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暗降临
1
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温柔的光华洒向水上的塔利,却反衬得这座海滨村庄愈加幽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圣丹尼尔教堂尖锐的轮廓直指天际;灯塔的光穿不透仿若永恒般黑暗的海面;一条条渔船随着海浪沉浮,战战兢兢地,仿佛害怕被裹挟进虚空。一片昏暗之中,难辨卵石沙滩与海水的分界。
黑尔高级警督从“红狮”出发,走了一小段路,双脚紧扣地面。真奇怪,太阳一落山,什么声音都像被忽然放大了几倍。尽管之前一口答应了共进晚餐,此刻他却犹豫了起来。毕竟八年前英国和德国还打得不可开交,他对庞德那时在哪里、做什么也一无所知,敌友莫辨。同样的思维方式也适用于这件案子:庞德把自己置于和他平等的地位上,建议两人一同找出凶手,可事实真是如此吗?难道说他只能束手无策地坐着,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被白白夺走?
他刚给妻子打了电话,后者安慰了他一番。妻子说,她一直为他感到骄傲,即便他的职业生涯即将结束。不管塔利发生了什么,他都没什么可羞愧的。再说,他是不是把重点搞错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凶手,确保他不再继续作案,至于是谁的功劳并不重要。
毫无疑问,妻子说得对。她总是对的。
抵达月光花酒店时,阿提库斯·庞德正在接待区等他。看到他一个人,黑尔很惊讶。
“凯恩小姐不来吗?”他问。
“她早就回房间休息了。”
事实是,这位秘书拒绝了庞德的邀请,理由还是员工和老板一起用餐不合适。她觉得一个人待在楼上客房,倒上一杯热水、静静地读一本书、早早休息也是不错的享受。
餐厅装点得十分迷人,庄重而不浮夸。几乎所有的餐桌都被订满了,主要是带孩子的家庭。庞德提前要求了一个相对私密的位置,于是服务生带着两人来到一张置于凹墙处的餐桌,旁边有一扇半圆形的窗户。菜单上每道菜都只有两个选择。高级警督看着价格,眨了眨眼。
庞德注意到他的表情。“是我邀请您来的,今晚必须我请客。”他说,“当私人侦探就是这点好,有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自由花钱。”
“警局里也这样就好了,”黑尔回应道,“可惜局长最多只能接受火车站小吃店里冷冰冰的夹心面包的小票。就算如此,也得开三次内部会议、再写一大堆申请材料才能批下来。”
“在红狮住得还舒服吗?”
“出乎意料,还挺不错,谢谢关心。可惜看不到海景,我的窗外就是肉铺的后院,倒也算应景。”
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人都点了甜虾沙拉和多佛比目鱼。甜点可选橘子酱海绵蛋糕或水果沙拉。“要喝点酒吗?”庞德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毕竟还在工作。”
“已经七点多了,高级警督。我可不想一个人喝酒,请让我说服您也一起。就半瓶夏布利酒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服务员说的,后者立刻转身去取。
“嗨,既然现在是下班时间,又是您请客,我想您应该称呼我的名字,庞德先生。”
“您的名字是?”
“爱德华。”
“您可以叫我——您知道的,阿提库斯。”
“这是个土耳其名字吗?”
“希腊名,不过我出生前,父母就搬去德国生活了。”
“您的父亲是警察吗?”
“曾是。您怎么知道?”
黑尔微笑。他已经对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变得友好起来,并且后悔之前怀疑他。“我的父亲也曾是一名警探,我手下警长的父亲也是一名在职警察。警察似乎经常子承父业,挺有意思。巧的是,罪犯也是如此。”
庞德思考着他的话:“是啊,确实很有意思。这一点或许可以写进我的书《犯罪调查全景》里。”
“名字不错。”
“毕生心血。您父母都健在吗?”
“都很好。他们退休了,住在佩恩顿。我有一儿一女,两人都想当警察。警察系统正好在招募更多女警,这一点很值得高兴。”
“说不定哪天您女儿就当局长了。”
“那样可就太棒了。您有子女吗?”
