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当天晚上,我冲安德鲁发火了。我不是故意的,可这一整天里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就差对着月亮号叫了,而他恰好在我跟前。
一切都是从那对叫布鲁斯和布兰达的夫妇开始的,他们来自英格兰柴郡的麦克尔斯菲尔德市,看着人不错,其实不然。今天结账的时候,他们要求只付半价,否则就要到“猫途鹰(Trip Advisor)”旅行评论网站上曝光我们,把从入住以来的所有不满全部写出来,还威胁说,他们的留言一定会让所有人从此以后再也不光顾我们的旅馆。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气成这样呢?无线网络断了一个小时;晚上的吉他曲;一只孑孓独行的蟑螂。让我不爽的是,他们每天早上都会来投诉一次,每次都带着那种刻薄的微笑。一看那副样子我就知道,这俩人准没安好心。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培养出一种专门扫描麻烦精的雷达——真想不到,这种人竟然这么多,把敲诈勒索当作旅行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之一。
帕诺斯今天又没来上班;万吉利斯迟到了;安德鲁的电脑抽风了——我早就让他拿去修,他不听,结果把两封客人的预订邮件送进了垃圾邮箱。等发现的时候,客户已经在别处订了房间。睡觉之前,我们喝了一杯迈塔克瑟白兰地,这酒只有希腊本地的才好喝。即便如此,我的心情依旧不好,偏巧安德鲁这时候问我怎么了,所以我就炸了。
“你说怎么了,安德鲁?就他妈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我通常不怎么说脏话的……至少不会在我喜欢的人面前说。我躺在床上,看着安德鲁脱衣服,心里对自己感到无比厌恶。我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想要把一切都怪在他头上,自从和他一起来克里特岛生活就没好过;另一半却又深深地责怪自己,怎么会这样让他失望。但那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那种被事情牵着鼻子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无助感。这种为了几欧元被陌生人羞辱、喜怒哀乐都被客人的预订牵着走的生活真的是我要的吗?
就是那一刻,我忽然坚定地明白,自己必须回到英国。这个念头由来已久,我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安德鲁刷了牙,一丝不挂地走出浴室。他就这样,喜欢裸睡,身体的线条就像一尊古希腊雕塑——在文物花瓶上能看到的那种。而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像希腊人了。他的头发更加茂密蓬松,瞳孔的色泽更加深邃,走路带风、昂首阔步,这绝对是当初他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学教书时所没有的。他还长胖了些,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如今能经常看到他不穿西装时的肚子。他依然英俊,我也依旧爱他,可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需要和他分开一段时间。
我默默地等待他上床。窗户开着,我们只盖了一条薄被,临海是没有蚊子的,而我也更喜欢清凉的夜风,而不是空调的人造冷风。
“安德鲁……”我轻轻开口。
“怎么了?”要是我不出声,他能一秒入睡,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昏昏欲睡。
“我想回伦敦。”
“什么?”他猛地转过身来,用手支起身体问,“你说什么?”
“有些事需要我去做。”
“在伦敦?”
“不,我需要去萨福克郡。”他盯着我,满脸担忧。“不会太久的,”我说,“就两个星期。”
“这里没你可不行,苏珊。”
“可是我们需要钱,安德鲁。再没有进账我们连水电费都付不起了。再说,这件事对方出手很大方,一万英镑呢,而且是现金!”
*
我说的是实话。
那天,当特里赫恩讲完酒店里的杀人案后,又接着讲述了女儿塞西莉失踪的事。
“一声不吭就离开这种事不像她会做的,”劳伦斯说,“尤其还把女儿留在家里……”
“现在孩子谁在照顾?”我问。
“艾登在家,还有一个保姆。”
“什么叫‘不像她’?”波琳皱着眉,狠狠地瞥了丈夫一眼,“她就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更不会留下罗克珊娜不管。”她转头望着我,说,“我们已经快愁死了,苏珊。劳伦斯不承认,但我认为这件事一定和这本书脱不开关系。”
“我承认啊!”劳伦斯小声反驳道。
“还有别人知道她的想法吗?”我问。
“我说了,她是在布兰洛大酒店给我们打的电话,说不定很多人都听见了。”
“我是说,她有没有跟其他人聊过心里的疑惑?”
