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王的赎金
梅丽莎原计划和加德纳夫妇谈完后就立刻离开月光花酒店,可当她离开经理办公室后,却看见南希·米切尔坐在前台,于是停下来寒暄两句。南希自从酒店开业就在这里工作,她是一个善良可靠的小姑娘,是灯塔管理员的女儿。梅丽莎对员工都很好,因为她很清楚,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诟病为傲慢的女人。
“你好吗,南希?”她微笑着打招呼。
“我很好,谢谢您,詹姆斯小姐。”
可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好。南希平时就有些谨小慎微,总是一副担心做错事的样子,可今天的她看起来十分疲惫。她的眼睛红红的,如果不是因为劳累,那一定是哭过;长长的浅金色头发缠在一起。看来应该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可南希有男朋友了吗?尽管才二十岁出头,容貌也算得上出众,可她身上总有些地方让人觉得不易亲近,仿佛一幅被自作聪明的画师过度修饰的作品。这是梅丽莎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想法是,酒店可不能用一个哭哭啼啼的前台接待来宾。绝对不行。
“你没事吧?”她问。
“没事,詹姆斯小姐。”南希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
“父母还好吗?”梅丽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易近人。
“他们都很好,谢谢您,詹姆斯小姐。”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她环顾四周,只有她们两人,于是说,“我说,如果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聊聊。在我心里,咱俩算是老相识了,也称得上是朋友。”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听了这些话,南希的表情却近乎恐惧。“不!”她惊呼了一声,然后立刻降低了语调,“我的意思是……您真是好心肠,詹姆斯小姐,可我只是……只是家里有些事而已。我爸爸膝盖不方便,又总要上上下下地爬那么多级楼梯。”
刚刚她还在说自己的父母都挺好的。身为一名演员,梅丽莎能够立刻判断出一个人是否在撒谎。这姑娘已经让她有些不耐烦了。“行吧,我只是想说,作为前台,你是月光花酒店的门面。”她语带警告地说,“说实话,南希,你不能这个样子坐在前台。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回家去。”
“对不起,詹姆斯小姐。”南希尽全力振作精神,拼命挤出一个笑脸说,“我这就去洗手间补个妆,那样就好了。”
“去吧,照顾好自己。”
梅丽莎冲她礼节性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此番对话,不知为何,令她生出些莫名的疑虑。刚刚她说把南希当成朋友,换成别人一定受宠若惊,可她却似乎很震惊。加德纳夫妇是不是跟南希说了什么?她是不是对酒店的财务内情有所了解?
梅丽莎想了一会儿,并无头绪,决定先不管她了。可麻烦还远没有结束。快走到车旁时,梅丽莎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旁边,这让她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因为她知道那人是在等她。那是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因为淋了雨,有些皱皱巴巴的,脑袋上稀疏的几缕头发也被雨水浸湿。尽管用心刮了胡子,男人的下巴和鼻下的皮肤依旧隐约能看见黑乎乎一团。他看起来和这座海滨村庄格格不入,仿佛一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小混混。他身上有着很明显的东欧特征,即便没有开口说话,也能想象到他的口音。
“晚上好,梅丽莎。”他开口了。
“西蒙!真是太惊喜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要来?”
“因为要是我提前说了,就不会见到你了。”他边说边冲着梅丽莎微笑,仿佛这只是一句友好的寒暄,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句话有多真实。
“谁说的,我很愿意和你见面。”梅丽莎答道,神情开朗愉快,“但你应该提前说一声的,因为我现在赶时间,不能和你……”
“就五分钟,梅丽莎。”
“我得赶紧回家,西蒙。弗朗西斯要和我去看歌剧。”
“不行。我千里迢迢从伦敦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来找你,五分钟不算过分吧。”
她不想跟他争吵,尤其不能在酒店里,因为随时可能有客人进进出出。算了,聊就聊,早点结束早点离开。于是她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微笑着说:“当然不过分。我们去酒吧里谈吧,你要不要在月光花住一晚上?”
