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德洛
巫木雕刻的人形木雕一边破浪前进，边远眺前方。背后吹来的风涨满了船帆。船首切水而过，时时激起白沫。飞起的水滴落在薇瓦琪的脸颊以及又浓又黑的卷发上，聚成了水珠。
她已经离开异类岛，并将岩脊岛抛在身后了。现在薇瓦琪朝西前进，远离开阔的海洋，向着护墙岛和末岛之间那个变化莫测的海峡驶去。过了护墙岛之后，就是海盗群岛中较为安全且有遮蔽的内海路。
攀在薇瓦琪索具上的海盗船员身手灵活地调整细节，直到六张大帆都鼓满了风为止。柯尼提船长眯起淡蓝色的眼睛，用他那手指细长的双手抓住船首的风帆。水沫打湿了他的白衬衫和华美的绸外套，但他似乎不以为意。他跟人形木雕一样，都以渴望的眼神眺望前方，仿佛光凭意志就可以让船驶得更快。
“得让内行的医生看看温德洛才行。”薇瓦琪突然开口，并以悲伤的口吻补了一句，“我们要是把繁纹号的那个奴隶医生留在船上就好了。当初真应该要逼他跟我们一起走的。”说到这里，活船的人形木雕叉手抱胸，紧紧地拥住自己。她并未回头看着柯尼提，而是一味地望着大海，下巴线条紧绷。
那海盗船长深吸了一口气，把愤怒通通压抑下来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现在担心也没用。我们还要走好几天才会碰上人数稀少的小村庄。到那时候，温德洛不是痊愈，就是死了。船啊，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力量来照顾他，现在就看他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恢复过来了。”说到这里，柯尼提才想到他应该要安慰薇瓦琪才是，于是改用比较温柔的口吻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担心那小子。但我也跟你一样关心他啊。薇瓦琪，你别多想了。现在温德洛有呼吸，有心跳，能喝水，也能排尿。一个人只要有这些体征，就一定能活下去。我见过很多伤势严重的人，以我的经验看，温德洛是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总是说他一定会好起来。”薇瓦琪的口气不容他人辩驳，“而我也一直都听你的，但现在我求你听我的吧。他的伤势跟别人不同，他伤得很重，不只是疼痛或是皮肉损害而已。但严重的是，温德洛这个人不见了，柯尼提，我完全感觉不到他啊。”讲到这里，薇瓦琪的声音开始发颤，“我既然感觉不到他，也就无法帮助他。在这个情况下，我既无法抚慰他，也无法让他借用我的力量。我一点也帮不上忙。我对他而言，一点价值也没有。”
柯尼提强捺下性子，免得大发脾气。他听到身后的裘拉对手下怒吼，警告他们若是再不卖力使劲，就要剥了他们的皮。柯尼提心想，这真是浪费口舌。只要揪出一个，真把他的皮剥了，那么今后身为大副的裘拉不必再口出威胁，就能让手下乖乖听令了。
柯尼提叉手抱胸，努力遏制怒火。可惜这办法只可以用来管教水手，他不能对船这么严格。但是他的内心仍有些不耐烦。他本来就很担心温德洛，心里就像是被鼠兔啃啮一般。他知道自己少不了温德洛。每次想起那少年，心中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惺惺相惜的感觉。柯尼提天生好运，注定会称王，而温德洛这个人则与他的运势和天命交缠在一起。有时候，柯尼提几乎觉得温德洛就像是自己的化身，只是这个化身既年轻又单纯，从没因为人生的不顺而受到挫折。从这个角度来看待温德洛时，他就对温德洛特别温柔。他可以保护温德洛，虽然他自己年轻时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开导，但现在他可以当温德洛的心灵导师。然而，若真要做到那一步，他必须先成为温德洛唯一的保护者才行。可是这少年与船联系紧密，这对柯尼提而言是双重阻碍：如果温德洛与船的关系一直都这么密切，那他自己就既无法把船据为己有，也无法将温德洛据为己有。
他坚决地跟薇瓦琪说道：“你明知道那小子人在船上。那天是你抓住我们坐的小艇、亲自把我们救起来的。你亲眼看到温德洛被人接上船来。难道你认为我会故意欺骗你吗？你认为明明他死了，我却跟你说他还活着吗？”
“不是。”薇瓦琪沉重地答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何况我相信，如果温德洛死了，我一定感觉得到。”薇瓦琪突然猛烈摇头，发丝乱飞，“温德洛跟我既亲密又熟悉，我们彼此相伴已久。我明知他人在船上，却感觉不到他在哪里，这感觉非常之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几乎就像是我的心被人削去一块……”
薇瓦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已经忘了她在跟人说话了。柯尼提把重量压在那根凑合着用的拐杖上，大声地用木腿在薇瓦琪的甲板上重敲三下。“难道你以为我想象不出你有什么感受吗？”柯尼提问道。
“我知道你能体会。”薇瓦琪坦承道，“啊，柯尼提呀，我无法表达的是，温德洛不在之后，我变得有多么孤单。温德洛不在之后，曾经惑乱过我的每一个恶梦、每一个恶念，都从我心房的角落跳出来，张牙舞爪地啃蚀着我，使我渐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薇瓦琪举起巫木大手，以掌心压住左右太阳穴，“我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我再也不需要他。我就是我，而且我深信他绝对无法感受到我有多么伟大。”说到这里，她恼怒地叹了一口气，“他那个人啊，有的时候讨厌得要命，满口陈腔滥调，还总是找我大谈神学问题，这时我就会赌气地想，要是没有他我的生活会快乐得多。可是他真的消失了之后，我又不得不独自面对心中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到底是谁？”薇瓦琪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又继续说道：“那一天，我捧起小艇时，手上沾到海蛇的黏液……”讲到这里，她就说不下去了。等她再次开腔时，已经换了个不同的声调，“我好害怕，心里怕得要命啊，柯尼提。”薇瓦琪突然扭身望着身后的柯尼提，“一想到那随时可能从心底冒出来的真相，我就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我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我也会害怕得不得了。没错，我有一张可以面对世界的脸孔，但是真实的我可没那么单纯，我心中藏着其他不同的脸孔啊。我可以感觉得到，我不但有过去，还有过去之前的过去。而且如果我不加提防，这个‘过去之前的过去’就会跳出来完全改变我的身份。但是这又说不通，因为我就是我啊，怎么还会有别的身份？还有，我怎么会害怕自己呢？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你说得出个道理来吗？”
柯尼提紧紧地叉手抱胸，他撒了个谎：“我的海小姐啊，我看你只不过是杂念太多罢了。也许你是有一点愧疚吧。不用说你，我也会严厉地责备自己：若不是我带温德洛去异类岛，他也不会碰到那么大的危险。然而对你而言，你的感受必定更加深刻。近来你跟温德洛颇为疏远，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介入了你与他之间，不过请你多多包涵，因为我对此一点遗憾也没有。如今，你可能从此失去温德洛，所以你会更加珍惜他对你的掌握。你不知道的是：如果他死了，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者说，如果他死了，你还有什么好期望的。”
柯尼提摇了摇头，对薇瓦琪苦笑：“你怎么到现在还不信任我？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但你还是一直攀附着温德洛不放，仿佛他才是唯一够资格做你搭档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大胆地出了一招，以试探薇瓦琪的反应，“依我看，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做好准备，这样倘若温德洛真的离去，我们也不会手足无措。虽然我们都很喜欢他，但是你我也都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他一心想回修院修行。如果我们真的爱他，那么总有一天得放他走。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薇瓦琪转头眺望海面：“应该是吧。”
“我可爱的海上花啊，为什么你就不肯让我填补温德洛的位子呢？”
“血就是记忆啊。”薇瓦琪难过地说道，“我既吸收了温德洛的血，就对他的记忆感同身受。”
柯尼提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酸痛，在这个情况下，下蹲是很痛苦的，但他还是蹲下来，将手掌贴在当时沿着他的臀部和单腿所形成的血印上。“这是我的血。”他轻声说道，“这是我躺在这儿切除断腿时所留下来的血印。我的血透进你的甲板里，所以那一刻，你也对我的记忆感同身受。”
“的确。而且后来还有一次，就是你死去的那个时候。可是……”薇瓦琪顿了一下，埋怨道，“可是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你都会把自己藏起来，免得我知道你的底细。你只愿意挑些无关紧要的记忆让我知道，而将其余的记忆蒙在神秘的迷雾下，根本就不承认它们的存在。”薇瓦琪摇了摇头，“柯尼提，我的确爱你，但我却不认识你。我对你的认识，远不及我对温德洛的熟识。温德洛家三代的记忆都存在我心中，而他的血液也透入我的巫木中。他与我，就像是既生于同根，枝叶又交缠在一起的两棵树。”薇瓦琪突然吸了一口气，“然而我却不认识你。”她再度说道，“要是我真的认识你，那么你从异类岛归来、小艇被我捧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应该就能体会到你出了什么事情。看起来，海风与大海似乎应和了你的命令，海蛇也服从于你的意志。我实在不懂怎么会有这种事，但我却亲眼见到了。况且，事后你也不肯向我解释当时的情况。”她以非常柔和的声音问道，“你说吧，如果别人不信任我，我怎能信任他呢？”
