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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熟人

  约翰迫不及待想要返回阿尔比恩。虽然横渡海峡非他所愿,但那座岛屿是长久以来第

  一个被他自然而然称为“家”的地方。当他心力交瘁,以为再也无法让内心的碎片复原时,

  阿尔比恩为他提供了庇护。它给了他在镜外世界渴望已久的肯定,让他有了一个对他崇拜

  有加的妻子。谁在乎她爱的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有这么多理由让他快乐而满足,为什么他依然不快乐呢?没有人是快乐的。这个答案

  通常能让他内心那个总是提出恼人问题的声音归于沉默。毕竟,约翰已经很擅长忽略内心

  的疑问了。

  人们会为了他的归来而大举庆祝。他将带回阿尔比恩国王期待已久的消息。约翰沾沾

  自喜于成为国王希望的寄托。那些身着军装的护卫虽然偶尔会让他厌烦,但终归很让人放

  心。在这个六月的清晨,一名护卫透过马车窗户报告约翰,到达加里亚斯大约还需要三个

  钟头。他嘴里呛人的蒜味熏得约翰别过了脸去。从敦刻尔克出发去阿尔比恩的轮渡更多,

  但约翰坚持从加里亚斯横渡大海峡,原因是敦刻尔克位于弗兰德,那儿两个月前就被石人

  占领了。负责护卫任务的军官耐着性子试图说服约翰,即便是石人也遵守国际法,不会攻

  击阿尔比恩国王的车队。可约翰不在乎一名年轻军官是否会觉得他是个懦夫,他自己都觉

  得自己就是个懦夫(不过,被关押的那四年能够很好地解释他的小心谨慎)。自从阿尔比

  恩提供的武器沉入海底之后,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弗兰德。战舰和击沉战舰的飞机

  都出自约翰之手,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在和自己玩一场战争游戏。

  草地和苹果园从车窗外掠过,约翰决定暂时把政治抛到脑后。洛林是个美得令人心醉

  的国家,这儿的饮食比阿尔比恩好多了。就连海象国王也秘密雇了个来自卢提思的厨子,

  洛林红酒的安保严密程度堪比他的藏宝阁。约翰打开了驼子国王的仆人为他这趟旅途准备

  的食篮:添加了少许天鹅油脂的鹅肝酱、夜莺蜂蜜、蜗牛肉、女巫蛙、金箔千层酥。在颠

  簸的马车上开红酒并非易事,但喝了第一口,便会觉得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仆人甚至给

  他装了一只裹着洛林亚麻布的水晶杯。扫兴的是,他仿佛在深红色的酒水中看到了阿尔森

  内·勒罗那张长着尖鼻子的脸。约翰把红酒一饮而尽,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回忆一同冲

  走。显然,阿尔比恩的情报人员并非像传说中那样无所不知。雅各布·雷克里斯在覆灭

  的舰队中幸存了下来。

  约翰有两个儿子。好吧,必须承认他不常想起威尔。雅各布一直是他的最爱,而威尔

  则是罗莎蒙德的最爱。他娶她是因为她的家庭背景和有名的先祖,可当他最后真正爱上她

  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不,她并非不再爱他,可谁能忍受总是让人失望的爱情呢?而他

  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和自己失望。他从来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男人。

  多喝些吧,忘了那些回忆,忘了她的脸……他对这一切记忆犹新。他会梦见他们和好

  了,在梦里,她看起来就和他们初见那天一样年轻。

  天啊,酒瓶已经半空了。那又如何?反正在横渡大海峡的时候,他会扶着船舷栏杆把

  所有东西都吐个干净。约翰赶走了一只停在他鼻子上的苍蝇。他的手指依然记得另一只鼻

  子的触感,更胖、更直……谁能料到,他这张假脸有朝一日连他的儿子都能骗过去?

