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Ⅲ:命运之船> 第一章 雨野原

第一章 雨野原

麦尔妲将凑合着拿来当船桨用的木板插入闪着亮光的水里,用力一划,于是小舟往前移了几英寸。她赶快将杉木板换到小舟的另外一边。不过换到另一边时,木板滴下来的水落在小舟里,麦尔妲看了皱起眉头。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她没找到真正的船桨,只能拿杉木板凑合凑合。若是只划同一边,小舟只会原地打转。说不定此时河水已经开始腐蚀脚下的船板了——麦尔妲不愿再多想。就这么几滴雨野河的水,总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吧?相信船壳外那一层白色的金属粉末应该可以保护小舟不被河水蚀穿。但这也说不准。麦尔妲努力排除这些杂念。反正这一趟路也不是很远。
 
她四肢酸痛。为了回到崔浩城,她划了一整晚,如今只要她强迫自己的手脚多使点力,早已酸软无力的手脚就会颤抖起来。她再度鼓励自己,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小舟慢得令人气闷。她头痛欲裂,但最糟的还是额头上的伤口由于正在愈合而痒得不得了。为什么伤口总选在她两手都不得闲的时候发痒?
 
她控制小舟,绕过雨野河岸的巨大树干和蔓生的树根。头上尽是雨林的枝叶交织而成的树冠,很难看到夜空中的繁星,但偶尔还是会有星星透过枝叶隙缝,对她眨一眨眼。
 
坐落于大树上的崔浩城灯光闪耀,那是温暖安全的保证。最重要的是,只要到了崔浩城,她就可以休息了。
 
周遭夜色仍然深浓,树梢高处传来鸟鸣,朝阳开始照亮东方的天空。阳光还要再过好一会儿才能穿透浓密的树冠,而即使如此,也不是一下子大亮,而是只见到带着水气的朦胧雾光。不过白天时,宽广的河道剪过密林之处,乳白色的河水则会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小舟的船首突然卡在隐没于水中的树根上。又来了。麦尔妲咬住舌头,免得自己因为沮丧而尖叫起来。在这儿,水上、水下尽是明显或暗藏的障碍,她的船一次又一次地被漂浮的枝条或是水下的树根撞歪了方向。她抬头望着崔浩城逐渐黯淡下来的灯光。感觉上,那些灯光好像不比她刚出发时近了多少。麦尔妲换了个姿势,探身到船外,用杉木板抵住水里的障碍物,使劲一推,总算把小舟推开。她再将木板换到小舟的另一侧,划了一下,小舟这才绕过了障碍物。
 
“你为什么不把船划到那里去?那里树比较少。”大君大剌剌地问道。这位不久前还统治哲玛利亚全国的统治者,此时正坐在船尾,屈起的两膝几乎顶到下巴。他的侍臣凯姬则坐在船首,怕得缩成一团。听到这话,麦尔妲头也不回,冷冷地说道:“等到你肯拿起木板帮忙划船,或是帮着掌舵时,才有资格跟我商量要怎么走。但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你就闭嘴吧!”那个少年大君只会不可一世地摆威风,论及实事却什么都做不来,麦尔妲已经看他很不顺眼了。
 
“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那边障碍少,船可以走得快。”
 
“是哦,走得快。”麦尔妲应和道,“如果船被河心的急流卷进去的话,走得可就更快了。”
 
大君气愤地哼了一声。“我们既然在上游,那不正好需要急流的助力?我们大可顺水而下,早点到达目的地。”
 
“问题是,我们很可能会控制不住小舟,一下子顺过了头。”
 
“还有多远?”凯姬可怜兮兮地问道。
 
“你也有眼睛,不会自己看?”麦尔妲没好气地应道。她将船桨换边时,有一滴水落在她膝盖上,那处先是发痒,接着便感觉刺刺的。她稍停了一下,用破烂的裙缘去揩了一下。裙缘抹过后,在膝盖上留下一抹沙子。因为前一天在地底的古灵大城里穿梭了一夜,她这身衣服早就变得脏污不堪。自从进入古灵大城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感觉像是已经度过了千百个夜晚。她想要回忆当时的情景,却觉得那些事情乱糟糟地缠搅在一起,毫无次序。她钻进古城的甬道,为的是要跟龙见上一面,并想办法让龙往后别再缠住雷恩。可是后来发生地震,然后她找到了龙……想到这里,她脑海中的诸般杂思便缠结在一起,使她毫无头绪。这大概是因为困在龙茧中的龙开启了她的心智,使她体会到储存在古城戴冠公鸡大厅里的所有记忆,她因而被那许多曾经在古城起居生活之人的生命记忆所淹没,连自己的心灵也已麻木。从那时起,到她领着大君和凯姬从地底迷宫中逃出为止,所有的记忆都朦朦胧胧,宛如做梦一般。直到现在,她才把事情想清楚:原来雨野原商人是为了保护大君和凯姬,才把他们藏在古城里。
 
