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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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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号角声骤然响起,撕破了这秋日清晨水一般的宁静——

年仅十一岁的亚伦停下手边的活,抬头望了望破晓时分披着紫色云彩的天空。晨雾依然浓厚,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熟悉的焚烧动物尸骨的刺鼻味。他在晨间的寂静中等待,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只希望一切都是幻觉。

不一会儿后,远方又传来两次号角声,一长声的,接着两短声的,分别表示南方和东方。声音来自森林边缘的村落。卡特家有不少人是父亲的朋友。亚伦身后的家门打开了,他知道开门的必定是以双手捂住嘴的母亲。

无须大人催促,亚伦继续干自己的活。其他日常琐事都可以慢慢来,但给家畜添草和挤奶等事丝毫不敢拖延。他将家畜关在畜栏里,打开饲料仓,给猪倒饲料,然后跑去拿牛奶桶。这时他母亲已经蹲在一头牛身子下了。他搬来另一张板凳,两人以熟练的节奏挤奶。牛奶喷洒在木桶上的声音听起来如同送葬的哀乐。

当他们来到第二头牛身边时,亚伦看到父亲正将家里最健壮的马——一匹名叫米希的五岁母马——套上马车,套马车的过程中。父亲的神色一直十分阴郁。

亚伦也不知道,这次他们家将面对什么?

不久,他们坐上了马车,朝森林边缘的村落前进。那里非常危险,距离拥有魔印守护的建筑物至少要一小时的路程,但是他们需要森林里的木材。亚伦的母亲裹着旧披布,一路上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我长大了,妈。”亚伦抱怨道,“你不用把我当婴儿一样抱得这么紧,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这样说也只是让母亲放心,并不是实话,因为他不能让其他小孩把自己看成是黏着母亲的小屁孩、软蛋——他已经受够了他们的嘲讽和笑话。

“我有点害怕。”他母亲很凝重地说道,“需要拥抱的是我。”

亚伦内心生起一股男子汉的骄傲,再度挨近自己的母亲。她其实骗不了他,但她每次都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哄他。

早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一股浓浓的黑烟,刺鼻的臭味,已预报了他们将面对的不祥讯息——有人正在焚烧尸体——这么早就开始生火,不等所有人来齐之后再祈祷,意味着死者不少,想要在黄昏前处理完一切,就得特事特办。

亚伦父亲的农场和森林村落之间的距离超过五里。当他们抵达时,木屋的残余火苗已被扑灭,其实是因为没东西可烧了。十五间房子,全部化为灰烬。

“可惜我的木材同样付之一炬。”亚伦的父亲朝马车侧面啐道。他扬起下巴,比向一堆焦黑的木材,那是伐木场这段时间的成果。想到自家畜棚那摇摇欲坠的篱笆还要再撑一年,亚伦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怒火。毕竟,他们损失的是一大堆上好木材。

镇长在他们马车即将停下时迎了过来。西莉雅是位严肃的妇人,高瘦的身形是那么坚毅,粗糙的皮肤黑得跟皮革似的;亚伦的母亲背后总称呼她“不孕的西莉雅”。长长的灰发盘在脑后,披着披肩,那仿佛是镇长的标志。她不允许任何人胡闹,这点亚伦曾在她的拐杖下尝到几次苦头。然而今天,很高兴她在场,就像亚伦的父亲一样,西莉雅让他多了一份安全感。尽管没有自己的小孩,西莉雅却表现得像是全提贝溪镇的大家长。没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冷静、睿智,当然,和她一样固执的人更少。和西莉雅站在一起,感觉像是站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很高兴你来了,杰夫。”西莉雅对亚伦的父亲道。“还有希尔维和小亚伦。”她说着朝他们点头。“我们需要所有帮手,就连这孩子也能帮忙。”

亚伦的父亲招呼一声,跳下马车。“我带了工具来。”他说,“告诉我们该上哪儿去帮忙。”

亚伦自马车后方取出宝贵的工具。金属在提贝溪镇十分稀有,他父亲对自己拥有的两把铲子、十字镐和锯子非常自豪,今天它们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到底死了多少人?”杰夫问——尽管他并不想知道真实的数字。

“二十七个。”西莉雅说。希尔维呜咽一声,捂住嘴,眼中泛着泪光。杰夫又吐了一口唾沫。

“还有幸存者吗?”他接着问道。

“有几个。”西莉雅说。“曼尼,”她举起拐杖,指向站在一旁呆望着火堆瑟瑟发抖的男孩,“在夜里一路跑到我家。”

希尔维倒抽了一口凉气。从来没有人能在夜晚恶魔攻击下跑这么一大段路。“布林·卡特家的魔印力场只撑到半夜。”西莉雅继续道,“他和他的家人亲眼目睹一切发生。还有一些人逃出了地心魔物的魔爪,跑到他们家求助,直到火势蔓延,吞没他们家屋顶。他们躲在燃烧的房子里,直到房梁开始倒塌,然后冒险在黎明前冲出屋外。地心魔物杀死了布林的妻子米娜和他们的儿子保罗,不过其他人都逃了出来。烧出的伤口会随时间痊愈,小孩也不会有事的,但其他人……”

她无须把话说完。恶魔袭击的幸存者常会在事后不久死去——尽管不是全部,也许不是大多数,但实在是够多了。有些人自杀,有些只是茫然地凝望前方,不吃不喝,最后衰竭而亡,除非能够撑过整整一年,不然不能算是恶魔袭击的幸存者。

“还有十几个人失踪了。”西莉雅说,语气中满是失望。

“我们应该想办法把他们挖出来。”杰夫严肃地说,看着眼前一片烧成废墟的断壁残垣,其中好几间都还在闪着火花。为了防止火种复燃,卡特家的屋子大部分采用石材,但只要有足够的火恶魔,加之魔印失效,就连石头也会燃烧。

杰夫加入一堆清理废墟、尸体的人群,男人和几个较强壮的女人把烧得发黑的尸体搬上推车,运往火葬堆。尸体必须被火化掉,没有人想要被埋在每晚都有恶魔爬出来的地底下。哈洛牧师挽起衣袖,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臂,将尸体一一扔入火堆,看着火焰吞噬他们,嘴里念诵着祷文,手却在空中比画着魔印。

希尔维和其他女人一起,把孩童们集合起来,排成队,在本镇草药师——克琳·崔格的指示下看顾伤患。但是草药无法减轻幸存者的痛楚。布林·卡特,绰号布林·厚肩,是个笑口常开的彪形大汉,以前会在亚伦他们来买木材的时候将他抛入空中。而此时,布林坐在自家废墟旁的灰烬中,垂头丧气。他双手紧抱在胸前,喃喃自语,似乎很冷。

亚伦和其他孩子的任务是担水,以及在焦黑的木堆中拣出还可勉强使用的材料。在凛冬之前尽管还有几个月的温暖时光,但不足以砍伐供全镇过冬的木材。他们今年又得焚烧牲畜的粪便取暖过冬了,到时候屋内和身上将会四处弥漫着干粪便臭味。

厌恶感再次朝亚伦袭来,他没有成为火葬堆里的尸体,没有在失去一切的震惊中撞墙——世上有很多事比满是粪便臭味的屋里还要凄惨。

天色渐亮,赶来帮忙的村民越来越多。他们来自鱼洞和镇中广场,来自博金丘以及潮湿沼泽,有些甚至从很远的南方前哨而来,家中多余的赈灾物资把车子堆得满满的。西莉雅忙着迎接他们,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告知大火带来的损失情况,然后分派救援任务。