一时间，双方都沉默不语，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我懂了。”柯尼提沉重地答道。他先以仅存的那一条腿跪在地上，费劲地攀着拐杖站直起来。薇瓦琪伤了他的心，所以他决定证明给她看，“我只能说，时机还不成熟，所以我无法把我的内心透露给你。我原本希望你对我爱得够深，愿意耐心等候时机到来。但是你这么说，等于把我的希望给浇熄了。不过我仍希望你对我认识得够深，深到你能信任我不是在诳你：温德洛不但没死，反而出现了可能好转的迹象。我敢说，等他好一点，一定会来看你。到了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挡在中间，阻碍你们两个相会。”
“柯尼提！”薇瓦琪叫道，但是柯尼提已经一跛一跛地走了。前甲板高、中甲板低，前、中甲板之间以短短的几级台阶相连。而柯尼提走到此处，必须先以笨拙的姿势蹲低跪下，将拐杖放在一旁，半坐半爬着挪到楼梯边。只有一条腿的人很难攀下楼梯，但是柯尼提不靠别人帮助就克服了这个困难。他上下楼梯的时候依妲应该要在一旁扶持的，但现在她照顾温德洛去了。柯尼提闷闷地想道，如今大概连依妲也宁可跟那少年作伴。异类岛之行耗尽了他的力气，使他万分疲累，但是却没人来关心。虽说那天天气暖和，但他仍然因为在海里费力地游了许久而不停地咳嗽，并且全身山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很痛。然而没人同情他，也没人为他打气，因为温德洛受伤了，因为温德洛被海蛇的毒液所噬、皮肤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温德洛啊，如今依妲和薇瓦琪只注意他一人。
“哟，可怜的海盗呀。柯尼提没人爱，好可怜哟。”
这声音很小，而且尾音拖得很长，十分讽刺。说话的是柯尼提系在手腕上的那个木雕护符。要不是他攀着楼梯下去，系着护符的那只手正好抓着面前的那个横档，他也不会听到这两句话。他的脚已经踏到中甲板了，不过他仍一手拉着楼梯，另一手则拉直外套，又把从袖口露出来的衬衫蕾丝调整好。柯尼提心里十分生气，他找人雕了这个巫木护符，本希望能为自己招来好运，谁料竟连这个小东西都来跟他作对。护符是按照他的相貌雕刻的，此时那张小脸正望着自己奸笑。柯尼提突然想到一句狠话，正好用来吓唬那个野蛮又可恶的玩意。
他举起手，顺着八字胡拂过去，所以木脸正好凑到他嘴边。他趁此轻道：“巫木遇火就烧哦。”
“人的血肉，也是遇火就烧呀。”木脸以细小的声音答道，“你与我命运紧密相连，就像薇瓦琪和温德洛那样。难道说，你真想测试你我的关系有多么紧密吗？你已经断了一条腿，莫非你还想尝尝目不能视的人生是什么滋味吗？”
木脸这番话使得那海盗背脊发寒。那件事，这木脸怎么会知道？
“啊，柯尼提，你我之间，哪能藏得住什么秘密呢？”木脸说道。柯尼提虽未把内心的狐疑说出口，但是那木脸似乎真的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过，也许是这个狡诈的木脸胡乱猜测。
“我倒可以把我所知的其中一个秘密告诉薇瓦琪。”木脸继续残酷地说道，“我可以告诉她，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获救的。当获救的兴奋感一过，依妲也去照顾温德洛之后，你就瑟缩地倒在床上，像小孩子似的颤抖个不停。嗯……说不定依妲会觉得这点很有趣。”
柯尼提碰巧瞥了手腕一眼，发现那护符在嘻嘻笑地着看自己。他强压下内心深处的不安。他才不要回答，免得让那个坏心眼的小东西得意得飞上了天。柯尼提拿起拐杖，迅速地走开，以避开附近那几个正依照大副指示匆忙调整船帆的水手。
他离开异类岛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风雨肆虐，温德洛躺在小艇里，昏迷不醒，说不定已经死了。柯尼提非常气愤，命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竟然无情地击碎了他就要成真的美梦。当时他从小艇里站起来，对着大海挥拳，并出言大吼，不准大海将他淹死，也不准大风跟他作对。结果，不但大海和大风都遵从他的旨意，连从异类岛游出来的那条海蛇也从海底深处冒出来，将他们所在的小艇推到母船旁。柯尼提激动地呼了口气以卸去内心的恐惧。如今众船员都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天神，这令他感到很别扭。可是就连依妲也在他碰到她的时候吓得浑身颤抖，跟他讲话时甚至不敢直视、眼睛只看着地上。有时，依妲也会变回从前的熟悉模样，但只要她一想到自己把柯尼提当常人看待，就会显得惊恐万状。只有船对他毫无畏惧，态度一点也没变。不过今天薇瓦琪已经点出，柯尼提的神迹也使得他俩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可是，他不会因为他们的迷信就随便说出心底的想法。不管当时是怎么一回事，他都必须当作那是理所当然，并一如以往地继续下去。
身为船长，不免要与船员们保持距离。在船上，绝不能有人跟船长平起平坐、熟稔地谈笑，而柯尼提对于这种因为号令全船而导致的孤独一向是乐在其中。自从索科接掌玛丽耶塔号之后，对柯尼提就不像以前那么屈服顺从了。但是暴风雨事件再次是他的地位高于索科；现在柯尼提的前任大副是以敬神一般的眼光望着他。他们将他当神一般地看待。对于这点，柯尼提并不在意，他之所以感到不安，是因为担心哪一天自己从云端掉下来，努力修成的霸业毁于一旦。就算只是犯了个微不足道的小错，都可能使他们觉得他无法满足他们的期望，所以必须加倍小心才行。如今他面前的路变得比以前更窄也更陡。他摆出习惯的微微笑容，绝不能让他人看出他心底的焦虑。柯尼提朝温德洛的舱房而去。
“温德洛？水来了，喝点水。”
依妲把吸饱了水的海绵悬在温德洛嘴唇上方，轻轻一挤，把水挤了出来。依妲焦虑地望着，幸亏温德洛略微张开了那布满水泡的嘴唇。他肿胀的舌头在嘴里一搅，把水咽了下去，然后急着吸了一口气。“喝了水有没有比较舒服？要不要再喝？”
依妲凑上前观察温德洛的脸，希望能看到点反应。就算只是眼皮抽搐一下、鼻孔微张，她都可以接受。可惜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依妲再度把海绵浸湿。“水又来了。”她说着，同时把海绵里的水挤到温德洛嘴里。他再次把水咽下。
之后她又喂了三次水。但是最后那一次，水没咽下去，而是顺着他那鼓胀的脸颊流下去。她轻轻地用布把水吸走，谁料却连温德洛的皮肤一并沾了起来。她坐回舱床边的椅子，靠在椅背上，疲倦地端详着他。最后这口水没咽下去，她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喝够了，还是因为他累得无法把水咽下。依妲细数着值得欣慰的理由：温德洛还活着，他有呼吸，也能喝水。她希望自己能由此生出信心。她把海绵丢回水盆里，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在拯救温德洛的时候灼伤了，自己一路抓着他、托着他浮在水面上，他衣服上的海蛇黏液因此沾到她的手，留下了大块的红斑，不管是遇冷或是遇热都刺痛不已。然而她沾到的海蛇黏液在腐蚀了温德洛的衣服，又腐蚀了皮肉之后，威力已经大减。
温德洛的衣服被蚀成破布之后，海蛇黏液就像温水化冰那样，逐渐地吃掉他的皮肉。温德洛身上伤势最重的是手，不过脸上也大片大片地被黏液喷到。海蛇黏液蚀进了温德洛的水手长辫里，使头发参差不齐。依妲已经把他的头发剃光，免得头发沾染到伤口。而顶了个大光头，使他看来比实际的年纪更轻。
温德洛身上有些地方不过像是晒太阳的灼伤，但有些部分虽然周围仍有晒黑且健康的皮肤，中间却被腐蚀得见肉。他的脸孔肿胀变形，眼睛肿得犹为厉害，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手指肿得像是香肠。他的呼吸声很勉强，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化脓渗水的皮肤黏在亚麻床单上。据依妲猜测，他大概痛得很厉害，但是从外表却看不出什么痛楚的迹象。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恐怕是来日不多了。
她紧闭上眼睛。她曾训练自己不动感情，抛开所有的痛苦，但若是温德洛死去，那么心中所有的痛苦都会苏醒过来。这真是太不幸了，她是在长久的相处之后才开始信任他的，而他竟然不久就要死了。温德洛教会她读书识字，作为回报，她教他用刀搏斗。此外她也曾醋意大发地与温德洛竞争，以争取柯尼提的注意。说也奇怪，她竟因此而慢慢将他当作朋友看待。她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她怎么可以以诚待人呢？那是多大的弱点啊！
她对温德洛的认识比船上任何人都深。柯尼提虽看重这少年，甚至还勉强地疼爱他，但是在柯尼提眼里，温德洛只是给他带来好运的人，是预言柯尼提会大获成功的先知。船员们都很接纳温德洛。一开始，他们是不得不接受他为船上的一份子，但看到性情温和的他手持刀子，站在原地说出他对柯尼提的支持之后，他们竟因此而生出兄长般的骄傲。船员们都很期待他到宝藏滩一行，并深信无论他在宝藏滩上找到什么，都一定是柯尼提未来的丰功伟业的前兆。就连索科也在相处日久之后，以容忍且亲切的态度对待他。然而船上的人对他的认识都不及依妲深刻。如果他死了，他们只是难过而已，但是依妲必如痛失至亲一般地悲恸。
她强压下自己的感受。她的感受不重要，眼前最要紧的问题是，温德洛若死了，柯尼提会受到什么影响？她真的猜也猜不到。换作是五天前，依妲一定会发誓，她对柯尼提那海盗的认识比任何人都深。这倒不是说她敢声称自己知道柯尼提所有的秘密。柯尼提城府很深，依妲往往想不出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什么动机。不过柯尼提待她很好，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她知道自己爱着他。对她而言，光这一点就够了，她并不求柯尼提要以爱回报。他有他的个性，而自己对他别无所求。