庞德摇着头,有些伤心:“我没有这个福气。”
黑尔察觉自己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立刻转移话题:“您来英国之前也是私家侦探吗?”
“不,我是战后才来的,找份营生糊口。”
“那您干得挺不错,我很羡慕。您一定接触过不少令人惊叹的罪犯吧。”
“我很少为罪犯感到惊叹,我的朋友。”
“是吗?”
庞德想了想说:“他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可以骗过警察、钻法律的空子、瞒天过海、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他们才危险。”
“所以他们才很好预测。他们的危险之处在于,认为谁也无权阻止他们,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战场上的事就不说了,我想说的是:当一个人认定自己的行为是绝对正确的,那么无论他的目的或动机是什么,都会催生出最深的恶。”
前菜和白葡萄酒被端了上来。庞德尝了尝酒,满意地点点头。
“我并不想把晚餐时间变成案情讨论,”黑尔说,“可我不得不问,您对今天的调查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很多,并且您提供的口供笔录做得很棒。您的质询相当清晰有效。”
黑尔很开心。“可我依然不清楚凶手是谁。”他说。
“但您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是的。”黑尔知道庞德把回答变成了提问,但并不介意,“希望詹姆斯小姐消失的人有好几个,这座酒店的经营者就在其中。您看到那段说她找了伦敦会计公司的笔录了吧?”
“能问出这点很了不起。”
“这个,我查了她过去几个星期内的全部电话记录,发现她正计划联系一家伦敦的公司,对酒店经营展开全面审计。加德纳夫妇很可能对此不满,有可能走极端,因此除掉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另外,就是她的那个管家。那个母亲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们在厨房里问话时,您看到他了吧,就坐在餐桌边——坦白说,那副形象让我头皮发麻。电影制片人考克斯在案发当晚听见他们激烈争吵,声音大得能从大门口听见。我敢打赌,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考克斯先生本人又如何呢?”
“你是说西曼斯·卡克斯对吧!当天敲门的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所以狗才会吠叫。他可真是谎话连篇。要是梅丽莎·詹姆斯真的拒绝出演他的电影,多少毁了他的事业,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报复……人类最古老的动机之一。古希腊戏剧里多得是。”
“但要我说,我会把所有赌注都押到一个人身上,就是她丈夫。”
“是啊!弗朗西斯·彭德尔顿。”
“爱而不得有时破坏力堪比复仇。就我所知,他对梅丽莎可说是爱到痴狂。你说,要是被他发现梅丽莎跟别人有染会如何!你刚提到传统戏剧,那就不得不想到威廉·莎士比亚了。《奥赛罗》您一定读过吧,里面的苔丝狄蒙娜也是被人勒死的。”
“有意思。我也认为他是最大嫌疑人。”
“他显然是最后一个见过活着的梅丽莎的人,而他离开家的时间都是自己说的,没有别的证人。”
“他的车不见了。”
“他可以先开走,再走回来。别忘了,钱德勒母子俩听到有人从大门进来。”
“但那要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狗怎么会叫?”
“这倒是个好问题。”
“还有凶器的问题。”
“电话线。”
“说实话,我对这点感到十分困惑。”
“您是说——为什么不直接用手?”
庞德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吧,在我看来,电话线倒是降低了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杀害妻子的可能。但只是降低,不是排除。您能确认他那天晚上是否真的去看了《费加罗的婚礼》吗?”