  马车猛地刹住了,红酒洒到了约翰剪裁合身的衬衣上。他曾经告诉过驼子国王,强大

  离不开好路。约翰捡起膝盖上的蜗牛肉,发觉自己的双手因为恐惧而发麻。

  枪声。

  约翰蜷缩在车窗下,偷偷向外窥探。那个散发着蒜味的士兵躺在他的马旁,脸都被打

  烂了。其他士兵不见了踪影。约翰用颤抖的手指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他在保持外观不变的

  前提下,对这把枪做了改良,尽管如此,依然最多只能开六枪。

  一个年轻人朝马车走来。从那身剪裁精良的礼服来看,他不像个劫匪,可说不定是那

  种把自己打扮成贵族、以穷人的守护者自居的劫匪。阿尔比恩的治安状况并不比洛林好,

  约翰曾两次落入匪帮之手。他多年来一直试图说服海象国王增收一项专用于资助巡逻队武

  装的赋税。

  约翰用枪指着陌生人的脑袋,陌生人却微微欠身向他致意:“布鲁内尔先生,我是提

  埃里·奥格尔,很荣幸为您效劳。”

  布鲁内尔先生……他们知道他是谁。这可不妙。把枪收起来,约翰。他的枪法还算

  凑合,可动作不够快。

  赎金,没错,他们想通过绑架促使阿尔比恩成为现代化翘楚的著名工程师来换取赎

  金。约翰的嘴干得如同羊皮纸,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他一直对恐惧有着强烈的生理

  反应。约翰正要打开车门,那个年轻的劫匪摇了摇头。

  “先生,请待在原处。这趟旅途的目的地变了,马车不变。”虽然夹着浓重的洛林口

  音,但他的阿尔比恩语十分流利。奥格尔先生非常年轻,他的胡子肯定才长不久,可他的

  自信却说明他在抢劫这事上颇有经验。

  一个男人出现在奥格尔身旁。他年长很多,不修边幅,但穿得也很体面。看样子,拦

  路抢劫是个有利可图的生意。

  “去车里和他一块儿坐着!”他对奥格尔下令道,“小心他跳车。”

  提埃里·奥格尔听命行事。他捡起约翰扔在车厢地板上的手枪,坐到了他的对面。有

  别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可约翰数不清他们有多少人。他们为这次打劫算准了时间和地

  点,就连田地里也空无一人。死去士兵的鲜血染红了篱笆前的青草,篱笆后面,一只事不

  关己的奶牛正啃着草。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仿佛要为这片虚幻的田园风光添砖加瓦。

  马车掉转了方向,约翰透过车窗看到两个男人正将另一名身着军装的护卫从路上拖

  开。他看起来和那个散发着蒜味的士兵一样死透了。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害怕的时候,约翰不仅会身体发麻,还会大量出汗,可他的神

  智多数时候却清醒得令人惊讶,就仿佛他已经一分为二,任由那个胆小的自己独自颤抖,

  汗流浃背地望着年轻人的枪口。

  提埃里·奥格尔点了根烟。驼子让香烟风靡洛林,可这种烟闻起来和国王吸的那种有

  所不同。如果约翰没闻错,那是女巫蕨叶,森林里到处都是,效果类似大麻。

  “我们往弗兰德走。”奥格尔说,“我看你带了干粮。你会用得着的。这趟旅途很长。”

  无论约翰怎么问,他都不愿透露更多。传进马车的声音并不是全都带着洛林口音。约

  翰似乎听到了伦巴第口音,而他们的头目听着像里奥尼亚人。

  他们在夜里通过弗兰德边境。约翰见了拦木后面的石人族士兵,几乎从窗口探出身去

  向洛林的边境士兵求救。那个石人士兵的肤质是石榴石,据说长着这种皮肤的石人喜怒无

  常。约翰被石人族关押期间,其中一个看守他的士兵就是石榴石皮肤。

  别瞎想,约翰。劫持你的是人类。

  可他们为什么要带他往弗兰德走?

  洛林一方的卫兵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马车,挥手放行。约翰寻思着自己或许早该高声

  求助,可他那年轻的看守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提埃里·奥格尔将外套搭在枪柄上,可约

  翰不难猜出,衣服下的手枪正瞄准着他的腹部。他曾经见过一个死于腹部中枪的人,那是

  个在石人族地底工厂里干活的战俘。不,约翰没有呼救。他直视着那名石榴石卫兵金色的

  眼睛。约翰,他看的是伊桑巴德·布鲁内尔的脸。

  石人卫兵消失在马车后的夜色中。提埃里·奥格尔冷笑着让约翰吸了一口他的香烟,

  约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马车继续在夜色中行进。黑暗的田野上空繁星闪烁,如果约翰

  的判断没错,他们正往东北方向驶去。镜中世界的星空和镜外世界的星空并无两样,甚至

  有些星座的名字都一样。虽然镜中世界有两个月亮,有女妖和女巫,约翰还是经常告诉自

  己,这里不过是镜外世界的一个镜像投影罢了。他甚至问过自己,镜外世界是否也有石

  人,只不过他们在那儿不敢到地面上来。这不过是些杂念,但有利于分散恐惧。每过一英

  里[1],约翰的恐惧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约翰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奥格尔在搜他武器的时候,把怀表、钱包和金袖扣一

  并拿走了。他的情人在袖扣上印了他姓名的首字母,而那个名字是他从另一个工程师那儿

  偷来的。这些人的雇主是谁?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酷刑?处决?再一次监禁?就连最

  傻的傻瓜也会在某时某刻发现,生命中并没有所谓的永恒不变,可人们为什么一再相信所

  有苦心营造的程式化生活和所有关于稳定和安全的宝贵错觉?