刚开始，温德洛害羞地向依妲倾诉他对柯尼提的怀疑，依妲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持有保留态度。倒是原本对柯尼提非常不信任的温德洛却慢慢地生出信心，认为柯尼提是莎神指定的人选，此生注定要完成大业。依妲曾经怀疑，柯尼提为了把温德洛招为己用，所以诱导他深信这一套看法，毕竟他这个人并不难拐骗。她虽然很喜欢柯尼提，但她知道他的确有把人骗得死死的本事。她知道柯尼提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她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他。
但是她亲眼目睹柯尼提举起双手、高声喝止风暴并命令海蛇协助他返回母船之后，感觉就不同了。从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好像自己所爱之人被抓走，而现在那个身体里住的是个完全不同的人。有这个感受的不只她一人。这批船员，人人都愿意追随柯尼提船长厮杀到死为止，但现在柯尼提走近时，他们静默不语，他若是有什么吩咐，他们就吓得瑟缩。可是柯尼提好像都没注意到。那件事实在太诡异了，但他似乎把那件事视为理所当然，同时也期待周围的人持有同样看法。他像平常一样地与她讲话，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更骇人的是，他竟如同以往一般地碰触她。说真的，她不够格让这么崇高的人物碰触，但是她不敢拒绝。以自己的地位，哪有资格质疑他的意志？
不过，柯尼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想到这个问题，依妲心里顿时冒出了许多昔日她会嗤之以鼻的字眼：神选之人、莎神爱将、命中注定要做大事的人。她很想用大笑来打消这些滑稽的念头，却又笑不出来。打从一开始，柯尼提就与她所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世间所有的规则对他都不适用，别人做不成的事情他却做得成。不仅如此，他甚至能不费力地完成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他制定的目标使依妲迷惑，野心之大使她惊骇。不过，他果真逮住了一艘缤城活船，而除了他之外，从没听说哪个人被海蛇咬噬之后还能活命。还有，除了他之外，有谁能让海盗群岛的那些破落村庄的人想象自己是广袤王国的前哨站，并臣服于他之下？
什么样的人会怀抱这么大的梦想，并着手实现美梦？
这些问题使她更加想念温德洛。要是温德洛醒着，一定会帮助她厘清头绪。他虽年轻，但曾在修院受教多年。依妲刚认识他的时候，最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学养丰富、彬彬有礼，如今她倒希望能找他解开心里的疑惑。他这个人，随便就能吐出诸如“命运、前兆、命中注定”之类的字眼，就像她讲脏话一样地轻松自若。那些字眼若是出于他之口，就很可信了。
她发现自己在玩弄着戴在颈项间的小布包。她叹了一口气，取下布包，再度把布包里的婴儿人偶取出来。她离开异类岛的时候，靴子里跑进了大量的沙子和贝壳，其中夹杂着这个人偶。她拿着小人偶去问柯尼提，在宝藏滩上拿到这样的东西是什么预兆？柯尼提告诉她，其实她心里有数。柯尼提说过许多恐怖的预言，但其中就数那句话最让她感到害怕。
“不过说真的，我并不怕。”她轻声对温德洛说道。这个婴儿人偶跟她的手掌一样大，摸起来像象牙，但色泽是初生婴儿皮肤的那种粉红色。这个蜷曲熟睡的婴儿有着完美的长睫毛，眼睛像是袖珍小贝壳，又有一条海蛇般的长尾巴裹住全身。依妲把婴儿人偶搁在掌心里，它便一下子温热了起来，柔顺的玲珑身躯令人看了爱不释手。依妲的手顺着婴儿人偶的背脊弧度抚过去。“我看来觉得这像个婴儿。但这到底是什么预兆？”依妲轻轻地以笃定的声音问道，仿佛温德洛真听得到她说话，“柯尼提提过婴儿的事。提过一次。他问我，他若是要我生个孩子，我肯不肯怀孕。我跟他说，当然愿意。这应的就是那件事吗？是不是柯尼提即将要叫我帮他生个孩子？”
她的手摸到平坦的小腹上，指头探到衬衫里有个突起物。那突起物是个雕成骷髅头状的巫木护符，吊在她肚脐上，用以防病、避孕。“温德洛，我很怕。对我而言，那个梦想可能是个奢望。恐怕我会辜负了他的期望！我该怎么办？”
“我绝不会拿超过你能力之外的事情来要求你。”
依妲听到这个声音，吓得叫了一声，一跃而起。她一转身，发现柯尼提站在敞开的舱门边。她以手遮口，愧疚地道歉道：“我没听到你进来。”
“嗯，但我倒听到你讲话。这小子醒着吗？温德洛？”柯尼提一边说，一边跛着走进房间，充满希望地盯着温德洛那张动也不动的脸。
“倒是没有。他喝了几口水，但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有什么复原的迹象了。”依妲仍站着。
“他没醒，你照样问他问题？”柯尼提狐疑地说道，回头朝她瞥了一眼。
“我心里的疑惑，除了他之外，没别的人好商量啊。”依妲讲了这么一句，因觉得失言而猛然止住，“我的意思是说……”她想要解释，但是柯尼提不耐地一挥手，不让她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柯尼提说道，身子一沉、坐在她的椅子里，放开拐杖。依妲赶在拐杖落地之前接住。柯尼提皱着眉头，倾身向前，仔细打量着温德洛。又伸出指头，以女人般温柔的姿态碰碰那孩子肿胀的脸。“我也想念他的忠告啊。”他摸了摸温德洛头上的断发茬，觉得触感粗糙，立刻不屑地抽手回去，“我想把他送到前甲板去。若把他安置在人形木雕那儿，也许她能帮忙治好他也说不定。”
“可是……”依妲才说了这么两个字就咬住舌头，低头看地。
“你反对？为什么反对？”
“我绝无反对之意……”
“依妲！”柯尼提突然吼了这么一声，使她吓得跳了起来。“别跟我讲那些婆婆妈妈、啰哩啰唆的话。我问你问题，是因为我要你开口直言，可不是要你哼哼哎哎地回答。我问你，你为什么反对把他搬到前甲板去？”
依妲吞了一口口水，强压内心的恐惧：“他身上因为灼伤而结的硬皮仍然潮湿，一碰就掉。要是现在搬动，那么硬皮可能会磨掉，因而延迟愈合。况且在风吹日晒之下，新生的皮肤很容易干裂。”
柯尼提只是望着那少年，看来像是在考虑她的意见。最后他说道：“我懂了。但是我们搬动时会尽量小心，而且一定随时留人在前甲板上陪他。船需要看到温德洛还活得好好地，再说他也可借用她的力量来治愈伤势。”
“我敢说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但……”依妲吞吞吐吐地说道，但是柯尼提打断了她：“我知道的确实比你多。你去找几个人手来。我在这儿等你。”
温德洛在黑暗且温暖的深处游泳。远方高处有个具备光与影、声音、痛楚与触感的世界。温德洛尽量躲避着那个世界。在另外一个境界中，有个女性生命体不断地探索着他，时时叫唤他的名字，又以昔日的记忆诱他过去。温德洛很难躲避这个生命体，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毕竟她若是找到自己，那么双方都会非常痛苦，梦想也会就此破灭。而只要他继续在黑暗中泅泳、继续以这个无形的方式存在，就可以避开上述的一切。
他们正在对他的身体做某些事。外头有碰撞声、讲话声和惊叫声。温德洛专心致志，以对抗必然随之而来的剧痛。毕竟剧痛的力量之大，可能会紧抓着他，使他无法脱身，甚至还可能将他拖回那个世界去。在那个世界里，既有心灵、身体，也具有与身心相符的一系列记忆。还是待在下头这儿安全多了。
那只是表象而已。或许你觉得自己可以安然地在这儿待上很久，但你终究会渴望光亮与活动、口味和声音，还有触摸。况且你若是耽搁太久不回去，那么可能会永远失去那一切。
那声音从他周围传来，像大浪打在岩石上一般地轰隆有力。那声音像大海般在他里面腾搅翻转，从各个角度探测他这个人。他想要躲着不让那声音探测到，却徒劳无功。那声音认识他。“你是谁？”温德洛质问道。
那声音的主人听了觉得有趣：“我是谁？温德洛·维司奇，你明知道我是谁啊！你最怕的是我，而她最怕的也是我。你们避着不肯承认世上有我的存在。你们处处否认，互相蒙蔽。然而，我与你们两个却是一体的。”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等他回答，但是他才不肯说出那声音的主人是谁。温德洛深知，叫出名字的那个古老魔法虽有神效，但效果是双重的：你若是知道某个生物的真名，就有羁束那生物的力量。但你若是叫出了某一生物的名字，也会使得那生物变得更真实。
我就是龙。最后那声音笃定地说道。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那么日后一切都不同了。
“对不起，对不起。”温德洛无声地叨叨说道，“以前我不晓得。在这之前，她跟我都不晓得。对不起。真的真的非常遗憾。”
“再怎么遗憾，恐怕也没有我遗憾吧。”那声音在悲恸之余，根本听不进温德洛的劝，“况且你再怎么遗憾，也是不够的！”
“但是错不在我！我跟那件事无关！”
“错也不在我，但是我们三个之中，唯有我受到世上最无情的责罚。小东西啊，谈论大事时，追究过错在谁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做都做了，再去追究是谁的错，其实就跟道歉一样无济于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大家就必得忍受接下来的后果。”
“但是你为什么藏得这么深？”
“如果不藏在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我哪有别的去处？我最后终于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没错，但到那时候，你们的记忆已经一层又一层地裹住我，使我深不见人。不过我一直待在这里，以后也会继续如此，不管你们要再否认我多久。”那声音顿了一下，“也不管我要再否认自己多久。”那声音疲惫地补了这么一句。