“我们去剧院调查过,可观众有四百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每个人的身份。”
“您可以问问是否有人迟到,或者观众席里是否有人看起来心不在焉。”
“这个建议不错。我会去问的。”黑尔喝了口酒。他在家偶尔也会就着晚餐喝杯啤酒,但白葡萄酒算得上是难得的奖励了,“您记得他曾强调自己非常享受那场表演吧。”
“我确实在您的笔录里看到过。”
“虽然他也可能撒谎,但那话不像是一个刚勒死自己妻子的人会说的。”
庞德举起酒杯,半眯着双眼,也喝了一口。“凯恩小姐的观察是正确的,不是吗?”他说,“即便是水上的塔利这么一个宁静迷人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多人具备杀人动机和能力。”
酒店外,黑漆漆的海浪拍打着碎石沙滩。
2
灯塔里的两个孩子——马克和艾格尼丝·柯林斯还没睡着。他们躺在床上,十分开心。双层床在一间正圆形的房间里,而房间在高高的灯塔半腰处,每次探照灯的光束转到房间的两扇小窗前,都会引得墙上的影子跳一跳。简直就像冒险小说里的场景。
这个房间以前其实是办公室。南希的母亲布伦达·米切尔决定在里面放张双层床,这样每当有小孩来家里玩,就能感受睡在真正的灯塔里的奇妙体验。而她自己和丈夫以及女儿南希的卧室,都在灯塔底层旁边的一栋不那么有趣的建筑里,包括厨房、起居室和一间小小的厕所。一家三口就这么挤住在巴掌大的地方,很难说得上舒适。
南希·米切尔先前给他们读了几页马克带来的《纳尼亚传奇》,这会儿轻轻掖了掖两个小家伙的被子,关了灯,只留下地板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再过六个月,这个房间或许就会再次忙碌起来,只不过那将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这里会住进另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不知道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不敢问柯林斯医生,就算问了,他恐怕也不知道。
她轻手轻脚地走下盘旋的楼梯,穿过底层通往厨房的门。她的父亲正坐在桌前,母亲在灶台边忙活。今晚又吃炖菜,布伦达喜欢从肉铺买些碎羊颈肉,卖肉的人每次都会免费给她加几块骨头,这样就能熬汤了。尽管三个人都有工作,但钱似乎总是不够。两个女人赚的钱都必须交给父亲比尔·米切尔,由他在必要的时候发给她们,比如打理家务或者别的事所需的开销。麻烦之处在于,他发的钱总是远远少于她们上交的。
南希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六十英镑,就藏在枕套里。整座灯塔里根本没有任何隐藏之处。要是藏在衣服里,她很怕一不留神就会被母亲一起拿走,毕竟母亲负责家里的洗衣打扫。
“孩子们睡了吗,南希?”布伦达问。
“还没睡着,妈妈。我给他们念了故事,掖好了被子,可他们就是兴奋得止不住想往窗外看。”
“你该收钱。”比尔·米切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句话的字很少超过个位数。
“什么意思?”布伦达问。
“柯林斯医生和他老婆。”
“柯林斯太太对我们一直很好,而且看孩子她也给了额外的钱。”
“他们给得起。”
布伦达·米切尔把锅里的炖菜端到餐桌上,又拿来三只碟子。“南希,过来坐下。”她说着忽然顿住,仔细打量着女儿,然后问,“你还好吗?”
“是的,妈妈,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些憔悴,还有……”
看来母亲知道了。就算还不确定,但也已有所怀疑,并且很快就会知道。一旦知道,她肯定会告诉父亲。这种事布伦达不敢瞒着丈夫,就算南希求她,早晚也是瞒不住的,到那时,只怕会闹个天翻地覆。比尔·米切尔是惹不得的,一旦惹毛了他,立刻就会有人遭殃。南希已经记不清曾多少次看见母亲背上、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她自己也时不时会被他殴打。
可她心意已决。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当然举起餐盘递给父亲时她已下定决心,绝不能再等了。
明天就行动。
3
伦纳德·柯林斯和他的太太待在伦敦的酒店里,毫无胃口。不仅仅是因为冷冰冰的晚餐本身令人没有食欲——炸肉饼、煮胡萝卜和土豆泥。
抵达伦敦帕丁顿火车站后,他们立刻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位于林肯旅馆的律师事务所。公司的老帕克先生热情接待了他们,和他们握手,并领着二人经过一间间装饰优雅的大办公室,进入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一路上萨曼莎都能清晰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公司里的书记员和法务助理都盯着他们窃窃私语,这让她对即将听到的话生出无限遐想。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忽然成了大明星,以前梅丽莎·詹姆斯路过时,周围人就是这副神情。“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她想着,“而这件事将彻底改变我们的人生。”
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回这家位于伯爵宫附近叫作“阿莱恩”的简陋维多利亚式酒店。这个地方甚至连“酒店”都称不上,不过是两栋旧房子连在一起,铺上廉价的地毯而已,空气中满是油腻和旧衣衫的霉臭味。他们的客房很小,连觉都睡不好,单薄的窗户根本挡不住外面飞驰而过的汽车轰鸣。今时今日,他们难道不该换到丽兹高级酒店或者豪华的多切斯特酒店吗?