波琳摇了摇头:“我们从法国打了好几次电话,她都没接,于是我们打给了艾登。他没打电话通知我们,因为他不想让我们担心。不过,他在塞西莉失踪当天就打电话报了警,可惜警察并没当真……至少一开始没有。他们觉得那只是夫妻俩关系不好,闹矛盾罢了。”
“有这回事吗?”
“完全没有。”劳伦斯答道,“他俩一直很幸福。警察询问了埃洛伊丝,她是保姆,她也是这么说的。她从没见过两人吵架。”
“艾登是个好女婿,既聪明又勤奋。我真希望丽莎也能找到这么一个好男人。艾登也和我们一样担心得不得了!”波琳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像是在吵架。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着。她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戒了很久以后又复吸的人。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等我们回到英国,警察才终于决定调查,然而并没帮上什么忙。失踪当天,塞西莉遛过狗。她有一只毛茸茸的金毛巡回猎犬,叫作‘小熊’——我们都很喜欢养狗。她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离开酒店,把车停在伍德布里奇火车站。她通常会沿着德本河边遛狗。沿着河边有一条小路,一开始人还挺多,但是越走越荒凉,直到看见一片树林。树林的另一边有一条马路,顺着它走,经过马尔特山姆就可以回来。”
“所以如果有人要袭击她——”
“萨福克很少发生这种事,不过,是的,那条路上很多地方她都只能一个人,没人能看见她。”波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那天晚餐时间,塞西莉还没回来,艾登就有些担心,于是报了警。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上门来问了些问题,但并没有上心。直到第二天早上,小熊自己回到火车站,警察才意识到不对,开始认真调查,可是已经晚了。他们派了人、带着警犬搜索了整个马尔特山姆,又从那儿开始沿着河一路搜查回梅尔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一路上有田地、树林、泥滩……勘查了很多地方,却一无所获。”
“您女儿失踪多久了?”我问。
“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是上星期三。”
此话既出,三人一阵沉默。整整五天时间。这是一段漫长的、深渊般的黑暗,将塞西莉淹没其中。
“两位不远万里来找我,”我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究竟希望我做什么呢?”
波琳看了看丈夫。
“答案就在这本书里。”劳伦斯解释说,“《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您比任何人都了解。”
“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读过它了。”我诚实地回答。
“您曾和作者共事,艾伦·康威,这个人。所以您很熟悉他的思维方式。如果您能再看一遍,相信一定可以从中发现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如果您能亲自前往布兰洛大酒店,在那里身临其境地读一遍,或许就能发现我的女儿到底发现了什么,驱使她不得不打电话给我们。而我们说不定也能从中获知她身处何地、出了什么事。”
说到最后,劳伦斯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了什么事——也许她只是暂时离开几天。但我们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太低。她知道了一些很重要的事,而这对某人造成了威胁。然而这些想法还是不要告诉老两口的好。
“能给我一支吗?”我问道,自顾自地从波琳的烟盒里拿了一根。我的那包留在吧台后面了。抽烟的整个流程——抽出香烟、点上、吸一口——能为我匀出思考的时间。“我没法回英国去。”我终于开口了,“这里的工作太忙了。不过,如果您能把书留下,我会好好看的。虽然无法保证一定能发现什么,毕竟,我还记得小说情节,并不觉得和您的故事有什么特别的关联,但我会发邮件给您,我是说,如果……”
“不,不行。”波琳看起来很决绝,“您一定要亲自和艾登还有丽莎谈谈——包括埃洛伊丝。您还应该见见夜班经理德里克。弗兰克·帕里斯被杀那晚是他当值,他也接受过警察的讯问,还被写进艾伦·康威的小说里了——里面的角色叫埃里克。”她向我探出身体,恳求道,“我们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而且会付您佣金。”劳伦斯补充道,“我们有钱,只要能找到我女儿,花再多钱也在所不惜。”他顿了顿,又说,“一万英镑可以吗?”