“我会的。”
“很抱歉现在我没法请你喝酒,都是那该死的执照法规害的。不过我可以叫人给你泡壶茶……”
说着,两人朝酒店走去。
毫无疑问,西蒙·考克斯并非真名,而是这个人抵达英国时的英文化名。原本应该是“瑟密恩(Simeon)”或者“瑟姆延(Semjén)”之类发音更重的名字。他是梅丽莎的经纪人在伦敦介绍给她认识的,说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在保险和银行业赚了一大笔钱,如今想要进军电影行业。这类人梅丽莎见得多了,不过凭良心说,西蒙比他们更有魄力一些——他真的出钱买下了一本小说的版权,然后改编成了剧本,并希望梅丽莎担当主演。
电影名字叫《女王的赎金》,属于历史爱情题材,时间设定为二十世纪。梅丽莎将饰演“阿基坦的埃莉诺”,她嫁给诺曼底公爵,也就是后来的亨利二世,并于一一五二年成为英格兰王后。电影的主线讲的是当上王后的埃莉诺,为了拯救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时被绑架的最宠爱的儿子理查德,想尽办法筹集赎金的故事。电影还有两个月就要开机了,所有演职人员合约都已签署完毕,只剩下梅丽莎迟迟没有动静。那份合约就躺在她的书桌上,一笔没动。
她已经决定不参与这部电影的拍摄。
刚开始她倒是很感动。电影剧本是由一位退休历史教师改编的,写得很好。此人曾为知名制片人罗伊·鲍灵和大导演安东尼·阿斯奎斯的影片担任过技术指导,后来决定自己创作剧本。埃莉诺这个角色是毫无疑问的绝对主角,整个片子里几乎找不出几个没有她的镜头……这样的角色不管谁来演,都会受到各种电影大奖评审的青睐。梅丽莎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演过英国电影了,她的经纪人再三保证,尽管电影预算不算太高,但一定会是一部让影迷们疯狂的好作品。他说这将是梅丽莎重返影坛的不二之选,这一点让她很是心动。
可惜的是,这部戏和大导演希区柯克的电影时间上有冲突,而后者更令梅丽莎期待。《超完美谋杀案》(她还不确定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将会是一部制作更加宏大、更受瞩目的国际化大电影,酬劳更是不菲。不仅如此,拍摄地点还是阳光灿烂的美国,而不是死气沉沉的谢伯顿制片厂。看着西蒙·考克斯自顾自地选了一张酒吧里的长软皮沙发坐下,梅丽莎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厌恶——对他也对自己。自己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答应出演一个毫无经验且名不见经传的制片人的戏?而且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直接过来找她?难道不应该先打电话给她在伦敦或者洛杉矶的经纪人商量吗?有话找他们说去。
事已至此,她只能想办法尽快结束谈话。反正——她提醒自己,他们将来很难再有任何交集了。
“梅丽莎——”男人开口道。
“不好意思,西蒙。”她打断他,“我不认为这场谈话很恰当。地点、时间都不太合适。”
男人吃惊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如果你对电影行业有多一点了解的话,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制片人不能直接找演员谈生意!你应该去找我的经纪人。”
“我找过你的经纪人,他说已经把所有材料寄给你了,可我却迟迟得不到回音。什么消息也没有!现在电影还有三个月——十周,就要开机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除了你。你的合约呢?为什么没来见导演、彩排服化道还有剧本!”
梅丽莎实在是受不了了。“很抱歉,”她说道,“事情有变,我决定不参演《女王的赎金》了。”
“你说什么?”男人的神情仿佛忽然被人揍了一拳。
“我不演了。”
“梅丽莎——”
“剧本的确很棒,也有很多出彩的地方,可是我觉得不适合我。”
“可这剧本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的经纪人也这么说!”
