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电话铃在凌晨两点响起时,威尔依然醒着。克拉拉把威尔母亲的那个旧闹钟摆在书桌
上。她把许多威尔母亲的遗物留在了公寓里,经常询问威尔它们的来历。这或许是因为她
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威尔接起电话,没有对这通午夜来电感到惊讶。克拉拉已经上了好几周夜班,雅各布
也经常天亮才回家,他们都知道威尔总是晚睡。威尔小时候就很害怕做梦,自从经历了镜
中世界的事后,梦境更是成了他的敌境。
“威尔吗?我是克林格医生。克拉拉在我的病区工作。”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里交织着冷静与同情,让威尔想起了另一通电话:“您母亲的情况
恶化了,您最好过来一趟。”当时的那通电话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现在这通电话里所说的
事却让威尔觉得匪夷所思。克拉拉只是去上班了而已!
“很遗憾,目前我只能说这么多。”
威尔立刻出发赶去医院。在出租车里,他徒劳地试图联系雅各布。
他们的母亲并不是在克拉拉现在工作的这家医院去世的,可医院里的电梯依然让威尔
想起了探望母亲的那些日子。电梯、走廊上的气味……
克林格医生已经在等他了。威尔记得曾经在克拉拉同事为她举办的派对上见过这位医
生。“突然昏迷”“失去意识”“一名护士发现了她”……断断续续的言语透露出医生的束手无
策。威尔跟着他走进了一间房间,克拉拉就躺在里面沉睡。
威尔曾经见过这样的沉睡,可他如何向镜外世界的人解释他在枯萎的玫瑰丛中发现的
那位公主?病床旁的椅子上放着克拉拉的白大褂,上面别着一只威尔从未见她戴过的飞蛾
形胸针,黑色的翅膀,银色的触角。
那个错误的镜中世界。
医生继续一筹莫展地说着什么“罕见的感染”“指尖上的伤口”“验血”……威尔一言不
发。他能说些什么?一个女妖拜访了她?
他请求克林格医生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威尔走到床边,这里没有阻碍他的荆棘丛,
没有城堡塔楼。威尔,吻她,这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她看上去如此陌生,就像母亲当时
的模样。他试着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试着回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然而他脑海中出现
的却是别的画面:姜饼屋,洞穴,她抚摸他的玉石皮肤时流露出的厌恶。
只需一个吻。
然而他所做的只是站在原地。或许他的心脏依然是石头做的,否则为什么他会如此轻
易就失去了爱意?为什么他会在这样的时刻背叛她?他第一次吻她是在母亲病房外的走廊
上,他只要像那次一样吻她就行了。为什么爱情与死亡总是息息相关?
她的嘴唇温暖而熟悉,然而她并没有醒来。威尔看见的只是玫瑰塔楼里的那具尸体,
皮肤好似羊皮纸,头发宛如漂白的稻草。
醒醒,克拉拉!求你了!我爱你。
他再次吻了她,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绝望。我爱你。可她爱他更多。向来如此。
医生回来了,说了进一步检查的事。威尔在文件上签了名,再度尝试联系雅各布。他
一遍又一遍地拨着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医生让威尔回家,并承诺如果情况有变,会打电话给他。
威尔不知道自己是乘的电梯还是走的楼梯。他忽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了楼下的大街上,
意料之中的眼泪却并没有涌出来。他凝视着车灯,仿佛它们能向他解释发生了什么。雅各
布,他必须和雅各布谈谈。哥哥肯定知道是哪种魔法,有什么解决之道。是什么取代了真
爱?先不管那是什么了……
威尔回头望向医院。他不能把她留在那儿,他必须把她带走。雅各布会找到解决的办
法,她会醒过来,他会给她应得的爱。
“威尔,你这么快就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或许,这是因为你的哥哥太不把
他的责任当回事了。”
威尔回过头。一个陌生人正坐在医院前面的长椅上,像个老熟人般叫出了他的名字。
威尔不记得自己见过他。克拉拉把那些长椅称为“泪椅”,因为对那些带着坏消息从医院里
走出来的人而言,这往往是他们的第一站。
“抱歉,我们认识吗?”当威尔感觉无助,想一个人静静,却又要保持礼貌时,便会这
么问。
陌生人微微一笑。“是啊,不过你那时候可能还太小,想不起来了。我是你母亲的一
个密友。”
一辆救护车驶过,一个路人撞到了威尔。即使是这个时间点,依然有这么多人。然而
那个陌生人身上有些东西并不属于这儿,又或许是周遭的一切与他格格不入。说不定威尔
只是做梦梦见了他。自从重返镜外世界,他常常以为自己在做梦。雅各布如何能够不停地
穿梭于两个世界?这会让人丧失理智……
为什么克拉拉没有醒来?如果他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停止爱她就好了。
陌生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威尔,仿佛在倾听他脑中的念头,依然没有做自我介绍。忽
然,威尔的脑子里响起了这些话:我可以,我应该,我能够……永远的好儿子,好弟
弟,好朋友,好恋人……威尔·雷克里斯就如一块画布,由其他人描绘出他的模样。你
怎么了?你想你是谁,威尔?