不一会儿,陆续赶来帮忙的人就超过五十多人,男人们加倍努力,一些人继续清理废墟,挖尸体;另一些人则进入整个村落唯一还能挽救的屋子——布林·卡特的家。西莉雅扶起布林,搀扶大汉蹒跚地离开现场,人们清理屋内的瓦砾,搬入新的石块。其中几个人拿出魔印工具,开始重新绘制魔印,小孩则帮忙搬运干草,大人们上屋重铺茅草屋顶。夜晚降临前,这间屋子就能恢复大火前的样子。

亚伦被安排和科比·费雪一起搬运木材。孩子们已经拣出了不少还可勉强使用的木材,但和烧毁的相比只是一个零头。科比身材高壮,有着卷曲的黑发和毛茸茸的粗臂。他在一些小孩间很受欢迎,不过付出代价的是其他小孩,没有几个孩子能忍受他的辱骂,更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得起他的拳头。

科比折磨亚伦好多年了,其他孩子都视若无睹。杰夫的农场位于提贝溪镇最北边,距离孩童习惯聚集的镇中广场很远,所以亚伦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一人在镇上广场闲逛。对大多数小孩而言,让不合群的亚伦做替死鬼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每次亚伦跑去钓鱼,在前往镇中广场途中路过鱼洞时,科比和他的朋友就像早有预料似的,总在他回家途中的某个角落伏击他。有时他们只是骂脏话或推搡他,但有时他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地回家,然后他妈妈准会因为他与其他小孩打架而教训他。

亚伦受够了。这一天,他在他们截击他的地方不远处的草堆里藏了一根粗棍子,当科比和他的同伙动手时,亚伦假装逃跑,刚跑几步就摔到地上,取出木棍,回过头来大力还击。

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恶魔科比。他被打得惨叫连连,倒地不起。鲜血从耳朵不断淌出。威卢折断一根手指,加特的腿瘸了足足一个礼拜。这件事不仅完全没有让亚伦在小孩间建立起自己的威信,而且还挨了父亲一顿狠揍——只是,其他男孩从此都不敢来找他麻烦了。尽管科比的身体比亚伦要壮硕许多,但至今仍避之三舍,只要亚伦动作稍大,他就会吓得跑向一旁。

“还有活着的!”位于村落边缘一栋废墟前的比尔·贝克突然叫道,“我听见有人好似被困在地窖里了。”

所有人立刻停下手边工作,急忙冲过来。清理瓦砾太耗时,男人们直接挖掘,搬走地上的石块木炭,不久,他们挖开了地窖侧墙,把幸存者一一拖了出来。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如死鱼;但是幸运的是全都活着:三个女人、六个小孩,还有一个男人。

“科利舅舅!”亚伦尖叫道。他母亲随即冲了上去,搂住从鬼门关逃出来、步履蹒跚的兄弟。亚伦跑上前去,撑住他的另一条胳臂,扶住他站稳脚跟。

“科利,你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希尔维哭诉。科利很少离开他那位于镇中广场的店铺。亚伦的母亲常常提起自己以前怎么和弟弟一同经营蹄铁修理铺,直到一个叫杰夫的小伙子开始故意弄坏马蹄,借口去他家修蹄的故事。

“我是过来找安娜·卡特的——”科利有气无力地答道。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已把一整撮头发扯了下来。“匆忙中,我们刚打开地窖大门,他们就突破了魔印力场……”他膝盖一软,整个两百斤重的身子像山一样压在亚伦和希尔维身上,最后直接跪倒在被烧得发黑的焦土中,失声痛哭起来。

亚伦看向其他幸存者,安娜·卡特不在其中。

当小孩路过身边时,科利突然感到喉咙一紧。他认识他们、他们的家人,熟悉他们家的里里外外,甚至对他们家畜的名字都了如指掌。他们路过时和他短暂目光交会,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从他们眼中看见了攻击时的惨象——自己被推入某个狭窄的地洞,而其他挤不进来的人只得回头面对恶魔以及大火。他突然开始大口喘气,无法抑制,直到杰夫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在他们匆匆吃完冰冷的午餐时,小镇的另一端又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

“不会一天来两次吧?”希尔维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嘴。

“呸!”西莉雅回道,“中午?用用脑子吧,女孩!”

“那是?”

西莉雅不去理她,起身找寻带号角的联络员,安排他们回应对方的讯号。凯文·马许已拿出随身携带的号角,潮湿沼泽的居民都会携带号角,因为在沼泽中十分容易迷路,没有人希望当沼泽恶魔出现时还待在沼泽里。凯文的嘴鼓得像青蛙一样,吹出一连串音调。

“信使的号角。”蓄着灰胡子的克伦·马许告诉希尔维。他是凯文的父亲,也是潮湿沼泽的村长。“他们大概注意到了这边的浓烟。凯文正在用号角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我们的位置。”

“春天的信使?”亚伦问,“我们上个月才播完种啊!我还以为他们会像往年一样,要在秋收后才来。”

“去年秋天信使就没来过。”克伦埋怨道。嚼树根剩下的褐色泡沫汁液自他那缺了的牙缝中流出来。“我们都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以为今年秋天前信使也不会再带盐来了。或许地心魔物曾经攻陷了自由城邦,切断了我们之间的生命道路。”

“地心魔物绝不可能攻陷自由城邦的。”亚伦说。

“亚伦,闭嘴。”希尔维低声道,“真没礼貌,怎么能这样跟长辈说话!”

“让他说。”克伦道,“去过自由城邦吗,孩子?”

“没有。”亚伦承认。

“认识任何去过的人吗?”

“没有。”亚伦回道。

“那你凭啥说这种话?”克伦问,“除了信使,从来没有人到过自由城邦的任一座城市。他们是唯一有勇气穿过黑夜,周游天下的人。谁也说不出自由城邦和提贝溪有多大不同?如果地心魔物有办法攻陷我们,自然也可以攻陷他们。”

“老霍格就是来自自由城邦,”亚伦反驳道。洛斯克·霍格是镇上最有钱的男人。他是镇上杂货铺的老板。而他的杂货铺是整个提贝溪镇的交易市场。

“是呀,”克伦说,“老霍格还告诉过我,对他而言,一趟旅程就够了。他本来打算待几年就回去,后来觉得不值得冒险。所以你可以问问他自由城邦是否比其他地方过得安全。”

亚伦不愿相信这种说法,世上一定有安全的地方。但刚刚那个被逼入地窖的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他明白——夜幕降临,那将是恶魔的世界,对人类来说,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信使一个小时后才赶到。他是个高个子,三十出头,留着一头棕色短发,以及短而浓密的胡须。宽厚的肩膀上披着金属锁链编织而成的铠甲,外罩一袭黑色长斗篷,加上皮裤和靴子。他的坐骑是一匹气势非凡的棕色骏马。他接近时神情严肃,但抬头挺胸,傲气十足。他环顾众人,毫无困难地认出正在发号施令的地方官。他调转马头,朝她走去。

他身后跟着一辆由两头深棕色骡子拉的骡车。驾车的是位吟游诗人。他的衣服是由色彩明亮的花布拼织而成的,椅子旁放着一把精致的鲁特琴。亚伦从没见过那种像是浅红萝卜色的头发。而他的皮肤苍白得仿佛不曾照过太阳。他的双肩下垂,无精打采。

一年来一次的信使总会带位吟游诗人同行做伴。对于小孩以及某些爱凑热闹的大人而言,吟游诗人比信使还重要。就像亚伦印象中那样,以前每年来的都是同一位吟游诗人,头发花白,但个性开朗,活力十足。眼前这个新人比较年轻,而且看来有点阴郁。小孩立刻围了上去,年轻的吟游诗人精神为之一振,疲惫之态瞬间消失。亚伦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转眼间,吟游诗人已跳下骡车,在小孩的欢呼声中抛掷彩球。

包括亚伦在内的其他人都忘了手上的活,纷纷朝刚来的两位外来人围过来。西莉雅冲到他们面前,显然毫不让步。“信使来访不会让白天变得更长!”她大叫,“大伙快回去干活吧!”