然而这果真是为了保护他们吗?麦尔妲朝蜷缩着伏在船首的凯姬瞄了一眼。他们两人到底是贵宾,还是人质?也许两者皆有吧。麦尔妲发现自己完全向着雨野人这一边。总而言之,她越快把克司戈大君和凯姬交回雨野人的手里越好。他们两人可是颇有价值的商品,可以拿来对付哲玛利亚贵族、缤城新商和恰斯人。她第一次在舞会上遇到大君时,曾经短暂地被他的权力假象所迷惑,但现在她已经看出,克司戈其实是个毫无用处、用钱就可以收买的家伙,而那一身奢华的衣装和高贵的仪态只是虚饰而已。这种人,她最好是趁早甩了他。
 
她定定地望着前头的灯光。前一天早上,她领着大君和凯姬从埋在地底的古灵大城东转西转地找到路出来,才发现他们立足处跟她进入地下古城的入口离得很远,而且要行经一大片沼泽和河岸湿地才能回到崔浩城。麦尔妲一直等到天色昏暗、看得到崔浩城的灯光在什么方向之后,才登上这艘古时残留下来的小舟。现在天都快亮了,她仍撑着木板,朝着崔浩城那片仿佛在召唤着自己的灯光前进。她只希望自己这个未经三思的探险能够早点结束。
 
雨野河的树,树干巨大、高耸入云,而崔浩城就位于大树的枝干上。小型的房间吊在高枝间摇晃,宽敞的大厅则横跨了好几根树干,巨大的楼梯沿着树干盘旋而上,门前的空地大得足够让商人、吟游歌者和乞丐自由来去。崔浩城下面的土地是沼泽,加之这一地区常常发生地震,所以此处的土地无法被利用。偶有几处完全干燥的土地,则多是被大树树根环绕的小岛。
 
驾着小舟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大树间绕行,就像是在不为人知的神殿的大柱间穿梭。小舟又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缠住,无法移动。船下起伏的河水不是绕过、而是穿过了那个障碍物,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那东西应该不是树根。
 
“我们卡到什么啦?”麦尔妲一边问道,一边探身向前。
 
凯姬根本没有转身去看,而是照样蜷缩在船头。看那情形,她甚至不敢把脚伸到小舟的甲板上。麦尔妲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开始怀疑凯姬这位侍臣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若不是昨天的经历吓得她魂不守舍,就是——麦尔妲无奈又好笑地想,就是这位侍臣本来就笨,而且只要碰上困境,这个缺点就会展露无遗。麦尔妲放下手上的木板,弓着腰往船头挪去。她这么一动,小舟就不住摇晃,吓得大君和凯姬两人尖叫起来。
 
麦尔妲充耳不闻。凑近之后,她看到船头卡在一大丛交织紧密、漂流在河面的树枝上,但由于光线黯淡,所以看不清这一丛树枝延伸到多远。麦尔妲猜测,这些树枝大概是被水流冲到此处的,天长日久,越积越多,竟形成了眼前这个“浮岛”。浮枝太密,小舟不可能从中开过去。
 
“我们得绕过去才行。”麦尔妲对他们两人宣布。她咬了咬嘴唇。既要绕过去,小舟就不得不接近河心的急流。刚才大君不是说了吗,就算碰上急流,也只会将他们早点送抵崔浩城,不会使他们离城越来越远。而她出这苦力又无人感谢,说不定正可趁此省点力气呢。她压下内心的恐惧,用木板抵在浮枝丛上一推,让小舟脱了困,朝河心的方向而去。
 
“这绝对无法容忍!”克司戈大君突然吼道,“我身上脏兮兮的,被蚊虫叮咬,而且又饿又渴,这一切都是因为卑鄙的雨野人要陷害我;他们假意说要保护我的安全,把我带到这里来,可是打从我落在雨野人手里之后,他们就对我极尽虐待之能事。他们冒犯了我的尊严,损害了我的健康,还差点害死我。想也知道,他们不过是要消磨我的意志,但是我绝对无法容忍这种卑劣的行径。雨野原商人,等着承受我满腔的怒火吧。雨野原商人在此定居,可是官方从未正式承认他们可以居住于此!他们本无权将地底的宝藏据为己有,现在却大肆挖掘、贩卖。内海路海盗肆虐,不过这些雨野原商人的行径跟海盗也差不了多少,应该以整治海盗的办法来对付他们才对。”
 
麦尔妲一开始听得发愣,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屑地嗤了一声:“以你的处境,根本就没资格对别人大吼。老实说,他们用不着依赖你的善意,反而是你才应该感谢他们的仁慈。想想看,他们完全可以把你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而不需要考虑对方买下你为的是要帮你复位、将你留为人质,还是要杀掉你!这是最轻松省事的做法。至于这片土地,雨野原人当然有权拥有,因为他们所根据的,就是你的祖先伊司克列大君亲手签署的特许令。缤城商人的特许令只规定了每一名开垦人可以得到多少亩的土地,并没有注明这块特许地应该位于何处,所以雨野原商人将此地据为特许地,而缤城商人则选择缤城湾。根据哲玛利亚法典,雨野原商人与缤城商人的法律地位古老且光荣。这一点,被你偷偷送进缤城的那些新商可就远远不及了。”
 