“在我身边坐一会儿。”陌生人指了指身边的长椅。威尔迟疑了。他必须回去,回到克
拉拉身边。
“坐,威尔。”陌生人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可这个要求听起来却没那么客气,“我有
东西给你。”
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经过,一对恋人在巴士站接吻。真爱……
“抱歉。”威尔说。“我必须回去了,”他指了指医院,“我女朋友……”
“哦,对,我要给你的东西和她有关。”陌生人再次指了指长椅,手势里带着不耐烦的
苗头。肮脏的人行道,疲惫的脸,街角的咖啡店……陌生人让这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威尔犹疑地坐到了他的身旁,他耳朵上那枚小小的红色石头让威尔想到了什么?
“我猜,你试过把她吻醒?可惜这种方法很少奏效。”陌生人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银烟
盒,“纺锤沉睡咒是最古老的女妖魔法之一,非常有效,用起来也很容易。我想,你哥哥
曾经警告过你和你女朋友小心这种魔法。你拒绝了女妖给你的礼物,那身神圣的玉石皮
肤。永生者很讨厌被拒绝,既然她没法加害你……”
陌生人给自己点了根香烟。香烟和他的手指一样,又细又长,他的每只手上都有六根
手指。错误的世界。这整个晚上都属于那个错误的镜中世界。
“女妖太喜欢玩弄命运了,威尔,这可不仅仅局限于她们那臭名昭著的爱情魔咒。你
我都知道我在说什么:另一身皮肤,死亡般的沉睡,木头监牢……”陌生人从外套口袋里
取出的那只打火机也是银制的,“可这一次,你哥哥没法让一切恢复原状了。这一次你得
自己来。让一切回到从前的样子,这也是你最大的愿望,不是吗?回到你错误地跟随哥哥
穿越镜子之前。”他将烟雾喷入夜色中,不顾行人投向他的不满目光。“‘很久很久以
前……’童话都是这样开头的,威尔。可‘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的结局,却
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威尔仿佛在飘浮于城市灯火之上的烟雾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黑色飞蛾环绕在她
的周围。
“难以置信吧?”陌生人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只袋子,“为了保护她的情郎,她甚至让你
对女妖魔法免疫,就连永生者也会被爱情变成傻瓜。”他把袋子搁到威尔的膝盖上。雅各
布也有一只和它很像的袋子。“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威尔,解铃还须系铃人。”
袋子看起来是空的,可当威尔伸手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指却碰到了一个木头手柄。
陌生人站了起来。
“快去找她吧,带上我的礼物。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重新变成本来应有的样子。”他
俯身对威尔说,“威尔·雷克里斯,我会向你证明你是谁。你真实的自我……你们凡人追寻
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不等威尔回答,便转身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走去。司机下车,为他拉开了后座车
门。威尔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只袋子,直到那辆汽车消失于车流之中。
威尔回到医院里。雅各布依然没接电话。克拉拉的脸苍白如死人,他没勇气再亲吻
她。他问夜班护士,他是否能带克拉拉回家。护士只是带着职业性的沉着冷静摇了摇头。
威尔打开家门,整间公寓一片寂静,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很久很久以前。威尔坐
到厨房的桌子旁,从口袋里取出陌生人给他的那只袋子,迟疑地把手伸了进去。他惊诧地
望着滑出来的那把十字弓,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可怕。每一个银质部件都温暖得仿佛要在