闻言,波琳猛地转头、目光犀利地瞟了他一眼。看样子,那个价钱是劳伦斯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比夫妻俩原来商定的高了许多,说不定翻倍了。是我的迟疑迫使他这么做的。本以为波琳会出声阻止,结果她只是愣了愣,便放松了姿态,点了点头。
一万英镑。我想到了阳台上需要重新粉刷的地方;安德鲁需要的新电脑;出了故障的冰激凌展示柜;还有帕诺斯和万吉利斯总念叨的加薪。
*
“让我怎么拒绝得了?”那天夜里,在卧室里,我是这么回答安德鲁的,“我们需要这笔钱,而且说不定我还能帮他们找到女儿。”
“你觉得她还活着吗?”
“有这个可能。就算没有,或许我也能找出是谁杀了她。”
安德鲁坐起身来。他现在算是彻底清醒了,很担心我。我为刚才冲他骂脏话感到抱歉。“上一次你去调查凶手,结果可不怎么好。”他提醒道。
“这次不一样。这件事和我无关,没有私人牵扯。”
“所以更不应该管。”
“或许吧,可是……”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安德鲁知道。
“我本来也需要暂停,休息一下。”我说,“整整两年了,安德鲁,除了去圣托里尼岛休了一星期的假,我们哪儿也没去过。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一天到晚都在四处灭火、收拾残局,东边好了、西边又坏了。我以为你理解。”
“暂停旅馆的工作还是暂停和我在一起?”他问。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回去住在哪里?”他又问。
“我住凯蒂家,不会有事的。”我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胳膊,手心感受着他的体温和肌肉的曲线,“就算我不在,你也能把旅馆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会请内尔过来帮忙,也会每天给你打电话。”
“我不希望你走,苏珊。”
“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安德鲁。”
他没说话,我能看见他挣扎的表情。那是懂我的安德鲁和希腊美男安德鲁之间的搏斗。“去吧。”最终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
***
两天后,安德鲁开车送我去了伊拉克利翁机场。从圣尼古拉奥斯起,途经那不勒斯和拉特希达的那几段路风景绝美。群山绵延向天际舒展,景色壮阔而苍茫,是千年来未经尘世污染的美丽。驶过玛利亚小镇后,新建的高速公路两旁是迷人的乡村风光,再往下还有一片宽阔的白色沙滩。这秀美的景色竟让我生出一丝伤感来,因为知道即将离它而去。刹那间,经营波吕多洛斯旅馆的诸般烦恼不再萦绕心头,取而代之的是希腊风情万种的夜色、回荡的海浪和一轮满月,以及香醇的红酒和欢声笑语——我的乡野生活。
收拾行李时,我故意只用了最小的旅行箱。这是一种宣告,是对我也是对安德鲁承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商务旅行,很快就会回来。想法是好的,可当我一件件扫过衣柜里那些暌违两年之久的服饰,不知不觉间,床上便堆叠起一个小小的衣物山。此时回去,英国正值夏季,也就意味着天气一日之内可能忽冷忽热、潮湿与干燥交替;我会住在一座豪华的乡村酒店,这表示他们或许会对晚餐着装有所要求;整整一万镑佣金意味着我需要穿得正式一点,以免被人质疑专业性。
结果,当我们抵达伊拉克利翁机场时,我还是拖着原来那只硕大的滚轮行李箱,小小的轮子被压得向外歪斜,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安德鲁和我在候机室冰冷的空调房里,顶着刺眼的电灯光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他把我揽进怀里,说:“遇事多加小心,千万保重自己。到了联系我,用Facetime视频通话。”
“如果无线信号好的话!”
“答应我,苏珊。”
“我答应你。”
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臂,俯身亲吻了我。我冲他笑了笑,然后拖着行李箱走到一名身着蓝色机场制服、身材魁梧、表情严肃的希腊女孩面前,她检查了我的护照和登机牌,示意我可以过安检了。我转过身挥了挥手。
可安德鲁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