大之后，发现在圈子地板上的东西是牛，或者应该说原本是牛，残骸碎片到处都是，彷佛身处爆炸中心；而蹲踞在这一大片鲜血骨肉之间、头埋在残骸里、身体随着渴饮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抽动的，是一只病鬼。但他和彼德见过的病鬼都不一样。这是彼德毕生所见，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人毕生所见最大的一只病鬼，蜷曲的躯干如此庞大，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种前所未见的东西。
「彼德，你刚好赶上看秀啊！」
他整个人仰躺在地，像只无用的乌龟。俯望着他的是裘德，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表情，远非言语所能形容的阴沉快感，一把猎枪对准彼德的头。彼德感觉到杂乱的脚步声朝他接近，好几个穿橘色连身服的男子从四面八方穿过窄道跑来。
裘德就站在通风孔正下方。
「动手吧。」彼德说。
裘德微笑。「真是高尚啊。」
「不是说你。」彼德说，眼睛往上一飘。「霍里斯。」
裘德扬头的那一剎那，霍里斯来复枪射出的子弹恰恰击中他的右耳上方。一团粉红色云雾激喷出来，彼德感觉到空中满是血的湿气。有那么一秒，没有任何动静。接着，裘德手里的猎枪掉了，砰一声落在窄道上。有一把大枪柄的手枪插在他腰间，彼德看见裘德伸手摸索想抓那把枪。这时，他体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迸裂开来，血开始从他眼中喷出，可怜兮兮的血之泪。裘德的膝盖一软，往前扑倒，惊异的表情永恒凝结在脸上，彷佛在说：我不相信我死了。
是默萨蜜杀了操作燃油料帮浦的人。
她和艾美在群众抵达之前从主隧道进来，躲在连接院子与露台的楼梯底下。她们两个抱在一起等了好久，等到听见牛被拖进来，以及上方狂野的欢呼声之后才出来。空气沸腾，充满令人窒息的烟味与臭气。
在火焰后面有很可怕的东西。
病鬼冲向牛，群众开始鼓噪，所有的人都抡起拳头，用力顿足，大声诵念，彷佛所有的人全融为一体，成为了一个陷入可怕狂喜状态的人。有些人还把孩子扛在肩上，让他们可以看得见。牛开始在圈子里惊叫、抗拒、狂奔、跑向火焰，又迷惑地折回，像在两个死亡端点之间的疯狂舞蹈。就在默萨蜜看着的时候，那只病鬼往前一跃，抓住其中一头牛的后腿，发出低沉的嘶吼，把那两条腿往上拉，从身体上扯了下来，然后凌空一丢，溅得露台的围栏满是鲜血。病鬼丢下这只只剩前腿的牛在泥土里抽搐，牠拚命想让自己仅余的躯体往前移动。接着，他抓起另一只牛的角，用同样的扭转动作扭断牠的脖子，然后把头埋进牛脖子底下一动也不动的血肉里，张口畅饮。那病鬼的身躯似乎越喝越膨胀，而那小公牛却越来越萎缩，随着血液被吸干，牠就在默萨蜜眼前逐渐干涸枯竭。
她没看到其余的部分。因为她转开头了。
「把他们带来给我！」有个声音喊道：「把一个接一个带来给我！带他们来，我们只有这样......」
「......才能活下去！」
这时她看见西奥了。
在这一瞬间，喜悦与惊恐在默萨蜜心中猛烈冲撞，让默萨蜜彷佛灵魂出窍了。她屏住了呼吸，觉得晕眩想吐。两个穿连身服的人把西奥往前推，推他穿过火焰之间的空隙。他的眼睛有种空洞、迟钝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周遭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脸望向群众，茫然地眨着眼睛。
她想要叫他，可是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众多声音形成的泡沫里。她转头找艾美，希望女孩知道该怎么办。可是艾美不见了。在她上方与周围的声音又齐声诵念：
「圈子！圈子！圈子！」
这时第二个人被带进来了，一边一个警卫抓着他的手肘。他低着头，双脚似乎没着地，任由那两个人把他拖着往前走，将西奥丢到地上后，那两人迅速转身离开。群众的欢呼震耳欲聋，声音如浪潮汹涌。西奥蹒跚向前，环顾群众，彷佛有人会可以伸出援手。第二个人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第二个人是芬恩．达瑞尔。
这时突然有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一张熟悉的面孔，颧骨上一条长长的粉红色疤痕，宛如一条缝线。她的连身服因为怀孕而鼓了起来。
「我认识妳。」那女人说。
默萨蜜退后，那女人抓住她的手臂，眼神凌厉地盯着她的脸。「我认识妳。我认识妳！」
「放开我！」
她甩开那女人。那女人在她背后指着她狂叫：「我认识她！我认识她！」
默萨蜜拔腿就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去救西奥。可是她没有办法穿过火焰。病鬼已经快吃完那头牛了，仅余的残骸在他的下颔底下抽动。再过几秒钟，病鬼就会起身看见那两个人、看见西奥，然后就完了。
这时默萨蜜看见了那个帮浦，一个油腻腻的庞大机器，由一条长管子连接到两个锈渍斑斑的燃料槽。操作员胸前抱着一把猎枪，腰间的皮套里插着一把刀。他的头转向另一边，像其他人一样，眼睛望着熊熊的火焰之墙另一端所上演的奇景。
她心中闪现一阵犹疑——毕竟她从来没杀过活人——但这犹疑还不足以制止她。她一个箭步冲到守卫背后，抽出他的刀，卯足全力刺进他的下背部。她感觉到他一阵僵硬，肌肉收紧，宛如一把弓，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外的惊呼。
她感觉到他死了。
在她上方，有个大叫声穿透嘈杂声，是彼德。「西奥，快跑！」
帮浦上有一大堆不知干嘛的操作杆和按钮。迈可和凯勒柏呢？需要的时候他们哪里去了？默萨蜜挑了最长的一根——随便一抓，挑了和她前臂差不多长的杆子——握在掌心，用力一拉。
「制止她！」有人喊着：「制止她！」