痛呀，痛，像是被烧灼一般地痛。温德洛突然为高热与强光所袭，他挣扎着紧闭眼睛、不让舌头乱动。他们到底想把他怎样？不过那无关紧要。他绝不能做出反应。如果他动了，如果他叫出声音，那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活着，而薇瓦琪已死。果真如此，那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是跟一个早在他出世之前很久便已死去的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那实在恐怖，恐怖得超出毛骨悚然的程度。此事攸关活船的神奇与荣耀，因此他必须遮掩这个秘密，至死不渝。他一点也不想唤醒此事，或是承认此事。
“你宁可跟我待在这里？”此时那声音的声调既凄苦又好笑，“你想要在我过往记忆的坟墓中逗留？”
“不，我想要自由。”
“自由？”
温德洛犹豫地答道：“这一切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跟这一切扯上关系。”
“你在受孕之时，就已经跟这一切化为一体了，这哪能倒转重来呢？”
“那我该怎么办？”温德洛无声地哭诉道，“我不能这样子活下去呀。”
“你可以死啊。”那声音讽刺地提议道。
“我不想死。”别的不说，至少这一点温德洛是很确定的。
“我也不想死。”那声音毫不同情地指出，“但是我却死了。我具备无数的飞翔记忆，但是我的翅膀从未展开。他们为了打造这艘船，在我孵化之前就剖开我的茧壳，将我生前的身体丢在冰冷的石地上。此时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存在于茧壳中的记忆罢了。然而我本来应该在炎热的夏日中破茧而出，并将茧壳中的记忆通通吸收。我不能独立地生活、成长，只能透过你们族类的记忆继续生活成长下去。我吸收了你们给我的记忆，等到足够多了，我便苏醒过来。但苏醒过来的也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们雕塑而成的身形。我所具备的性格，是你家族所有期待的总合——也就是薇瓦琪。”
他的身体姿势突然变动，这使他顿时剧痛起来。轻风拂过、暖阳照耀，但就连这么温和的刺激，也侵蚀了他没有皮肤保护的血肉。然而最糟糕的，还是那个以既高兴又担心的口气叫唤他的声音：“温德洛，你听得到吗？我是薇瓦琪啊。你在哪里？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我都感觉不到你？”
温德洛感觉到船的思绪在探索他。他瑟缩着逃开，说什么也不肯与船心灵交流。他把自己缩得更小、潜得更深。以薇瓦琪与他相交之深，只要一触及他的心灵，就会得知他的一切遭遇。然而薇瓦琪知道了她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后，将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你是不是怕她会因此而发疯？你是不是怕她把你卷下去？”那声音形成这个思绪时，透露出残酷的极致喜悦，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温德洛恐惧至极。他当下就察觉到，这个藏身处并非避风港，而是陷阱。“薇瓦琪！”温德洛发狂似的叫道，但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的嘴根本没叫出声音，就连思绪都被龙包卷、扼止、封存。温德洛被母龙压得窒息，因此想要挣扎。母龙把他抓得紧紧的，紧到他忘了该如何呼吸。他的心不规律地乱跳，身体扭着抗议，剧痛随之袭击全身。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中，在一处阳光照耀的甲板上，许多声音无奈且沮丧地呼喊着。温德洛退到一处身体与灵魂皆静止，只与死亡的黑暗隔着一步之遥的地方。
“很好。”那声音颇为得意，“小东西，你不要动，也别妄想背叛我，免得我不得不杀掉你。”那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说真的，我真的无意让我们三个之中的任何一个死掉。我们既然紧密相连，那么其中一个死了，势必会危及另外两个。这个道理你只需要好好想一想就会懂。我现在就给你时间想。你好好思考一下我们的处境吧。”
一时间，温德洛只专注地想着该如何生存下来。他终于吸到空气，空气流过他的肺，是他的心跳稳定下来，他多少松了一口气。痛楚仍在沸腾，但他刻意只想疼痛以外的事。疼痛正在向他证明他身体受到重创，唯有忘记疼痛，他才能集中思绪，思索龙推到他面前的大问题。
母龙突然冒出一股极为不耐的情绪，使温德洛怕得瑟缩。“所有能飞的生物在上，你这家伙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你们这种生物不但活下来，还四处繁衍，可是你们却对于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怎么会这样？把疼痛抛在一旁，想象自己因此而变得更坚强，这是没用的。你要直视痛苦啊，你这个笨蛋！痛楚之所以存在，为的是要告诉你哪里出了差错，指引你去修复。怪不得你们的生命都这么短。不对！你要直视痛苦！像这样。”
几个水手抓起了床单的四角，把床单上的温德洛抬到前甲板，轻轻放在地上。但即使如此，柯尼提还是看到温德洛脸上几次因为痛苦而抽搐。他认为这大概可以看作是令人振奋的迹象，至少温德洛对于痛楚是有反应的。但是那人形木雕跟温德洛讲话的时候，他却一动一不动。环绕在周围的人可能猜也猜不到当时柯尼提心里有多么焦虑。那海盗本以为，温德洛一听到船的声音就会有反应，然而他动也不动，看来他可能要死了。柯尼提认为，耽搁在生与死之间的人其实跟悲惨的动物相去无多，他们的身体只有兽类的反应，他曾亲眼见过那种景象。由于伊果刻意拖延，所以柯尼提的父亲在生与死之间逗留了数日之久。也许现在温德洛就是处于那个状况吧。
舱房里光线昏暗，柯尼提看不出温德洛的惨状，但到了外面的日光下，他就无法坚持相信温德洛一定会好起来了。阳光把他灼伤处的所有丑陋细节都照得一清二楚。伤处本已好不容易结了湿湿的痂，但是温德洛不时地抽搐，于是湿痂黏在床单上，伤口渗出体液，流得到处都是。温德洛快死了，他既是自己的少年先知，也是原本可以为自己说出谶语的教士，但是如今他就快死了，而自己的未来还没个眉目。想到这里，柯尼提就气得几乎窒息。本来他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梦想成真了。然而这少年一死，他的梦想也将化为泡影。太苦涩了，想不下去。柯尼提紧闭双眼、不愿面对残酷的命运。
“噢，柯尼提！”船低声叫道。柯尼提听到这声调，就知道船也感觉到他的情绪了。“你别让他死啊！”薇瓦琪恳求道，“求求你。之前你曾从海蛇口中、从大海的掌握中把温德洛救出来。你现在就再救他一次嘛！”
“住口！”柯尼提以近乎粗鲁的声调对薇瓦琪叱道，他得想一想才行。如果这少年现在死了，就等于否认了他以往所招来的一切好运，那可比遇到坏兆头更为糟糕，他可不能坐视不管。
温德洛身旁聚集了一群默不作声的围观水手，柯尼提不理会他们的注视，以笨拙的姿势让自己蹲坐在甲板上，凝视着温德洛那张静止的脸，久久不动。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温德洛脸颊上，点在没有受伤的地方。这少年还没长胡子，脸颊十分柔软。一想到这伤势毁了这俊秀的少年，柯尼提就感到大为痛心。
“温德洛。”柯尼提轻轻叫道，“小子，是我，柯尼提。你以前说过，你会一直追随我。又说莎神派你来为我代言，记不记得？小子，你不能现在走啊。我们就要达成目标了，你不能现在走。”
柯尼提多少察觉到围观水手压抑着讲话的嗡嗡声。同情，他们同情自己。一想到他们可能把他说的这番话视为弱点，他便顿时产生了不耐烦的感觉。不，不对，他们不是在怜悯他。柯尼提抬头望着周遭的脸孔，发现众人脸上只有关心，而且他们不只关心温德洛，也关心他。船长如此看重这个伤势严重的少年，他们因此而深深感动。柯尼提叹了一口气，既然温德洛必死，那么他不妨借此给自己捞取一点名声。柯尼提温柔地在温德洛的脸颊上点一点，以刚好够让周遭听到的音量轻道：“可怜的小子。痛得这么厉害！还是放你走比较慈悲些，是不是？”
柯尼提一抬头，看到依妲。虽然众目睽睽，她仍不怕羞地痛哭，脸上挂着两行泪。“再给他点水。”他温柔地对依妲吩咐道，“但是你别失望。你知道的，莎神已经把他托在手里了。”
龙扭转了温德洛的认知。温德洛无法以眼视物，也没有在痛楚中泅泳。他的认知被龙扭转到他不认识的方向去了。痛楚是什么？痛苦传达的讯息，是他的肉体有损，无从全面防御外面的世界，所以首要之务，就是将人体与外界之间的护栏障碍修复，再将身体毁损处分解、送走，除此以外的事情则先丢到一边去。他应将所有力量灌注于此，这就是身体对他的要求，而痛楚则是身体的警铃。
“温德洛？”依妲的声音穿过重重的黑暗传来，“水来了。”过了一会，温德洛感觉到恼人的水分滴在他唇上。他动了动唇，因为要躲开水分而呛了一下。但刹那之后，他就意识到，避开水分是错的，他的身体为了自我修复，非得有这种液体不可。他需要水分、养分，他需要忘却一切烦恼，完全休息。
有人轻拂他的脸颊。远处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小子，如果你一定要死，那就去吧。但你要知道，你若是去了，我会很难过。温德洛啊，如果你心里对我存着一点敬爱，那你就挣点力气活下去吧，别放弃了你自己预告的梦想。”
温德洛把这番话存在心里，准备以后有空再思量。他现在可没空理会柯尼提。龙正在教导他，那件事颇有莎神的真性。他不由地纳闷，为何他从未看透这打从一开始就存储在自己身体里的能量？他顿时看清了自身身体的结构。空气在肺部转动，血液流过四肢，而这一切都属于温德洛所有。这可不是什么无法控制的疆域，这是他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一定能将它修好。
他感觉到自己放松下来。身体放松之后，体内的能源便开始流到伤处去。他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催动了懒洋洋的下巴与舌头，开口说话。“水。”他嗄哑道，并举起僵硬的手臂，想要为自己遮蔽。“遮一下。”他恳求道。皮肤受损这么严重，又受到风吹日晒，简直是酷刑。
“他说话了！”依妲惊道。
“是船长的关系。”有人宣布道，“船长把他从鬼门关前叫了回来。”
“就连死亡本身也挡不住柯尼提哩！”另一人叫道。