一时间,大君惊讶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之后他才故作轻蔑地哼哼笑了两声:“你帮他们说话?有趣,真有趣。好个愚昧无知的傻瓜。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一身破烂,脏污不堪,在被这些恶徒打伤后,你已经被永远毁容了!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帮他们说话,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啊,让我猜猜看。这一定是因为你心里知道,以后任何一个容貌完整的男人都不肯要你了,所以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嫁进雨野家族,因为雨野人一家大小都跟你一样丑得不能见人,出门还得遮着面纱,免得把别人给吓跑。可怜啊!要不是这些恶徒将你毁容,我说不定还会挑你当我的侍臣呢。达弗德·重生力劝我将你纳为侍臣,而我也觉得你的舞姿和言谈虽然笨拙,却颇有乡土味。但如今呢?哈!”大君不屑地挥挥手,小舟也随着轻微地晃了一下,“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一个好好的美人儿脸上却有伤疤。像你这种长相,就算送给上流的哲玛利亚世家做奴隶,人家都不会要。贵族世家的府上根本容不下这种触目惊心的面容。”
 
麦尔妲不肯转头去看克司戈,但是她想象得出,此时他一定是不屑地噘着嘴。她告诉自己:此人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不过是个无知的痞子!可是她却气不起来。自从马车倾覆、差点让她送命那天以来,她就没照过镜子。她在崔浩城休养时,他们连镜子都不给她。她母亲,甚至连雷恩都好像不把她脸上的伤口当一回事。但她知道他们其实在意得很。她母亲之所以在意,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而雷恩之所以在意,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要为马车的倾覆负责。这个伤疤到底有多严重?她曾用指头去摸,只觉得额头上的伤口很长,歪歪扭扭的。如今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额头有没有因为伤口收缩而皱成一团?自己的脸有没有因为这个伤口而扭曲变形?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双手紧紧抓住木板、用力插进水里。她才不要放下木板。她才不要让克司戈看到她伸手去摸额上的伤疤而得意地笑。她紧咬牙关,继续划。
 
又划了十几下之后,船速突然加快了。小舟先是横向漂了一会,麦尔妲连忙用木板铲水,希望把它划回浅水中,谁料小舟反倒原地自转起来。她放下那片凑合着当船桨用的木板,再抓起小舟里另外一片木板递给大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继续划,但是你必须负责掌舵。要不然我们会被冲到河心去。”
 
克司戈打量着麦尔妲推到他面前的那片木板。“掌舵?”他一边问道,一边不情不愿地接过木板。
 
麦尔妲努力以镇静的语气说道:“你抓紧木板一端,把另一端伸进船后的水中,这样就可以借着木板的拖曳力控制船的方向。之后再配合我朝同方向划船,小舟就能转向,回到浅水处。”
 
大君用他那纤细的手指抓住木板,仿佛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一件东西。麦尔妲一把抓起自己的木板,重新伸进水中,突然感觉到水流十分强劲。她吓了一跳,这股水流眼看着就要把小舟送到河心去了。她抓住木板,努力与水流相抗。刚才他们被悬垂的枝叶遮蔽,此时突然被冲到河面的空旷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令刚从暗处出来的他们顿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亮得刺眼。这时麦尔妲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叫声,同时响起一阵哗啦的水声。麦尔妲回过头去,只见大君两手空空。
 
“河水把我手上的木板抢走了!”大君抱怨道。
 
“你这个笨蛋!”麦尔妲叫道,“这样我们怎么控制方向!”
 
大君脸色一沉,大发雷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我讲这种话!你才是笨蛋呢,那个东西怎么会有用呢?你是怎么想的啊!那东西根本就不像船桨!况且就算那东西真的有用,我们也不需要。你这个村姑,自己用眼睛看看啊!崔浩城就在前面!河水自会把我们直接送到那里。”
 
“果真那样也就好了,就怕河水会把我们直接冲过崔浩城而不入!”麦尔妲生气地骂道。她顾不上理睬愚蠢的大君,转身把所有力量和心思都集中于自己一个人与大河的战斗上。她抬起头,瞥了一眼高处那庞大的崔浩城。从低处仰视,只觉得崔浩城悬在巨大的树木上,仿佛是个有许多高塔的城堡。水面上的突堤码头系在一排树木旁,活船康德利号就泊在码头边,可是那活船的船首对着河岸,船尾对着河心。麦尔妲甚至看不到那个有感知的人形木雕。她疯了似的划水。
 
“等到更靠近的时候,”麦尔妲趁着划船换边的空档,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你们就大声喊叫求教。若是那艘活船或码头上的人听到我们的叫声,那么即使我们被水冲走,他们还是可以派船来救我们。”
 
“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大君不怀好意地告知,“说得更明白一点,到处都看不到人。这些人真是懒,现在还赖在床上。”
 
“没人?”麦尔妲喘着气问道。她实在没力气划最后这一下,抓在手里的木板在水面上点了一下,之后就被弹开。急流把小舟往河心带过去。麦尔妲抬头眺望崔浩城。现在崔浩城近多了,比刚才近多了。而且大君说得没错,虽有几个烟囱冒出炊烟,但除此之外,崔浩城简直像是座空城。见此情景,她只觉得很不对劲。人们到哪里去了?平常时阶梯和走道上人来人往,此时怎么都没人?
 