默萨蜜感觉到大腿挨了一枪，那疼痛异常轻微，彷佛是被蜜蜂螫了一口，但她知道自己办到了。圈子周围的火焰先是摇曳不定，接着逐渐熄灭。群众开始从围栏边退开，每个人都吶喊惊叫，场面顿时爆发混乱。那只病鬼丢开吃剩的牲口，站了起来，在跳动的光线里，露出了眼睛、爪子和牙齿。他光滑的脸、长长的脖子和宽阔的胸膛都血迹斑斑，身体看起来肿胀，就像吸饱血的壁虱一样。他的身高起码三米，或许更高，头一扬，一只眼睛瞥见了芬恩，歪着头，全身紧绷，瞄准目标，准备采取行动，跃向前去以快得像思绪的速度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像子弹那样无影无踪，瞬间抵达芬恩无助躺卧的地方。接下来的事情默萨蜜并没看清楚，也很庆幸自己没看见，因为太快，也太恐怖，和那些牲口一样，但下场更惨，因为遭殃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鲜血恍如爆炸一般地喷溅开来，有一部分的芬恩喷向东，另一部分喷向西奥。
西奥，她想，腿上的疼痛突然加剧了，一阵热和光迅速朝她袭来。她缩起腿跌坐在地，整个人往前倒。西奥，我在这里，我来救你了。我们要有个宝宝了，西奥。我们的宝宝是个男孩。
跌倒在地的时候，她看见有人影飞奔过圈子，是艾美。她的头发拖着一缕烟，火舌舔上了她的衣服。病鬼的注意力转向西奥了。艾美冲到他们之间，像盾牌那样护住西奥。面对病鬼庞大膨胀的身形，她显得更娇小，像个小孩似的。
就在这一刻，感觉起来停驻不动的一刻、在病鬼打量着眼前这个娇小身躯时，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不动了。默萨蜜想，这女孩有话要说。这女孩就要开口说话了。
上方二十米处，霍里斯带着来复枪穿过通风口跳了下来，后面紧跟着手拿火箭筒的艾莉希亚。她扫视地面，瞄准艾美和巴柏寇克站着的地方。
「我没办法开枪！」
凯勒柏和莎拉跟在他们后面下来。彼德从窄道上抓起裘德的猎枪，对着窄道上朝他跑来的两个人开火。有个人惨叫一声，摔了下去，头下脚上掉到地面。
「打那个病鬼！」他对艾莉希亚喊道。
霍里斯开枪，第二个人摔下去，面朝下，掉下窄道。
「她站得太近了！」艾莉希亚说。
「艾美！」彼德扯开喉咙：「走开！」
那女孩站着不动。她可以这样控制住他多久？欧森人呢？火焰已经熄灭了，群众开始冲下楼梯，一大团橘色连身服宛如雪崩一般往下滚落。双手双膝着地的西奥后退离开病鬼，可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了，没有力气抵抗。凯勒柏和莎拉穿过窄道到了楼梯，踏进一片混乱的露台。彼德听见有女人在尖叫，小孩在哭喊，一个听似欧森的声音穿透嘈杂叫道：「隧道！大家跑向隧道去！」
默萨蜜冲进圈子里。
「这里！」她跌跌撞撞，摔落地板时用双手撑住。她的裤子渗满鲜血，四肢着地的她拚命想站起来。她在挥手，在高喊：「看这里啊！」
小默，彼德想，别靠近。
来不及了。魔咒打破了。
病鬼像是突然清醒，转头看天花板，蹲了下来，身体像卷起的弹簧那样蓄积能量，然后飞了起来，腾空跃过。他毫不留情地朝他们飞去，越过他们头顶，抓住天花板上的支架，像个坐在树下荡秋千的孩子那样摆荡身体，呈现出异常地兴高采烈，甚至有些欢乐的模样。接着，他落在窄道上，匡匡当当一阵震动。
我是巴柏寇克。
我们是巴柏寇克。
「小艾——」
彼德感觉到那把火箭筒从面前掠过，脸颊一阵灼痛的热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榴弹爆炸了，四周充满轰然的噪音与热气，彼德被炸得倒退撞到艾莉希亚，两人一起跌到窄道，但是窄道已经不见了，窄道毁落了。一路东歪西撞，最后砰一声掉落地面。霎时，一片沉寂，充满希望的沉寂。但接着，整个构造开始摇晃，铆钉迸落，变形的铁片咿啊作响，窄道残存的部分从天花板上掉落，朝向地板飞来，宛如一把榔头，坠落。
雷昂在巷道里，俯卧在泥土地上。该死，他想。那女孩干了什么好事？
他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手腕被绑在背后。他想动动脚，可是脚也被绑住了。是那个大块头，霍里斯。雷昂想起来了，霍里斯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挥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等雷昂醒过来，就已经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之中，无法动弹了。
他的鼻子里满是鼻涕和血。那个狗娘养的八成把他的鼻子打断了。这还真是他需要的，断掉的鼻子。他猜也断了好几颗牙，可是因为嘴里塞着布，舌头动弹不得，他没办法确定。
这地方真是他妈的黑，他连面前两呎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不知从哪里传来垃圾的恶臭。大家都把垃圾堆在巷子里，而不拿到垃圾场去。有多少次他听裘德告诫大家：把他妈的垃圾丢到垃圾场去。我们是什么，猪吗？他是在说笑，因为他们又不是猪，可是说真的，又和猪有什么差别？裘德老是说这类的笑话，让大家坐立难安。有一阵子，他们养猪——巴柏寇克喜欢猪，差不多和喜欢牛一样。但是有一年冬天，猪只得了病全死光了。
也或许是牠们早就预见即将来临的结局，决定管他去死，宁可躺在泥巴堆里死掉。
没有人会来找雷昂，这是可以确定的，他得靠自己想办法站起来。他大概知道可以怎么作，就是把膝盖抵在胸前。但这样一扭，让他的肩膀痛得好厉害，断了鼻子和牙齿的脸压在地上，塞着破布的嘴巴发出痛苦呻吟。他头晕目眩，气喘吁吁，汗流得浑身都是。扬起脸时肩膀更痛了，真是该死，那家伙把他的手绑太紧了。他抬起上半身坐起来，膝盖屈起压在身体下面，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他没办法站起来。他以为自己可以挣脱脚上的束缚，让自己跳着站起来。可是这样一动，却只让他往前倒，脸又压在地上。他应该要先靠屁股挪移到墙边，然后靠墙支撑站起来的。结果现在卡住了，双腿夹在身体下面动弹不得，像一坨屎一样。
他想大声呼救，没耍什么花招，就只是大喊：「嘿！」但是却只有发出来啊......的声音，而且害他呛得想咳嗽。他觉得自己双腿血液无法循环，刺痛麻木的感觉像蚂蚁从他的脚趾往上爬。
