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
一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手机打视频电话给安德鲁。此刻应该是克里特岛的上午十点半,他应该已经吃完早餐、游完泳,看看旅馆上下没什么事需要照顾,便回到屋外的露台上,泡上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希腊式的、不是土耳其咖啡),然后看书。我离开前,安德鲁在看希腊作家尼可斯·卡赞扎基斯(Nikos Kazantzakis)的书,还跟我推荐来着——好像觉得我多闲似的。
视频电话无人接听,于是我又给他打手机,可却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我想着要不要打给内尔或者帕诺斯,又或者波吕多洛斯旅馆的任何员工,可那样会让人觉得我好像很着急。再说,我也不想把私事告诉他们。住在克里特岛就是这点麻烦,即便住在城镇里,每个人的心态都很乡村。
对于他至今尚未回复我的邮件一事,我依然感到困惑,并且有点不高兴。我又没有逼他什么,只不过坦诚讲出了自己的一些真实感受,然后建议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而已。这样很过分吗?安德鲁是回邮件比较慢,可是他肯定一看标题就知道是我发的。我知道,他的性格里有一些回避问题的成分,回避探讨感情或者“我们”。或许是久居远离尘嚣的地中海岛屿,日日暖阳高照,与世隔绝,甚至是变得懒怠,反正我遇到的不少希腊男人都是这样。
最终,我放弃了联系他。我只需要再在英国待几天而已。塞西莉·特里赫恩还没找到,而我已经基本上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一遍、能问的问题都问了。重读一遍小说并未带给我任何新的启发。而关于我自己的未来发展,迈克尔·比利已经多少透露出一些信息,那就是我不可能再重回出版行业,无论是不是自由职业。那我还有什么选择呢?只能乖乖回到波吕多洛斯,和安德鲁促膝长谈,看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下楼。早餐还是在那天和劳伦斯吃晚餐的同一个大厅里供应,服务生们穿着黑色的裤子和白色衬衫,都是从伍德布里奇买来的。早餐有自助式的传统选择:煎蛋、煎培根和焗豆子,都装在不怎么美观的老式加热炉里,闪着油光。我忽然特别想念希腊酸奶配新鲜西瓜,但只能老老实实地照着菜单点了餐,拿上笔记本和一杯美味的滴滤咖啡,找个位子坐下,等餐上桌。
刚吃了几口,我抬头一看,发现丽莎·特里赫恩出现在眼前。她朝我微笑——可惜,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我都能想象,她解雇斯蒂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副表情。
“早上好,苏珊。”她开口了,“介意我坐下吗?”
“请便。”我朝桌子对面空着的椅子指了指。
“说的也是,那我就‘主随客便’了。”她坐下,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一名侍应生走来问她喝不喝咖啡,可丽莎挥挥手让他走开,“毕竟您是酒店的客人,我们有义务照顾您。”
“照顾得很周到,谢谢。”
“您喜欢这座酒店吗?”
“酒店非常舒适。”我能嗅到空气里麻烦来临的味道,嘴甜一点总不会错,“难怪会如此受欢迎。”
“是的。而且现在正是旺季。实际上,我来就是想跟您聊这件事。您的调查进展如何?”
“这也谈不上是调查。”
“有任何关于塞西莉的消息了吗?”
“我昨天重读了小说《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些头绪。”我轻轻合上笔记本,仿佛在守护其中的秘密。
“一些头绪?”她垂眼看了看我面前的餐盘。我点得不多——面包上加了一个水煮蛋——可她的表情看起来倒像是我吃光了整个早餐自助流水线。“我想说的是,苏珊,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你现在住的房间价格是每晚两百五十英镑。而你不仅吃着酒店的食物,说不定还喝着酒吧的小酒,除此之外,你还成功说服我的父母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可到目前为止,他们从你这儿得到的唯一反馈都是关于先前那件案子的。在我们看来,你什么也没做。”
如果这都能算是没有不敬,那我真不知道她如果决心要冒犯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了莱昂内尔·科比对她的评价——“那家伙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我之前对莱昂内尔的评价太苛刻了。
“你父母知道你来找我这件事吗?”我问。
“其实正是我父亲让我来找你谈谈的。我们想要结束调查,并请你离开。”
“什么时候?”
“今天。”
我放下手中的刀叉,整齐地摆在盘子上,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用我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声音问道:“你是否告诉过令尊,在解雇斯蒂芬·科德莱斯库之前,你曾跟他发生过关系?”
怒火令丽莎满脸通红,脸上的伤疤因此更加奇怪地凸显着,仿佛一道新伤。“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她压低声音怒道。
“是你询问我的调查进展,”我提醒她,“我想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会让调查有截然不同的走向。你说呢?”