  奥格尔打了一阵瞌睡,约翰真的已经把手放到了车门上。马车跑得很快,他若跳车,

  有可能摔断脖子。可就在这一刻,头目策马靠近车窗,喊了奥格尔的名字。约翰不知道自

  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天亮时,他们在一座房子前停了下来。残破的窗户和白墙上的弹孔说明这座房子已经

  荒废了好一段时日。远处能看到一架风车,在镜外世界,风车同样是弗兰德的象征。而在

  镜中世界,风车的木质叶片被漆成了彩色:蓝的像天空(虽然弗兰德很少见到蓝天),绿

  的像广袤的湿草地,红的像磨坊周围常见的郁金香田。小国弗兰德没有多少能用来抵抗石

  人族的资本。

  头目不耐烦地挥手示意约翰下车。他那黑色的胡子和蓬乱的眉毛挺适合一个无政府主

  义者。通缉令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大多是这副模样。奥格尔跟着约翰,用枪抵住他的后背。

  他们走向的不是那座房子,而是一口井。

  约翰的心脏开始狂跳。没错,人们总能承受更多恐惧。所有那些关于人被吓死的故事

  都是胡说八道!不然约翰早就死了。

  和他预料的一样,井中并没有水,有的只是向下延伸的钢梁。石人族在深井和矿坑里

  搭造这种钢梁,为了抵达他们的来处:地底。

  不,他不要重返地下。他跑步的速度很快,这一技能在地道中救过他很多次。除了石

  人,地底还有巨型蝙蝠、蜥蜴和大如牛犊的蜘蛛,它们在地缝中织就了成百上千的网……

  约翰转过身。那个年轻人可能会开枪杀了他。可那又如何?他已经无法思考。他击倒

  了一名看守,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提埃里·奥格尔就粗暴地用手枪砸中了他的腹部。约

  翰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如果我是你,我就乖乖听话。”奥格尔低声对他说,“你要再找事,迭戈会眼都不眨

  地开枪打断你所有手指,而最后你还是得下井。”

  头目叫“迭戈”?难怪他有里奥尼亚口音。他怎么能因为他们都是人类就掉以轻心?人

  人都知道,石人族有人类奸细,他们的报酬是钻石。有些人甚至无偿为石人效力,因为他

  们认为那些石头脸能把他们从所憎恨的政权或国王手中解救出来。

  一个士兵拉着约翰站了起来。他乍一看是个人类,可额头上的月光石条纹和黑色的利

  爪透露出他是一名石身人。这是一个新的种族。自从黑女妖离开卡米恩之后,没有人知道

  他们会为谁而战。

  迭戈第一个下井。他用一盏矿灯照路。那个从奥格尔手中接管了约翰的石身人不需要

  灯。皮肤里的石纹会消退,但那双金色的眼睛很少消失。

  这口井通往一条石人建在地表下的通道。这只是条小道,可大部分约翰见过的地道足

  够骑兵通过,其中许多能走重型马车,近来甚至能通火车。约翰被囚期间曾见过一些图

  纸,上面是石人族有百年历史的地道网络。地面上几乎没有地方是地下通道无法到达的。

  约翰甚至见过某条地道的草图,石人族计划用它将阿尔比恩和欧罗巴大陆连接起来。类似

  的计划也用于连接斯维瑞加,可就连约翰也无法告诉石人该如何解决水下的通风问题。他

  很庆幸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否则石人们肯定有办法说服他帮忙。

  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路看上去像不久前才建成的。铺路用的是黑玛瑙。这是种讽刺昔日