人群中不少人低声抱怨,但大家还是都回去干活了。“你别走,亚伦。”西莉雅说,“过来。”亚伦将目光自吟游诗人身上移开,和信使同时来到她的面前。

“西莉雅·贝伦?”信使问。

“叫我西莉雅就行了。”西莉雅冷冷道。信使瞪大双眼,脸色一红,胡子上方苍白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他跃下马背,深深鞠躬。

“我很抱歉。”他说,“我没有多想,前任信使葛雷格告诉我人们是这样称呼你的。”

“很高兴得知多年来葛雷格在私底下是这样称呼我的。”西莉雅说着,不过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曾经如何叫你?”信使纠正道,“不过,他过世了,女士。”

“过世了?”西莉雅问,脸上浮现哀伤之情。“是因为?”

信使摇头。“病死,不是地心魔物。我叫瑞根,你们今年的信使,此行算是帮他遗孀的忙。从明年秋天开始,公会将指派新的信使给你们。”

“距离下次信使来访还要一年半的时间?”西莉雅问,听起来一副怒不可遏,甚至要发飙的样子。“少了去年秋天的食盐,我们差点熬不过冬天。”她说。“这在你们密尔恩或许不算什么大事情,但我们有半数的鱼肉都因为保存不当而腐烂,还有我们的信怎么办?”

“抱歉,女士。”瑞根道,“你们的镇远离大道,而付钱雇佣信使每年来回一个多月的旅程不是个小数目。自葛雷格生病后,信使公会的人才一直十分匮乏。”他轻笑一声,摇摇头,接着发现西莉雅的脸色显得更难看了。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女士。”瑞根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我们干信使的没有多少人会死在家里、床席上,通常我们都是死在黑夜的魔爪下,抛下年轻的妻子撒手人寰。你知道吗?”

“我了解。”西莉雅说,“你有妻子吗,瑞根?”她问。

“有,”信使说,“不过我和我的母马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妻子相处的时间要长,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对我来说却很痛苦。”他笑了笑。亚伦听得一头雾水,觉得有个不会思念你的老婆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西莉雅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如果你永远都没机会和她见面呢?”她问,“如果你和她仅存的联系就是一年一封书信往来呢?当有人告诉你这封信要迟到一年半的时候,你会是什么心情?这个镇上有些人的亲戚住在自由城邦,他们随信使一道离开,有些甚至已离开两代之久。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瑞根。对我们而言,书信就是一切,对他们来说也一样。”

“我完全同意,女士。”瑞根说,“但是做决定的人不是我。公爵……”

“你回去后会向公爵汇报此事,是吗?”西莉雅问。

“我会的。”他说。

“需要我写下来提醒你吗?”西莉雅问。

瑞根微笑。“我想我会记得,女士。”

“不要忘了。”

瑞根再度鞠躬,态度恭敬。“抱歉,在这样一个哀伤的日子来访。”他说着,目光飘向火葬堆。

“我们不能奢望事事如意——什么时候下雨、刮风,或是寒流来袭。”西莉雅说,“也不知道地心恶魔什么时候会突破魔印力场。尽管如此,还得继续过日子。”

“得继续过日子。”瑞根点头赞同。“有什么我和我的吟游诗人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身强体壮,也曾多次治疗地心魔物造成的伤口。”

“你的吟游诗人已经开始帮忙了。”西莉雅道,朝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变戏法的年轻人点头。“在大人忙碌的时候以歌声和戏法吸引小朋友的注意。至于你——接下来几天我必须忙着收拾这次攻击事件的残局。我没有时间发放邮件并念信给不识字的人听。”

“我可以帮忙念信,女士。”瑞根道,“但我不熟悉贵镇,无法独自发信。”

“没事的。”西莉雅说着,将亚伦拉到身边。“亚伦会带你前往广场的杂货铺。送盐过去时顺便将信件和包裹交给洛斯克·霍格。现在食盐到货了,所有人都会赶去杂货铺,而洛斯克是镇上少数几个识字的人之一。那个老骗子会抱怨、试图索要些小费。你就告诉他,最近全镇祸不单行,大家应该节制破费,共渡难关。教他发放邮件,并且念信给不识字的人听,否则,当下次镇民想要吊死他的时候别指望我会帮忙。”

瑞根仔细打量西莉雅,或许是想分辨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她冷漠的表情没有透露丝毫情绪。他再度鞠躬。

“快点去吧。”西莉雅说,“现在就走,你们还可以赶在大家准备解散前回来。如果你和你的吟游诗人不打算付钱到洛斯克那里租房间的话,这里的人都很乐意接待两位。”她催促两人离开,然后转过身去斥责那些看热闹的人。

“她总是如此……强势吗?”瑞根一边朝正在为最年幼的小孩们表演默剧的吟游诗人走去,一边询问亚伦。其他稍大些的小孩都被叫回去干活了。

亚伦哼了一声。“你该听听她和老人们说话是什么口气。你能在叫她‘贝伦’后全身而退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葛雷格说大家都这样叫她。”瑞根道。

“是的,没错。”亚伦附和道,“但是没人敢当面叫,除非他们活得不耐烦了。西莉雅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吓得跳起来。”

瑞根轻笑。“而且她还是老‘处女’。”他喃喃说道,“在我的家乡,只有‘母亲’们才会期待所有人听到她们的声音立刻跳起来。”

“这有什么区别呢?”