“很多女演员都能胜任这个角色。”梅丽莎想要起身离开,可男人直视着她,让她有些迟疑,“合同我还没签。实话跟你说吧,有另一部更好的电影邀约也在找我,所以我决定放弃这边。我非常遗憾,但还是预祝你旗开得胜——”
“你这样做会毁了我的!”男人有些哽咽,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些话,“我借了很多钱,那些人都是冲着你的名头才肯出钱的。导演、设计师、制片厂、编剧、卡司……整个宫殿布景都已经建好了,还有塔楼、耶路撒冷的城墙……这一切能够实现都是因为你。如果你这时候退出,我就完蛋了!”随着怒气的升腾,他的英语口音和流畅度在不断下降。
“这正是我刚才所说的,要是你对电影行业有丝毫了解就会知道,发生这种事简直是家常便饭。人们的想法经常改变,比如我!”她试着想要调动一些同情心,“我经纪人手里还有不少名演员,或许我可以请他——”
“我不想要别的名演员。我只想你来演。这是我们一开始说好的。”
“我们从来没有说好任何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真的,西蒙,这一切都不对。你不应该来找我,你没有权利对我施压。”
男人看上去就差心脏病发了,但梅丽莎已经不想再纠缠下去。她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赶紧回伦敦去,马上重新找人。”她说,“请不要再来找我说这件事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
西蒙·考克斯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垮了一样,陷进沙发里。他的一只手还搭在茶几上,手指却缓缓卷曲,最终紧紧握成一个拳头。酒店外传来车门狠狠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引擎隐隐的轰鸣。他依旧无法动弹。
有人走进酒吧,是前台的那个姑娘南希。她看着男人,一脸担忧。“您要喝点什么吗,先生?”她问。
“不、不用了,谢谢你。”
终于,他站起身,从南希身边经过,走出了酒店。一对夫妻正迎面走来,看到他明显吓了一跳,赶紧让道。
事后有人听见这对夫妻形容说,那个男人的双眼充满了杀意。
*
南希·米切尔坐在前台后,把刚刚梅丽莎和制片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不能怪她,她也不是故意偷听的,可酒吧门开着,大厅里又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看着梅丽莎·詹姆斯从酒吧里出来,走出酒店大门,于是走进酒吧去看那个名为考克斯的男人,又眼睁睁看着他也以同样的路线离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南希悄悄跟在男人后面出了酒店,正好看见他坐进一辆黑色的汽车里离开。她能看出那车是往塔利外通向克拉伦斯塔楼的路驶去。他是打算去追梅丽莎吗?
这本不关她的事。南希望着黑色汽车消失在远处,忽然意识到雨已经停了,只是蓄积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从树梢枝头滴落,在车道上形成一个个小水坑。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回到前台。还差十五分钟就到六点了——她的下班时间。加德纳太太负责值晚班到十点,然后由夜班经理接班。
她掏出一面手持镜,整理了一下仪容,忽然想起刚刚詹姆斯小姐曾说过,她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可是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哭过,希望詹姆斯小姐——尤其是她——也不会注意到。她竟然说她俩是朋友!南希听过关于这个有钱又有名的梅丽莎·詹姆斯小姐的许多事,并且是塔利的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也不曾怀疑过的事:梅丽莎装出一副善良温柔的样子,实则不然。
即便如此,她此刻确实需要一个朋友。想到此处,泪水便盈满了眼眶:她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她怎么会这么愚蠢?
上次去看柯林斯医生已是两周前,这件事南希没有告诉父母。她父亲身体健壮,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所以觉得别人也理应如此。一开始她也以为自己只是略有些小恙,然而柯林斯先生的诊断结果却令她惊惧莫名。
“我不知道你听到这个结果会不会高兴,南希,你怀孕了。”
“怀孕”这个词南希几乎从未听身边的人提过,更别说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即便他是个医生。它代表着一个对她来说极其陌生的世界,充其量只能说是略有耳闻,但却足以颠覆她的人生,包括她尚未了解的生活。“这怎么可能!”她压着嗓子低呼道。
“怎么这么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没有和男人一起过?”