有个粗糙的手掌温柔地碰碰他的脸庞。接着又有一双强壮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抬高些，将清凉满溢的杯子送到他嘴前，而这人正是柯尼提。“你是我的人，温德洛。”那海盗宣布道。
温德洛为此而痛饮一口。
我敢说，你是听得到我说话的。存古忆一边说道，一边在银色船壳的阴影中游动，保持着与船相同的速度。我闻到你的气味，也感觉到你的存在，但我就是找不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藏起来躲我？
存古忆静默下来，发动身上所有的感官去探索对方的回应。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有种苦味，像是她自己的毒囊散发出来的刺激毒液味，而这味道像是从船壳散发出来的，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存古忆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什么声音，那声音是从远处传来，所以她只能听出那是谈话声，却分辨不出他们讲的是什么话。存古忆有点担心，自己该不会是疯了吧？若真如此，那可是莫大的讽刺：自己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却又变成了疯子。
她全身颤抖，释放出淡淡的毒雾。“你到底是谁？”存古忆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
存古忆等待着对方的回应，但是周围依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应答的声音。但是她敢说，一定有谁在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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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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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离开异类岛，并将岩脊岛抛在身后了。现在薇瓦琪朝西前进，远离开阔的海洋，向着护墙岛和末岛之间那个变化莫测的海峡驶去。过了护墙岛之后，就是海盗群岛中较为安全且有遮蔽的内海路。
攀在薇瓦琪索具上的海盗船员身手灵活地调整细节，直到六张大帆都鼓满了风为止。柯尼提船长眯起淡蓝色的眼睛，用他那手指细长的双手抓住船首的风帆。水沫打湿了他的白衬衫和华美的绸外套，但他似乎不以为意。他跟人形木雕一样，都以渴望的眼神眺望前方，仿佛光凭意志就可以让船驶得更快。
“得让内行的医生看看温德洛才行。”薇瓦琪突然开口，并以悲伤的口吻补了一句，“我们要是把繁纹号的那个奴隶医生留在船上就好了。当初真应该要逼他跟我们一起走的。”说到这里，活船的人形木雕叉手抱胸，紧紧地拥住自己。她并未回头看着柯尼提，而是一味地望着大海，下巴线条紧绷。
那海盗船长深吸了一口气，把愤怒通通压抑下来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现在担心也没用。我们还要走好几天才会碰上人数稀少的小村庄。到那时候，温德洛不是痊愈，就是死了。船啊，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力量来照顾他，现在就看他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恢复过来了。”说到这里，柯尼提才想到他应该要安慰薇瓦琪才是，于是改用比较温柔的口吻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担心那小子。但我也跟你一样关心他啊。薇瓦琪，你别多想了。现在温德洛有呼吸，有心跳，能喝水，也能排尿。一个人只要有这些体征，就一定能活下去。我见过很多伤势严重的人，以我的经验看，温德洛是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总是说他一定会好起来。”薇瓦琪的口气不容他人辩驳，“而我也一直都听你的，但现在我求你听我的吧。他的伤势跟别人不同，他伤得很重，不只是疼痛或是皮肉损害而已。但严重的是，温德洛这个人不见了，柯尼提，我完全感觉不到他啊。”讲到这里，薇瓦琪的声音开始发颤，“我既然感觉不到他，也就无法帮助他。在这个情况下，我既无法抚慰他，也无法让他借用我的力量。我一点也帮不上忙。我对他而言，一点价值也没有。”
柯尼提强捺下性子，免得大发脾气。他听到身后的裘拉对手下怒吼，警告他们若是再不卖力使劲，就要剥了他们的皮。柯尼提心想，这真是浪费口舌。只要揪出一个，真把他的皮剥了，那么今后身为大副的裘拉不必再口出威胁，就能让手下乖乖听令了。
柯尼提叉手抱胸，努力遏制怒火。可惜这办法只可以用来管教水手，他不能对船这么严格。但是他的内心仍有些不耐烦。他本来就很担心温德洛，心里就像是被鼠兔啃啮一般。他知道自己少不了温德洛。每次想起那少年，心中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惺惺相惜的感觉。柯尼提天生好运，注定会称王，而温德洛这个人则与他的运势和天命交缠在一起。有时候，柯尼提几乎觉得温德洛就像是自己的化身，只是这个化身既年轻又单纯，从没因为人生的不顺而受到挫折。从这个角度来看待温德洛时，他就对温德洛特别温柔。他可以保护温德洛，虽然他自己年轻时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开导，但现在他可以当温德洛的心灵导师。然而，若真要做到那一步，他必须先成为温德洛唯一的保护者才行。可是这少年与船联系紧密，这对柯尼提而言是双重阻碍：如果温德洛与船的关系一直都这么密切，那他自己就既无法把船据为己有，也无法将温德洛据为己有。
他坚决地跟薇瓦琪说道：“你明知道那小子人在船上。那天是你抓住我们坐的小艇、亲自把我们救起来的。你亲眼看到温德洛被人接上船来。难道你认为我会故意欺骗你吗？你认为明明他死了，我却跟你说他还活着吗？”
“不是。”薇瓦琪沉重地答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何况我相信，如果温德洛死了，我一定感觉得到。”薇瓦琪突然猛烈摇头，发丝乱飞，“温德洛跟我既亲密又熟悉，我们彼此相伴已久。我明知他人在船上，却感觉不到他在哪里，这感觉非常之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几乎就像是我的心被人削去一块……”
薇瓦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已经忘了她在跟人说话了。柯尼提把重量压在那根凑合着用的拐杖上，大声地用木腿在薇瓦琪的甲板上重敲三下。“难道你以为我想象不出你有什么感受吗？”柯尼提问道。
“我知道你能体会。”薇瓦琪坦承道，“啊，柯尼提呀，我无法表达的是，温德洛不在之后，我变得有多么孤单。温德洛不在之后，曾经惑乱过我的每一个恶梦、每一个恶念，都从我心房的角落跳出来，张牙舞爪地啃蚀着我，使我渐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薇瓦琪举起巫木大手，以掌心压住左右太阳穴，“我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我再也不需要他。我就是我，而且我深信他绝对无法感受到我有多么伟大。”说到这里，她恼怒地叹了一口气，“他那个人啊，有的时候讨厌得要命，满口陈腔滥调，还总是找我大谈神学问题，这时我就会赌气地想，要是没有他我的生活会快乐得多。可是他真的消失了之后，我又不得不独自面对心中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到底是谁？”薇瓦琪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又继续说道：“那一天，我捧起小艇时，手上沾到海蛇的黏液……”讲到这里，她就说不下去了。等她再次开腔时，已经换了个不同的声调，“我好害怕，心里怕得要命啊，柯尼提。”薇瓦琪突然扭身望着身后的柯尼提，“一想到那随时可能从心底冒出来的真相，我就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我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我也会害怕得不得了。没错，我有一张可以面对世界的脸孔，但是真实的我可没那么单纯，我心中藏着其他不同的脸孔啊。我可以感觉得到，我不但有过去，还有过去之前的过去。而且如果我不加提防，这个‘过去之前的过去’就会跳出来完全改变我的身份。但是这又说不通，因为我就是我啊，怎么还会有别的身份？还有，我怎么会害怕自己呢？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你说得出个道理来吗？”
柯尼提紧紧地叉手抱胸，他撒了个谎：“我的海小姐啊，我看你只不过是杂念太多罢了。也许你是有一点愧疚吧。不用说你，我也会严厉地责备自己：若不是我带温德洛去异类岛，他也不会碰到那么大的危险。然而对你而言，你的感受必定更加深刻。近来你跟温德洛颇为疏远，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介入了你与他之间，不过请你多多包涵，因为我对此一点遗憾也没有。如今，你可能从此失去温德洛，所以你会更加珍惜他对你的掌握。你不知道的是：如果他死了，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者说，如果他死了，你还有什么好期望的。”