瑞根耸肩。“不知道。”他承认,“这是密尔恩的传统。世界因为人类而运转,而人类又是母亲繁衍的,所以她们有权主导一切。”

“这里不一样。”亚伦道。

“小镇当然不一样。”瑞根道,“你们没有多余的人力,但是自由城邦不同。除了密尔恩之外,其他城市都不太给女人说话的权利。”

“听起来很愚蠢。”亚伦说道。

“确实愚蠢。”瑞根同意。

信使停下脚步,将马鞭交给亚伦。“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说,然后朝吟游诗人走去。两人走到一旁交谈,亚伦看到吟游诗人脸色大变,一开始很气愤,接着变成好像在闹脾气,最后终于吵不过瑞根而一脸认命,瑞根则维持冷漠的表情。

信使的目光停留在吟游诗人脸上,回过头来朝亚伦招手。亚伦牵着马来到他们身边。

“……我不在乎你有多累。”瑞根说道,压低音量,语气严峻。“这些人有很多事情要忙,就算你一整个下午都必须跳舞、变戏法才能帮他们看好小孩,你也得给我去做!现在换上你的笑脸,开始工作吧!”他自亚伦手中抓起缰绳,塞到吟游诗人手里。

亚伦趁年轻的吟游诗人注意到自己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只见对方的脸上满是愤怒及恐惧。但当吟游诗人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时,表情立刻转变,瞬间又恢复成刚刚那个活泼开朗、跳舞逗乐小孩的男人。

瑞根带亚伦来到小骡车旁,一起上车。瑞根轻甩缰绳,掉转车头,驶向通往大路的泥泞小道。

“你们在吵什么?”亚伦在颠簸的路上问道。

信使看看他,接着耸了耸肩。“这是奇林第一次离城远行。”他说,“在有一整队人马和可以好好睡觉的大马车同行时,他表现得还算勇敢。但当我们在安吉尔斯和车队分道扬镳后,他就开始有些害怕了。夜晚出没的地心魔物让他在白天也紧张不安,他确实是位很糟糕的旅伴。”

“看不出来。”亚伦说着,回头看向正在原地表演转圈的那个男人。

“演戏是吟游诗人的专长。”瑞根道,“他们可以假装自己是其他人,假装到自己都深信不疑。奇林假装自己是勇敢的人。公会要他接受旅行测验,他通过了;但没有真的试过,你绝对无法得知人们在旷野的道路上度过两星期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们晚上露宿在大道上,怎么应付地心魔物呢?”亚伦问,“据我爸说,在土地上绘制魔印只是自找麻烦。”

“你爸说得没错。”瑞根道,“翻翻你脚下的杂物箱。”亚伦依照他的指示做,随即拿出一个以软皮革制成的大袋子。里面放着一条打着许多绳结的绳子,上面绑了许多比他手掌还大一点的亮面木牌。他瞪大眼睛,看着木牌上刻画的魔印。

亚伦立刻了解这是什么东西:便携式魔印圈,长度足以围绕整辆马车且绰绰有余。“在我们村镇里,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亚伦道。

“这种东西不好制作。”信使说道,“大多数信使担任学徒期间就是在强化制作这种东西的技巧,直到再大的风雨都无法抹除这上面的魔印。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不如画在墙上或门上的魔印可靠。”

“曾和地心魔物面对面接触过吗,孩子?”他说着,转头凝视亚伦的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对你张牙舞爪,而你和它们之间只隔着一道你根本看不见的魔印力场?”瑞根摇摇头。“或许我对待奇林要求过严了。他接受测试时表现得不错,尖叫了几声,不过那是意料中的事。然而夜复一夜地面对恶魔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人饱受心魔荼毒,总是担心会有落叶覆盖魔印,接着……”他突然发出嘶嘶声,朝亚伦挥出一爪,看到男孩吓得跳起来后哈哈大笑。

亚伦伸出大拇指抚摸木牌上那些闪着亮光的魔印,感受它们的魔力。每个绳结上都绑有一块木牌,看起来就和其他形式的魔印没什么两样。他算了算,总数超过四十块。“风恶魔没办法飞进这么大的魔印力场里吗?”他问,“我爸在田里架设魔印桩,防止它们降落其中。”

信使讶异地打量着他。“你爸可能只是在浪费时间。”他说,“风恶魔是强壮的猛兽,但它们需要助跑的空间或可供攀爬跳跃的物体才能起飞。玉米田里没有这两样东西,所以它们不会轻易的降落,除非看见什么难以抗拒的诱惑,比如某个胆大包天、露宿田地的小男孩等等。”他看亚伦的目光很像杰夫在警告亚伦不要小看地心魔物时的一样,好像他不知道这种事一样。

“风恶魔转弯的弧度很大,”瑞根继续道,“而且大多数风恶魔双翼展开的长度都是超过魔印圈的直径的。风恶魔想要闯入魔印圈是有可能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不过如果它真的闯入了……”他指向身旁的一根长矛。

“用长矛可以杀死地心魔物?”亚伦问。

“大概不行,”瑞根回道,“但我听说只要用矛将它们顶在魔印上,就可以令它们四肢瘫痪。”他轻松地笑了笑。“希望我永远不必验证这种说法。”

亚伦看着他,睁大双眼。

瑞根直视他的目光,表情突然转为严肃。“信使是危险的职业,孩子。”他说。

亚伦凝视他良久。“只要能够亲眼见识自由城邦,一切都值得。”最后他开口说道,“说真的,密尔恩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它是世界上最富有也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瑞根一面回答,一面拉起锁甲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刺青,上面刺的是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城市。“公爵的矿坑里富藏食盐、金属以及煤块。城墙和屋顶都绘制了顶级魔印,几乎没有机会测试屋子本身的魔印。当阳光洒落在城墙上,两侧的高山都相形失色。”

“我从来没有见过高山。”亚伦说,赞叹地伸手抚摸刺青。“我爸说高山只是比较大的山丘而已。”

“看到那座山丘了吗?”瑞根指着道路北边的山丘问道。

亚伦点点头。“博金丘,爬上那里就可以俯览整座提贝溪镇。”

瑞根点头问道:“你知道‘百’是个什么概念吗,亚伦?”

亚伦点头。“十双手的手指数量。”

“就算只是一座小山也比你们的博金丘高上百倍,而且密尔恩附近的山可不是什么小山包。”

亚伦双眼圆睁,试图想象这种高耸的景象。“它们想必碰到天空了。”他说。

“有些比天还高。”瑞根夸耀道,“站在上面,你可以俯瞰山腰的白云。”

“希望有一天我能亲眼看看那些高山。”亚伦说。

“等你长大后,可以加入信使公会。”瑞根说道。

亚伦摇头。“爸说离开家乡的都是叛徒。”他说,“他会边吐口水边这么说。”

“你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瑞根道,“光靠吐口水不能让事情变成事实。没有信使,就连自由城邦也会分崩离析。”

“我以为自由城邦都很安全?”亚伦问。

“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亚伦,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密尔恩人口众多,对抗死亡的能力远远高于提贝溪镇这种偏远山间小镇,但每年还是会有一定人数葬身于地心魔物之手。”

“密尔恩到底有多少人?”亚伦问,“提贝溪镇一共有九百来人,据说北方的阳光牧地也差不多。”

“密尔恩的人口超过三万。”瑞根骄傲地说道。

亚伦看着他,一脸迷惑。

“一万是一百的一百倍。”信使解释道。

亚伦想了想,然后摇头说:“全世界都没有那么多人。”

“有,而且还更多。”瑞根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只要你有胆量面对黑夜。”

亚伦没有再提问,他们在沉默中缓缓前进。

小骡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才抵达镇中广场,也就是提贝溪镇的交易中心。镇中广场四周有数十间绘有魔印的房屋,居民都是不须在牧场或田里工作,也不须捕鱼或伐木的人。想找裁缝或是面包老师、蹄铁匠、修桶匠之类的人,来镇中广场就行了。