  贵族阶级的方法,黑玛瑙族石人在卡米恩登基之前一直统治着石人族。地道通往一座宽阔

  的大厅,大厅的格局类似地面上到处在建的火车站,只不过这座大厅无需遮风挡雨用的玻

  璃穹顶。两列货运火车在铁轨上等待着。它们或许来自弗兰德的港口城市,为了将弗兰德

  下属殖民地进贡的物产运往石人族的地底城市:糖、咖啡、棉、蚕。奴隶贸易让阿尔比恩

  和洛林大发横财,可石人族对这种事并无兴趣。他们对那些和自己一样被视为劣等民族的

  人们抱有同情心,更愿意强迫战俘去劳动。虽然出于对海洋的恐惧,石人无法亲临那些被

  殖民的国家,但他们的态度让这些国家成了他们的忠实盟友。

  第三列火车停在前两列之后,铁轨上有重兵把守。这列火车配备了装甲,车头上挂着

  卡米恩的徽纹。自从和阿玛莉成婚之后,奥斯特雷恩的雄鹰标志就取代了女妖飞蛾标志,

  被印在以红玛瑙为底色的徽纹上。

  一个石人正在最后一节车厢等待约翰的到来。置身于这钢铁墙壁中,他显然很不自

  在。亨茨奥憎恨现代工业生产出的一切事物。约翰很肯定,这一点并没有改变。亨茨奥的

  左眼一片浑浊,他可能快要瞎了。恐惧、恨意、无助……一见亨茨奥,记忆便如潮水淹没

  了约翰的思绪。自从劫匪告诉他要往弗兰德走之后,他就担心雇主会是亨茨奥这个铁石英

  皮肤的石人,可他随即把这个想法当作被迫害妄想症排除了。然而现实让他最害怕的噩梦

  再度重现。

  亨茨奥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裂纹。他为自己的忠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极少有石人

  能在地面上待过一两个月,可亨茨奥为了他的国王,不辞辛苦四处奔波。约翰对亨茨奥的

  铁石英皮肤和卡米恩的红玛瑙皮肤很熟悉,就像熟悉他自己的皮肤。亨茨奥的国王是否和

  他的忠犬一样衰老?从报纸上卡米恩和他那位人类妻子的肖像来看,他的样子并没有变

  化。石人国王是个美男子,比那些他向之宣战的人类君主都更年轻、更有吸引力。然而亨

  茨奥一定会反驳说:“是他们向我们宣战的,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约翰觉得自己这张新面孔就如同一副面具。这副面具撑得住吗?他自学了阿尔比恩口

  音,并学习了拳击,就是为了训练自己换一种身体语言。没有什么比熟悉的姿态更能出卖

  一个人了。在地下的那些年让他一紧张就发抖,虽然他煞费苦心改头换面,可还是太容易

  发抖了。亨茨奥肯定注意到了这一点和其他更多的线索。

  “我能不能问一问,为什么要绑架我?”没错,约翰,这么做就对了。伊桑巴德·布鲁

  内尔没有恐惧,除了知道石人族是阿尔比恩的敌人以及他们怕海以外,他对他们一无所

  知。

  “绑架?您如此理解我们的邀请,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克利夫顿吊桥、高尔茨茅斯和

  潘德拉贡之间的铁路线、伦德拉地下隧道、通往新阿姆斯特丹的电报线……”亨茨奥揉了

  揉皲裂的皮肤,“我们的国王很仰慕您的工程技术,布鲁内尔先生。”

  谢天谢地,这副面具瞒过了亨茨奥蒙着白翳的目光。多年来,这个石人不遗余力地打

  破约翰对自己的幻想。他有什么好惊讶的?这副面具经得住他亲生儿子的审视。

  “过奖了。据我所知,有一名与我不相上下的工程师在为石人族效力。毕竟,他造的

  飞机击沉了我迄今为止最好的战舰。”唉,这张假脸让他掉以轻心。约翰,你这是做什

  么?世人对你天才的褒奖还不够多吗?

  亨茨奥笑了,如果他那张几乎没有嘴唇的嘴上扯出的表情可以称为“微笑”的

  话。“哦,对,那些飞机……”站在他身后的那名女兵递给了他一个扁平的皮套。亨茨奥从

  中取出一面镜子。镜子的掐丝手柄十分纤细,几乎消失在亨茨奥的铁石英手掌中。“我第

  一次听说有个工程师为阿尔比恩的威尔弗雷德国王制造出了无与伦比的无马马车时,就让

  我们的间谍跟我讲了讲那位伊桑巴德·布鲁内尔。他们的描述让我以为自己搞错了,然而

  我随后听说了那艘钢铁战舰。我们几年前就计划建造这样的战舰,坏就坏在我们失去了那

  位工程师。”