南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双颊像火烧一样滚烫。
“如果你有约会对象,尽早告诉他。不管你做怎样的决定,他都应该参与。”
她该如何是好?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会怎样?无数的问题涌进脑海,却没有一个能找到答案。除非……除非这不是真的,说不定是医生搞错了。
“只有一次。”她低声说,泫然欲泣,双眼盯着地面,不敢看医生的眼睛。
“一次也足够了。”
“您确定吗,柯林斯医生?”
“百分百确定。你要不要跟我夫人谈谈?或许那样更方便些,都是女人?”
“不要!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这……人们早晚会发现的。你的肚子已经开始长了,再过一个月……”
就会很明显了!她伸手抚着小腹,手指下意识地用力。
“我必须要给你做更细致的检查,也请你一定要去巴恩斯特珀尔的大医院检查。你很年轻,身体很好,所以不必担心……”
什么叫不担心,这简直是要命的事。除了担心,南希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
“你想跟我说说孩子父亲的事吗?”
“不!”她不能再多说什么了——这件事至少要先让那个人知道。可是,这叫她如何开口?
“最好是你俩一起来复诊,这样对你更好。”柯林斯医生能够看出南希有多难受,于是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他叫什么?”他问。
“约翰。”南希脱口而出,“本地人。我和他是在比迪福德认识的,我们……”她咬了咬嘴唇,“只有一次,医生,我没想过居然……”
“要喝杯茶吗?”
南希摇了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柯林斯医生走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抚在她肩头。“不要太难过了,”他安慰道,“怀孕是一件美好的事,用我太太的话说,是奇迹,创造新生命的奇迹。而且你也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因年轻冲动而犯错的孩子。你得坚强一点……就算是为了孩子好。”
“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
“可这事你总得告诉父母吧,他们有权利知道。他们会把你暂时送到亲戚家去住一段时间,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南希。宝宝出生后就会找人领养,一切都会悄无声息。等你再回到这里时,一切将会照旧,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南希便去比迪福德的图书馆翻找医学类书籍,可惜并未找到她想要的内容。她必须阻止孩子降生。记得之前好像听人说过,喝大量金酒就能把孩子流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酒才被人叫作“灭母酒”吗?还有,之前在红狮酒吧的一个姑娘说,泡很热的热水澡也能有作用。于是,接下来的那个周六,南希便趁着父母去看电影的空当,把两件事一起做了。她一口气喝掉了半瓶“老汤姆”金酒,然后穿戴整齐直接坐进了一大缸热气腾腾的泡澡水里,水一直没到她的脖子。到了晚上,南希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她想这大概是两种办法起效了;然而第二天再去看柯林斯医生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改变。
最终她决定写信给那个叫作约翰的男人,也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她在信里清楚地说,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只可能是他的,因为她从未跟除他以外的任何男人私会过,希望能与他见面商谈。她说会保守这个秘密,只是觉得很害怕、孤立无援,不知该怎么办,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第二天早上,南希便收到了回信。那是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很重,这让南希很是惊讶。信封上用打字机打着她的姓名。看来他一定是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给我,南希想。然而当她拆开信封时,整个人却傻眼了。里面躺着十二张五英镑的纸钞和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和地址,那是伦敦贝克街的一位医生的信息。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回应更残酷?那张纸上并没有他的签名,字也都是用打字机打的,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查到本人的蛛丝马迹,也没有表示同情或宽慰的只言片语,甚至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把孩子打掉——这是唯一的信息。更令人惊异的是那笔钱——六十英镑整,显然经过了精心计算,并且全是用过的纸币。南希知道,他一定事先咨询过别人,因为如果非法堕胎需要六十英镑零两先令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扔进来一把硬币。
这封信让一切面目全非。
在此之前,南希一直为自己感到羞愧,一直责怪自己,可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孩子的父亲相认,一旦消息传出,将会是一场巨大的丑闻,并且最终受伤的还是她。到那时,她将不得不背井离乡,永远离开塔利。可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对策,她有办法让孩子的父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支付代价——并且远不止六十英镑。
南希·米切尔静静地坐在走廊里,看着时钟的指针一点点缓缓移动,默默地做出了抉择:孩子的父亲以为花这么点钱就能摆脱她,她要让他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