镇中广场中央为供人集会的广场,耸立着提贝溪镇最大的建筑——杂货铺。这间店铺内有摆着桌椅和吧台的宽敞前厅,后面还有比前厅更大的仓库、地窖,全提贝溪镇所有值钱的物品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霍格的女儿黛西和卡特琳掌管着厨房。两个买卖点数可以让你饱餐一顿,但希尔维说霍格是个大骗子,因为两个买卖点数足以交换吃一个星期的谷物。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堆未婚男人愿意付钱,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是为了饱餐一顿。黛西相貌平平,卡特琳是个胖子,但科利舅舅说,谁只要娶了她们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

提贝溪镇的所有人都会把货物带来交给霍格,不管是玉米,肉或是动物毛皮,陶器或是布匹,家具或是工具。霍格收下物品,仔细检查,然后付给客户买卖点数,以购买店内其他物品。

只不过,要买的东西似乎永远比霍格收购的价格还高。亚伦从买卖的价钱数字上就能轻易看出这点。人们前来贩卖物品时常常会因讨价还价引发争执,但最终价格都是霍格说了算,而且他通常都能称心如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痛恨霍格,但他们又需要他。当他路过的时候,他们会帮他拍掉外套上的灰尘,或为他开门,而不是朝他吐口水。

提贝溪镇的其他人拼命干活,仅能糊口;而霍格和他的女儿总是吃得油光满面、脑满肠肥,还穿着干净的新衣服。相比之下,每当亚伦的母亲拿他的衣服去洗的时候,他就得拿块毯子裹在身上。

瑞根和亚伦将骡子绑在杂货铺前,然后步入店内,酒吧里没有其他人。通常空气中会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培根香气,但今天厨房里没有任何煮东西的味道。

亚伦赶在信使前来到吧台。洛斯克在吧台上放了一个小铜铃,从自由城邦搬来时一起带过来的。亚伦喜欢玩那个铜铃,他用力拍了一掌,然后在清脆的铃声中开心得咧嘴大笑,等待老板的出现。

后方传来一阵撞击声,洛斯克随即走出吧台后的帘幕。他是个胖子,年约六十几,体格依然健壮,腰背挺拔,但肚子松垮下垂,额头上的铁灰色头发掉了不少。他身穿轻便长裤、皮鞋,干净的白色棉布衬衫,衣袖挽到粗壮的胳臂上。白色工作裙上没有一丝污垢。

“亚伦·贝尔斯。”他看着男孩,露出亲切的笑容。“你只是来玩铜铃,还是有生意要和我谈?”

“要谈生意的是我。”瑞根说着,迎上前去。“你是洛斯克·霍格?”

“叫我洛斯克就好了。”大汉说道,“‘霍格’是那帮该死的镇民在背后叫的绰号,你知道的,他们对别人的成功都很眼红,妒忌。”

“第二次了。”瑞根埋怨道。

“你说什么?”洛斯克问。

“今天,我被葛雷格的旅行日志骗了两次。”瑞根说,“早上我才当着西莉雅的面叫她‘贝伦’。”

“哈哈哈哈!”洛斯克捧腹大笑道,“真的吗?如果有什么事值得请大家喝一杯,肯定就是这件事,算我请客。你叫什么名字?”

“瑞根。”信使说,放下沉重的背包,在吧台旁坐了下来。洛斯克拍了拍一个小酒桶,自铁钩上取下木酒杯。

麦酒很浓,呈蜂蜜色,表面飘浮着一层泡沫。洛斯克倒了一杯给瑞根,一杯给自己。接着他看了亚伦一眼,再倒了一小杯。“拿这杯酒到那边找张桌子坐下慢慢喝,让大人安安静静地在吧台说话。”他说,“如果你够聪明,就不要告诉你妈我给你酒喝。”

亚伦眉开眼笑,趁洛斯克改变主意前捧起酒杯就跑。他曾在节庆时偷着喝了几口他父亲的酒,但从来没有喝过一整杯属于自己的酒。

“我一直都在担心是否永远都不会有信使来了。”他听见洛斯克对瑞根说。

“去年秋天,葛雷格原计划要过来的,但他染上了重病。”瑞根说完,喝了一大口酒。“草药师建议他在身体好转前暂时不要远行,接着冬天到了,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后来他请我在公会另行指派信使前接管他的路线。正好我得率领一支盐队前往安吉尔斯,所以就多加了一骡车的货物,在转道向北前过来一趟。”

洛斯克取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吧?”洛斯克在瑞根重重放下酒杯时问道。

“葛雷格在旅行日记里说,你是很会讨价还价的奸商。”瑞根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会试图灌醉我。”

洛斯克窃笑,接着将酒杯倒满。“哈哈哈哈,提前请你喝酒——我想谈完生意后,就不必免费请客了。”他说着将酒杯推给瑞根。

“想要你的邮件安然抵达密尔恩,你就必须继续请客。”瑞根笑着端起酒杯。

“看来你和葛雷格一样难缠。”洛斯克一边嘀咕一边倒满自己的酒杯。“来吧,”泡沫消退后,他说,“我们可以一起醉醺醺地讨价还价了。”他们哈哈大笑,然后再度碰杯。

“自由城邦有什么新消息?”洛斯克问,“克拉西亚人还像以前那样执意自取灭亡吗?”

瑞根耸肩。“听说是这样的。自从几年前我结婚后,就没有再去过克拉西亚。那儿太远了,而且太危险了。”

“是不是和他们用毯子把女人裹得太严实有关系呢?”洛斯克笑嘻嘻地问道。

瑞根大笑。“这是一点,”他说。“但主要问题在于他们认为所有北方人,包括信使在内,都是懦夫,因为我们不愿意每晚出门送死。”

“如果他们多看看他们的女人,或许就不会老是每天亢奋到战天斗地。”洛斯克开玩笑道,“安吉尔斯和密尔恩的关系怎么样呢?公爵们依然争吵不休吗?”

“老样子。”瑞根说,“欧克需要安吉尔斯向他们的精炼厂提供木材做燃料,也需要安吉尔斯的谷物来填饱肚皮。林白克需要密尔恩的金属和食盐。他们必须彼此依赖才能生存,偏偏就是不安于现状,总是要想办法占对方的小便宜,特别是当货物运送途中遭地心魔物袭击时。去年夏天,地心魔物攻击一支运送铁和食盐的车队。他们杀死马夫,但大部分货物留在原地。林百柯抢回了货物,但拒绝向密尔恩公爵付款,表示那些货物是他们在野外从恶魔手中抢回来的。”

“欧克公爵肯定勃然大怒。”洛斯克道。

“大发雷霆。”瑞根点头。“这个讯息是由我呈报上去的。当时,他气得真是满脸通红,宣称在林白克付钱前,安吉尔斯再也不会拿到一丁点食盐了。”

“最终,林白克有付钱吗?”洛斯克问,急切地凑上来。

瑞根摇头。“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竟然都竭力试图饿死对方。最后,还是商业公会出面付钱,为了在凛冬来临前尽快出货,以免货物在仓库中烂光。如今林白克看商业公会很不顺眼,因为他们竟向欧克妥协,但他挽回了颜面,往来货运也都恢复如初。除了他们两只老狗之外,对所有人来说这才是唯一的重点。”

“最好注意一下你对公爵们的称谓。”洛斯克警告道,“虽然距离这么远。”

“谁会跑去舔他们屁股吗?”瑞根问,“你?还是这个孩子?”他指向亚伦,两个男人大笑。

“现在我要是将河桥镇的消息带给欧克,这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瑞根说。

“那是密尔恩边境的小镇,”洛斯克道,“距离安吉尔斯将近一天的路程,我在那里有不少熟人。”

