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动手!」
做爱一如往常地狂野、肆无忌惮、强烈到完事后回想起来仍让他尴尬不已。可是无数的冲撞、啃咬、享受的呻吟,还不足以让他们高潮。雷昂喜欢在娜塔莉耳边呢喃说一些轻佻的羞辱字眼,他知道那些字眼会让她感到很兴奋。
破麻。骚货。
她通常只会重复那些羞辱的字眼,似乎认为那是她活该自找的。
「因为我不乖。」
不过今天她却意外地对他提出不同于以往的要求。
「动手啊!快点!」
雷昂粗鲁地抓住她耸立的双峰,狠狠紧捏。
「不对!不是这样!」
雷昂放慢了动作。
「怎么回事?」
娜塔莉抓住雷昂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去。
「揍我这里!」在雷昂下面的娜塔莉喘息说。
雷昂两只手撑在娜塔莉头部两侧,困惑地看着她。
「求求你,动手!」
娜塔莉抓住雷昂的臀部,让他深深插入她体内。
揍?
「我不懂,怎么回事?」
「有什么不懂的?」雷昂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他往右边望去,吓了一大跳:他母亲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这个兴奋的贱人需要更刺激的玩意儿。」雷昂的母亲龇牙咧嘴地低声说:「倒也不必像你父亲那样拿鞭子抽她,先赏她一记耳光就够了。」
雷昂感觉到他的阳具在娜塔莉体内软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这些话虽出自娜塔莉的口中,听起来却像个老男人的粗哑嗓音。雷昂费了点时间才认出这个警察的声音,他昨天和沃瓦尔特医生道别后,便打电话到警局申报失踪人口,当时和他通话的就是这个声音。
「如果是成人失踪的案件,我们通常在报案十四天后才会展开调查。」
就连雷昂的母亲开口说话,也都变成了那个警察的声音。「您就先等等吧!等她再次现身时,再往她的下巴好好揍一拳就是了!」
「不要!」雷昂大声喊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想要从娜塔莉的身体里挣脱出来,但是他愈是用力,就愈感虚弱。娜塔莉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握成了拳头。雷昂试图把手抽回,却办不到,他的两只手腕如同上了手铐一般动弹不得。在母亲的加油声中,雷昂感觉娜塔莉正死命抓着他的手腕。接着,娜塔莉张嘴大笑,雷昂却发现她的嘴里有个东西在动。
墨菲!
这只蟑螂的触须宛如毒蛇吐信一般在娜塔莉的唇瓣间颤动着。说时迟那时快,雷昂一拳击中了娜塔莉的脸。
那重击的碾压声彷佛推开一扇腐烂的破门,此外,雷昂还听到一阵低沉的回音。
「命中目标!」娜塔莉大笑,从嘴里吐出断裂的牙齿。墨菲也趁机从她口中爬了出来,沿着她的脸颊朝眼睛的方向爬去。
「天啊!」雷昂无声地吶喊,却无力制止自己一再落在娜塔莉脸上的拳头,他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娜塔莉利用他的拳头不断地自虐。这一拳落在娜塔莉睁开的眼睛上,那只蟑螂刚刚就在这里,彷佛要用牠下颚的钳子挖她的瞳孔似的。
「揍我啊!是我活该!」
娜塔莉挺起身体,不停地用头冲撞向雷昂的拳头,让落在她脸上的力道更强劲。她的眼珠被打破时,发出了如同气球爆破的声音。
随着脑袋里爆发的巨响,他听到一阵阵清脆的铃声。他吓得坐直了起来。
什么也看不见的他,伸手摸索床头柜上的无线电话,纳闷着为什么话筒没有搁在走廊的主机上。通常他在上床前,都会把话筒归位,好让这支老骨头在夜里充电。雷昂一部分的意识仍深陷梦中,另一部分则忙着辨认那个显示在电话萤幕上的熟悉号码。
「你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史文从电话那头传来斥责声。「我们不是说好,要把简报的流程从头到尾再走一遍吗?」
史文一股脑地宣泄所有怒气,几乎没有停顿。他最好的朋友显然气炸了。
比起现在,史文口吃的毛病在青少年时期其实严重得多,而雷昂可说是班上唯一没有嘲笑他的人。在十四岁那个青涩的年纪,他们因为尊重彼此而建立起多年的深厚友谊,这绝不是后来单纯的同事情谊可以比拟的。雷昂接受史文的语言缺陷,而史文也不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把雷昂当成怪异的孤儿。直到今天,史文仍然深信,他之所以能够克服口吃的毛病,都得感谢雷昂的友谊,让他更有自信。现在除了特别激动的时候,史文几乎不再有口吃的困扰。然而雷昂却认为这该归功于优秀的语言治疗师,因为史文至今都还照着他当初的指导认真地持续练习。