七十万英镑。
这简直就像中了彩票,突然天降横财——尽管萨曼莎从不买彩票。她连做梦都不敢想这么一大笔钱,恐怕十根手指加起来都数不清。
亲切的帕克先生为他们详细解释了遗嘱的内容和流程。首先是遗嘱认证,他们会指派一位法务代理将坎皮恩夫人的所有资产变现,其中包括位于曼哈顿的一套公寓、所有的艺术品、股票和公司股份。尽管萨曼莎是这笔遗产的唯一继承人,但坎皮恩夫人还将部分财产捐赠给了别人,包括一座图书馆、一家儿童福利院和几个慈善机构。但即便如此,最后留下的遗产数额还是接近七位数,并且全部赠送给了她记忆中的小女孩,也就是如今的萨曼莎·柯林斯夫人。简直难以置信。
“谁能想到是这样!”伦纳德叹道,连他也目瞪口呆,“我是说,看到那封信时,我还以为最多也就几千镑。我是开过玩笑,说你可能会成为大富婆,但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这是你的钱,应该由你来做决定。”
两人呆呆地盯着盘子里正迅速冷却凝固的饭菜。
“或许我可以给一个建议。”伦纳德又说。
“什么建议?”
“你看,我们的反应简直像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似的。看看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这难道不值得庆祝一下吗?”
“我拿不定主意,钱……”
“我希望你不是想说‘钱是万恶之源’这种话吧?”
“不是的。”
“或者‘钱买不到幸福’。这两句话或许都是对的,亲爱的,可你也要想想钱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床边庄园的屋子都快散架了:房顶漏水、所有的地毯都需要更换;每次给马克和艾格尼丝买衣服都要大两码,这样就算他们长个子也不用立刻买新的;而你呢,已经多久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了?”
“你说得对。”妻子握住他的手,“对不起,伦纳德。有时候连我也觉得,娶了我这样的人一定很辛苦吧。”
“谁说的。除了你,谁会愿意嫁给我!”
萨曼莎笑出了声:“我要把这笔钱用在咱俩身上,用在我们一家人身上。我还要捐一些给教会。”
“管风琴基金。”
“是的。”萨曼莎忽然严肃起来,“我想,上帝让我拥有这笔钱,一定也是希望我们能够过得好。”
“无论贫富都要携手相依,这是我们的誓言。变成有钱人又不是犯罪!”
“现在就开始吧。”萨曼莎松开丈夫的手,把刀叉坚定地放回盘子里,“我们不换酒店。反正只住一晚,在这笔钱真正汇进我的银行账户之前,不能浪费一分钱。但是,我也不要吃这种泔水一样的东西,这附近肯定有餐厅什么的。”
“我记得火车站附近有一家。”
“那我们出去吃。”
“尽情狂欢!”伦纳德·柯林斯站起来,给了妻子一个吻。
直到两人手挽着手走出酒店,萨曼莎才转头问道:“阿尔吉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们必须告诉他这件事,伦恩。如果真有帕克先生说的那么多钱,他早晚也会知道的。”她叹了口气,“再说,我想我们也应该分一些给他。毕竟他是我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子儿也不给,不太公平吧。”
“这个嘛,取决于你了,阿萨。他是你哥哥,不过要依我说,你姑姑本就没打算给他遗产。而且你也知道,就算给了,他也能立刻拿来打水漂——你不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萨曼莎没有说话,于是伦纳德继续,“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什么也别说。要是在事情还没处理完之前被阿尔吉侬知道了,肯定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吧。”
前面的街角处有一间意大利餐厅,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映在人行道上,看起来十分温馨。餐厅似乎还开着。
“意大利面和肉丸!”伦纳德·柯林斯开心地叫道。
“还有气泡酒!”