他指间融化,刻在金属上的图案中隐藏着一声低语。威尔握紧弓柄,拉紧玻璃弓弦,校准
银箭。他发觉自己希望让那支箭飞进黑女妖的心脏,那里是所有魔法的源头。可黑女妖是
没有心的,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恐惧。
错误的地点
狐狸经常一等雅各布就是好几个月,这一次才等了三天就开始担心,显得有些荒谬。
然而第四天晚上,她又因为夏努特的咳嗽声而无法入睡,此时她很容易说服自己,为了夏
努特,她必须找到雅各布。独自穿越镜子可不是什么诱人的想法,对狐狸而言,对镜子的
恐惧反而促使她行动。恐惧就如一头野兽,如果对它让步,它就会变本加厉。
狐狸骑了夏努特的马。这匹马像只流浪狗似的爱咬人,可它经常驮着雅各布去废墟塔
楼,能够独自返回马厩。狐狸在塔楼前放开马,这匹夏努特口中“连狼群都不怕”的阉马一
溜烟就跑走了。没有马喜欢这片废墟。阿尔玛认为是一个仆人的鬼魂作祟,他生前就虐待
过主人的马。在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清晨,仆人的鬼魂无迹可寻,但狐狸在塔楼前被露水沾
湿的地面上发现了靴印。她从镜外世界返回时,还曾在通往马厩的碎裂台阶上发现了某些
踪迹。温策尔说,天鹅堡的市长为了终结废墟城堡遭受诅咒的谣言,正试图把城堡卖出
去。虽然到目前为止,烧焦的围墙吓退了所有买家,但或许是时候给那面镜子另找一个藏
匿之处了。
塔楼里充满了潮湿的寂静,这让狐狸想起那些倚着门等待雅各布的日日夜夜,每次她
都害怕他不会回来了。
那面镜子在今天早上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做了抛光。狐狸曾经数次独自站在镜子前,
可到目前为止,总是以她转身回到自己的世界等待雅各布而告终。她不跟随他去镜外世
界,他们各行其道,这是他们之间的规矩。可这规矩是谁定的呢?如果狐狸愿意说实话,
那么她得承认这更多是出于她的意愿。雅各布一直希望她能跟他一起走。
狐狸伸出手按在了玻璃镜面上。
这间屋子里暗得不同寻常。塔楼已经被晨光照得很明亮了,而两个世界的昼夜时间差
不多是一样的。狐狸寻找着书桌的轮廓,寻找着那扇能眺望雅各布城市的窗户。她的眼睛
已经习惯了黑暗,就算不披那身皮毛,她的人类感官也因之而更加敏锐了。可她身处的这
间屋子里既没有书桌,也没有窗户,反而散发着一股旧石材仓库的味道。她小时候为了不
去连补好几个钟头的渔网,就会躲到石材仓库中。她看见了被封住的窗户,一排箱子沿着
长长的墙壁堆放着,有的和人一般高,有的狐狸也能搬动。
为什么那面镜子会在这儿?
其他镜子靠放在箱子之间,大部分都比狐狸穿越来的那面镜子小,有各种不同的尺寸
和样式,它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银质边框。狐狸觉得自己误入了一间有上百扇玻璃门的
大厅,而她必须找出雅各布是从那一扇门里走出去的。
狐狸把耳朵贴在门上。那扇门是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男人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声
音……这证明她在雅各布的世界。
他一定没事。
那身皮毛教会了狐狸忽视恐惧,可当事关雅各布时,要忽视恐惧就变难了。她把门开
到正好能向外窥视的角度。
眼前的景象就仿佛她同时见到了两幕场景。
一幕场景是荒凉的:一片宽阔的院子里长满了蓟草和荨麻,茂密的树林包围着一片空
荡荡的建筑群。可在那幕场景上还覆盖着另一幕模模糊糊的场景,仿佛想要借那片荒凉来
掩盖展示出来的真实景象。狐狸了解这种来自镜中世界的法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让桥
梁、宫殿、藏宝洞隐形。有些地方会随着触摸或咒语而显形,然而它们很少能瞒过变身者
的眼睛。狐狸竟然在雅各布的世界里遇到了这种魔法。
隐匿于空旷屋宇间的那些建筑有塔楼,也有山墙,就像狐狸家乡的城堡。然而带着钢
铁支架的玻璃外墙高高耸立着,这是雅各布的世界里才有的景象。在建筑后方的树丛中,
狐狸看到了巨大的玻璃缸和银色的烟囱。她右侧荒凉的院子边上有两只盆子,闪闪发光的
烟在盆子上方凝聚出一片雾气。
她在哪儿?是什么人在雅各布的世界里用魔法隐藏自己?
不,狐狸。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雅各布在哪儿?