“康德利!”麦尔妲叫道,但她已经没力气了,所以连叫声都很微弱,甚至无法盖过滔滔的流水声。
 
凯姬似乎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救命呀!救命呀!”她幼稚地尖叫道,并站起身来拼命挥手,“救命呀!救我呀!”小舟剧烈摇晃,大君诅咒了一声。麦尔妲扑上前拉下凯姬,还因此而差点失去木板。不过四下瞄了一眼之后她立刻明白过来,事到如今,这片代替船桨之用的木板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此时的小舟已经位于河心,在急流摆布下,他们正在快速地掠过崔浩城。
 
“康德利!救命呀!救救我们!在这里,在河里!派船来救我们!康德利!康德利!”麦尔妲渐感无望,声音因此而越来越小。
 
看来那艘活船根本没听到她的求救声。再过片刻,她就得转回头才看得到康德利了。那人形木雕直视着崔浩城,似乎心事重重。麦尔妲看到有个修长的人影走过步道,但是那人正在赶路,根本连转头张望的工夫都没有。“救命啊!救命啊!”麦尔妲继续叫道,并趁着她可以看到崔浩城之时举起木板挥舞。然而崔浩城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悬垂在大河上的树木一下子就遮去了大城的踪迹,急流带着小舟顺流而下。麦尔妲失望到了极点,一动不动地坐在小舟里。
 
她举目四望,这一段雨野河又宽又深,对岸离他们更远,朦胧的雾气遮住了视线,她甚至连河岸在哪里也看不见。她探头望着身边的河水,只见河水灰灰白白,上面是蓝天,蓝天的左右各被雨野河岸高耸的雨林遮去,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水面上没有其他船只,沿岸也没有人类的村落,急流无情地把他们从多沼泽的河岸带向河心,获救的希望也渐渐渺茫。即使她现在能把小舟划回岸边,也只不过是划到崔浩城下游的偏僻处而已。雨野河沿岸都是沼泽,根本无法借着陆路回到崔浩城。她早已麻木的指头无力地落在小舟的底板上,低声对另外两人说道:“大家准备赴死吧。”
 
 
 
凯芙瑞雅的手痛得不得了。挖掘小组的人又将土装满一个独轮车。她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再次揽起独轮车的把手。她就着把手拉起独轮车,沿着甬道爬坡上去,只觉得正在愈合的手加倍疼痛。不过她却心甘情愿,因为剧烈的痛楚几乎使她忘了自己内心正在淌血。他们都死了——她在一夕之间痛失一子一女,如今的她,比以往还要孤独。
 
本来,她对子女的死半信半疑。麦尔妲和瑟丹想必不在崔浩城里,毕竟打从昨天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们俩。可是瑟丹的一个玩伴哭哭啼啼地承认他曾经带着瑟丹,从已经被封锁起来、废弃不用的入口进入古城。对这些话,贾妮·库普鲁斯并不避讳,她白着脸、抿着嘴唇,一五一十地对凯芙瑞雅说:因为雷恩本人判断那个入口处的结构不稳,所以它才被封闭起来;如果瑟丹走进了那个崩塌的地道,还带着麦尔妲同行,那么这对姐弟就等于是进入了地震时最可能崩塌的地方。自天明以来,至少已发生了两次大地震,余震更是多得数不清。凯芙瑞雅曾恳求挖掘小组从那个废弃的入口攻进去,但是在刚进入口没几步路的地方,地道就整个塌陷了。凯芙瑞雅只能祈求莎神保佑,希望这两个孩子早在地震之前就已经抵达了结构较强的地方,这样他们两人说不定可以蜷缩在一起,等待救援。
 
雷恩·库普鲁斯还没回来。不到中午,雷恩就丢下挖掘小组,只身前进。众人劝他等到地道清理干净、以木架撑起之后再前进,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他抢在所有人之前,钻进了一处地道几乎整个崩塌下来的地方,然后就消失了。不久之前,挖掘小组找到他放出来的线的末端,还发现他在那里留下的几个记号,而他画在大君房门上的那个记号意为:没救了。大君的房门被堵住,门下漫出浓稠的软泥,整个房间似是都被泥水淹没。看样子,雷恩经过这里之后,不是被前方的崩塌物埋住,就是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凯芙瑞雅感觉到有人摸她的手臂,吓得跳了起来。她转过头,发现形容憔悴的贾妮·库普鲁斯在她身边。凯芙瑞雅想也不想便问道:“你们有没有找到什么?”
 