柯尼提摇了摇头，对薇瓦琪苦笑：“你怎么到现在还不信任我？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但你还是一直攀附着温德洛不放，仿佛他才是唯一够资格做你搭档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大胆地出了一招，以试探薇瓦琪的反应，“依我看，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做好准备，这样倘若温德洛真的离去，我们也不会手足无措。虽然我们都很喜欢他，但是你我也都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他一心想回修院修行。如果我们真的爱他，那么总有一天得放他走。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薇瓦琪转头眺望海面：“应该是吧。”
“我可爱的海上花啊，为什么你就不肯让我填补温德洛的位子呢？”
“血就是记忆啊。”薇瓦琪难过地说道，“我既吸收了温德洛的血，就对他的记忆感同身受。”
柯尼提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酸痛，在这个情况下，下蹲是很痛苦的，但他还是蹲下来，将手掌贴在当时沿着他的臀部和单腿所形成的血印上。“这是我的血。”他轻声说道，“这是我躺在这儿切除断腿时所留下来的血印。我的血透进你的甲板里，所以那一刻，你也对我的记忆感同身受。”
“的确。而且后来还有一次，就是你死去的那个时候。可是……”薇瓦琪顿了一下，埋怨道，“可是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你都会把自己藏起来，免得我知道你的底细。你只愿意挑些无关紧要的记忆让我知道，而将其余的记忆蒙在神秘的迷雾下，根本就不承认它们的存在。”薇瓦琪摇了摇头，“柯尼提，我的确爱你，但我却不认识你。我对你的认识，远不及我对温德洛的熟识。温德洛家三代的记忆都存在我心中，而他的血液也透入我的巫木中。他与我，就像是既生于同根，枝叶又交缠在一起的两棵树。”薇瓦琪突然吸了一口气，“然而我却不认识你。”她再度说道，“要是我真的认识你，那么你从异类岛归来、小艇被我捧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应该就能体会到你出了什么事情。看起来，海风与大海似乎应和了你的命令，海蛇也服从于你的意志。我实在不懂怎么会有这种事，但我却亲眼见到了。况且，事后你也不肯向我解释当时的情况。”她以非常柔和的声音问道，“你说吧，如果别人不信任我，我怎能信任他呢？”
一时间，双方都沉默不语，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我懂了。”柯尼提沉重地答道。他先以仅存的那一条腿跪在地上，费劲地攀着拐杖站直起来。薇瓦琪伤了他的心，所以他决定证明给她看，“我只能说，时机还不成熟，所以我无法把我的内心透露给你。我原本希望你对我爱得够深，愿意耐心等候时机到来。但是你这么说，等于把我的希望给浇熄了。不过我仍希望你对我认识得够深，深到你能信任我不是在诳你：温德洛不但没死，反而出现了可能好转的迹象。我敢说，等他好一点，一定会来看你。到了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挡在中间，阻碍你们两个相会。”
“柯尼提！”薇瓦琪叫道，但是柯尼提已经一跛一跛地走了。前甲板高、中甲板低，前、中甲板之间以短短的几级台阶相连。而柯尼提走到此处，必须先以笨拙的姿势蹲低跪下，将拐杖放在一旁，半坐半爬着挪到楼梯边。只有一条腿的人很难攀下楼梯，但是柯尼提不靠别人帮助就克服了这个困难。他上下楼梯的时候依妲应该要在一旁扶持的，但现在她照顾温德洛去了。柯尼提闷闷地想道，如今大概连依妲也宁可跟那少年作伴。异类岛之行耗尽了他的力气，使他万分疲累，但是却没人来关心。虽说那天天气暖和，但他仍然因为在海里费力地游了许久而不停地咳嗽，并且全身山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很痛。然而没人同情他，也没人为他打气，因为温德洛受伤了，因为温德洛被海蛇的毒液所噬、皮肤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温德洛啊，如今依妲和薇瓦琪只注意他一人。
“哟，可怜的海盗呀。柯尼提没人爱，好可怜哟。”
这声音很小，而且尾音拖得很长，十分讽刺。说话的是柯尼提系在手腕上的那个木雕护符。要不是他攀着楼梯下去，系着护符的那只手正好抓着面前的那个横档，他也不会听到这两句话。他的脚已经踏到中甲板了，不过他仍一手拉着楼梯，另一手则拉直外套，又把从袖口露出来的衬衫蕾丝调整好。柯尼提心里十分生气，他找人雕了这个巫木护符，本希望能为自己招来好运，谁料竟连这个小东西都来跟他作对。护符是按照他的相貌雕刻的，此时那张小脸正望着自己奸笑。柯尼提突然想到一句狠话，正好用来吓唬那个野蛮又可恶的玩意。
他举起手，顺着八字胡拂过去，所以木脸正好凑到他嘴边。他趁此轻道：“巫木遇火就烧哦。”
“人的血肉，也是遇火就烧呀。”木脸以细小的声音答道，“你与我命运紧密相连，就像薇瓦琪和温德洛那样。难道说，你真想测试你我的关系有多么紧密吗？你已经断了一条腿，莫非你还想尝尝目不能视的人生是什么滋味吗？”
木脸这番话使得那海盗背脊发寒。那件事，这木脸怎么会知道？
“啊，柯尼提，你我之间，哪能藏得住什么秘密呢？”木脸说道。柯尼提虽未把内心的狐疑说出口，但是那木脸似乎真的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过，也许是这个狡诈的木脸胡乱猜测。
“我倒可以把我所知的其中一个秘密告诉薇瓦琪。”木脸继续残酷地说道，“我可以告诉她，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获救的。当获救的兴奋感一过，依妲也去照顾温德洛之后，你就瑟缩地倒在床上，像小孩子似的颤抖个不停。嗯……说不定依妲会觉得这点很有趣。”
柯尼提碰巧瞥了手腕一眼，发现那护符在嘻嘻笑地着看自己。他强压下内心深处的不安。他才不要回答，免得让那个坏心眼的小东西得意得飞上了天。柯尼提拿起拐杖，迅速地走开，以避开附近那几个正依照大副指示匆忙调整船帆的水手。
他离开异类岛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风雨肆虐，温德洛躺在小艇里，昏迷不醒，说不定已经死了。柯尼提非常气愤，命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竟然无情地击碎了他就要成真的美梦。当时他从小艇里站起来，对着大海挥拳，并出言大吼，不准大海将他淹死，也不准大风跟他作对。结果，不但大海和大风都遵从他的旨意，连从异类岛游出来的那条海蛇也从海底深处冒出来，将他们所在的小艇推到母船旁。柯尼提激动地呼了口气以卸去内心的恐惧。如今众船员都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天神，这令他感到很别扭。可是就连依妲也在他碰到她的时候吓得浑身颤抖，跟他讲话时甚至不敢直视、眼睛只看着地上。有时，依妲也会变回从前的熟悉模样，但只要她一想到自己把柯尼提当常人看待，就会显得惊恐万状。只有船对他毫无畏惧，态度一点也没变。不过今天薇瓦琪已经点出，柯尼提的神迹也使得他俩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可是，他不会因为他们的迷信就随便说出心底的想法。不管当时是怎么一回事，他都必须当作那是理所当然，并一如以往地继续下去。
身为船长，不免要与船员们保持距离。在船上，绝不能有人跟船长平起平坐、熟稔地谈笑，而柯尼提对于这种因为号令全船而导致的孤独一向是乐在其中。自从索科接掌玛丽耶塔号之后，对柯尼提就不像以前那么屈服顺从了。但是暴风雨事件再次是他的地位高于索科；现在柯尼提的前任大副是以敬神一般的眼光望着他。他们将他当神一般地看待。对于这点，柯尼提并不在意，他之所以感到不安，是因为担心哪一天自己从云端掉下来，努力修成的霸业毁于一旦。就算只是犯了个微不足道的小错，都可能使他们觉得他无法满足他们的期望，所以必须加倍小心才行。如今他面前的路变得比以前更窄也更陡。他摆出习惯的微微笑容，绝不能让他人看出他心底的焦虑。柯尼提朝温德洛的舱房而去。
“温德洛？水来了，喝点水。”
依妲把吸饱了水的海绵悬在温德洛嘴唇上方，轻轻一挤，把水挤了出来。依妲焦虑地望着，幸亏温德洛略微张开了那布满水泡的嘴唇。他肿胀的舌头在嘴里一搅，把水咽了下去，然后急着吸了一口气。“喝了水有没有比较舒服？要不要再喝？”
依妲凑上前观察温德洛的脸，希望能看到点反应。就算只是眼皮抽搐一下、鼻孔微张，她都可以接受。可惜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依妲再度把海绵浸湿。“水又来了。”她说着，同时把海绵里的水挤到温德洛嘴里。他再次把水咽下。
之后她又喂了三次水。但是最后那一次，水没咽下去，而是顺着他那鼓胀的脸颊流下去。她轻轻地用布把水吸走，谁料却连温德洛的皮肤一并沾了起来。她坐回舱床边的椅子，靠在椅背上，疲倦地端详着他。最后这口水没咽下去，她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喝够了，还是因为他累得无法把水咽下。依妲细数着值得欣慰的理由：温德洛还活着，他有呼吸，也能喝水。她希望自己能由此生出信心。她把海绵丢回水盆里，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在拯救温德洛的时候灼伤了，自己一路抓着他、托着他浮在水面上，他衣服上的海蛇黏液因此沾到她的手，留下了大块的红斑，不管是遇冷或是遇热都刺痛不已。然而她沾到的海蛇黏液在腐蚀了温德洛的衣服，又腐蚀了皮肉之后，威力已经大减。
温德洛的衣服被蚀成破布之后，海蛇黏液就像温水化冰那样，逐渐地吃掉他的皮肉。温德洛身上伤势最重的是手，不过脸上也大片大片地被黏液喷到。海蛇黏液蚀进了温德洛的水手长辫里，使头发参差不齐。依妲已经把他的头发剃光，免得头发沾染到伤口。而顶了个大光头，使他看来比实际的年纪更轻。