远远的有东西在动。
他面对巷道的出口，外面是广场，从火桶移走之后就一片漆黑。他望向那片黑暗，心想说不定是哈普来找他了。但不管是谁，他什么都看不见。很可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新月之夜一个人在外面，任何人都会有点心惊肉跳的。
不，真的有东西在动。雷昂再次感觉到不对。那感觉从地面传来。穿过他的膝盖。
一条影子迅速越过他头顶，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星星镶在流淌的黑暗之中。但透过他膝盖传来的感觉变得强烈了，节奏规则的抖动，宛如一千只翅膀拍动。他妈的这是什么鬼。
一个人影冲进巷道，是哈普。
啊啊......他塞着布团的嘴巴说，啊啊。可是哈普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他冲向巷子尽头用力喘气，然后跑掉了。
这时他看见哈普躲的是什么了。
雷昂失禁了，先是膀胱，然后是肛门。可是他的脑袋无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所有思绪全被庞大无重的恐惧给遮蔽。
窄道的底端砸到地面，发出砰然巨响。若非彼德抓着一根护栏，绝对会掉下去。有个东西从他旁边翻滚落下，撞倒东西又弹起。是那支火箭筒，枪口飘出一缕烟。接着，有个重重的东西从他上方撞来，撞得他松开手——是霍里斯和艾莉希亚，两个人缠在一起——于是，他们三个就这样往下掉，滑下倾斜的窄道，掉到下方的地面。
他们撞到地面，手臂、腿、身体和设备滚落四散，彷佛一颗颗被抛出的球一般。彼德背部着地，眨着眼睛仰望远远的天花板，心灵与身体都随着肾上腺素扬升。
巴柏寇克呢？
「快点！」艾莉希亚抓住他的衬衫，拉他站起来。莎拉和凯勒柏在她身边，霍里斯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但还扛着枪。「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病鬼呢？」
「我不知道！跳走了！」
那头牛剩余的残骸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鲜血与肉的气味。艾美正扶着默萨蜜站起来，那女孩的衣服还冒着烟，但她自己似乎没注意。她一部分的头发也被烧掉了，露出粉红色的头皮。
「快帮西奥。」默萨蜜对蹲在身边的彼德说。
「小默，妳中枪了。」
她咬牙忍住疼痛，推他走。「去帮他！」
彼德跑到跪在泥土地上的哥哥身边，他好像精神恍惚，一脸茫然。光着脚，衣服破了，手臂上满是伤痂。他们是怎么折磨他的？
「西奥，看着我。」彼德抓着他的肩膀说。「你受伤了吗？你能走路吗？」
他哥哥眼中似乎浮现一抹光芒。西奥没完全回神，但至少闪现了一线生机。
「天哪，」凯勒柏说：「那是芬恩。」
那男孩指的是躺在几米之外的地板上那团血淋淋物体。彼德原本以为那是牲口的残骸，但是看清楚细节之后发现，那团血肉是半个人，有躯干、头和一条手臂，只是那条手臂弯曲成奇怪的角度，躺在那死人的额头上。腰部以下全不见了。那张脸，正如凯勒柏所言，是芬恩．达瑞尔的脸。
彼德搂紧西奥的肩膀，莎拉和艾莉希亚一起扶默萨蜜站起来。「西奥，我要你试着走走看。」
西奥眨眨眼，舔舔嘴唇。「真的是你吗，老弟？」
彼德点点头。
「你......来救我。」
「凯勒柏，」彼德说：「来帮我。」
彼德拉着西奥站起来，一条手臂搂着他的腰，凯勒柏从另一边架着他。
他们一起跑。
他们跑进黑漆漆的隧道，冲进奔逃的群众里。大家都往出口挤，又推又拉。欧森站在上方，挥手作势要大家穿过出口，高声嘶喊：「跑上火车！」
他们挤出隧道进了院子。每个人都冲向开敞的大门。在黑暗与混乱之中形成了一个瓶颈，太多人想同时穿挤过狭窄的开口了。有些人想翻过围墙，攀着铁丝网往上爬。彼德看见有个男的从围墙顶端仰背掉下来，大声尖叫，一条腿缠在倒刺铁丝上。
「凯勒柏！」艾莉希亚大叫：「扶好小默。」
群众在他们四周涌动。彼德看见艾莉希亚的头在人群中冒了出来，而那缕熟悉的金发是莎拉的。她们两个在人潮推挤中走错方向了。
「小艾！妳要去哪里？」可是他的声音被另一个响亮的声音盖住。一个长长的单音划破空气，似乎从某个方向而来，但却又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
迈可，他想。迈可来了。
他们突然被往前推，惊慌的群众迸现的能量让他们几乎足不踩地。但彼德还是想办法拉住哥哥，他们穿过大门，又陷入另一群想挤过两道围墙之间狭窄空隙的人潮里。有人从后面撞上他，他听见那人咆叫一声，脚步一颠倒在众人的脚下。彼德拚命往前挤，又推又拉，用身体当成攻城锤，直到最后终于挤出第二道门。
铁道就在正前方。西奥似乎也打起了精神，卯足更大的劲让自己往前挤。在黑暗与混乱之中，彼德看不见其他人。他喊他们的名字，但是在四周蜂拥而过的人群中听不见任何回答。道路通向一个隆起的沙丘，爬到接近顶端时，他看见一道光线从南方射来，紧接着又一声响亮的喇叭声，他看见了！
一个巨大的银色物体朝他们驶来，像把刀划破黑夜。顶上射出一道光柱，照亮了群聚在铁轨四周的形影。他看见凯勒柏和默萨蜜在前面，跑向火车头。依然扶着西奥的彼德跳下路堤，他听见煞车的尖鸣。大家都跟在火车旁边跑着，想抓住火车。火车头开近之后，舱盖打开，迈可探头出来。
「我们不能停！」
「什么？」
迈可把手圈在嘴边大喊。「我们得让车一直开！」
火车的速度已经放慢得像爬行一般。彼德看见凯勒柏和霍里斯举起一个女的，抬进挂在火车头后面的三个车厢之一。迈可帮忙拉默萨蜜爬上梯子到车厢里，艾美在她后面推。彼德开始拖着哥哥跑，想加快速度爬到梯子上，就在艾美钻进车厢时，西奥也抓住梯子，开始往上爬。西奥爬上顶端之后，彼德也一把抓住，攀上梯子，双脚凌空晃荡。突然，他听见背后传来枪声，子弹飞过车厢两侧。
他把门在背后用力关上，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拥挤的舱房里，有上百个小灯闪闪发亮。迈可坐在控制面板前，旁边是碧莉。艾美坐在迈可椅子后方的地板上，眼睛圆睁，膝盖自卫似地抵在胸前。在彼德左边有条通向后面的小走道。