“没有。”贾妮轻柔地说出了这两个恐怖的字眼。凯芙瑞雅从她的眼中看出,她很怕自己的儿子也死在里面了。贾妮继续说道:“那个通道不断涌出软泥,怎么都清理不完,所以我们决定要放弃那一段了。我们盖房子时,力求每间房子各自独立。但前人的建筑概念跟我们不同,他们把这座大城建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各处以走道相连,四通八达,所以该处不通,我们仍可改由别处挖过去。挖掘小组的人已经换地方了。”
 
凯芙瑞雅看着眼前这一车沉重的泥土,又回头望望身后的甬道。大家已经停工了,工人们正在陆续走出地面。由于凯芙瑞雅停了下来,所以从她身后走上来的那些肮脏且疲惫的男男女女,或左或右地绕开她,继续前行。他们脸上因蒙灰且沮丧而显得晦涩,步履颇为沉重。他们手上拿的灯笼或是火炬都已被吹熄,冒着黑烟,身后的开挖处黑暗一片。这么说来,大家花了这么大工夫,都是白费了?凯芙瑞雅吸了一口气。“现在要改由哪里开挖?”她轻声问道。
 
贾妮沉郁地望着她:“我们已经决定要休息几个小时了。大家吃点热饭、睡上一觉,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凯芙瑞雅难以置信地望着贾妮:“吃?睡?我们的孩子还不见踪影呢,这让人怎么咽得下、睡得着?”
 
那雨野女子不容分说地接过独轮车的把手,开始推车前进。凯芙瑞雅勉强地跟在她身后。贾妮并未回答凯芙瑞雅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我们派了信鸽去通知崔浩城附近那些采收野果和种植作物的雨野原部落了。他们已经出发,不过还要一点时间才能赶到。生力军的加入将会振奋每个人的精神。”贾妮转过头,继续对凯芙瑞雅说道,“其他挖掘小组传来了好消息:他们从‘织锦画作坊’救出了十四个人,又从‘火焰宝石廊’救出了三个。既然他们的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我们说不定可以从那两个地方挖出一条路,通到这一带来。关于这一点,班迪尔已经去找对古城熟悉的人商量了。”
 
“听说对古城最熟的人就是雷恩,不是吗?”凯芙瑞雅残酷地问道。
 
“的确。所以我才仍然存着希望,说不定雷恩到现在还活着。”那雨野原商人回头朝凯芙瑞雅这个缤城商人看了一眼,“我深信,如果真有人能找到麦尔妲跟瑟丹,那这人必是雷恩。而雷恩若是找到他们,一定不会从这条路出来,而会带着他们走到结构比较坚固的区域去。我每时每刻都希望马上就有人跑来通知我,他们已经自己从古城走出来了。”
 
她们来到一个中间低、旁边如阶梯般层层高起来的大厅,这里是挖掘小组倾倒泥渣的地方。贾妮竖直独轮车,将土石倒在这个原本华丽的大厅中央的土堆上。她们将独轮车拉到一旁,跟其他车子排成一排,沾满泥泞的铲子、铁撬则堆成一座小山。凯芙瑞雅突然闻到汤、咖啡和热面包的味道。她一直在否认自己的饥饿,但此时肚肠却突然高鸣一声。身体突如其来的叫嚣,使凯芙瑞雅想起自己整夜没有进食。“天亮了吗?”她突然问贾妮,“到底过了多久?”
 
“早过了黎明了。”贾妮答道。“时间总是在我恨不得让它停滞的时候过得最快。”
 
在大厅另一端,人们架起了一张张便桌和一条条长凳。在这儿工作的是老人和小孩,他们有人正把汤舀到汤盘里,有人在照料热锅下的小火盆,还有人在摆设、收拾杯盘。宽敞的大厅里满是众人无精打采的喃喃话语声。有个年约八岁的小孩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匆匆地朝她们两人走来。那孩子臂上挂着一条毛巾。“要不要清洗一下?”那小女孩问道。
 
“谢谢你。”贾妮应道,示意要让给凯芙瑞雅先用。凯芙瑞雅洗了手和手臂,又用水泼了泼脸。水的暖意使她顿时感觉到自己有多么寒冷。她骨折的那几根指头上的绷带早已被水打湿并沾满泥沙。“这得换一换。”贾妮在她用毛巾擦干时说道。贾妮洗过了手脸,再次向那孩子道谢,然后领着凯芙瑞雅向医疗站走去。那里有好几位医生,有人负责治疗手上的水泡,或是为肩背疼痛的病人按摩,也有些人负责处理断肢或流血的伤口。在医生为凯芙瑞雅更换绷带时,贾妮端着两份面包、热汤和咖啡走了回来。那位医生迅速地完成了包扎,只告诉凯芙瑞雅说她可以走了,然后就转身去照料下一名患者。
 
“吃点东西。”贾妮劝道。
 
凯芙瑞雅端起一杯咖啡。她用双手捧着,掌心传来的热气令她颇感安慰。她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四下环顾大厅。“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大家也都井然有序。”她困惑地说,“仿佛你们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预先计划好了似的——”
 