“现在没有了。”瑞根的意思十分明白,两人陷入了沉默。

“坏消息就这么多了。”瑞根说着,将背包抬到吧台上,洛斯克怀疑地打量着他。

“这看起来不像盐啊。”他说,“但我想我不会有那么多信件啊。”

“你有六封信,还有十几个包裹。”瑞根说着交给洛斯克一张清单。“全列在里面,包括背包里所有镇民的信件以及骡车上的包裹,西莉雅有一份清单备份。”他警告道。

“我要这清单和邮件包干吗?”洛斯克问。

“镇长在那边忙着清理被恶魔攻击后的废墟,没时间发信和读信给不识字的人听,他安排我来找你。”

“我牺牲做生意的时间读信给镇民听,能获得什么好处?”洛斯克问。

“为公众服务而获得丰厚的满足感!”瑞根回道。

洛斯克大哼一声。“我来提贝溪镇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免费服务的。”他说,“我是生意人,而且我为这个镇贡献了不少心血。”

“有吗?”瑞根问。

“当然有。”洛斯克说,“在我来到镇上前,他们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只懂得以物易物。”他把“以物易物”说得很重,好像诅咒似的,并朝地板吐了口唾沫。“他们积攒劳动的心血,每到第七日就聚集在广场上,为了多少豆子该换多少玉米,或要给修桶的师傅多少米才能请他帮忙做个米桶而争吵不休;如果你不能在第七日换到你需要的东西,就必须再等七天,或挨家挨户地去找人交易。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来我这里,不管是哪一天,从日出到日落,随时都能和我交易买卖点数,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好个提贝溪镇的大善人啊。”瑞根挖苦道,“你不求任何回报?”

“也只挣个正常的辛苦费而已,此外无所求啊。”洛斯克笑道。

“镇民是不是常常想以诈欺的罪名吊死你?”瑞根问。

洛斯克双眼一眯。“的确,特别是当镇上一半的人只懂得用手指数数,另一半也不过就会加上脚趾一起数。”他说。

“西莉雅说下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她会袖手旁观。”瑞根友善的语气突然转为严峻。“除非你为镇上尽一份心力,镇上另一边有很多人此刻的处境都比被迫读信要凄惨多了。”

洛斯克皱眉,但还是收下名单,将沉重的邮包抬入仓库。

“说真的,情况有多糟?”他回来后问道。

“很糟,”瑞根道,“至今已有二十七人死亡,还有几人失踪。”

“造物主呀,”洛斯克说道,在身前平空比画魔印,“我以为最多不过是某个家庭罹难。”

“如果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瑞根说。

两人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仿佛在默哀,接着同时抬头看向彼此。

“今年的食盐你带来了吗?”洛斯克问。

“公爵的米你准备好了吗?”瑞根问道。

“摆了一整个冬天,你迟到太久了。”洛斯克说。

瑞根脸色一沉。

“哦,米都没坏!”洛斯克说,双手恳求似的举起。“我有仔细封装,保持干燥,地窖里也没有害虫!”

“我必须确认,你了解的。”瑞根说。

“当然,当然。”洛斯克道,“亚伦,去拿那盏油灯!”他命令道,对男孩指了指吧台角落。

亚伦快步走到油灯旁,拿起打火石。他点燃灯芯,小心翼翼地放上玻璃罩;从来没有人放心让他拿任何玻璃制品。玻璃的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冷,不过很快就被火焰烧热了。

“拿着它随我们一起下地窖。”洛斯克吩咐道。亚伦努力掩饰脸上的兴奋。他一直很想参观酒吧的地窖,听说就算所有提贝溪镇居民把家当统统堆在一起,也没办法与霍格地窖中囤积的货物相提并论。

他看着洛斯克拉起地板上的铜环,打开一扇大暗门。亚伦连忙迎上前,走在前面,生怕老霍格改变主意。他走下嘎吱作响的木板台阶,把照明的油灯高高举起。油灯的光照亮层层叠起的木箱和木桶,这些木箱和木桶从地板一路堆到天花板,一排排地深入地窖,直至光线尽头之后。地板是木制的,以免地心魔物直接从地心魔域爬入地窖,不过沿着墙边而立的货架上仍刻有魔印;老霍格十分谨慎地守护他的宝藏。

杂货店老板带头走过货架间的走道,走到后方几个封装木桶前,“看起来状况不错。”瑞根一边检查木桶一边说道。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随机挑选。“那个。”他指着其中一个木桶说道。

洛斯克咕哝一声,拖出瑞根指定的木桶。有些人认为他的工作十分轻松,但他的手臂就和其他整天挥舞斧头或镰刀的人一样粗壮。他撕下封条,打开桶盖,舀出一勺米,置入浅盘中让瑞根近距离查验。

“上好的沼泽米。”他对信使说道,“保证没有象鼻虫,也没有霉烂迹象。这些米在密尔恩可以卖到好价钱,特别是已经缺货这么久了。”瑞根嗯了一声,点点头。木桶重新封上,大家一起回到楼上吧台前。

他们就骡车上的食盐值多少桶米争论了好一会儿。最后,双方似乎都不太满意,但他们还是握手成交。

洛斯克唤来他的女儿,所有人一起走到店外,搬运骡车上的食盐。亚伦试着帮忙抬盐,但实在太重了,他重心不稳,摔倒在地,盐袋随即砸落在了地上。

“小心点!”黛西一边责骂,一边挥手甩了他一脑袋。

“你搬不动的话就去开门!”卡特琳叫道。她肩膀上扛着一袋盐,粗壮的手臂上还夹着一袋。亚伦连忙爬起,跑过去帮她开门。

“去把费德·米勒找来,告诉他我们给他支付一袋五个……不,四个买卖点数,请他来帮忙磨盐。”洛斯克朝亚伦吩咐道。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帮霍格做工,不管是通过什么形式,但最常帮他做事的还是住在广场区附近的居民。“如果他愿意帮忙把一些盐混入装米的大木桶中,并搅拌均匀,以保持大米干燥的话,我就给五个买卖点数。”

“费德,现在正在森林村落那里帮忙。”亚伦说,“镇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在那里。”

洛斯克小声抱怨着。不久骡车上的盐已卸完,剩下几个不是装盐的盒子或袋子。洛斯克的女儿们渴望地看着那些东西,只是不便探问。

最后一袋盐抬入店内后,洛斯克说道:“我们今晚会将米从地窖里抬出来,放在后面的库房里,等你回密尔恩时再过来装。”

“谢谢。”瑞根说。

“这样公爵的事就算办完了?”洛斯克笑着问道,目光刻意移向骡车上剩下的物品。

“公爵的事办完了,没错。”瑞根说着笑了笑。亚伦只希望他们讨价还价时可以再给他倒杯麦酒。

麦酒让他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有点像感冒一样,但又没有咳嗽、打喷嚏以及疼痛等症状。他喜欢这种感觉,很想再体验一次。

亚伦帮忙把剩下的货物搬入仓库,接着卡特琳端出一盘夹满烤猪肉的三明治。他们还给了他第二杯麦酒下三明治,最后老霍格又为了奖励他的辛劳而送他两个买卖点数。“我不会跟你的父母说起的。”霍格说,“但如果你把点数拿来买麦酒,然后被抓到了的话,我一定会把你妈让我吃的苦头还给你。”亚伦连忙点头,他从来没有自己的买卖点数。