「见鬼了，彼德，」迈可从椅子里转身问：「西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彼德的哥哥瘫坐在走道的地上。默萨蜜把他的头抱在胸口，屈起血淋淋的腿跪坐着。
彼德面对车厢前方说：「这里有医药箱吗？」
碧莉交给他一个铁盒子。彼德打开来，拿出绷带，缠成一块纱布。他撕开默萨蜜腿上的裤子，露出伤口，一大块破皮和血肉出现在眼前，把绷带放在上面，要她压好。
西奥抬起脸，眼睛一眨一眨的。「我是在作梦吗？」
彼德摇摇头。
「那个女孩是谁？我以为......」他没把话说完。
彼德这才心一惊，想了起来，发现自己作到了。好好照顾你的兄弟。
「我们待会有空再说，好吗？」
西奥勉强挤出微笑。「你说了算。」
彼德走到驾驶舱前面，站在两个座位中间。透过挡风玻璃护板上的那条细缝，他能看见在车头灯照耀下的沙漠景色，以及在他们下方延伸的铁轨。
「巴柏寇克死了吗？」碧莉问。
他摇摇头。
「你们没杀掉他？」
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怒火冲天。「欧森死到哪里去了？」
他还来不及回答，迈可就插嘴说：「慢着，其他人呢？莎拉呢？」
彼德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和艾莉希亚在大门口。「我想她应该在后面的车厢里。」
碧莉再次打开驾驶舱的门，探了出去。她的头缩回来。「希望大家都上车了。」她说，「因为他们来了。加快油门，迈可。」
「我姐姐很可能还在下面！」迈可大吼：「妳说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人的。」
碧莉一刻也不等地越过迈可，把他往椅背上推，伸手抓住面板上的一根杆子，大力往前推。彼德感觉到火车加速了。面板上的一个数位读数动了起来，数字迅速爬升，三十，四十，五十。然后她冲过彼德身边，跑走道上，那里有座贴墙的梯子通到天花板上的另一个舱门。她灵巧地爬上去，转开旋轮，对着火车后面喊道：「葛斯，上来，快点！」
葛斯往前跑过来，拖着一个帆布袋，一打开露出一堆短管猎枪。他递一把给碧莉，拿一把给自己，然后抬起那张沾满油渍的脸看彼德，交给他一把枪。
「如果你想跟来的话，」葛斯粗声粗气地说：「你或许要记得，随时低着头。」
他们爬上梯子，碧莉领头，接着是葛斯。彼德的头钻出舱盖时，一阵强风迎面袭来，吹得他马上低下头。他吞了吞口水，压抑心中的恐惧，再试一次，轻松地爬出开口，把脸转向火车头的方向，俯卧在车顶上。迈可从底下把枪猎递给他。他爬起来转成蹲姿，试着在手里抱着枪的情况下找到立足点。风打在他身上，一股持续不断的压力拚命要把他推倒。火车头的车顶是拱形的，中央有块平坦区域。这时他面对火车后方，快要被强风吹得失去平衡，但碧莉和葛斯已经远远领先他了。彼德看着他们跃过第一节和第二节车厢之间的空隙，往后面去，隐没在狂啸的漆黑夜色里。
他起初只看见后方一片闪烁的绿光，原来是病鬼。在嘈杂的引擎声与铁轨、轮子的吱嘎声中，他听见碧莉不知喊了声什么，但听不清楚。他深吸一口气，闭住，跳过与第一个车厢之间的空隙。部分的他在想：我在这里干嘛啊，我在驶动的火车车顶上干什么啊？但另一部分的他接受事实，事实尽管如此离奇，但似乎却是今晚这一连串事件不可避免的结果。那些绿光更接近了，散开成大片矩形的光点，彼德这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不是十几二十只病鬼，而是好几百、好几千只病鬼所组成的军队。
众鬼。
巴柏寇克的众鬼。
第一只病鬼现形，腾空跳上火车后面时，碧莉和葛斯开枪。彼德才走到第一节车厢大约一半的地方，火车突然抖动了一下，他觉得双脚开始打滑，猎枪竟然就这样掉了，落到车下去。他听见一声尖叫，等再抬头时，却看不见人影——碧莉和葛斯原本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车头往前猛烈一冲，他整个人向前滑，再次失了去立足点。地平线崩塌了，天空不见了。他肚子贴地往车顶有斜度的侧边滑落，眼看着就要飞出去的时候，他在一块护板上抓到一道窄窄的金属边。这时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了。在疾速飞驰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堵墙从旁边掠过。他们是在隧道里，穿透山脉的隧道。他牢牢抓紧，双腿晃荡，拚命爬上火车的侧边。这时他感觉一股风从底下吹上来，是车厢的门打开了，有好几只手伸出来抓住他，拉进车里。
那是凯勒柏和霍里斯的手。他们手脚忙乱地跌在车厢地板上，里面只有一盏提灯挂在?子上晃荡。车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影瑟缩在墙边，显然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开敞的车门外面，隧道的墙面飞掠而过，让整个车厢里灌满强风呼啸的声音。彼德爬起身，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是欧森．汉德。
彼德怒火中烧，抓住那人连身服的领背，拖到车厢墙边用力靠上去，前臂架着他的喉咙。
「你到哪里去了？你把我们丢在那里！」
欧森脸色惨白。「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在这一瞬间，他全明白了。欧森把他们诱到圈子里去当饵。
「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你打从开始就知道他是我哥哥。」
欧森吞了吞口水，彼德的前臂感觉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是的，裘德相信有其他人会来，所以我们才会在拉斯韦加斯等你们。」