“的确如此。”贾妮平静地说道,“这次塌方跟平常唯一不同的是规模很大。地震严重时往往会发生塌方,不过有时候,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地道也会突如其来地坍塌。我有一个舅舅、一个叔叔死于塌方。只要是在古城工作的雨野原人家,几乎每一代都有一两人死于塌方,这是难以避免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丈夫史督勃才大力鼓动雨野原人,跟他一起去开发其他财源。有人说,史督勃会动这个脑筋,只是为了给他自己积贮财富罢了,他虽出身于雨野原商人家族,但并非长子,无法继承家族的财富。可是在我看来,史督勃深入野地,建立新据点并以之作为采集或是培植野生动植物的基地,他这样拼命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真心实意地替族人着想。史督勃总是说,只要我们肯用心去看,就会发现雨野森林处处都是资源,足够供应我们一切所需。”她噘起嘴,摇了摇头,“然而,就算史督勃早就警告过,挖掘地下古城极其危险,但真碰上了这样的祸事,大家的心情还是很沉重。崔浩城的人大多都不愿为了雨林的丰沛资源而放弃地下古城。毕竟大家唯一的专长就是开挖、探宝。地震的确可怕,但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风险。这就好像那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家,明知家里早晚会有人死于海难,还要继续与风浪搏斗。”
 
“确是如此。”凯芙瑞雅应和道。她拿起汤匙开始进食,吃了几口之后,又将汤匙放了下来。
 
坐在她对面的贾妮也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轻声问道:“怎么了?”
 
凯芙瑞雅努力保持着镇静。“如果我的孩子都死了,那我算什么?”她问道,“我丈夫和大儿子被海盗掳走,很可能已经丧命。我唯一的妹妹为了搭救他们而出海。我逃来雨野原,母亲则独自留在缤城,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情况。我之所以来这里,为的是要照顾女儿和幼子。现在他们两人失踪,可能已经死了。如果只有我一人独活……”凯芙瑞雅停了下来,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要如何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了。
 
贾妮笑得很诡异:“凯芙瑞雅·维司奇啊,也不过是在一天之前,你才提议要把子女留给我照顾,独自回到缤城,好帮我们探听新商的动静。在我看来,当时的你颇有主见,知道自己除了身为母亲、女儿之外,还是个独立的女人。”
 
凯芙瑞雅将左右手肘靠在桌上,以双手顶住下巴:“然而我今天的遭遇就像是在惩罚我前一天的决定。是不是莎神认为我没把子女摆在心里,所以才把这一对宝贝收回去?”
 
“也许吧,如果莎神只有男相的话。但是你别忘了,从很久以前对莎神的信仰来看事实并非如此。以前的人们认为,男人女人、飞禽走兽、植物、泥土、水、火和风……世间万物都有神性,并且都是莎神意志的体现。如果神性是女性,且女性乃是神圣的,那么女相的莎神必定会了解到,女人并不只是母亲,也不只是女儿或妻子。完整的人生好比是一块宝石,它是多面的,它的美丽不能只用一个面来概括。”
 
以前凯芙瑞雅觉得这个古老的道理让她感到安慰,但此时听来,只觉得这些大道理都很空洞。但她还来不及细思,大厅入口处便喧嚷起来,她们俩一起警觉地转过头去。“你在这儿坐着休息。”贾妮劝道,“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凯芙瑞雅实在无法从命。门口的骚动说不定是因为雷恩或是麦尔妲的消息而起,她怎么坐得住?她扶着桌子站起来,随着那雨野商人而去。
 
神情疲惫、衣衫褴褛的挖掘工人们把四个提着水桶刚刚踏进大门的孩子团团围住。“有龙!我跟你们说,刚才我看到一条好大的银龙从我们头顶上飞过!”个子最高的少年振振有词地说道,像要看看周遭的人敢不敢反驳他。从表情上看,有些工人觉得这很好玩,有些则很不屑,认为这说法太过荒诞。
 
“他没撒谎!天上真的有龙!那条龙好亮,亮得我无法直视!不过龙是蓝色,亮晶晶的。”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补充道。
 
“是银蓝色的!”另一个男孩子抢着说道,“比船还要大!”四人中唯的女孩默默不语,但是她的眼神颇为兴奋。
 
凯芙瑞雅朝贾妮瞄了一眼。在凯芙瑞雅想来,她一定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此时人命危在旦夕,这几个孩子怎么还大剌剌地编造这种荒诞的故事?谁料贾妮一听到这话,脸就发白了,眼、唇周围的细鳞变得更为明显。“龙?”贾妮结结巴巴地问道。“刚才你们看到龙?”
 
那高个子少年听出贾妮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于是挤过人群朝她走来。“真的是龙,就跟墙壁浮雕上雕的龙一模一样。我可不是乱编故事,库普鲁斯商人。我突然有个感觉,抬起头,就看到龙从天上飞过去。好神奇呀!那条龙飞起来,像猎鹰!不,不!像是流星!好美啊!”
 