  亨茨奥走到约翰身边,举起镜子,让两人都能看到镜中的自己。约翰望着镜面上映出

  的那张脸,那张他已经八年多没见的真实的脸。

  “很神奇,对吧?”亨茨奥放下镜子,“那个卖我镜子的人说,这宝物是在一座废弃的

  银宫殿里被发现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些银宫殿。踏进那些宫殿是很危险的。”

  约翰环顾四周。那个石身人就站在他身后,黑胡子的劫匪头目把守着车厢门。约

  翰,和太阳道别吧。和清晨寒气中的散步道别吧,和剧院道别吧,和殷勤的餐馆老板道

  别吧——“哦,布鲁内尔先生,我们万分荣幸。乔治,快领这位先生去我们最好的桌

  子。” ——还有他那酷爱穿皮草的情人和她那柔滑如皮草的肌肤……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连续数周没完没了的逃亡,无灯地道里的不眠之夜,皮肤被火蜥蜴灼伤,被老鼠和毒蜘蛛

  咬到而感染。因为这些记忆,他依然强迫性地经常洗澡,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些记忆从身体

  上洗去。他当时哪来的逃跑的勇气?他不记得了。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证明了自己的勇气,

  可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因为约翰·雷克里斯已经“死”在了地道中。

  “为什么去阿尔比恩?”亨茨奥将镜子塞回皮套中,递给了那个女兵。石人女子大多十

  分美貌,她也不例外。

  “阿尔比恩是第二站,我先横穿了斯维瑞加。”约翰想用海洋把自己和石人族隔开,因

  为那是他们唯一真正畏惧的事物。可他的目的地从一开始便是阿尔比恩,那儿有来自殖民

  地的、几乎取之不尽的原材料,还有奴隶贸易带来的廉价劳动力,这些都是约翰所要兜售

  的发明创造的必要条件。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偷偷登上从斯维瑞加的比尔卡去往高

  尔茨茅斯的货船。

  “这张新脸呢?”

  “斯维瑞加矮人给的。对绝望的人,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魔法。”当时已经十一月了,

  是斯维瑞加的严冬。斯维瑞加矮人很羞怯,为了找到他们,约翰几乎没冻死。他是在石人

  族的档案里得知斯维瑞加矮人的,关于他们是奥斯特雷恩矮人、阿尔比恩矮人还是洛林矮

  人的远亲,抑或是一个北方矮人种族,依然存在争议。斯维瑞加人称他们为“Hjälpare i

  Nöden”,意为“困境中的救星”。他们必须相信对方已陷入绝望,否则不会现身。

  “他们助人不求回报,是不是真的?”

  “是的,没有报酬。”和那个铁石英石人谈论斯维瑞加矮人,这种感觉很荒谬。可约翰

  早就发现,没有比“荒谬”更好的词可以形容人生。他试着计算自己到达车厢门所需的步

  数。可冲到门口之后呢?他能到达那口井吗?不能。那个石身人或许不是一个好枪手,可

  亨茨奥能射穿一只飞行中的金乌鸦的眼睛,不过比起手枪,他更喜欢用佩剑,因为枪械与

  他对军人荣耀的理解不符。

  一瞬间,约翰对阿尔比恩产生了一股浓烈的乡愁,这种感觉引发了生理上的痛苦。

  “要找无私的救星,你本不必逃去斯维瑞加。”亨茨奥说,“石人族有关于无眼蝾螈的

  传说,它们满足求助者的愿望,却不求回报。Wagi Aniotiy,石人语中‘有鳞片的天使’的

  意思。据说它们住在富含磷酸岩的钟乳石岩洞里。我本人还没有遇到过,或许是因为我从

  未足够绝望……要不然就是因为我很讨厌求助。”

  “我能最后呼吸一次新鲜空气吗?最后看一眼天空?”