车头又传来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往前倒。欧森挣脱了彼德的压制。火车又开出了隧道，回到开阔的旷野。彼德听见车外的枪声，一抬头，看见那辆悍马从旁边疾驰而过，莎拉坐在驾驶座上，手指紧抓着方向盘，艾莉希亚在车顶上操作迫击炮，连续对着火车后方开火。
「快出来！」艾莉希亚拚命对着最后一个车厢挥手。「他们就在你们后面！」
突然之间，车里的人狂声大喊，拚命想从开敞的车门挤出去。欧森抓住其中一个人，把她往前推。是咪拉。
「带她过去！」他喊道：「带她到引擎室去！就算车翻了，那里也会很安全！」
艾莉希亚对着他们挥手。「跳！」
彼德身体探出车厢。「开近一点！」
莎拉开近了些，飞驰的汽车距火车只有不到两米，就靠在他们下方的铁轨底座上。
「手伸出来！」艾莉希亚喊着咪拉。「我会抓住妳！」
那女孩站在门边，吓得一动也不动。「我没办法！」她哭着说。
又一声爆裂的碰撞声，彼德知道是火车高速压过碎落在铁轨上的物体。有个庞大的金属物从汽车与火车之间飞过，悍马霎时往外一歪，而就在这时，挤在门口之中的一个人突然往外跳，冲出车门。彼德还来不及说话，那人就已经跳进两车之间变宽的间隙里，进退不得。他的身体撞上悍马的侧面，伸长的双手勾住车顶，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可以撑得住。但是，他的脚很快就碰到地面，刮起一团尘土，随着一声尖叫，掉下车子不见了。
「控制好车子！」彼德大喊。
悍马又驶近了两次。每一次，咪拉都不肯跳过去。
「这样行不通。」彼德说：「我们得爬到车顶上。」他转头对霍里斯说：「你先上去。欧森和我可以推你上去。」
「我太重了。高筒鞋先上去，然后是你。我可以把咪拉抬上去。」
霍里斯蹲下来，凯勒柏爬到他肩上。那部悍马又往外开了，艾莉希亚对着火车后面不住开火。霍里斯站到门边。
「好，上去了。」
霍里斯身体一弯，一手抓着凯勒柏的脚，彼德抓着另一只，两人合力把那男孩往上举，让凯勒柏越过车门。
彼德也这样爬上去。在车顶上，他看见一大群病鬼已经穿过隧道追来了，分成三群，一群在他们后面，另外两群各追火车一边。他们像马那样快速奔跑，手脚并用大步往前跃动。艾莉希亚对着中间的那群开枪，因为他们离车子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有些倒下，是死了、受伤或只是吓呆了他看不出来，但整群病鬼跃过他们继续前奔。在他们后面另两群病鬼也追来了，宛如潮水那样一波波涌上，分开然后又聚合成原来的队形。
他趴在凯勒柏身边，伸手接住被霍里斯抬起来的咪拉。他抓住那吓坏了的女孩的手，把她拉上车顶。
艾莉希亚在下面喊着：「下来！」
三只病鬼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顶，但悍马车上的一声枪响，让他们跳走了。凯勒柏已经跳过车厢之间的空隙到车头引擎室，彼德伸手抓咪拉，但她僵在那里无法动弹，身体趴在车顶上，双手抱住车子，彷佛只有这火车才能救自己一命。
「咪拉，」彼德想拉她起来，「拜托。」
但她还是不动。「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下方有只长爪的手探了上来，抓住她的脚踝。
「爸爸！」
然后她就不见了。
他无能为力了。彼德往前冲，一跃而过车厢间隙，跟在凯勒柏后面钻进舱口。他叫迈可保持车速，拉开通往车厢的门，往后看。
第三节车厢满是病鬼，攀在车体上面，宛如一大群昆虫。疯狂涌动的一大群病鬼似乎也彼此争斗，又抓又吼，抢着要第一个挤进车里。尽管风声狂啸，彼德还是听得见车里人们的哀号。
悍马到哪里去了？
这时他看见了，悍马斜斜朝他们开来，在路面上猛烈跳动。霍里斯和欧森攀在那辆车的车顶上。迫击炮没用了，所有的弹药都用完了，病鬼随时会包围他们。
彼德探出车门。「开近一点！」
莎拉加快油门，开在火车旁边。霍里斯第一个抓住梯子，接着是欧森。彼德把他们拉进车里，然后对下面喊道：「艾莉希亚，跳过来！」
「莎拉怎么办？」
悍马又一歪，莎拉拚命想让车子与火车接近又不碰撞。彼德听见匡当一声，最后一节车厢脱?了，翻覆滚落在逐渐褪去的夜色里。
「我会拉她过来！妳抓住梯子就对了！」
艾莉希亚从悍马车顶跳过来，越过两车之间的空隙。但是距离突然拉大了，彼德彷佛在脑海里看见她摔落，手没抓着东西，身体翻滚掉落在两车之间的空隙里。但是她办到了，她构着梯子，用手撑着身体爬上火车。等双脚一踏进车厢，她就转身，探了出去。
莎拉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慌乱地想把来复枪插好抵住油门。
「插不住！」
「别管了，我抓妳过来！」艾莉希亚喊道：「打开门，拉住我的手！」
「不行！」
莎拉突然加快油门，那辆悍马往前冲，赶到火车前面。莎拉现在在火车轨道上了，驾驶座的门敞开来，她猛踩煞车。
火车前方的大铲子撞上了车门，像把刀一样把门切下，车门滚落开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悍马往右一偏，只有两个右轮着地，滑下铁轨路堤，紧接着左侧重重落地。莎拉的车子又往外偏了，以四十五度的斜角穿过路面偏离火车。彼德只看见一阵烟尘，然后，莎拉重新回到火车旁边了。艾莉希亚伸出一只手到车外。
彼德大叫：「不管妳想干嘛，作就是了！」
艾莉希亚是怎么办到的，彼德始终没搞清楚。事后问她的时候，艾莉希亚只耸耸肩。她什么都没想，她说，只是跟着直觉走。事实上，要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彼德才会习惯她作的这些事——非比寻常的事，难以置信的事。但在那天晚上，在悍马与火车之间狂风呼啸的空隙里，艾莉希亚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个超乎人类所知的奇迹。他们全都不知道在火车头后方空间里的艾美准备怎么作，也不知道火车头和第一节车箱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欧森知道，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要他们带女儿到火车头去，说她在那里会安全无虞。但这也是彼德的事后之明。欧森当时什么都没说，在那样的情况下、在他们和他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也没有人忍心问他。