“龙。”贾妮茫然地应道。
 
“母亲!”班迪尔一边叫着,一边挤过人群。他一身脏污,凯芙瑞雅差点就认不出他。班迪尔朝站在贾妮身前的少年望了一眼,接着直视他母亲那张惊骇的脸孔。“看来你已经听到龙的消息了。在上头帮大家照顾小婴儿的那个女人派了个孩子来通知我们,她看到一条蓝龙。”
 
“有这种事?”贾妮断断续续地问道。“这些不都被雷恩料中了吗?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有两层意义。”班迪尔简洁地答道,“我已经派人从地上去搜寻,看看龙到底是从何处破土而出的。从他们的描述来看,那条龙很大,不可能从地道钻出来,八成是从戴冠公鸡大厅跑出来的。我们大致知道戴冠公鸡大厅的位置,于是我派了人去察看,说不定可以从那里找到雷恩的踪迹,再不济也可以从那儿进入古城,以便寻找生还者。”话毕,周遭响起了喃喃的私语声,有些人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有些则显得惊喜兴奋。班迪尔提高了声音,以便让大家都听到:“另一层意义是,我们必须时时牢记:这个野兽说不定是敌非友。”站在附近的那个少年想要抗议,但是班迪尔出言制止道,“它虽然漂亮,但说不定对我们怀有恶意,毕竟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龙的本性如何。大家别妄动,以免激怒了龙,同时别假设那条龙真的像浮雕或是镶嵌玻璃画里那么和善。总而言之,大家别去招惹它。”
 
听了这话,大厅里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凯芙瑞雅紧张地拉了拉贾妮的袖子,拉高了声音讲话,以盖过别人的声音:“要是你们真的在那儿找到雷恩……据你看来,有没有可能麦尔妲也跟他在一起呢?”
 
贾妮直视着凯芙瑞雅的眼睛。“从头到尾,雷恩最担心的就是麦尔妲去了戴冠公鸡大厅,而龙就在大厅里沉睡。”
 
 
 
“我从没看过像她那么漂亮的生物。你看她会回来吗?”由于虚弱和敬畏之心,那少年的讲话声非常之轻。
 
雷恩转过头去望着瑟丹。此时瑟丹趴在从泥水中凸出来的建筑物残骸上,抬头眺望着上方的亮光处,脸上因为方才目睹的奇景而显得出神。脱壳而出的龙已经飞走,不见踪影,但那少年仍兀自探头眺望。
 
“我们不该期望她会飞回来救我们。我们若想活命得靠自己。”雷恩实际地说道。
 
瑟丹摇了摇头:“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倒不期望她会注意到我们。在我看来,我们是一定得靠自己的力量脱身的。但我很想再见到她,就算再看到一次也好。她好神奇呀。看到她就觉得欢欣鼓舞。”瑟丹再度抬起头,望着破了个大洞的屋顶。那孩子脸上、身上都是污泥,却神采奕奕。
 
阳光照进残破的大厅,带来了虚弱的光线,但是却没什么暖意。雷恩已经不记得干爽是什么感觉了,温暖则更遥不可及。饥饿和干渴摧残着他们的生命,在这个情况下,他们甚至难以强迫自己的手脚活动一下。但是雷恩听到这话还是露出微笑。瑟丹说得没错,她很神奇。看到她,就让人觉得欢欣鼓舞。
 
戴冠公鸡大厅的圆顶像是在白煮蛋蛋壳上敲了个洞,坍塌了一大片。雷恩站到掉落的残骸上,仰望悬垂在半空的树根以及远处那一方天空。
 
龙是从那个破洞爬出去了,但是他和瑟丹恐怕难以从那里脱身。长期与周围沼泽相抗的古城再也撑不住了,现在泥水迅速地涌进戴冠公鸡大厅里。在这个情况下,恐怕他们两个还来不及想出要如何够到那个远在高处的出口,就会被泥水淹没。
 
虽然身处逆境,但是一想到在茧里等待千百年的龙破壳而出的光景,雷恩依然啧啧称奇。虽然他从小就看着龙的浮雕和镶嵌玻璃画长大,但仍感到非常震撼。蓝色的东西他见得多了,不过看到龙身上斑斓的艳蓝之后,“蓝”这个色彩顿时产生了新意。他永远也忘不了母龙将色彩灌注到翅膀中,软弱的翅膀因而逐渐变得有力的景象。大厅里潮湿的空气中仍飘浮着浓浓的爬行动物臭味。长久以来包裹着母龙的巫木,如今丝毫不剩。看起来,她大概是在变化为龙的时候,把巫木通通吸收掉了。
 
但如今龙已飞远,而他们两人仍面临着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前一天晚上的地震终于震破了沉在沼泽里的古城墙壁,沼泽的泥水因此而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唯一的逃生口,是上头遥不可及的那一方蓝天。
 
雷恩脚下站着的那片破水晶顶的边缘开始冒出了泥泡。泥泡越冒越多,终于使得水晶顶边缘陷入了泥淖中,而泥水也慢慢地漫到他的光脚上。
 
“雷恩。”瑟丹叫道。他的声音因口渴而沙哑,脚下那块建筑物残骸也在慢慢下沉。龙为了从屋顶的破洞爬出去,扯下了许多碎片,甚至还扯断了一棵大树。大树落在大厅里,有一部分还浮在泥水上。那少年是讲究实际的,所以他皱着眉头对雷恩说道:“也许我们可以把那棵大树抬起来,再把树靠在墙上。然后,我们顺着树爬上去……”
 