午餐过后,洛斯克和瑞根走到吧台,打开信使带来的其他物品,每样都让亚伦眼睛一亮;有亚伦见过最华丽的服饰、金属工具和钢钉、精致的陶瓷,以及异国香料;甚至还有几只亮光闪闪的玻璃杯。

霍格似乎不太满意。“还不如葛雷格去年带来的那些货色。”他说,“我出……一百个买卖点数。”亚伦听得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一百个买卖点数——瑞根可以买下半座提贝溪镇了。

然而,瑞根似乎完全不把这个价钱看在眼里,脸色再度一沉,一手重重往桌上一拍。正在洗碗的黛西和卡特琳忍不住抬头看看是怎么回事。

“谁要你的买卖点数?”他吼道,“我可不是什么乡巴佬,除非你想让公会知道你占人便宜,不然最好不要再忽悠我。”

“别生气!”洛斯克干涩地笑道,以惯用的安抚手势挥舞双手。“做生意谈价嘛,我总得试试……你了解的。密尔恩人还是喜欢金子吗?”他狡猾地问道。

“全世界的人都喜欢金子。”瑞根说。他还皱着眉头,但语气中的怒意已少了很多。

“这里的人不喜欢。”洛斯克说着,转进帘幕,紧接着翻箱倒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同时提高音量说道:“在这里,但凡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在上面画魔印或是用来耕田的东西,就一钱不值。”他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走了出来,他往吧台上一放,里面传来一阵叮当之声。

“这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黄金才是世界运转的动力。”他说着,伸手从袋里取出两枚沉甸甸的金币,拿到瑞根的脸前摇晃。“米勒家的小孩拿这玩意儿当棋子!当棋子!我告诉他们我愿意用一套木制棋盘组与他们交换,他们还以为我帮了他们大忙!隔天费德还亲自跑来道谢!哈哈哈哈!”他得意地大笑起来,鼓胀的肚子一阵抖动。亚伦却感觉这阵笑声应该冒犯了自己,但就是说不清为什么。他和米勒家的小孩下过很多次棋,不管那两枚金属圆盘有多闪亮,那套棋盘组绝对比它们值钱多了。

“我带来的货,价值可不止两枚金阳币。”瑞根边说边点头,接着转向吧台上的袋子。

洛斯克微笑。“不必担心。”他说着将袋子打开。布袋在台面上摊平,露出更多亮晶晶的金币、项链、戒指,以及串有闪亮宝石的绳子。这些东西都很美丽,亚伦心想,但他没想到瑞根会为这些东西瞪大双眼,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

他们又经过一阵讨价还价,瑞根将石头拿到亮处仔细观看,并轻轻咬上一口,洛斯克则抚摸衣服的质料,试试香料的味道。亚伦的视线模糊,脑中天旋地转。吧台后方的卡特琳一杯接着一杯端酒给那两位谈生意的,但他们似乎完全没有亚伦这种反应。

“两百二十枚金阳币,两枚银月币,加上绳链以及三只银戒指。”洛斯克终于说道,“一枚铜币都不能多给了。”

“难怪你要躲到这种偏远山窝窝里来,”瑞根调侃道,“当初,公会一定是因为你诈欺而把你赶出自由城邦的。”

“侮辱人不会让你更富有。”霍格说,肯定自己已占了上风。

“别以为我有很多赚头。”瑞根道,“这趟业务,扣掉旅途花费,所有的盈余都会交给葛雷格的遗孀。”

“啊,珍雅——”洛斯克感伤地喊道,“她以前常帮密尔恩一些不识字的人写信,包括我那个白痴外甥。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怎么过日子?”

瑞根摇头。“葛雷格死在家里,所以公会不支付死亡津贴。”他继续道,“她没有小孩,所以很多工作都不会给她。”

“很遗憾听到这些。”洛斯克道。

“葛雷格留给她一笔钱,”瑞根道,“虽然没多少,另外公会仍会雇佣她代笔写信,加上这趟旅程的盈余,应该够她生活一阵子了。但她还年轻,除非改嫁或找个更好的工作,不然这笔钱迟早会花完的。”

“那,到时候怎么办呢?”洛斯克问。

瑞根耸耸肩。“她结过婚又没生小孩,所以想改嫁并不容易,但她不会变成乞丐;我的公会同事和我都会发誓,在她沦为乞丐前我们之中会有人带她回家做仆人。”

洛斯克摇头。“尽管如此,从商人阶级沦落到仆役……”他把手探入已轻了许多的袋子里,取出一枚镶着晶莹石头的戒指。“把这个交给她。”他说着递给瑞根。

但当瑞根伸手去接时;洛斯克突然把手缩了回去。“我会要她捎回讯息,你了解的。”他说,“我知道她写信的风格。”瑞根凝视他一会儿,洛斯克立刻补充。“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瑞根微笑。“虽然你如此慷慨,我也不在意这点儿侮辱。”他说着接过戒指。“这枚戒指够支付她好几个月的生活了。”

“就这样了。”洛斯克僵硬地说,随即收起袋子。“不要让镇民知道这件事,不然我这个骗子可就名不副实了。”

“我不会揭你的老底。”瑞根笑道。

“或许你还可以多帮她一点。”洛斯克说。

“怎么说?”

“我们手头上的信都是早在六个月前就应该送到密尔恩的。只要你愿意在镇上多待几天,让我们有时间多写一点信,甚至帮大家写信,我会提供额外报酬,当然不是金币啊。”他补充道,“不过珍雅肯定用得上一桶米,或是鱼干肉干之类的东西。”

“她的确用得上。”瑞根说。

“我也可以帮你的吟游诗人找到事做。”洛斯克继续道,“他待在广场表演会比挨家挨户地去找客人要好赚得多。”

“高见。”瑞根说,“不过,奇林只收金币。”

洛斯克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瑞根大笑。“总得试试你的底线……你了解的!”他说,“那就收银币吧。”

洛斯克点头。“每场表演我抽一枚银月币,每赚一枚银月币,我抽一枚铜星币,他得三枚。”

“你不是说镇民不用钱币吗?”瑞根反问。

“大多数人没有。”洛斯克说,“我会变售银月币……大概五个买卖点数换一枚银月币。”

“所以洛斯克·霍格向镇民两面剥皮?”瑞根问。

霍格微笑着端起了酒杯,表示庆祝。

返程途中亚伦尤为兴奋。老霍格说只要他帮忙发布消息——吟游诗人第二天早晨会在广场表演,票价五个买卖点或是一枚密尔恩银月币;他就可以免费欣赏奇林的表演。他没多少时间做这件事;他和瑞根一回去,父母可能会准备离开,但他觉得自己肯定有办法在被拉上马车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能说说自由城邦的那些事吗?”亚伦在途中恳求道,“你去过几座城市?”