“这才对嘛!”
两人快步向餐厅奔去。
4
同一时间,阿尔吉侬·马许正在自己的卧室里——或者应该说,是教会小屋那间让他暂住的房间。他一只手里握着一大杯威士忌,另一只手攥着从妹夫写字台抽屉里找到的一封信。信已经反复读过多次了:乔伊斯·坎皮恩,哈伦·古蒂斯的妻子,遗赠……
他倒也不是有意窥探,因为那意味着要从心底里对萨曼莎和伦纳德的私生活感兴趣。但实际上,除了把他俩当成偶尔的避难所,享受一下免费的食物和酒精之外,他对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在阿尔吉侬眼中,他俩不过就是一个暴躁的乡村医生和一个宗教狂热分子的结合,前者一辈子就困在这个毫无希望的村庄里,而后者恐怕让婚姻变成了一出悲剧。
只是,敏锐的嗅觉告诉他,家里有事发生。自从到家那一刻起,萨曼莎和伦纳德的表现就很不寻常。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或给彼此使眼色,在他走进房间时忽然沉默……再然后,某天清晨,当他走进厨房时,萨曼莎正坐在餐桌前读一封信。她一见他进来便立刻收起来,可他还是瞄到了信纸抬头上十分正规的打印字迹,以及精致的白色信封。那是一封律师事务所的来信,他一看便知。
“坏消息?”他热心地问道,假装兴趣不大。
“不是,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萨曼莎匆匆收起信件的动作反倒告诉他:她在撒谎——一把对折起来塞进针织外套、放在紧贴心脏的位置,好像十分宝贝的样子。紧接着两人又神神秘秘地去了伦敦。这个消息宣布得十分突然,他们却刻意装得漫不经心,好像花整整五个小时去伦敦,在廉价旅店住一晚是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于是等他俩一离开家,阿尔吉侬立刻打了一通电话。他伦敦的一个朋友曾在纽约广告行业工作了三年,后因报销额度产生了一些误会而被公司辞退。他隐约记得此人似乎曾为哈伦·古蒂斯做过事。
“没有,我从来没有为他工作过。”泰瑞回答道,“不过倒是见过几次。他很有名,曾为美汁源果汁和比百美文具做过市场推广,还帮助成立了贝斯特韦斯特酒店。他从文案策划起家,最终在麦迪逊大街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他很有钱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你对他感兴趣吗,阿尔吉?可惜晚了点,他已经死了两年了。”
“我知道。”
“富得流油。他在中央公园旁有一套公寓。那可不是普通的公寓——而是顶层豪华公寓!他还有一辆杜森柏格敞篷跑车,可帅气了。我说,要是能让我摸摸也好。我不清楚他的公司卖了多少钱,但可以帮你查查。”
“可以麻烦你帮我详细查查吗?”
“我有什么好处?”
“说什么呢,特里,这可是你欠我的。”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请你在俱乐部吃饭。但这件事得动作快点,说不定是件大事。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自己的妻子,一个叫作乔伊斯·坎皮恩的女人。说不定这笔资产的数额会有公开记录。”
“我可以找人问问,不过他们都在美国。事后你可得好好犒劳我。”
“赶紧查吧。”阿尔吉侬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唯一继承人。
信件里的这几个字尤为扎眼。这不公平。他和萨曼莎一起长大,原本都是普通、快乐的孩子,关系也很好。可是突然有一天,炸弹从天而降,父母死了,从小到大的一切都被毁了,一切都变了。他还深深记得姑姑乔伊斯·坎皮恩说,以后将由她来照顾他们时的情景。打从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姑姑,讨厌她染得乌黑的头发、凹陷的脸颊和过分鲜艳的腮红。她的行事作风像个贵妇,住的地方却不过是伦敦西肯辛顿的一栋狭小简陋的房子。真不知道哈伦·古蒂斯看上她什么了?