  亨茨奥充满嘲讽地打量着约翰。

  “你还是那么爱做戏。我能让你安下心来。你很快就会再次见到天空。三四天后,你

  就会重新和你们人类在一起了。”

  “你们人类”,就绑架他的那群人来看,人类和石人未必有什么区别。

  亨茨奥微微一笑,仿佛听到了约翰的心声。都说爱你的人最容易看穿你,其实不然,

  最让你恐惧的人才最容易看穿你。

  “约翰,你该谢我才对。”亨茨奥说,“你喜欢扮演新魔法预言家的角色。我会把你送

  到一个有很多新魔法反对者的国家。阿尔比恩早就皈依新魔法了。”

  火车头隆隆启动,约翰脚下的钢铁地板颤抖起来。是他自己教会了石人如何在地下运

  行火车。约翰好奇亨茨奥指的是哪个国家。

  “哦,对了,趁我还没忘记……”亨茨奥说,“我遇到你儿子了。”

  又来了。

  “是啊,我听说他偷了一架我的飞机。”约翰竭力说得如亨茨奥一般镇定自若,“他继

  承了他母亲的无所畏惧。”那架被偷的飞机,雅各布在血色婚礼中扮演的角色……《伦德

  拉新闻画报》并没有对这些事过多着墨,可阿尔比恩国王知道的自然比报纸上的报道更

  多,而威尔弗雷德知道的事,他那位备受尊崇的工程师大多也都知道。

  亨茨奥身旁的女兵示意一个信使进来。他把一封密封的公函递给了亨茨奥。公函里说

  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地下的牢狱生涯让约翰能够从亨茨奥的脸上察言观色,他熟悉亨茨奥

  的脸,就像熟悉自己的脸。

  “坏消息?”

  亨茨奥警告性地瞪了约翰一眼,示意他别自作聪明,卡米恩的铁石英忠犬不喜欢他忘

  了自己正处于掌控之中。亨茨奥异常仔细地把那张纸折了起来,人们只有在陷入沉思的时

  候才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把那封公函塞进了军装外套里。

  “是坏消息,对此你负有不小的责任。”亨茨奥回道,“你在这儿,就是为了弥补它。”

  [1]1英里约等于1.61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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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告

  阿尔玛用热敷和解毒的苦药汤来祛除雅各布眼中的白银。自打从狐狸那儿得知,阿尔

  玛早就知道了镜子的事,雅各布就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当他为自己这些年向她编造的谎

  言道歉时,老女巫只是耸了耸肩膀。她默默听他说着关于“演员”的事,而当雅各布问她是

  否记得赤杨精时,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八百岁?你可高估了我的年纪。有些噬童女巫

  为了和赤杨精对话,会吃长在银赤杨树下的蘑菇,可那只会让她们长出木头舌头,你最好

  不要尝试。”

  银赤杨?最近的一株离这儿不到一天的骑马路程。雅各布一直把那种用钱币、勺子和

  指环供奉树木,以求实现阴暗愿望的习俗视为迷信。虽然有阿尔玛的警告在前,可当温策

  尔告诉狐狸,雅各布的弟弟曾经来过食人魔酒馆,雅各布还是立刻开始考虑要不要去看一

  看那株赤杨树。

  威尔穿过了镜子?

  为什么?

  是为了躲避去取镜子的“演员”吗?可克拉拉又在哪儿?一想到她的名字,雅各布就仿

  佛看到了站在博物馆台阶下的十六号。

  狐狸承诺会找出威尔离开食人魔酒馆之后的去向。雅各布决定和夏努特聊聊,希望能

  从夏努特无穷无尽的逸闻故事库里找到关于赤杨精或者曾和他们对话的噬童女巫的线索。

  在酒馆里给温策尔打下手的女孩把雅各布的衣服洗好了。雅各布把熨好的衬衣掉到了

  地上,一张卡片从折起的衣袖里滑了出来。雅各布为自己的毛手毛脚而尴尬不已。卡片上

  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他想把它扔出窗外,可最后当然还是读了那段用绿色墨水写下的

  话:

  真遗憾,你不愿再享受我的款待。别费力去找你的弟弟,他要替我送一件礼物给

  黑女妖,不妨称之为休战书。是她自己让你弟弟拥有了不受她所害的能力,所以你没

  有理由再次充当保护者的角色。相反,我会重赏你的弟弟。但如果有人试图阻止他执

  行任务,我会十分不悦。如果你现在觉得无聊(这是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你多

  年来一直没找到的时光沙漏就在某个威尼托贵族的乡间别墅里,那儿离卡尔维诺不

  远。

  有个敌人能读懂你心中最隐秘的、就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愿望,是件令人不安的

  事。雅各布再次起了把卡片扔出窗外的念头,可最后还是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他知

  道,“演员”连这些念头都已经预见到了。

  夏努特咳嗽了整晚,那声音听着很不妙。可当雅各布站到他门口的时候,却听见了怪

  腔怪调的大笑声。夏努特不是一个人在屋里。西尔万一见雅各布,立刻住了嘴,活像个被

  逮住正在对最好的朋友讲下流笑话的中学生。他坐的那张沙发椅是某个装修师骗夏努特买

  的,说是只要坐进去,就能摆脱宿醉。西尔万和夏努特之间的地板上立着一只半空的大麦

  烧酒瓶,不难猜出另一半酒去了哪里。

  “你干的好事!”雅各布一边夺过夏努特手中的酒杯,一边对西尔万说,“他已经好几

  年不喝酒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失去那条胳膊的?”