温德洛身上有些地方不过像是晒太阳的灼伤，但有些部分虽然周围仍有晒黑且健康的皮肤，中间却被腐蚀得见肉。他的脸孔肿胀变形，眼睛肿得犹为厉害，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手指肿得像是香肠。他的呼吸声很勉强，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化脓渗水的皮肤黏在亚麻床单上。据依妲猜测，他大概痛得很厉害，但是从外表却看不出什么痛楚的迹象。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恐怕是来日不多了。
她紧闭上眼睛。她曾训练自己不动感情，抛开所有的痛苦，但若是温德洛死去，那么心中所有的痛苦都会苏醒过来。这真是太不幸了，她是在长久的相处之后才开始信任他的，而他竟然不久就要死了。温德洛教会她读书识字，作为回报，她教他用刀搏斗。此外她也曾醋意大发地与温德洛竞争，以争取柯尼提的注意。说也奇怪，她竟因此而慢慢将他当作朋友看待。她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她怎么可以以诚待人呢？那是多大的弱点啊！
她对温德洛的认识比船上任何人都深。柯尼提虽看重这少年，甚至还勉强地疼爱他，但是在柯尼提眼里，温德洛只是给他带来好运的人，是预言柯尼提会大获成功的先知。船员们都很接纳温德洛。一开始，他们是不得不接受他为船上的一份子，但看到性情温和的他手持刀子，站在原地说出他对柯尼提的支持之后，他们竟因此而生出兄长般的骄傲。船员们都很期待他到宝藏滩一行，并深信无论他在宝藏滩上找到什么，都一定是柯尼提未来的丰功伟业的前兆。就连索科也在相处日久之后，以容忍且亲切的态度对待他。然而船上的人对他的认识都不及依妲深刻。如果他死了，他们只是难过而已，但是依妲必如痛失至亲一般地悲恸。
她强压下自己的感受。她的感受不重要，眼前最要紧的问题是，温德洛若死了，柯尼提会受到什么影响？她真的猜也猜不到。换作是五天前，依妲一定会发誓，她对柯尼提那海盗的认识比任何人都深。这倒不是说她敢声称自己知道柯尼提所有的秘密。柯尼提城府很深，依妲往往想不出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什么动机。不过柯尼提待她很好，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她知道自己爱着他。对她而言，光这一点就够了，她并不求柯尼提要以爱回报。他有他的个性，而自己对他别无所求。
刚开始，温德洛害羞地向依妲倾诉他对柯尼提的怀疑，依妲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持有保留态度。倒是原本对柯尼提非常不信任的温德洛却慢慢地生出信心，认为柯尼提是莎神指定的人选，此生注定要完成大业。依妲曾经怀疑，柯尼提为了把温德洛招为己用，所以诱导他深信这一套看法，毕竟他这个人并不难拐骗。她虽然很喜欢柯尼提，但她知道他的确有把人骗得死死的本事。她知道柯尼提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她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他。
但是她亲眼目睹柯尼提举起双手、高声喝止风暴并命令海蛇协助他返回母船之后，感觉就不同了。从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好像自己所爱之人被抓走，而现在那个身体里住的是个完全不同的人。有这个感受的不只她一人。这批船员，人人都愿意追随柯尼提船长厮杀到死为止，但现在柯尼提走近时，他们静默不语，他若是有什么吩咐，他们就吓得瑟缩。可是柯尼提好像都没注意到。那件事实在太诡异了，但他似乎把那件事视为理所当然，同时也期待周围的人持有同样看法。他像平常一样地与她讲话，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更骇人的是，他竟如同以往一般地碰触她。说真的，她不够格让这么崇高的人物碰触，但是她不敢拒绝。以自己的地位，哪有资格质疑他的意志？
不过，柯尼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想到这个问题，依妲心里顿时冒出了许多昔日她会嗤之以鼻的字眼：神选之人、莎神爱将、命中注定要做大事的人。她很想用大笑来打消这些滑稽的念头，却又笑不出来。打从一开始，柯尼提就与她所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世间所有的规则对他都不适用，别人做不成的事情他却做得成。不仅如此，他甚至能不费力地完成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他制定的目标使依妲迷惑，野心之大使她惊骇。不过，他果真逮住了一艘缤城活船，而除了他之外，从没听说哪个人被海蛇咬噬之后还能活命。还有，除了他之外，有谁能让海盗群岛的那些破落村庄的人想象自己是广袤王国的前哨站，并臣服于他之下？
什么样的人会怀抱这么大的梦想，并着手实现美梦？
这些问题使她更加想念温德洛。要是温德洛醒着，一定会帮助她厘清头绪。他虽年轻，但曾在修院受教多年。依妲刚认识他的时候，最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学养丰富、彬彬有礼，如今她倒希望能找他解开心里的疑惑。他这个人，随便就能吐出诸如“命运、前兆、命中注定”之类的字眼，就像她讲脏话一样地轻松自若。那些字眼若是出于他之口，就很可信了。
她发现自己在玩弄着戴在颈项间的小布包。她叹了一口气，取下布包，再度把布包里的婴儿人偶取出来。她离开异类岛的时候，靴子里跑进了大量的沙子和贝壳，其中夹杂着这个人偶。她拿着小人偶去问柯尼提，在宝藏滩上拿到这样的东西是什么预兆？柯尼提告诉她，其实她心里有数。柯尼提说过许多恐怖的预言，但其中就数那句话最让她感到害怕。
“不过说真的，我并不怕。”她轻声对温德洛说道。这个婴儿人偶跟她的手掌一样大，摸起来像象牙，但色泽是初生婴儿皮肤的那种粉红色。这个蜷曲熟睡的婴儿有着完美的长睫毛，眼睛像是袖珍小贝壳，又有一条海蛇般的长尾巴裹住全身。依妲把婴儿人偶搁在掌心里，它便一下子温热了起来，柔顺的玲珑身躯令人看了爱不释手。依妲的手顺着婴儿人偶的背脊弧度抚过去。“我看来觉得这像个婴儿。但这到底是什么预兆？”依妲轻轻地以笃定的声音问道，仿佛温德洛真听得到她说话，“柯尼提提过婴儿的事。提过一次。他问我，他若是要我生个孩子，我肯不肯怀孕。我跟他说，当然愿意。这应的就是那件事吗？是不是柯尼提即将要叫我帮他生个孩子？”
她的手摸到平坦的小腹上，指头探到衬衫里有个突起物。那突起物是个雕成骷髅头状的巫木护符，吊在她肚脐上，用以防病、避孕。“温德洛，我很怕。对我而言，那个梦想可能是个奢望。恐怕我会辜负了他的期望！我该怎么办？”
“我绝不会拿超过你能力之外的事情来要求你。”
依妲听到这个声音，吓得叫了一声，一跃而起。她一转身，发现柯尼提站在敞开的舱门边。她以手遮口，愧疚地道歉道：“我没听到你进来。”
“嗯，但我倒听到你讲话。这小子醒着吗？温德洛？”柯尼提一边说，一边跛着走进房间，充满希望地盯着温德洛那张动也不动的脸。
“倒是没有。他喝了几口水，但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有什么复原的迹象了。”依妲仍站着。
“他没醒，你照样问他问题？”柯尼提狐疑地说道，回头朝她瞥了一眼。
“我心里的疑惑，除了他之外，没别的人好商量啊。”依妲讲了这么一句，因觉得失言而猛然止住，“我的意思是说……”她想要解释，但是柯尼提不耐地一挥手，不让她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柯尼提说道，身子一沉、坐在她的椅子里，放开拐杖。依妲赶在拐杖落地之前接住。柯尼提皱着眉头，倾身向前，仔细打量着温德洛。又伸出指头，以女人般温柔的姿态碰碰那孩子肿胀的脸。“我也想念他的忠告啊。”他摸了摸温德洛头上的断发茬，觉得触感粗糙，立刻不屑地抽手回去，“我想把他送到前甲板去。若把他安置在人形木雕那儿，也许她能帮忙治好他也说不定。”
“可是……”依妲才说了这么两个字就咬住舌头，低头看地。
“你反对？为什么反对？”
“我绝无反对之意……”
“依妲！”柯尼提突然吼了这么一声，使她吓得跳了起来。“别跟我讲那些婆婆妈妈、啰哩啰唆的话。我问你问题，是因为我要你开口直言，可不是要你哼哼哎哎地回答。我问你，你为什么反对把他搬到前甲板去？”
依妲吞了一口口水，强压内心的恐惧：“他身上因为灼伤而结的硬皮仍然潮湿，一碰就掉。要是现在搬动，那么硬皮可能会磨掉，因而延迟愈合。况且在风吹日晒之下，新生的皮肤很容易干裂。”
柯尼提只是望着那少年，看来像是在考虑她的意见。最后他说道：“我懂了。但是我们搬动时会尽量小心，而且一定随时留人在前甲板上陪他。船需要看到温德洛还活得好好地，再说他也可借用她的力量来治愈伤势。”
“我敢说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但……”依妲吞吞吐吐地说道，但是柯尼提打断了她：“我知道的确实比你多。你去找几个人手来。我在这儿等你。”
温德洛在黑暗且温暖的深处游泳。远方高处有个具备光与影、声音、痛楚与触感的世界。温德洛尽量躲避着那个世界。在另外一个境界中，有个女性生命体不断地探索着他，时时叫唤他的名字，又以昔日的记忆诱他过去。温德洛很难躲避这个生命体，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毕竟她若是找到自己，那么双方都会非常痛苦，梦想也会就此破灭。而只要他继续在黑暗中泅泳、继续以这个无形的方式存在，就可以避开上述的一切。
他们正在对他的身体做某些事。外头有碰撞声、讲话声和惊叫声。温德洛专心致志，以对抗必然随之而来的剧痛。毕竟剧痛的力量之大，可能会紧抓着他，使他无法脱身，甚至还可能将他拖回那个世界去。在那个世界里，既有心灵、身体，也具有与身心相符的一系列记忆。还是待在下头这儿安全多了。
那只是表象而已。或许你觉得自己可以安然地在这儿待上很久，但你终究会渴望光亮与活动、口味和声音，还有触摸。况且你若是耽搁太久不回去，那么可能会永远失去那一切。
那声音从他周围传来，像大浪打在岩石上一般地轰隆有力。那声音像大海般在他里面腾搅翻转，从各个角度探测他这个人。他想要躲着不让那声音探测到，却徒劳无功。那声音认识他。“你是谁？”温德洛质问道。