「我,我……噢!真该死。」雷昂望着床头柜上的钟。这个老东西一定是停了,因为现在显示的时间是四点,而史文绝对不会在三更半夜打电话给他。
「该死!」
「没错,真该死!我已经在办公室等了你一个小时,你到底在哪里啊?」
「抱歉!我睡过头了。」
「睡过头?」史文困惑地问道。「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修改建筑模型的吗?现在已经快要下午四点钟了。」
「什……么?」
这是不可能的事。昨天雷昂还因严重头痛而无法继续工作,早早就上床睡觉了。不过他没有服用沃瓦尔特开给他的安眠药,他甚至没有出门去领处方药,不可能睡那么久。尽管现在头痛减轻不少,他仍觉得头昏脑胀。
「我想,我的身体可能出了点状况,」雷昂对着听筒嘟哝着。
「雷昂,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在这种时候生病,别把事情搞砸了。」
「不会的,不用担心,模型就快要做好了。」
「老兄,娜塔莉的事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娜塔莉?」
雷昂吓到坐起身来。
他是从哪里得知道这个消息的?
「对啊,有她的消息了吗?」
「没有,」雷昂困惑地说道。
雷昂推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后,才惊觉他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四角裤,但在他的记忆里,疲惫不堪的他连一件衣服都没脱,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我是不是又喝醉了?该死!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阵听来与在梦里无异的铃声响起,让雷昂突然一惊,随即站起身来。「我得到门口查看一下。」
雷昂光着脚蹒跚穿过走廊。开门前,他从门孔里窥探了一眼,然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的记忆尚未离弃他。他昨天在网路上逛了许久才找到想要的东西,而物流公司也的确在隔日就将他订购的电器送到他的住处,如同他们在网页上所承诺的一样。
「等一下!」雷昂隔过紧锁的大门大喊。他从衣帽间抓起一件大衣套上,才为门外的送货员打开了大门。
那个送货员看来与雷昂年纪相仿,身上穿了一套膝盖和手肘两处都严重磨损的制服,不过棕色的制服倒是和他的短发很相配。印有公司口号(联合快递:我们热爱我们的工作)的名牌上写着:琼纳斯‧高。但是这位送货员表现出来的行为好像不怎么符合他们公司的口号。他事不关己地嚼着口香糖,还听着笨重耳机里的音乐。
雷昂签收货物的同时,还对着听筒那端的史文保证,稍晚他会带着新版的蓝图到他们的事务所。
「为了有效利用中庭,我限缩了电梯的空间。此外,我还有个很棒的点子,医院那边的负责人一定会喜欢的。」
雷昂原本想关上大门,但送货员却摘掉了耳机,对雷昂说道:「不好意思,我有个请求。」
「有什么事吗?」
「我方便跟您借用一下厕所吗?」
「什么?」
「借用您的厕所。您屋内应该有厕所吧?」
雷昂紧张地眨眨眼,同时也意识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尽管他能够理解,不过通常一般人不会欣然同意,却也很难一口回绝。
雷昂再次仔细端详这名男子。他已经不再嚼着口香糖,因而给人较有气质的感觉。这名男子有着高耸的额头、精神奕奕的双眼,而鼻子在比例上则稍嫌过大,尽管如此,他给人的整体感觉还不错。只是少了耳机的遮蔽,让他缺了耳垂的左耳显得特别引人侧目。
雷昂往旁边让了一步,好让这位不速之客通过。这名男子却在进门时说:「谢啦!您人真好!我其实是吃坏了肚子。」
「您说什么?」
雷昂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送货员却是一脸不在乎。直到那名送货员再也无法忍住颤抖的下唇。「天哪!老兄,您真该去照照镜子。」那送货员嬉皮笑脸地说道:「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刚拉过肚子一样。」
送货员被自己开的无聊玩笑逗得狂笑不已,雷昂则试着整理自己因受到惊吓而垮下来的表情。
这里的人都疯了吗?