姑姑一直对他不满意。她希望阿尔吉侬像妹妹一样找份稳定的工作,可妹妹的所谓工作,不过是在斯劳那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当小职员。姑姑还曾建议妹妹当会计或者牙医。她说自己有个表亲就是牙医,可以请他帮忙。二十岁出头时,阿尔吉侬对姑姑的怨恨几乎和他对德国纳粹一样深,觉得自己失去的人生都是他们的错——都是因为她,他才会堕落到不得不去做地下交易,甚至犯罪。
其实他并不是罪犯,不真的是。那天在皮卡迪利广场酒吧外的打架闹事也完全是碰巧而已。要是那天他没喝酒,肯定不会卷进去。他还记得庭审时,法官宣布以破坏公共秩序罪判他三个月刑期,乔伊斯姑姑看他的表情——比法官还要对他感到不齿!被法警带走时,他故意转过头冲姑姑吐了吐舌头,那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听说她收拾行李离开英国去美国生活时,他高兴得不得了。
而多年以后的今天,她又再次充分表达了对他的不齿。姑姑不仅向全世界宣告她更喜欢妹妹萨曼莎,还故意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阿尔吉侬心里有点小小的后悔,当初在法庭上不该冲姑姑吐舌头,这个举动让他付出了失去一半遗产的代价。可想想又觉得好笑,这女人就是个记仇的老太婆,就算不那样,她也不会给自己留一个子儿。
可是乔伊斯姑姑和妹妹萨曼莎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阿尔吉侬·马许从不轻易放弃。至今为止,他的一生都在战斗(包括在“疯人院”酒吧外的那场闹剧)。就比如“阳光仙境”公司,那可是他排除万难,在一系列失败生意的基础上建立的。尽管此刻遇到了些问题,但之前一直挺顺利,至少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成功的。萨曼莎或许有钱了,但阿尔吉侬手上却有关于水上的塔利的许多秘密,而萨曼莎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确定自己可以利用这点分得一笔不菲的财富。反正不管事实如何,先假定有这么一笔财富吧。
电话响了。阿尔吉侬过于迫切,差点把威士忌打翻。
“阿尔吉?”
“特里!你查到了吗?”
“还真挖到不少东西。你可坐稳了,兄弟,绝对会让你大跌眼镜……”
5
晚上九点半。
菲莉丝和埃里克·钱德勒坐在克拉伦斯塔楼用人区二楼的私人起居室里。两人一整晚都在听收音机。过了一会儿,菲莉丝实在是厌倦了一遍遍播放的喜剧插曲,起身把它关掉。现在母子俩只能在一片忧郁的安静中坐着,相对无言。埃里克提议给她倒一杯热可可——睡觉前他们总会喝一杯热可可——但菲莉丝拒绝了。
“我要去自首。”她忽然说,相当突兀。
“妈妈……”埃里克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我很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不,你明白的。你总是这样,我小的时候你就这样,你讨厌我。从我一出生你就不喜欢我,对不对?就因为我的脚有问题。然后爸爸离开了,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知道你希望离开的是我,死在战场上的是我,而不是他。”
菲莉丝抄起双手:“说这种话真是太可笑了,埃里克。你应该——”
“我不会去拿肥皂和清水漱口的!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了!”
母子俩平时总是轻声细语,他们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首要职责就是降低存在感,除非被召唤,否则绝不能影响到主人。可现在埃里克却对着母亲怒吼,菲莉丝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门,确定它是关着的。
“你不应该那么做的!”她咬紧牙关低声呵斥,“你不应该有那样的行为。”
“你以为我喜欢待在这儿吗?你以为这些年我很喜欢跟着你做事吗?”埃里克的胸膛猛烈地上下起伏,眼底蓄满了泪水,“你从来没有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想过,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的感受。”
儿子的这番话令她多少有些动容,可菲莉丝并没有走到他身边去,甚至都没有从座位上起身。“你不应该对那个警察撒谎。”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也不应该说那些话!”