一辆送货的小卡车开到了院子里,下来几个男人开始卸货。那些人显然来自镜外世
界,他们的出现让那些玻璃建筑物显得越发不真实。其中一个男人带着一只大如牛犊的
狗,狐狸庆幸自己没有变身。狐狸从门中溜了出来,没有人朝她这边看,可那只狗发现了
她。“她是只狐狸!”它用吠叫声提醒主人。那个牵着狗绳的男人用一声厉喝让它恢复了沉
默,可它依然探寻着环顾四周。在它发现狐狸之前,她及时藏到了几只桶的后面。她闻到
了水的味道,说不定这儿有条河。
那只狗随着主人进了一栋荒废的建筑物,狐狸立刻变了身。狐形的她能把这个隐藏在
魔法下的地方看得更加清楚:她用人眼看到的银色影子其实是一片植物,花丛间有成群的
草精灵,这种花的花粉能制成精灵粉末。所有这一切都不属于镜外世界,是谁带到这儿来
的?狐狸闻了出来,此地不止有一只狗。为了掩盖身上的气味,她在矮树丛中来回打滚。
腐烂的箱子,生锈的桶,杂草丛生的砖墙间成堆的碎玻璃。隐匿的建筑物弥漫着一股
让狐狸寒毛倒竖的气味。她从未在镜中世界或镜外世界闻到过这种味道。狐狸小心翼翼地
绕开那些杂物和冒着发光烟雾的盆子。
他一定没事。
又一栋建筑出现在树丛中。乍一看,这是镜外世界的建筑,然而窗洞里的栅栏就像砖
块里长出的银色藤蔓。狐狸知道,雅各布就在栅栏后面的某个地方。这种直觉几乎没有理
由,但狐狸从未因为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后悔过。
他一定没事。
不,她体内的狐狸有不同的意见。
这栋废弃的建筑被疾病和死亡的气息包围着,虽然这股气息年代久远,但依然在诉说
着早已被遗忘的苦难。气息的背后能嗅到一丝生命的气味,虚弱得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或
一个受伤的人。
狐形的她没法够到窗户,只能重新变回人形。可人形的她又有了人类的恐惧,那些无
用的问题也接踵而至:发生了什么?那面镜子是怎么来到这鬼地方的?她没有时间去寻
找答案,否则便会只剩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没能救他,狐狸?
狐狸正在荨麻和枯木丛中辟出一条通往窗户的路,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她试着
变身,可为时已晚,只能一边诅咒着过分庞大的人身,一边躲到一棵树后。幸运的是,那
个捧着一盘食物朝房子走来的男人不像那些吠叫不止的狗那么警觉。他从狐狸身旁经过的
时候,差点踩到了她的脚。那个男人的脸看上去很奇怪,就像是被人用黏土捏成的,而且
捏得漫不经心。他的出现让狐狸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可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松了
口气,毕竟那个男人只会给活人送吃的。现在狐狸只希望活着的人是雅各布。
那个男人消失在了房子的背面,狐狸听见他打开了一扇门。要按捺下立刻跟上他的冲
动很难。她肯定能轻松制服他,可同样的想法在几年前面对一名加泰罗尼亚吸血鬼的仆人
时也出现过。那名仆人在狐狸还没抓住他之前就变成了一只蝙蝠,用一声尖利的嘶鸣警告
他那嗜血的主人。
那张黏土脸再度出现的时候,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在和谁说话。当他转弯
的时候,狐狸看到了他手里的手机,这提醒了狐狸她正身处哪个世界。
对狐狸而言,门上的那把锁和这个世界一样陌生。然而她的手指打开过帝王的陵墓和
山妖的活钱箱。她挤过门去,思索着这种隐身障眼法是否只针对那几个从货车上卸货的男
人。黏土脸显然能看穿这种魔法,否则他刚踏进这扇门,警报就响了。肮脏的地板上隐藏
着许多银线,每个不小心踩到的不速之客都会触发警报。
狐狸对那些盛开在碎泥灰间的花朵也不敢掉以轻心。它们长得很像那面带她穿越到此
地的镜子边框上的花。发霉的空气中花香氤氲,仿佛一支催眠的摇篮曲。它们和那些镜
子、草精灵和隐形的建筑一样,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狐狸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危险而美丽,仿佛盛开在墙壁霉菌和老鼠屎之间的捕蝇
草,等待着猎物的到来。每走一步,狐狸的恐惧就增加一分,她害怕雅各布被这株捕蝇草
捕获了。然而她搜寻的第一批房间全都空空如也。她循着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的脚印走到了
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旁。狐狸听着楼下的动静,仿佛听到了鞋子的摩擦声和一声低沉的
咒骂。那不是雅各布的声音,可他就在那儿,这种感觉宛如一只熟悉的手抚慰着狐狸。她
听到远处的引擎声,水拍打木头或石头的撞击声,还有响亮得令人不安的说话声和脚步
声。然而那些人并没有走近。
楼梯台阶上也开着花朵,狐狸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楼梯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
从地下室延伸出一条走廊,走廊上有许多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门口的栅栏就连狐狸的眼
睛也很难发现。那是白银做的栅栏,栅栏后的房间都是空的,除了最后一间。
虽然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背对着她,狐狸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雅各布。她用手去抓栅
栏,却仿佛抓住了空气。这种魔法的效力很强,就连触碰都不能让它显出原形。狐狸收回
了手,手上的皮肤紧绷得仿佛要变成白银。
“哎呀,早上好。还是说外面已经是晚上了?”一个男人蹲坐在雅各布身后的地上,穿
着镜外世界的衣服。他背靠着墙壁,仿佛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深色的头发卷曲如羊
毛。“你这张脸是新的。你们又从谁那儿偷了脸了?该死的!”