“五座,”瑞根说,“密尔恩、安吉尔斯、雷克顿、来森以及克拉西亚。或许越过高山或沙漠还有其他城市,但是我认识的人都没有去过更多地方。”

“这些城市是什么样子?”亚伦问。

“安吉尔斯堡是座森林堡垒,位于密尔恩南方,分界河对岸。”瑞根说,“安吉尔斯向其他城市提供木材。它的南方有一座大湖,雷克顿城就矗立于湖心。”

“湖和池塘有差别吗?”亚伦问。

“湖和池塘的差别就像高山和山丘的差别。”瑞根说完,给了亚伦一段时间琢磨。“由于位于湖心,雷克顿人不会被火恶魔、石恶魔以及木恶魔骚扰。他们的魔印网足以对抗风恶魔,而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对付水恶魔的魔印。他们以捕鱼为生,数千名南方城市的居民都依赖打鱼生活。”

“雷克顿西边是来森堡,不过其实算不上什么堡垒,因为它的城墙矮得就像围栏篱笆似的你一脚就可以跨过。但这座城墙却守护着世上最辽阔的农地。没有来森,其他自由城邦的人民都得饿肚子。”

“克拉西亚呢?”亚伦问。

“我只去过一次克拉西亚。”瑞根说,“克拉西亚人不欢迎外来者,而且你必须在沙漠中苦熬好几个星期才能到达。”

“沙漠?”

“到处是沙子,”瑞根解释。“举目所及除了沙还是沙。没有食物,除了你随身携带的补给,没有饮水,而且没有任何阴影可以遮蔽毒辣的阳光。”

“这种地方也有人住?”亚伦问。

“是的。”瑞根说,“克拉西亚的人口曾比密尔恩还多,但现在却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亚伦问。

“因为他们常年与沙恶魔作战。”瑞根说。

亚伦瞪大双眼。“人可以与地心魔物作战?”他问。

“人可以与任何东西作战,亚伦。”瑞根说,“问题在于与地心魔物作战的赢面不大。克拉西亚人除掉不少地心魔物,但死去的人更多;克拉西亚的人口一直在逐年减少。”

“我爸说地心魔物会吞噬人的灵魂。”亚伦说。

“呿!”瑞根朝旁边吐了口口水。“那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迷信。”

当他们在距离森林村落不远处转弯时,亚伦注意到前方的树杈上垂吊着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他指向那东西问道。

“我的天呀。”瑞根咒道,接着甩动鞭绳,驱赶骡子加速前进;亚伦被摔回椅背上,片刻后才坐直身体,回过神来,他看向刚才那棵树,发现他们正迅速逼近。

“科利舅舅!”他失声尖叫,眼见对方双脚乱蹬,伸手拉扯脖子的绳索。

“救命啊!救命啊!”亚伦大声惊叫。他跳下行驶的骡车,重重地摔在地上,但他立刻翻身爬起,朝悬挂在树杈上的科利狂奔过去。他冲到树下,但科利一脚踹中了他的嘴,将他踢倒。他嘴里顿时尝到一股血腥味儿,奇怪的是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他再次爬起来,紧抓科利的双脚,想要抬起对方、松开绳索,但他太矮了,科利又太重,他只能任由对方窒息地抽搐。

“救救他!”亚伦对瑞根叫道,“他不能呼吸!快来人帮忙呀!”

他抬起头,看见瑞根自骡车后方取出一根长矛。信使后退一步,几乎没有来得及瞄准就掷出长矛,但他的准头极佳,一下就戳断了绳索,可怜的科利随即砸到亚伦身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瑞根立刻来到他们身边,扯开科利喉咙上的绳子;这并没有多大作用,科利仍猛抓脖子、无法呼吸。他的眼珠暴突,几乎要蹦出眼眶,脸孔涨得红里发紫。他在亚伦的尖叫声中猛抖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瑞根用力地按压科利的胸口,嘴对嘴吹入大量空气,但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声咒骂。

亚伦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死神是提贝溪镇的常客。但死于地心魔物或疾病是一回事,眼前这种死法又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他问瑞根,“他昨晚竭尽所能地对抗地心魔物求生,现在为什么却想要寻死?”

“他有对抗恶魔吗?”瑞根问,“昨晚真有人挺身对抗地心魔物吗?还是只是逃命,找地方躲?”

“我不……”亚伦开口道。

“你不能老是逃避,亚伦。”瑞根道,“有时候,逃避会扼杀你体内的某种东西,就算你自地心魔物手中逃过一劫,仍没有办法活命。”

“他还能怎么做?”亚伦问,“人没办法对抗恶魔的。”

“或许在熊的巢穴与熊搏斗的胜算还比较高。”瑞根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无法对抗恶魔。”

“但是你说克拉西亚人为了对抗恶魔而死伤惨重?”亚伦反问道。

“没错。”瑞根说,“但他们依循自己的信仰行事,我知道这听起来十分疯狂,亚伦,但在内心深处,男人渴望像远古传说中那样挺身战斗,想要像个男人一样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小孩。但是他们办不到,因为伟大的魔印已经失踪了,于是他们只能将自己锁在家里,像是被困缩在牢笼的野兔,惊慌失措地度过黑夜。但是有时候,特别是当你看见深爱的人在眼前死去时,紧绷的情绪击垮你的求生信念,你就彻底崩溃了。”

他伸手轻拍亚伦的肩。“很抱歉让你面对这一幕,孩子。”他说。“我知道此刻的你很难理解这一切……”

“不,”亚伦说,“我理解。”

这是真的,亚伦了解。他了解战斗的渴望。在他动手对付科比一伙那天,他其实没想过自己会赢。真要说起来,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打得很惨。但抓起棍子的那刻,他把一切后果抛诸脑后。他只知道自己对他们的骚扰忍无可忍,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他只想发泄,让一切都结束。

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这让他备受鼓舞。

亚伦看着自己的舅舅躺在尘土中,双眼圆睁、满是恐惧。他跪在他身旁,以指尖帮他闭上双眼,科利已无须再害怕了。

“你杀过地心魔物吗?”他问瑞根。

“没有。”瑞根摇头答道,“但我曾与他们交手几次,在身上留下了几道伤疤。不过我不是为了杀死他们,而是想要逃生,或是逼它们离开其他人。”

他们将科利包裹在油布中,放上骡车,赶回森林村落,途中亚伦一直在思考瑞根的话。杰夫和希尔维已经收拾好马车,焦躁地等着他们回来就离开,当看见科利的尸体后,对亚伦迟归的怒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希尔维号啕大哭,奔向自己的弟弟;但如果想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农场,他们不能浪费时间。杰夫拉开妻子,哈洛牧师在油布上画下一道魔印,然后一边带领众人念诵祷告文,一边将科利的尸体放入火堆。

不打算待在布林·卡特家过夜的幸存者分别随其他人回家过夜。杰夫和希尔维家留宿了两个女人。诺莉安·卡特是年过五十的老妇。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就已去世,女儿和孙子又在昨晚的攻击中丧生。玛莉雅·贝尔斯也将近四十岁了。当众人撤入地窖时,她的丈夫来不及躲进去。两名女子瘫坐在杰夫的马车后方,和希尔维一样盯着自己的膝盖。亚伦在父亲挥鞭催马的同时朝瑞根挥手道别。

直到森林村落消失在视线中,亚伦才想起自己没有叫任何人去看吟游诗人表演。

  1. 译者注:西莉雅·贝伦Selia Barren,人们在背后称西莉雅为不孕的西莉雅Selia the Barren,信使以为Barren是她的姓。

  2. 译者注:霍格(Hog),即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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