“或许吧,但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们早晚会查出来的。你以为到时候还能瞒得住?”她再次抄起双手,“我已经决定了,埃里克,等这一切结束,警察也不再缠着我们的时候,搬去和我妹妹贝蒂生活。我已经工作得够久了。你说得对,我们总待在一起对彼此都不好。”
埃里克望着母亲:“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敢保证彭德尔顿先生会管你的。”她说着瞄了一眼主屋的方向,“他今晚跟你说过话吗?”
埃里克在七点钟时,为弗朗西斯·彭德尔顿送去了晚餐,一小时后,又帮他收拾了碗碟。这栋房子唯一剩下的主人一整天都没怎么出过房间,吃过柯林斯医生给的药之后,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后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那些食物他连碰都没碰过。
“他什么也没说。”
“唉,你得跟他多说说话。”
“他不让我说话,也不让我留在屋里。他会卖掉克拉伦斯塔楼,回伦敦的。”
“那是你的想法。”
埃里克·钱德勒声音颤抖着,几乎带着哭腔,这点让他的母亲很是不齿。“求求你,妈妈——”他抽噎道,“别丢下我。”
“我要离开你,埃里克,多少年前就该这么做了。如今你做了那样的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这些,菲莉丝站起身来重新打开收音机。播报员正好在介绍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母子俩坐着继续听,谁都不愿看向对方。菲莉丝的脸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埃里克则默默啜泣着。交响乐声骤然响起,欢快的华尔兹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6
走廊另一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努力整理着思绪。他既没有睡着,也不是醒着,而是昏昏沉沉地在半梦半醒间沉浮,拼命想要将梦魇与现实分开。他想要起来,但身子却一动不动,早上吃的药药效还没过。更要命的是那重压在心头的悲痛,失去梅丽莎·詹姆斯的悲痛——这个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深爱着的女人。每次想到她已不在,他便痛不欲生,只恨不能随她去了。
他侧过身子,然后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缓缓起身下床。身上穿的睡衣和睡袍还和早上见到高级警督跟那个德国人时一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们问了些什么。但愿没有说漏嘴。
他离开卧室,赤脚来到走廊。别墅里一片寂静,黑暗如浓云一般笼罩四周,仿佛触手可及,而他不得不拨开云雾才能前进。然而那张天鹅绒的幕帘此刻被人束了起来,他能听见用人起居室那边隐隐传来的华尔兹舞曲。他很想叫他们把音乐关上,却没有力气。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却一点也不惊讶自己又走到了那扇门前。打开门,他朝主卧里看去。那是记录他和梅丽莎过去四年婚姻生活点点滴滴的地方。不,这样说不对——到后来梅丽莎越来越常自己一个人睡了,这间主卧也渐渐变成了她的房间,而不是他们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屋内。弗朗西斯的目光扫过那张两人一起选的大床,还有梅丽莎从索尔兹伯里一家小小的二手商店里淘来的衣橱。他看见那两张窄长的床头桌,胃里一阵痉挛。他知道那台电话已经不在那里了,被警察带走了。弗朗西斯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与门框融为一体,不敢再向前一步。
他已决定要卖掉所有东西。他要卖掉这栋别墅和所有的家具。他要——
他的目光在卧室里来回扫视,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那座放在两扇窗户之间的抽屉式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露出一条缝。怎么会这样?从警察来一直到他们收拾好离开为止,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今天早上才看过,那只抽屉明明是关上的。他很确定。
他鼓起全部勇气走进卧室,仿佛冲破一层无形的结界。他走到衣柜前,伸手拉开了那只抽屉。那是梅丽莎收纳自己贴身私密物品的地方:丝袜、内衣等等。他一一检视里面的东西。它们的形状和梅丽莎穿过的余温都还清楚地印在脑海里。就在那时,在药物带来的昏蒙中,他还是发现里面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那是一条白色丝绸的睡裙,有花朵纹样的装饰,是他在法国买的。梅丽莎路过商店橱窗时,看见了这条睡裙,很是喜欢,于是回到酒店后,他又立刻跑回去把它买了下来,想给她一个惊喜。他伸手翻了翻抽屉里的其他东西,想确认是否自己记错了,或是衣服放错了位置。可他知道自己没有弄错。他见过那条睡裙,在警察整理好房间后被整齐地叠起来放了回去,他明明记得原本是放在最上面一层的。
是谁拿走了?谁会干这么下作的事?