他站起身,像个准备好下一回合的拳击手般双手握拳。“你又是来请我去看你们的镜
子的吧?天晓得,看来你们真的很喜欢我的脸。可是宝贝儿,西尔万·富勒才不会乖乖就
范!”
他举起拳头冲空气挥拳,仿佛这样就能向她证明自己有多难搞。
要是雅各布还能动,狐狸几乎能被那个男人逗笑。
“没必要打打杀杀,”她说,“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他的人。”她指了指雅各
布,“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双手套。这双手套曾经保护她没有落入魔法陷阱中,不过她不知道
手套在镜外世界是否依然有效。
“你这白痴!”西尔万放下拳头,“你连自己的同类都不认识了,西尔万?她是人!”他
俯身查看雅各布。“我想他没什么大碍,可能只是吸了太多他们的粉末。你是怎么找到他
的?靠爱情之类的东西?”他叹了口气,既嫉妒又同情。“别进来!门上有什么东西!”他
拉起袖子,在一片火红的枫叶文身旁,一段肌肤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如果你不信邪,
就会变成这样。”
“门上有栅栏,障眼法让它隐形了。”狐狸试探着抓住栅栏,虽然戴了手套,但还是觉
得很不舒服。
“什么让它隐形了?”西尔万望着她,仿佛她神志不太清醒。
只要能看到门锁,栅栏就很容易打开。狐狸脱下闪着银光的手套。雅各布的皮肤是温
热的,呼吸也均匀得如同熟睡。狐狸没发现伤口,直到她的手指在雅各布深色的头发下摸
到了一个细小的针头。针扎进了他左边的太阳穴里。狐狸的母亲常常给她讲一个洛林当地
的童话故事,故事中,魔鬼把一根银针插进了王子的脑袋里,囚禁了王子上百年。王子的
妹妹拔出了针后,他立刻醒了过来。在狐狸的世界里,对这样的故事引以为戒是明智的,
可这是雅各布的世界。
“如果他站不起来,我可以背他。”西尔万沉声说,“我们必须过河,整座岛都在他们
的控制下!要过河可不容易,不过说不定我们能找到一艘船。”
狐狸猜他约莫四十来岁,鼻子肯定断过不止一次。可那双机灵的眼睛和那张大嘴让他
看起来像个漂亮的年轻人,只是略有些年纪。
“我们不需要船,有别的法子。”我们?狐狸!她不能带着一个陌生人穿过镜子。不过
西尔万说得对,她可能需要他的帮助,所以多套出点关于他的信息是明智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狐狸努力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出于关切的好奇心。
“我曾经替他们工作。”
“他们?”
狐狸碰到了针头,雅各布立刻颤抖了一下。
“‘永生者玻璃与银器制造厂’。我负责把他们的镜子运出去。”
镜子?狐狸,快把针拔出来。雅各布又吐了口气,针头毫无阻碍地从他的太阳穴里
滑了出来。
“我的女儿塔芭娜可有一头和你一样的红头发。”西尔万喃喃道,“自从我看了那面该
死的镜子,我就一直想着她。狗娘养的!那恶魔玻璃不仅偷走一个人的脸,还会唤起一个
人的记忆,就像有人在搅动你的脑子。所有那些已经被遗忘的痛苦往事……可想起美好的
事才是最糟糕的!”