「老家伙,我没恶意,送货的工作实在是太单调又无趣了,所以我总得想法子保持愉快的心情。」这个爱开玩笑的傻蛋咯咯发笑,戴上耳机,然后就转身离去了。
「刚刚那是谁啊?」雷昂摔上大门后,史文在电话那头问道。
「只是个疯子。我刚讲到哪里啦?」
雷昂透过门孔再次查看门外的情形,那名送货员已经消失不见了。
「讲到你有个很棒的设计点子,你额外加上的。」
「没错!是一个地底隧道系统,可以将这间医院两侧最重要的建筑连结在一起,不只可以让行人通行,也可以做为救护车的主要通道。」
「这么一来,病患就能更快完成拍摄X光片的流程了,」史文欣喜地说。
他们第一次呈交的蓝图受到了批评,因为诊断中心被放到一个相当边角的位置;然而,对于占地辽阔的医院建筑来说,这的确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这样修改后,我们就可以保留原本的设计概念了。」
「是啊!希望他们能接受这笔庞大的额外支出。」
雷昂将电话夹在下巴和锁骨之间,双手则捧着包裹沿着走廊往工作室走去,然后用脚踢开了掩着的门。
「我刚才说过了,我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但是细节部分我们得再一一详谈。你会陪我去那个宴会吧?」
「当然!」雷昂心不在焉地以平板单调的声音回答。然而,那股因为作品获得史文肯定而高昂的情绪,在踏入工作室的那一剎那便消逝无踪。
他的视线停留在空荡荡的工作桌面,轻声地对着话筒说:「但是得再给我一些时间。」
搞什么鬼啊?
好几个星期以来,他按照实体比例、夜以继日赶工制作的建筑模型,竟不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7「娜塔莉吗?拜托回我电话,我已经因为担心妳而生病了。」
雷昂把电话夹在耳边,一边拉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卧室、走廊、厨房,以及兼作饭厅的客厅。照理来说,这种老式建筑的开阔格局里根本没有多少可以藏东西的角落,尤其是旅行箱这么大的东西,一定一眼就能看到。只不过雷昂怎么找仍旧是一场空,那个模型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雷昂怎么想也想不透,他明明把模型摆在书桌上,不可能是其他地方。此外,要搬动这座模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先前还担心该怎么独力把这个笨重的东西扛到办公室去。就算他真的在梦游的状态下移走了这座模型,他也没有空下来的手可以关上身后的房门。
但是那时候房门只是半掩着。他思忖着,并且结束在娜塔莉语音信箱里的留言。跟前几次拨打时一样,语音信箱在响铃十声之后自动开启。
雷昂走进浴室,将浴帘拉到一边。当然,建筑模型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就跟被放在住屋后方的阳台或是衣帽间上层的置物板上一样微乎其微。雷昂甚至连大门前都查看了一番,仍旧是一无所获。不信邪的他决定再次展开地毯式搜索,而且就从娜塔莉的圣殿开始:她的暗房。
暗房位于T字形走道的最底端,没有窗户,墙面铺了磁砖。原本是访客用的厕所,现在里面则摆了一张实验桌,也安装了通风设备。洗手台旁边有好几个装着显影剂的盆子,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柜子,里面摆满了各式化学药剂。此外,娜塔莉随意拿了一块不透光的布幕挂在门后,以阻隔光线进入。自从搬进这间房子,这是雷昂第三次打开这扇门。这里是专属于娜塔莉的领域,一个他没有通行证的陌生国度。
跟前一次四处翻找的时候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闯空门的盗匪,尤其在踏进暗房之后,更有种从事不法勾当的感觉。
他按了遮光布幕旁的电灯开关,整间暗房瞬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红色灯光中。
暗房里当然也有一盏挂在天花板的大灯,但是它的开关被藏在一个不会被误触的角落。此刻的雷昂既没兴趣找出那个开关,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暗房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晒衣绳上一张令人困惑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是娜塔莉的脸,不过身体却属于一名陌生女子,是怀孕而且赤裸的上半身。娜塔莉显然运用了蒙太奇的手法,而且技巧相当纯熟,因为在颈部和胸部的接合处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娜塔莉一定是为了艺廊的展览才拍这张照片,然而,现在只剩安诺卡一人独力准备了。
星星的孩子。
比起上次,这次雷昂更卯足劲地仔细搜寻,在那些显影剂的盆子里又发现了同一名孕妇的其他照片。
他往前靠近了一步。
由于不知道该如何启动通风设备,他几乎快受不了显影剂在近距离所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双眼也因为过度的刺激而眼泪直流。在红色灯光的烘托下,那张病态的照片彷佛漂浮在血水之中,看在不停眨着眼的雷昂眼里,更加模糊不清。
不可能!