弗朗西斯听着穿过黑暗飘来的乐曲,想到了埃里克·钱德勒,还有他平时看着梅丽莎的神情。他和梅丽莎曾当作笑话谈论过此事,可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现在他要立刻去用人起居室,他要当面和那对母子对质。可他太虚弱了,他病了,只能先等到明天早上。
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再次躺下。
7
和黑尔高级警督一起享用完美味的晚餐后,阿提库斯·庞德回到自己的房间。脑海中思绪万千,他还不想休息,于是点上一支香烟,推门来到房间正面的狭小阳台上。从那里可将面前的大海一览无余。宽阔的海面尽情向前舒展,直达天际,在月光的涂抹下勾勒出一条长长的直线。明月低垂,仿佛一只闪亮的眼睛,在世界尽头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静静地听着耳边潮水的律动,默默抽着烟。幽深的黑暗正向他诉说着什么,而他听得明白。
他不应该接受这个委托。
不应该来这个叫水上的塔利的村庄的,而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没能当面见到委托方。如果能和埃德加·舒尔茨先生当面谈谈,洞察出他聘请私家侦探的真正目的固然是好。“公司希望了解事情的真相和原委,这是我们欠她的。”——这是他在电话里的说辞。他还提到了别的理由,可那些都不是真的。他收到的信中也有些地方不对劲,尽管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问题,但依然令他担忧。
是他过于轻率了吗?尽管不曾看过梅丽莎·詹姆斯的电影,但庞德知道她曾为许多人带来欢乐,仅此一点便足够值得尊敬。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如此轻易决定插手调查。还有一个事实,就是经过整个星期的调查,警方仍未能逮捕犯人。当公立机构无能为力之时,是否就该由私家侦探来还社会以公道?这一点庞德并不认同。他从未把自己看作替天行道的英雄,而更偏向于一个管理协调者:一桩罪案,一个答案——他的职责就是把二者连接起来。
可现在他尚无答案。就目前搜集的信息来看,目前为止,他见过的人都有可信的理由证明案发时他们不在现场。弗朗西斯·彭德尔顿当时正在去往剧院的路上;菲莉丝·钱德勒和儿子待在一起,如果其中一人犯罪,另一人不太可能(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一无所知;柯林斯医生和太太两人待在诊所里;加德纳夫妇俩在酒店。诸如此类。
西蒙·考克斯呢?他的确有作案的机会,庞德想,可他并非冷酷无情之人。阿尔吉侬·马许?他宣称自己喝多了,一直在房间里睡觉。可他说的到家时间比他妹妹说的要早整整四十五分钟。
全都不对。庞德曾写过关于犯罪形态的研究,写过如何随着调查的深入,所有时间都能逐渐被串联起来,最终指向明确的答案——某某人肯定是凶手,因为只有那样,一切才能被合理地联系起来。凯恩小姐整理的十个关键时间点本该发挥这样的作用,就像小孩爱玩的连线游戏中的点一样:按照正确的顺序连接每一个点,就可以得到一幅图案。可惜并没有。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烟雾在眼前舒卷,并最终消失在黑夜里。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水上的塔利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庄里潜伏着浓浓的恶意,其实这一点在他刚刚抵达时就有所察觉。他能感觉到这份恶意就在身边。
他回到屋内,紧紧关上身后阳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