有趣的是,我一开始其实并不完全确定她和斯蒂芬的事,可丽莎没有反驳。又是这样——所有的证据就在眼前。第一天晚上和劳伦斯吃晚餐时,他就曾说过丽莎曾经挺喜欢斯蒂芬的,两人经常待在一起。可后来丽莎却解雇了斯蒂芬,科比认为是丽莎无中生有污蔑斯蒂芬。她和妹妹之间还有关于性的纠纷。“她们俩总爱拿男朋友的事做比较,争风吃醋”——这是劳伦斯说的。而我立刻想到,也许丽莎之所以不喜欢艾登·麦克尼尔,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种姐妹间常见的嫉妒。
“你听谁说的?”她厉声问道。竟然没有怒气冲冲地离开,这倒让我蛮惊讶的。换作我大概会走吧。
“你解雇他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做你的床伴了。”
“他是个小偷。”
“他不是。偷东西的是娜塔莎·马尔克,发现尸体的女佣。大家都知道。”
我只是重复了莱昂内尔·科比的话而已,没想到他又说对了。丽莎的脸色沉了下去,依旧压低声音抱怨道:“他胡说。”
“丽莎,”我说,“我已经安排了去诺福克郡的韦兰监狱见斯蒂芬,你没有必要对我撒谎。”其实真正撒谎的是我,我并没有收到斯蒂芬的回信——可我是不会告诉她的。
她眉头紧锁、怒目而视,眼中的怒火几乎可以将我的溏心水煮蛋凝固:“你凭什么会相信他说的话?那是一个已经认罪的杀人犯!”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杀了弗兰克·帕里斯。”
有趣的是,我嘴里说着不确定,但随着这句话一字字跃出唇间,我却无比确定那是真的。逮捕斯蒂芬的警察是一个只因他是罗马尼亚人就能把他关一辈子的家伙。逮捕他的证据简直薄弱得离谱——藏在床垫下的区区一百五十英镑?现在谁还会把偷来的钱藏在床垫下,又不是蹩脚喜剧电视节目里的老太太。而且他真的会为了这么一点钱,就甘愿冒险蹲大牢吗?
那件事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夜里忽然吠叫的狗;一开始挂在死者门上,后来却被人扔掉的“请勿打扰”指示牌;弗兰克·帕里斯关于看歌剧的谎言。还有,对我来说最大的疑问——如果艾伦·康威知道了凶手的真实身份(这肯定也是塞西莉·特里赫恩失踪的原因),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如果不是斯蒂芬杀的,那会是谁?”丽莎质问。
“给我一个星期,我会告诉你答案。”
她瞪着我:“我只给你两天。”
“也行。”我本打算据理力争,可转念一想,那样只会让她觉得我心虚。两天,至少表示我不会在今天午餐前被赶出去。
丽莎准备起身,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跟我讲讲你和塞西莉的事吧。”我说。
闻言,她重新坐下:“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关系好吗?”
“很好。”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呢,丽莎?你不希望我查清楚她到底怎么了吗?”她盯着我,于是我接着问,“你嘴边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是塞西莉弄的。”丽莎戒备地举起手放到嘴边遮住伤疤,“但她不是故意的。当时她才十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时你们在吵什么?”
“这和调查无关!”
“或许有关。”
“是为了一个男孩。不,不是男孩……是男人。你也知道小女生什么样。他的名字叫凯文,是酒店厨房的员工。那时凯文差不多二十岁,我和塞西莉都喜欢他,但他吻了我。仅此而已。某天我和他聊天、嬉闹,然后他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塞西时,她非常生气,说我抢了她喜欢的人。当时桌上有把刀,厨房用的刀,她顺手抓起刀就朝我扔过来,都没看准方向。可是刀刃还是划伤了我的脸颊,非常锋利。”她放下手,“流了很多血。”
“你还怪她吗?”
“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她太小了,下手没有轻重,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她和艾登呢?”
“他们怎么了?”
“上次我们交谈时,我感觉你似乎不太喜欢他。”
“我对他个人没有意见,只是觉得他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罢了。”
“你认为你妹妹爱他吗?”
“我想是爱的吧,不知道。我们从没聊过这些事。”
刚才的问题我故意使用了过去时态,但丽莎没有纠正。看来她也认为塞西莉已经死了。
“那你和斯蒂芬呢?”我继续问。
“我们怎么了?”
“告诉我你解雇他的真正原因。”
丽莎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和盘托出:“我是和他睡过几次,因为——有何不可?他长得帅,又单身,还特别主动!但他是个罪犯,一无所有,要不是因为我,可能早就睡大街了。所以,你大概可以理解为他是用这种方式还我的人情。”
“但我从来没有以此胁迫过他。要是你怀疑我解雇他是因为他不愿意再上我的床的话,那我真的要让你滚出酒店了,管你知不知道杀害弗兰克的凶手是谁。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听我的话,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也是乐趣之一。只要我勾勾手指头,他就会立刻跑过来。但是很可惜,不管你怎么想,钱就是他偷的——不是娜塔莎。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让他离开酒店的原因。对我来说,酒店比他重要多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椅子脚在地上划出一阵吱呀声。
“你只有今天一天和明天早上,苏珊,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她忍不住还是要加上最后一句,“离店手续中午十二点前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