雷昂本想转头就走,但是那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色情照片有种磁铁般的吸引力。他倾身向前,胃里却一阵翻腾,好像云霄飞车从最高点向下俯冲。
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他并不是因为照片而吃惊,尽管照片里的娜塔莉闭着双眼,试图把一截瓶颈硬塞到隆起的肚子里。真正让他诧异的是一条泡在显影剂里的塑胶珍珠手炼,而谁是这条手炼的主人再清楚不过了。
链子上刻了娜塔莉的名字,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这条粉红色手炼就一直跟着她,当她从屋里冲出去的时候,这条被她视为幸运符的手炼还挂在她的手机上。
8每当雷昂和娜塔莉被问到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总是笑而不答;有时候他们也会据实以告,不过反而会引来提问者的一阵大笑,因为他们给的答案听起来就像是个玩笑。但是他们真的是在妓院里相遇的,而且还是城里最声名狼藉的妓院:拉芙拉。
他们起先都不愿相信对方的说词:雷昂宣称自己那时只是参加友人的告别单身派对,而娜塔莉则是为了艺术学院的毕业作品到妓院去寻找以「赤裸的社会」为题的摄影题材。
第一次在妓院见到对方时,那里的音乐声大得就像在迪斯可舞厅似的,使得坐在吧台边的雷昂必须紧贴着娜塔莉才能够读懂她的唇语。她的嘴唇上有轻微的门牙齿痕,嘴角有些疱疹,却不影响她因为他的许多谈话而开怀大笑。即使那些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憎恨照片,」他抛下朋友,和娜塔莉交谈了几个小时后,才终于承认。他们漫无目的地散步,林荫大道的两旁尽是富丽堂皇的精品店,不过他们看都没看那些摆满奢侈品的橱窗一眼。「通常是我自己的照片,因为我不是很上相的人。」
为了证明他所言不假,他给她看了自己身分证上的照片。
「因为这个摄影师忌妒你,」她说。虽然雷昂听了她的评论后不禁笑出声来,不过他知道娜塔莉并不是在说玩笑话。
娜塔莉打开她的手提包,从里面拎出一台拍立得相机。
雷昂还来不及抗议,娜塔莉就已经按下快门,帮他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像是挥扇子一般地搧着刚拍好的照片,一边向雷昂解释自己的理论:「照片其实就像是一种测量仪器,」她把成像的照片递给他。「摄影师对拍照对象的爱意愈浓烈,拍出来的作品就愈出色。」
雷昂无言地盯着手中的照片。
「那么,你喜欢我拍的这张照片吗?」
「拍得比本人帅,」雷昂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不久,两人便亲吻了起来。
事情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开端,却以极其骇人的结局告终呢?再过几个星期就是他们认识彼此的三周年纪念日,雷昂一边想着,一边在工作室拆开刚刚收到的包裹。
看来他订购的东西全都齐了:一条伸缩头带、两个动态感应器、魔鬼粘、接线、电池以及随身碟。
当然,还有一台无线摄影机。
眼前这台摄影机跟他从网路型录中挑选的那台并非百分百地吻合,不过卖家在出货时发生状况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卖家这次的疏失对雷昂来说也不完全是吃亏,因为送来的这台摄影机比他原先在网路上订购的解析度还要高出许多。
雷昂将包裹里的物品逐一搬运到卧房里,在这之前,他已经先启动了书桌上的笔电。网路上一个恐睡症论坛里有挖不完的宝藏。雷昂并不是唯一想要替睡眠状态中的自己录制影像的人。
雷昂忙着用魔鬼粘把录影机固定在头带上的同时,强烈的睡意也不断向他袭来。该死!我不是才睡了很久吗?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安装摄影机的驱动程式时,瞌睡虫更如同电脑萤幕上显示的安装进度一样,一步步向他逼近。
接下来,雷昂进行功能测试。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这对此时正被睡意侵袭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内心感到极度惶恐不安。一分钟之后,他再度坐起身来,想要确认动态感应器已经发送讯号给插在笔电上的接收器,并且启动了录影的功能。
宾果!