  “你指的故事是你的版本,还是我的版本?”夏努特从雅各布手中夺回酒杯,往里面倒

  满了酒,“对西尔万好点,他吃了不少苦。我正跟他说我是怎么找神灯、又是怎么一路抓

  跳蚤的。那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我的皮肤被跳蚤咬得像是长了蛀虫!”夏努特的笑声渐

  渐变为咳嗽,可他还是喝了口大麦烧酒。

  “那巫婆天天来,”夏努特口齿不清地嘀咕道,“该死的,每天都来!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镜子的事?当我像白雪公主一样躺在棺材里的时

  候?”

  西尔万竭力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他的脸实在不适合扮无辜。

  “我们当初就该把你留在赤杨精那儿,由他把所有黏土脸都变成你的样子!”雅各布冲

  西尔万吼道,“镜子的事你还对谁说了?”

  夏努特抢在他的新朋友之前开了口:“我来自阿尔比恩……我不是一直说你的口音奇

  怪吗?可你一直都是个比我更大的骗子,我早就该知道!你狡猾得像只绿侏儒妖!我教了

  你所有我知道的事,作为报答,你却向我隐瞒了一整个世界!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西尔万用斥责的眼神望着雅各布,仿佛他也欠他一个答案。可他该说些什么?说他在

  镜中世界时,就忘了镜外世界?说镜外世界的人只会把夏努特当成一个念叨着食人魔和女

  巫的残废,而他不想别人这么看待夏努特?还是说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夏努特会把镜子的事

  告诉第五大道上的每个行人?真实的答案包括以上所有糟糕的理由。

  “怎么?”夏努特说,“我等着你的解释。”

  “你不会喜欢那个世界的。”这个理由就算雅各布自己听来也十分没有说服力。

  夏努特打量着雅各布,就像看一个叛徒。“这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不是吗?”

  老寻宝人被深深伤害了。当雅各布问他是否知道赤杨精的事时,他只是简短地说都是

  些上古童话,迷信的老娘们才会拿银勺去贿赂那些树。而西尔万除了在“演员”的仓库里说

  过的那些话,就不能再提供别的线索了。雅各布决定放弃询问,等这两人清醒了再回来。

  夏努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原谅他隐瞒了镜子的事。

  雅各布走到了门口。夏努特咕哝着:“我会让西尔万带我去看那面镜子。”他有权觉得

  受伤。

  “我会亲自带你去看那面镜子。”雅各布说,“可那面镜子已经不再安全了。让你的新

  朋友告诉你为什么吧。如果你们又想起了什么关于赤杨精的事,就告诉我一声。”

  随后,雅各布去找了温策尔。

  夏努特的厨子温策尔正在厨房里切芹菜,准备着食人魔酒馆中午要供应的汤。

  雅各布把脑袋探进厨房门里。“狐狸还没有回来。”温策尔说。昨夜的宿醉让他那双浅

  棕色的眼睛里一片浑浊。对于温策尔,最好也把烧酒瓶藏起来。“她跟你说了那个打听你

  的石人了吗?黑玛瑙皮肤里夹着绿色纹路的那个?”

  真是雪上加霜。雅各布只认识一个符合这一描述的石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石

  人把箭射入了他的胸膛。此后,他从那石人手中偷走了一个寻宝人在镜中世界所能找到的

  最宝贵的战利品。可以想见,“杂种”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会追逐雅各布的踪迹来到天鹅

  堡。如今只能希望还没有人告诉他,雅各布·雷克里斯经常骑马去山上的那片古老废墟。

  “你知道自己最近很受欢迎吗?”温策尔把芹菜扔进汤里,这汤闻着比夏努特做的大杂

  烩要可口多了,“一个矮人来问了你好多次。伊文奥克·瓦里安特——为了防止我忘记,他

  拼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让我转告你,他要把你的鼻子和某些别的部位割下来。”