听起来那不是带她到这儿的那面镜子。在狐狸的世界里,有能实现愿望的镜子,能提
供帮助的镜子,能揭示真相的镜子……它们可能是一个承诺,也可能是一个完美的陷阱。
在照镜子之前,女巫会先冲玻璃上吐口水,确保镜子没有被人施法。
雅各布动弹了一下。狐狸轻声喊了四五遍他的名字,直到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
睛上蒙了层白银。
“狐狸?”他抚摸着她的脸,“我什么都看不见。”
听到雅各布的声音,狐狸真是太高兴了。可她既没有时间高兴,也没有时间害怕。雅
各布用右手撑着起身,痛呼了一声。
“你的胳膊怎么了?”
“说来话长。”
狐狸搀扶他站了起来。雅各布虚弱得只能靠着墙壁。
“我们得等天黑。”西尔万说。
“那是谁?”雅各布眯着眼睛。谢天谢地,他至少还能辨识出轮廓。
西尔万欠了欠身。“我叫西尔万·卡莱布·富勒。看样子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好戏才刚
刚开始,对吧?”
他说得不错,最好等到天黑再行动,可狐狸想离开这个让她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
试试找艘船,”她扶着雅各布穿过了那扇开着的门,对西尔万说,“祝你好运。”
西尔万骂了一句,跟上了他们,狐狸险些没能及时阻止他踩到楼梯脚的那些花。
“西尔万!这地方被人施了魔法!”她轻声说,“你的眼睛和雅各布一样不管用。站在
原地别动,只许踩我走过的地方。”
狐狸让他们等在原地,自己小心翼翼地折断了沿着台阶开放的花朵。她只希望自己的
手指和体重没有触发警报,然而一切依旧风平浪静。她总是停下来听一听楼上的动静,她
的理智问自己,要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雅各布穿过院子,走到那面镜子那儿。就
算雅各布能看见,他也站不稳。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而这个办法需要西尔万协助。
穿过房间到达门口需要无尽的耐心。狐狸把外套铺在地板上,以免他们踩到银线。
他们终于走到了门边。“你对这地方熟吗?”狐狸问西尔万。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他们
听到的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
“当然熟了。我说过了,我替他们运了好几个月的箱子。”西尔万指着狐狸来时的方
向。“他们把镜子储藏在那后面。还有那儿,”他指着北边,狐狸看到了银色的烟囱,“他
们在那儿生产玻璃。这些中了邪的岛位于东河上,据说这儿连鸟都没有。我老婆——前妻
——曾经警告我说:‘西尔万,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付你这么多钱?那些岛很邪门。你去找
个正经工作吧。’可正经工作能挣几个钱?”
狐狸用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话了!”她低声说,“不然你就只能试试游过河去!”
这招很奏效。西尔万跟着狐狸和雅各布溜了出去,一路上一声不吭。他们来到院子
里,那辆货车已经开走了,但显然又有人来了。雅各布和西尔万大概看不到那栋建筑,也
看不到停在建筑物前的那三辆马车。在西尔万眼里,它们也许就是普通的汽车。障眼法不
仅能让物体隐身,有时候也能让物体变样。狐狸想起自己在山洞里找到过一枚榛子壳,雅
各布看到的只是榛子壳,她却能看到自己手里捏着一只小小的银摇篮。
在马车旁等待的保镖和那个送餐的男人一样有着一张黏土脸,可他们的武器看起来属
于镜外世界。雅各布又瞎又虚弱,休想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又不被发现。雪上加霜的是,那
只狗和它的主人出现在了一辆马车后面。他是狐狸看到的唯一一个人类——如果他真是人
类的话。作为一名保镖,他相当年轻。
“你们必须到那栋房子里去,”狐狸对西尔万耳语道,“就是后面有个玻璃缸的那栋房
子。你们从另一侧偷偷溜过去。”
西尔万不解地望着狐狸。狐狸,他看不见那些马车,也看不见那个玻璃缸。但愿那
些开着花的林间灌木只是用来喂养草精灵的,不会触发警报。
“那个锈煤气罐旁边的房子。”狐狸更正道。西尔万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可雅各布的手
指捏紧了她的胳膊。
“你想干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计划,他只是不喜欢这样。他们曾经并肩战胜过更
加绝望的险境,现在他们需要看看自己在镜外世界是否也同样好运。
那只狗抬起了头。犬类能嗅到几里外的人类汗液,不过狐狸打算给它点更诱人的气
味。她等到西尔万带着雅各布消失在了树林中,然后走到了院子里。其中一个保镖朝其他
人喊了些什么。狐狸在众目睽睽之下变身,保镖纷纷拿起武器。
狐狸奔跑起来,远离镜子所在的那栋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