随身碟上绿色的显示灯号随着雷昂的心跳频率闪烁着,表示目前处于正在录影的状态。接着雷昂再次摘掉头带,躺到枕头上,随身碟的灯号也跟着从绿色转为红色:只要摄影机呈现静止状态,录影的功能便会自动停止。
雷昂站起身来,走向书桌。
雷昂紧张地移动了滑鼠,画面上的萤幕保护程式随之消失。他打开重播的视窗,刚才短暂的录影正好用掉一MB的容量,只要按一下滑鼠,就可以重播。
雷昂盯着那些随着他头部移动而拍摄到的少数画面,一股烦躁不安的情绪随之袭来,这种感觉就如同第一次从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画面上先出现了雷昂的被子,然后一阵晃动后,经过了衣柜来到不停跳动闪烁的电脑萤幕前,然而,画面里呈现出来的环境竟让雷昂感到陌生不已。
为了不会被稍后即将升起的太阳给唤醒,雷昂降下了窗外的卷帘,也拉上了窗帘。这台摄影机不但具备红外线录影功能,还能够自动感光、补光。比起多年前沃瓦尔特医生装设在他头上那台笨重的大怪物,这台新机器要机灵得多了。
虽然已经穿上了牛仔裤和厚棉T恤,精疲力尽的雷昂依然感到浑身发冷。他考虑泡个澡让自己沉静下来,以帮助入眠。不过他也担心,就算是泡沫浴恐怕也无法抑制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最后,他决定喝一杯红酒,然后套上附有防滑胶底的厚袜子,戴上固定好录影机的头带,便躺到床上等着,直到疲倦的双眼终于阖上。
9雷昂原本就是一个多虑的人。每每在激烈的争吵过后,娜塔莉只要转过身便能很快地入睡,而他却会清醒地躺在床上数小时之久,盯着天花板,仔细回想一切。
他仍然清楚记得那种宛如精神分裂一般的恍惚状态,他的身体吶喊着要睡个觉,灵魂却要求有一个答案。那是在和娜塔莉的父母初次见面、吃了一顿很不愉快的晚餐之后。
雷昂没有家人陪同,只身到那家高档的义大利餐厅。餐厅的墙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界政商名流的照片,有知名政客、流行歌手、当红的演员以及著名的艺术家,看起来就跟那些刊登在社交新闻杂志里的照片没两样。照片上的名人全都开怀大笑,和餐厅老板勾肩搭背的,彷佛他们真的是要好的朋友,而不仅是为了满足这名聪明商人的虚荣心而已。
打从一开始雷昂就浑身不自在。并不是因为这是一家高档餐厅的缘故,而是他像个胆小鬼似地拒绝自己的父母赴会。和娜塔莉的父亲黑克多相比,雷昂的父亲克劳斯‧纳德当侍者的微薄薪资,根本负担不起萨威洛街(注4)的客制化西装。如果得选择葡萄酒,克劳斯也会以价钱做为选择的考量,而不是个人喜好和品味。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克劳斯会笑着问菜单上标示的价格是否是以土耳其里拉来计价。
4 译注:Savile Row,位于大伦敦市的西敏市市区内,有裁缝师的金色大道之称,素以男士服饰闻名,其特色为:每件服饰皆为裁缝师和顾客讨论后,依顾客需求量身订做的。查理斯王子与邱吉尔等人皆是常客。
假设雷昂的父母也在场的话,双方家长又能聊些什么话题呢?总不会是一起讨论,该到温暖的佛罗里达或是模里西斯躲避严寒冬日的恶劣气候这类问题。对玛莉亚‧纳德这位家庭主妇来说,只要轻轨电车不要因为缆线结冻而在一月停驶,就能让她感到很开心;此外,比起关心为何阿联酋航空头等舱的4C座位是最好的位置,玛莉亚更在意能否顺利买到报纸夹带广告里的特价商品。雷昂的养父母唯一一次搭乘头等舱的经验,是某次搭火车旅游时,因为不小心搞错车厢才误打误撞得来的,那时他们才刚正式收养即将年满十六岁的雷昂。
一开始,那顿晚餐并未如雷昂所担心的那么不自在。黑克多和席薇亚‧罗纳夫妇看起来的确像是从杂志里走出来的广告样板,主要的读者群当然是那些有钱的退休老人:一身珠光宝气,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活力充沛,却不难看出已届暮年。令人吃惊的是,黑克多并没有谈论投资理财或是买房置产的话题,更没有提起他热爱搜集老骨董的嗜好,反倒是以诙谐幽默的名人轶事,让气氛变得轻松自在。他甚至夸张地翻白眼抱怨这家餐厅的餐点份量过少,而价格又太过昂贵。黑克多这样的态度更让雷昂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只有草草编了一个借口解释父母为什么无法出席。或许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的苦衷,或许他是这张桌子中唯一的势利鬼,不愿意承认无条件爱着他的父母亲。虽然纳德夫妇无法和雷昂一起分享他对建筑的热爱,也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但是为了支付雷昂上大学的费用,他们还是舍弃了汽车、度假以及更为舒适的生活。