第一只病鬼冲向悍马时，艾莉希亚伸出手，从方向盘上抓起莎拉的手腕，用力一拉。莎拉随着艾莉希亚的手臂飞起，划出一道大弧形，就在车子突然偏离的那一剎那离开了车身。在这惊险万分的一瞬间，她的眼神与彼德交会，她的脚碰到地面了——她的眼神，是即将面临死亡，也知道自己快死了的人的眼神。但就在这时，艾莉希亚又用力一拉，把她拉了起来。莎拉的另一只手构到梯子，两人一起爬了上来。莎拉和艾莉希亚一起滚进火车里。
这时事情发生了。后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宛如雷电。火车头猛然前冲，摆脱了重量，车子里的一切似乎瞬间变得轻盈无比。站在开敞的舱门口的彼德被震得双脚离地往后倒，身体重重撞上舱壁。他想到艾美。艾美人呢？当他整个人跌落到地上时，他又听到一个声音，比第一声更响亮，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是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与金属的刮擦声，是后面的车厢从铁轨上跳起来，凌空飞起，然后像一大堆铁片滚落沙漠地表，车里的每一个人都死了，死了，死了。
他们在正午停车，来到了铁路的终点。迈可减速停车，告诉大家碧莉给他们的地图上指示，铁路的终点在卡利恩特镇。他们运气不错，火车能载他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多远？彼德问。差不多四百公里，迈可说。看见那山脊没？他指着挡风玻璃上的细缝。那里就是犹他州。
他们下车，置身在像是铁路调度场的地方，四周都是铁轨，散落着废弃的车厢——火车头、油槽、载货车台。这里的土地比较没那么干燥，有高长的野草，还有悬铃木，微风轻拂，带来一丝清凉。附近有水，他们听见鸟鸣的声音。
「我只是搞不懂，」艾莉希亚打破沉寂说：「他们究竟希望到哪里去？」
在确定摆脱病鬼追击之后，彼德在车上睡着了，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躺在西奥和小默旁边。迈可一整夜都没睡，可是最近这几天的煎熬让大家都累坏了。至于欧森，他或许有睡了一下，虽然彼德很怀疑。他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一个人坐在火车头外面的地上，瞪着空地。彼德告诉他咪拉的事情时，他没有追问细节，只点点头说：「谢谢你让我知道。」
「任何地方吧。」彼德想了想之后说。他很难说得上来自己有什感觉。前一夜的事件、在天堂整整四天的经过，感觉都像是高烧时的梦魇。「我想他们只是想要去......任何地方都好。」
艾美离开大家，走到空地上。有那么一会儿，大伙儿就只是盯着她，看她穿过随风摆动的草丛。
「你想她知道自己作了什么吗？」艾莉希亚问。
是艾美破坏链接器的。开关在驾驶舱后方，车头机组的旁边。迈可猜那大概是把柴油或煤油鼓轮和某种发电机链接在一起的装置，应该足以产生这样的效果，在车厢翻覆的意外状况之下，可以确保火车头的安全。这说得通，迈可说，只要想想就明白了。
彼德猜想是如此。但没有人可以解释，为什么艾美会知道要这么作，她为什么会去扳动开关。她的动作，一如她身上的所有事情一样，都超乎正常的理解范围。而且，他们再一次因为她幸免于难。
彼德看着她，看了好久好久。在及腰高的草丛里，她看起来像脚不着地，两手平伸，轻抚着柔如羽毛的草尖。他已经好多天没想起疗养所里发生的事了，但是此时看着她行穿草丛，那个奇特之夜的回忆又袭上心头。他很想知道，站在巴柏寇克面前时，她对他说了什么。她彷佛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一个他看得见、一个他看不见。而他们这一趟旅程的意义，就在那一个隐而未见的世界里。
「昨天晚上死了好多人。」艾莉希亚说。
彼德深吸一口气。尽管有阳光，他却突然觉得很冷。他还看着艾美，但心中却浮现了咪拉的影像——那女孩趴在车顶上，病鬼的手探上来抓她，把她拉走。失去了她踪影的那块空荡区域，以及她摔落时的惨叫声。
「我想他们早就死了很久了。」他说：「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得检查看看我们还有哪些东西。」
他们检查装备，摊在火车头旁边的地面上。他们有的不多，有六把猎枪，都还有几发子弹的手枪，一把自动来复枪，两个来复枪的弹匣，二十五颗猎枪子弹，六把刀，八加仑装在罐子里的水，还有更多在火车的备用水槽里。有几百加仑的柴油，但是没车可用。还有几块塑料防水布，三盒火柴，一个医药箱，一个煤油灯，莎拉的日记——他们离开小屋的时候，莎拉把日记从背包里拿出来，塞在她的运动上衣底下。但完全没有粮食。霍里斯说这里的野地可能有猎物，但他们不该浪费弹药，或许可以设些陷阱。说不定他们在卡利恩特能找到可以吃的东西。
西奥睡在驾驶舱的地板上。他想办法就记忆所及，告诉他们他所碰到的事，包括在购物中心遇袭的片断回忆，然后是在牢里的时间，以及那个老女人在厨房里的梦，他拚命想保持清醒，以及那个折磨他的男人。彼德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裘德。可是讲话对他来说很困难，最后他睡去，睡得很沉很沉，害莎拉还要对彼德再三保证他哥哥还在呼吸。默萨蜜腿上的伤口比她自己承认的更严重，但是不致危及生命。子弹射穿她的大腿上方，制造出一个看起来血肉模糊的伤口，但并没留在体内。前一夜，莎拉用医药箱里的针线缝合她的伤口，并且用火车头里小盥洗室水槽底下找到的酒精消毒。那想必让她痛得要死，可是小默非常镇定地忍受一切，咬紧牙关，握着西奥的手。只要保持伤口干净，她就会没事，莎拉说。如果运气好，她再几天就能走路了。