  当然还有瓦里安特。赤杨精、石人、矮人、两个女妖、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别忘

  了还有那位洛林王储。雅各布,敌人越多越光荣。

  雅各布问温策尔,除了打听他的行踪,威尔还有没有说些别的什么。温策尔只是耸耸

  肩:“我被那个石人分了心。不对,等等,他想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黑女妖。”

  雅各布的胃一阵抽紧。

  不妨称之为休战书。

  从女妖族对赤杨精下的诅咒来看,双方的仇恨难以化解,又何来休战?“演员”没有说

  女妖族为什么要惩罚赤杨精一族,可他透露了威尔为什么是信使的绝佳人选。“是她自己

  让你弟弟拥有了不受她所害的能力。”从女巫诅咒中幸存下来的人,将永远对那个女巫的

  魔法免疫。女妖又怎会例外?不,他不愿去想另一个促使赤杨精选择他弟弟的原因:“演

  员”不可能是他和威尔的父亲,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人类。雅各布希望,只要把这话对自

  己重复足够多次,就能永远摆脱赤杨精可能是他们父亲的这个念头。

  “路多维科·雷斯曼又给狐狸送花来了。”温策尔说,“一听说她在这儿,他就会带着礼

  物冒出来,要不就是站在外面的市集广场上,抬头望着她的窗户。”

  路多维科·雷斯曼……他爸爸是天鹅堡最富有的人之一。雅各布!威尔要转交给黑女

  妖的是什么?

  “转告路多维科,他看的是我的窗户。”

  温策尔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睡在你的房间里是不对的。”温策尔面对砧板,头也

  不抬地说,“全城人都在说她的闲话。我知道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你应该保护她不受

  流言蜚语的骚扰。”

  怎么保护?她是个变形者!这件事迟早会在天鹅堡里流传开来,最迟等到路多维科·

  雷斯曼将戒指套到她手指上,亲眼看到她穿上人类衣服下的那件狐皮裙。雅各布,说不

  定他早就见过那件狐皮裙了。他发痛的脑袋不适合想这种事。他似乎看见了狐狸牵着两

  个孩子走过外面的市集广场。不,这不是她所希望的人生。还是说她其实也渴望平凡的生

  活?或许她不渴望平凡,但也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被赤杨精夺走。

  温策尔默默地搅着汤。也许他和雷斯曼一样爱慕着狐狸。怎么可能有人不爱她?

  “你弟弟走了那条通往亨特斯堡的路。”

  狐狸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雅各布有一种被逮个正着的感觉。

  “克拉拉和他在一起吗?”

  “没有。”她抹去红头发上的雨水。她真美啊。放过她吧。她是自由的!不,虽然他们

  都很擅长自欺欺人,但她其实并不自由。

  “不过你弟弟不是孤身一人。他在马掌铺租了匹马,那里的伙计说,他身边还有个石

  人,听描述像是‘杂种’。他们一起上路的。”

  “杂种”和威尔在一起?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在是否要追踪威尔这个问题上,虽然有“演员”的警告在先,但这个消息打消了雅各布

  最后的犹豫。但愿“杂种”不要为了报复在亡者之城里的失败,而把威尔拽进石人堡垒或卖

  给食人魔。

  “我已经备好了马和干粮。”狐狸把勺子伸进温策尔的汤里。她挨着温策尔凑到锅前,

  温策尔脸红了。“对了,这个——”狐狸把手伸进外套里,“邓巴回信了。”

  雅各布的眼睛要阅读依然有些吃力,狐狸便读出了那封电报:

  狐狸,赤杨精?

  雅各布这回唤醒了什么?

  我刚到塔斯马尼亚,说来话长。

  我猜,这次又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就不能等我回来吗?

  此致

  邓巴

  他对你好吗?

  读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狐狸笑了。

  “告诉他,等不了。”阿尔比恩最优秀的历史学家在塔斯马尼亚做什么?那儿是邓巴祖

  国的殖民地,不仅向阿尔比恩输送小偷和杀人犯,还输送罢工领袖与和平主义者。那儿肯

  定没有能和潘德拉贡相提并论的图书馆。雅各布很少会希望从镜外世界带些什么过来,可

  罗伯特·邓巴肯定会欣赏一台能让知识便捷传输的电脑。历史学家追寻的那些秘密早已被

  遗忘,或许就连羊皮纸上也找不到记录。

  “杂种”和威尔在一起。为了哥哥的罪过而向弟弟寻仇,那石人就不会觉得羞耻吗?

  不,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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