雷昂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有多么卑鄙,那是多么严重的背叛。或许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他只是要免去父母必须买单的尴尬(他们有他们的自尊,绝不会让儿子抢在前头付钱),然而他其实很清楚,他只是对于他的出身自惭形秽,才会随便找了个借口推托,做为他父母无法出席的解释。
他打算很快就回请他们一顿,以赎前愆,可是他清楚目睹了一件事,让他们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碰面的机会。无论是雷昂,或是他的父母,永远都不会了。
事情发生在厕所里。当时雷昂正站在小便池前,黑克多走了进来,一边还愉悦地哼唱着,他站到了雷昂身边的小便池,对准雷昂的耳朵说道:「她喜欢骯脏龌龊的。」当时雷昂正专心地对准小便斗上的某块贴砖。
「您说什么?」
黑克多向他眨了眼,然后拉下裤子的拉链。「我知道,身为娜塔莉的父亲,不应该说这种事,但是身为男人,我们应该可以开诚布公。你应该不会害羞吧?对吧?」
「不会,当然不会。」雷昂试着挤出微笑,转头看了黑克一眼,不过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黑克多的手上。黑克多的阴茎要不是半勃起状态,就是比一般正常尺寸还大得多,因此,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尿液撞击小便斗的声音也特别响亮。
「好,很好!因为我不希望把女儿嫁给一个男同性恋者,她要的是一匹真正的种马。」
「什么?」
「她在这方面遗传了她母亲。也许现在的席薇亚看起来已经不复当年,但是在浓妆底下,她依旧是个爱现的骚货,一个四十年前就被我夺去第一次的女人。」
努力挤出来的僵硬笑容快让雷昂窒息了。他希望马上听到黑克多大喊:「被我骗倒了吧!」然后用他厚实的手掌往雷昂的肩膀一拍。不过娜塔莉的父亲并不是在开玩笑。
「有其母必有其女。娜塔莉从很早以前就很淫荡,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她的鬼点子特别多,男友们在她房里过夜时,她总是开着房门。这种事情还发生了不少次。」
黑克多摇头大笑。「雷昂,我原本不想看的,但是娜塔莉就是知道怎么做会让人不得不看她。也因此我才知道,她喜欢手铐或是项圈之类的东西,项圈还得像绑着一只癞皮狗似地紧紧箍住她。」
黑克多拉上了裤子的拉链,然后疑惑地望着雷昂,似乎察觉到雷昂的惊慌失措。
「嘿!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懂吗?我们现在可是一家人了。」
「当然,」雷昂回答。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饭局刚开始没多久时,雷昂还一直因为自己的父亲不像黑克多那么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而深感遗憾;后来却为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不已。此外,他也很气自己没能当场在厕所向黑克多坦白内心看法。道别时,他又错过一次抗议的机会,因为黑克多竟然趁着与娜塔莉拥抱的同时,顺势将手放到她的臀部上。雷昂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因为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告诉娜塔莉那晚在男厕的对话内容,坦承的后果不仅会伤及娜塔莉对父亲的崇拜,更有可能让他失去娜塔莉的爱。
我可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冒着失去妳的风险。雷昂当时这样想着,即使是多年后的今天,他的想法还是没变。
因为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关于那顿可怕晚宴的记忆也就渐渐淡去。
雷昂睁开双眼,这场梦便消散在空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