问题是要到哪里去？霍里斯提出了这个问题，彼德发现自己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他们无法继续前进。无论科罗拉多有什么样的情况在等待着他们，他都有比以前更强烈的意愿，觉得他们必须去找出来，更何况现在要回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霍里斯的说法也有道理。西奥、芬恩，以及那个艾莉希亚和默萨蜜认为是莉萨．周的女人都来自殖民地。不管病鬼发生了什么情况——很明显是有情况正在发生——他们显然都希望人活着。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去警告其他人呢？而且默萨蜜状况不佳，就算她的腿伤好了，但还能继续步行吗？他们没有车辆，武器的弹药也很少，很可能必须一路找吃的，可是这样会拖慢前进的速度，更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进入山区了，那里的地形势必更艰险。他们能期待一个孕妇一路走到科罗拉多去吗？霍里斯说他只是指出这些问题，因为总得要有人提，但他也不确定自己该有什么想法。另一方面，他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不管巴柏寇克是什么东西，他都还在，众鬼也是。掉头回去会让他们自己置身险境。
他们七个坐在火车头外面的地上——西奥还在火车上睡觉——讨论有哪些选项。自从离开之后，彼德头一次察觉到他们之间出现了不确定的气氛。火车和充足的装备给了他们安全感，或许是错误的安全感，但却足以推动他们前进。但现在，车辆与武器被剥夺了，没有食物，只有他们找到的这些东西，置身在四百公里外未知的野地里，科罗拉多似乎变得更遥远了。天堂的事情让他们每一个人都震惊不已。他们从没想过，在旅程中所必须克服的种种障碍里包括遇见其他幸存者，以及像巴柏寇克这样的东西存在——是只病鬼，但又不只是病鬼，拥有控制其他人的能力。
毫不意外的，艾莉希亚说她想继续前进，默萨蜜也是。但彼德猜想她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比艾莉希亚软弱。凯勒柏说他没意见，大家决定怎么作，他就怎么作，可是他一面说一面瞄着艾莉希亚，彷佛在说如果要投票，他会支持她。迈可也赞成继续走，提醒大家记得殖民地电池快没电的事，那是无可避免的情况。而科罗拉多所传来的讯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特别是在他们亲眼目睹了天堂的事情之后。
只剩霍里斯和莎拉了。霍里斯一心认为他们应该要回去，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只说他和彼德一样相信，作出的决定应该要取得全体一致同意。在他身边的火车阴影里盘腿而坐的莎拉，显然更拿不定主意。她瞇起眼睛望着野地，看着艾美继续独自在草丛里漫游。彼德这才想到，他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听见她说话了。
「我现在想起一些片段了。」过了一会儿之后莎拉说：「病鬼抓了我以后的事。但只是零零碎碎的。」她肩膀微微耸了一下，半是耸肩，半是打哆嗦，彼德知道她不会再多透露了。「霍里斯说得没错。而且不管妳怎么说，小默，妳都绝对不适合继续上路。可是我同意迈可说的，所以如果你要我投票，彼德，那就走吧。」
「所以我们继续走。」
她转开目光瞥了霍里斯一眼，霍里斯点点头：「是的，我们继续走。」
另一个问题是欧森。彼德对这人已经不像原先那么不信任了，然而，尽管大家都没明说，但他显然代表了某种程度的风险——至少有自杀的危险。从火车停下来之后，他就坐在火车头外面几乎一动也不动，眼神空洞的瞪着来时路。偶尔，他手指会摸着松软的泥土，抓起一小把，然后任由沙土从指缝间滑落。他看来像是在衡量自己的选项，但所有的选项都不太好，彼德很怀疑他的思绪到底飘到哪里去。
收拾行囊的时候，霍里斯把彼德拉到一旁。所有的猎枪和来复枪摆在一张防水布上，旁边一堆弹药。他们选择在或车上过夜——这里最安全——然后在早晨徒步出发。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霍里斯悄悄问，头朝欧森的方向歪了一下。霍里斯手上拿了一把手枪，彼德也是。「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我猜他要跟我们一起走。」
「他说不定不愿意。」
彼德想了想。「随他吧，」最后他说：「我们无能为力。」
这时已接近黄昏。凯勒柏和迈可绕到火车头后面，用他们在驾驶座后舱找到的水管从水槽里吸出水来。彼德传头看见凯勒柏正在打量被铰炼锁在火车下方的一个约一米见方的面板。
「那是什么？」他问迈可。
「是入口板，连接到地板下面的夹层空间。」
「那里有我们用得着的东西吗？」
迈可耸耸肩，忙着弄水管。「我不知道。去看看吧。」
凯勒柏蹲下来，转动把手。「卡住了。」
站在五米之外看着的彼德，浑身突然起了鸡皮疙瘩，一阵惊慌。他整颗心揪紧了。「高筒鞋——」
面板猛然打开，把凯勒柏震得往后倒，一个人影从管子里现身。
裘德。
所有人都伸手拿武器。裘德举起一把手枪扑向他们，他的半张脸已经被炸掉了，露出模糊的血肉与森然的骨头；有只眼睛也不见了，只剩一个黑洞。在这被拉长的一瞬间，他似乎是个极度不可能的存在，半死半生。
「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裘德咆哮。
就在凯勒柏身手抓起手枪，冲向裘德的时候，裘德开枪了。子弹正中凯勒柏胸口，让他整个人弹开来。就在这一剎那，彼德和霍里斯扣下扳机，对着裘德的身体疯狂扫射。
直到他们射光了枪里的子弹，他才倒下。
凯勒柏仰天躺在泥土地上，手还抓着子弹射进身体的地方，胸口浅浅地起伏。艾莉希亚冲到他旁边。「凯勒柏！」
鲜血从那男孩的指缝间流出来。他的眼睛，瞪着空荡蓝天的眼睛湿润润的。「该死！」他眨着眼睛说。
「莎拉，想想办法啊！」
死亡开始悄悄爬上凯勒柏的脸。「噢，」他说：「噢。」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攫住他的胸口，他一动也不动了。
莎拉哭了，大家都哭了。她蹲在艾莉希亚旁边，摸摸凯勒柏的手肘。「他死了，小艾。」