“我没那么强壮。”雷恩给那少年的乐观计划泼了冷水。“再说,就算我的力气大到能把那棵大树抬起来,这软泥也托不住人,所以我会立刻连人带树陷进去。不过我们说不定能掰几根树枝下来,搭成简便的筏子。而如果我们手脚摊开、体重分散的话,就可以靠这种简便筏子浮一段时间。”
 
瑟丹满怀希望地仰望头上那一方亮光,并问道:“依你看来,有没有可能泥水一直漫进来,填满整个大厅,也把我们托高,之后我们就可以从那里出去了?”
 
“可能喔。”雷恩热忱地扯谎道。其实据他看来,泥水顶多把大厅填个半满就会停了。他们大概会因为被泥水淹没窒息而死,要不然,也终究会在此地活活饿死。他脚下的水晶顶越沉越快。他从水晶顶跳到一团混着青苔的土块上,结果土块一下子就陷下去了。没想到泥地竟然这么软。雷恩朝着树干扑过去,手里抓到一根树枝,借力攀到树干上。泥水不断上升,现在已经至少及胸高,浓稠的程度与麦粥差不多。如果落在冰冷的泥水里,他这条命就不保了。攀到树上后,他离瑟丹近得多了,于是朝那少年伸过手去,那少年从正在下沉的小岛上跃起,却落在泥水里,接着在泥水里大力扒了两下,才抓到雷恩的手。雷恩把瑟丹拉过来,一起在这常青树的树干上栖身。那少年抖缩着靠紧他。瑟丹一脸一身都是泥,衣服也被泥粘在身上。
 
“要是我没丢掉工具和粮食用品就好了。但想也没用,那些东西早就沉在泥水里了。如今我们只能徒手折下树枝,尽量把树枝堆成厚垫了。”
 
“我好累啊。”那少年的口气倒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事实。他抬头朝雷恩望了一眼,之后就注视着雷恩的脸,“你看起来还不错嘛,即使近看也还好。你一直戴着面纱,所以我常常在想你是什么长相。在地道里的时候,只有一根蜡烛的微光,我看不清你的五官。然后,昨天晚上,你的眼睛放出蓝色的光芒。一开始还真很吓人,但是过了一会我就觉得,看到那一对蓝光的眼睛,就知道你还在那里,这也挺不错。”
 
雷恩轻松地笑了出来。“我的眼睛会放光?通常雨野原的人要等到年纪很大了,眼睛才会放光。我们对此习以为常,并以之作为一个人完全成熟的象征。”
 
“噢。可是在这样的光线下,你看来几乎跟常人差不多。你脸上倒没什么肿块息肉,只是眼睛边和嘴角有些鳞片而已。”瑟丹坦率地直视着雷恩。
 
雷恩咧嘴而笑。“是啊,现在是还没有,但是等我年纪大了之后,那些可能都会跑出来了。”
 
“以前麦尔妲很怕你脸上长满了肉瘤。若是麦尔妲的朋友逗她说你是蛤蟆脸,她就气得要命。不过呢……”瑟丹突然住口,像是突然醒悟到这番话讲得很没技巧。“我是说一开始,你刚开始追求她的时候,她很担心你长相难看。但是近来她就很少谈了。”瑟丹好意地补了这么几句。他瞄了雷恩一眼,才转头去审视大树的树干。他抓住一根树枝,用力一拉:“呼,这根树枝不好折。”
 
“我猜是因为近来她的心事太多。”雷恩喃喃地说道。那少年的话使他顿感心酸。麦尔妲真的那么在乎他长相的美丑?她会不会在他以言行举止赢得她的芳心之后,反而因为看到他的长相而厌弃他?雷恩心里冒出了一个苦涩的念头:说不定麦尔妲已经死了,所以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说不定自己会死,那么麦尔妲永远无缘见到他的脸。
 
“雷恩?”瑟丹试探地叫道,“我们是不是该开始折树枝了?”
 
瑟丹这么一问,雷恩才猛然察觉到自己沉默了很久。是该把这些无用的念头丢开,想办法找一条生路了。雷恩抓住一根细枝,再借着细枝把大一点的树枝拉过来。“你别贪想一口气折断整根大树枝。把大树枝上的细枝掰下来就行了。掰下来的树枝就堆在这里。树枝要堆散,像是在铺茅草屋顶那样。”
 
就在此时,大地再次震动起来。破裂的屋顶抖下一阵沙石雨,但雷恩无处可躲,只能无助地攀住树干。瑟丹尖叫,伸出双手抱头。雷恩手脚并用地沿着树干攀到瑟丹身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戴冠公鸡大厅那扇古老的门终于不支,整片门被涌入大厅里的泥水冲开,脱离了门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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