艾莉希亚用肩膀顶开她。「别说这种话！」她把那孩子软趴趴的身体搂在怀里。「凯勒柏，听我说！你张开眼睛啊！马上给我张开眼睛！」
彼德蹲在她身边。
「我答应过他的，」艾莉希亚紧紧抱着凯勒柏嘶喊：「我答应过他的。」
「我知道妳答应过。」他只能想出这句话。「我们都知道。没关系的，让他走吧。」
彼德轻轻地把凯勒柏的身体从她怀中接过来。凯勒柏的眼睛闭上，身体一动也不动躺在尘土里。他还穿着那双黄色的运动鞋——有只脚的鞋带松了——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凯勒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唯一的声响是草丛顶端的鸟鸣与风声，以及艾莉希亚半抽噎的呼吸声。
这时，艾莉希亚突然跳了起来，从地上抓起裘德的手枪，快步走到欧森坐着的地方。她双眼满是怒火。那柄枪很大，是长管的左轮枪。欧森一抬眼，就看见一个身影遮蔽了他的视线。她后退一步，用枪托划过他的脸，把他压倒在地，拇指压着保险，枪口对准他的头。
「你该死！」
「小艾——」彼德走向她，举起手。「他又没杀凯勒柏。把枪放下！」
「我们都看见裘德死了！我们都看见了！」
欧森鼻子里淌出血来。他没反抗也没躲开。「他是密友。」
「密友？什么意思？你老是这样含糊其词，我受够了。你给我讲清楚，真是该死！」
欧森吞了吞口水，舔掉嘴唇上的血迹。「意思是......你可以在不变成他们的情况下，成为他们的一员。」
艾莉希亚抓着枪身的指关节都泛白了。彼德知道她想开火，似乎无法制止她了，这事无可避免地将要发生。
「如果妳想开枪，就开枪吧。」欧森面无表情，生命对他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可言。「不重要了。巴柏寇克一定会来，等着瞧吧。」
枪管开始晃动，随着艾莉希亚的怒气而颤抖。「对凯勒柏来说很重要！他比你们那一整个他妈的天堂都还重要！他从来就无依无靠！我要替他报仇！我要替他报仇！」
艾莉希亚开始哀号，低沉的声音宛如动物的痛苦悲鸣，然后她按下扳机——但是没有子弹射出来。弹匣是空的。「干！」她按了又按，但枪里没有子弹。「干！他妈的！干！」她转身面对彼德，无用的手枪垂在手上。她靠在彼德胸前，哭了起来。
到了早晨，欧森已经离开了。铁轨通向涵洞，彼德不必看也知道欧森往哪里去了。
「我们该去找他吗？」莎拉问。
他们站在空火车旁边，收拾最后的一些行李。
彼德摇摇头。「我想没有必要。」
他们围聚在埋葬凯勒柏的地方，一棵悬铃木的树荫下。迈可从火车车身上撬下一块铁皮，用螺丝起子刻上字，然后用螺丝钉钉在树干上，当成墓碑。
凯勒柏．琼斯
高筒鞋
我们的一份子
所有人都围在墓边，只有艾美一个人走得远远的，站在高长的草丛里。彼德身边是小默和西奥。默萨蜜拄着一根迈可用水管作成的拐杖。莎拉检查过她的伤口，说她可以上路，只要他们别赶路就成了。西奥睡了一整夜，在黎明时醒来，现在看来就算没有更好，至少也在好转中。然而站在他身边，彼德还是感觉到哥哥身上缺了些什么，有些部分改变了，或者坏了，甚至是被夺走了。他身上有些东西被偷走，在牢里的时候、在作梦的时候、在和巴柏寇克在一起的时候。
但是他最担心的是艾莉希亚。她和迈可一起站在墓地尾端，胸前横抱一把猎枪，脸上因哭泣产生的浮肿还没消退。前一天下午到晚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一句话都没说。其他人可能会以为她只是替凯勒柏难过，但是彼德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她很爱凯勒柏没错，但这只是部分的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凯勒柏的不复存在不只奇怪，而且错得离谱，彷佛他们的一部分被切掉了。可是此时看着艾莉希亚，彼德知道她的痛苦是更深沉的那种。凯勒柏会死并不是她的错，彼德也这么告诉她。可是她还是相信是自己辜负了他。杀了欧森也无济于事，但是彼德忍不住认为那的确会有些帮助。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并没有更努力——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没努力——从她手上夺走裘德的枪。
彼德发现自己习惯性地等待哥哥开口，下达今天行动的指令。但哥哥迟迟未开口，所以他背起背包，开口说话。
「嗯，」他喉咙发紧。「我们大概该出发了。好好利用白天的时间。」
「外面有四千万只病鬼，」迈可一脸抑郁地说：「我们光靠两条腿能有什么机会啊？」
这时，艾美走进了他们的圈子里。
「他错了。」她说。
霎时之间没有人开口。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看艾美，还是彼此相望？惊讶得难以置信的眼神在圈子里急速交换。
「她会讲话？」艾莉希亚问。
彼德小心翼翼地走向她。他觉得艾美的脸变得不太一样了，在他听见她讲话之后。彷佛一个完整的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妳说什么？」
「迈可说错了。」女孩说。她的嗓音既不像成熟的女人，也不像稚嫩的孩童，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全无高低起伏，宛如念著书上的文句。「没有四千万。」
彼德不知道自己是该大笑还是大叫。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竟然开口说话了！
「艾美，妳以前为什么不说话？」
「对不起，我想我是忘了该怎么说话。」她兀自皱起眉头，彷佛对这个想法也很不解似的。「可是现在我记得了。」
所有人再度陷入沉默，吃惊得盯着她看。
「好吧，如果不是四千万，」迈可试探地说：「那有多少个？」
她抬眼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十二。」艾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