那声音的主人听了觉得有趣：“我是谁？温德洛·维司奇，你明知道我是谁啊！你最怕的是我，而她最怕的也是我。你们避着不肯承认世上有我的存在。你们处处否认，互相蒙蔽。然而，我与你们两个却是一体的。”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等他回答，但是他才不肯说出那声音的主人是谁。温德洛深知，叫出名字的那个古老魔法虽有神效，但效果是双重的：你若是知道某个生物的真名，就有羁束那生物的力量。但你若是叫出了某一生物的名字，也会使得那生物变得更真实。
我就是龙。最后那声音笃定地说道。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那么日后一切都不同了。
“对不起，对不起。”温德洛无声地叨叨说道，“以前我不晓得。在这之前，她跟我都不晓得。对不起。真的真的非常遗憾。”
“再怎么遗憾，恐怕也没有我遗憾吧。”那声音在悲恸之余，根本听不进温德洛的劝，“况且你再怎么遗憾，也是不够的！”
“但是错不在我！我跟那件事无关！”
“错也不在我，但是我们三个之中，唯有我受到世上最无情的责罚。小东西啊，谈论大事时，追究过错在谁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做都做了，再去追究是谁的错，其实就跟道歉一样无济于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大家就必得忍受接下来的后果。”
“但是你为什么藏得这么深？”
“如果不藏在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我哪有别的去处？我最后终于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没错，但到那时候，你们的记忆已经一层又一层地裹住我，使我深不见人。不过我一直待在这里，以后也会继续如此，不管你们要再否认我多久。”那声音顿了一下，“也不管我要再否认自己多久。”那声音疲惫地补了这么一句。
痛呀，痛，像是被烧灼一般地痛。温德洛突然为高热与强光所袭，他挣扎着紧闭眼睛、不让舌头乱动。他们到底想把他怎样？不过那无关紧要。他绝不能做出反应。如果他动了，如果他叫出声音，那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活着，而薇瓦琪已死。果真如此，那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是跟一个早在他出世之前很久便已死去的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那实在恐怖，恐怖得超出毛骨悚然的程度。此事攸关活船的神奇与荣耀，因此他必须遮掩这个秘密，至死不渝。他一点也不想唤醒此事，或是承认此事。
“你宁可跟我待在这里？”此时那声音的声调既凄苦又好笑，“你想要在我过往记忆的坟墓中逗留？”
“不，我想要自由。”
“自由？”
温德洛犹豫地答道：“这一切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跟这一切扯上关系。”
“你在受孕之时，就已经跟这一切化为一体了，这哪能倒转重来呢？”
“那我该怎么办？”温德洛无声地哭诉道，“我不能这样子活下去呀。”
“你可以死啊。”那声音讽刺地提议道。
“我不想死。”别的不说，至少这一点温德洛是很确定的。
“我也不想死。”那声音毫不同情地指出，“但是我却死了。我具备无数的飞翔记忆，但是我的翅膀从未展开。他们为了打造这艘船，在我孵化之前就剖开我的茧壳，将我生前的身体丢在冰冷的石地上。此时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存在于茧壳中的记忆罢了。然而我本来应该在炎热的夏日中破茧而出，并将茧壳中的记忆通通吸收。我不能独立地生活、成长，只能透过你们族类的记忆继续生活成长下去。我吸收了你们给我的记忆，等到足够多了，我便苏醒过来。但苏醒过来的也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们雕塑而成的身形。我所具备的性格，是你家族所有期待的总合——也就是薇瓦琪。”
他的身体姿势突然变动，这使他顿时剧痛起来。轻风拂过、暖阳照耀，但就连这么温和的刺激，也侵蚀了他没有皮肤保护的血肉。然而最糟糕的，还是那个以既高兴又担心的口气叫唤他的声音：“温德洛，你听得到吗？我是薇瓦琪啊。你在哪里？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我都感觉不到你？”
温德洛感觉到船的思绪在探索他。他瑟缩着逃开，说什么也不肯与船心灵交流。他把自己缩得更小、潜得更深。以薇瓦琪与他相交之深，只要一触及他的心灵，就会得知他的一切遭遇。然而薇瓦琪知道了她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后，将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你是不是怕她会因此而发疯？你是不是怕她把你卷下去？”那声音形成这个思绪时，透露出残酷的极致喜悦，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温德洛恐惧至极。他当下就察觉到，这个藏身处并非避风港，而是陷阱。“薇瓦琪！”温德洛发狂似的叫道，但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的嘴根本没叫出声音，就连思绪都被龙包卷、扼止、封存。温德洛被母龙压得窒息，因此想要挣扎。母龙把他抓得紧紧的，紧到他忘了该如何呼吸。他的心不规律地乱跳，身体扭着抗议，剧痛随之袭击全身。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中，在一处阳光照耀的甲板上，许多声音无奈且沮丧地呼喊着。温德洛退到一处身体与灵魂皆静止，只与死亡的黑暗隔着一步之遥的地方。
“很好。”那声音颇为得意，“小东西，你不要动，也别妄想背叛我，免得我不得不杀掉你。”那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说真的，我真的无意让我们三个之中的任何一个死掉。我们既然紧密相连，那么其中一个死了，势必会危及另外两个。这个道理你只需要好好想一想就会懂。我现在就给你时间想。你好好思考一下我们的处境吧。”
一时间，温德洛只专注地想着该如何生存下来。他终于吸到空气，空气流过他的肺，是他的心跳稳定下来，他多少松了一口气。痛楚仍在沸腾，但他刻意只想疼痛以外的事。疼痛正在向他证明他身体受到重创，唯有忘记疼痛，他才能集中思绪，思索龙推到他面前的大问题。
母龙突然冒出一股极为不耐的情绪，使温德洛怕得瑟缩。“所有能飞的生物在上，你这家伙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你们这种生物不但活下来，还四处繁衍，可是你们却对于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怎么会这样？把疼痛抛在一旁，想象自己因此而变得更坚强，这是没用的。你要直视痛苦啊，你这个笨蛋！痛楚之所以存在，为的是要告诉你哪里出了差错，指引你去修复。怪不得你们的生命都这么短。不对！你要直视痛苦！像这样。”
几个水手抓起了床单的四角，把床单上的温德洛抬到前甲板，轻轻放在地上。但即使如此，柯尼提还是看到温德洛脸上几次因为痛苦而抽搐。他认为这大概可以看作是令人振奋的迹象，至少温德洛对于痛楚是有反应的。但是那人形木雕跟温德洛讲话的时候，他却一动一不动。环绕在周围的人可能猜也猜不到当时柯尼提心里有多么焦虑。那海盗本以为，温德洛一听到船的声音就会有反应，然而他动也不动，看来他可能要死了。柯尼提认为，耽搁在生与死之间的人其实跟悲惨的动物相去无多，他们的身体只有兽类的反应，他曾亲眼见过那种景象。由于伊果刻意拖延，所以柯尼提的父亲在生与死之间逗留了数日之久。也许现在温德洛就是处于那个状况吧。
舱房里光线昏暗，柯尼提看不出温德洛的惨状，但到了外面的日光下，他就无法坚持相信温德洛一定会好起来了。阳光把他灼伤处的所有丑陋细节都照得一清二楚。伤处本已好不容易结了湿湿的痂，但是温德洛不时地抽搐，于是湿痂黏在床单上，伤口渗出体液，流得到处都是。温德洛快死了，他既是自己的少年先知，也是原本可以为自己说出谶语的教士，但是如今他就快死了，而自己的未来还没个眉目。想到这里，柯尼提就气得几乎窒息。本来他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梦想成真了。然而这少年一死，他的梦想也将化为泡影。太苦涩了，想不下去。柯尼提紧闭双眼、不愿面对残酷的命运。
“噢，柯尼提！”船低声叫道。柯尼提听到这声调，就知道船也感觉到他的情绪了。“你别让他死啊！”薇瓦琪恳求道，“求求你。之前你曾从海蛇口中、从大海的掌握中把温德洛救出来。你现在就再救他一次嘛！”
“住口！”柯尼提以近乎粗鲁的声调对薇瓦琪叱道，他得想一想才行。如果这少年现在死了，就等于否认了他以往所招来的一切好运，那可比遇到坏兆头更为糟糕，他可不能坐视不管。
温德洛身旁聚集了一群默不作声的围观水手，柯尼提不理会他们的注视，以笨拙的姿势让自己蹲坐在甲板上，凝视着温德洛那张静止的脸，久久不动。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温德洛脸颊上，点在没有受伤的地方。这少年还没长胡子，脸颊十分柔软。一想到这伤势毁了这俊秀的少年，柯尼提就感到大为痛心。
“温德洛。”柯尼提轻轻叫道，“小子，是我，柯尼提。你以前说过，你会一直追随我。又说莎神派你来为我代言，记不记得？小子，你不能现在走啊。我们就要达成目标了，你不能现在走。”
柯尼提多少察觉到围观水手压抑着讲话的嗡嗡声。同情，他们同情自己。一想到他们可能把他说的这番话视为弱点，他便顿时产生了不耐烦的感觉。不，不对，他们不是在怜悯他。柯尼提抬头望着周遭的脸孔，发现众人脸上只有关心，而且他们不只关心温德洛，也关心他。船长如此看重这个伤势严重的少年，他们因此而深深感动。柯尼提叹了一口气，既然温德洛必死，那么他不妨借此给自己捞取一点名声。柯尼提温柔地在温德洛的脸颊上点一点，以刚好够让周遭听到的音量轻道：“可怜的小子。痛得这么厉害！还是放你走比较慈悲些，是不是？”
柯尼提一抬头，看到依妲。虽然众目睽睽，她仍不怕羞地痛哭，脸上挂着两行泪。“再给他点水。”他温柔地对依妲吩咐道，“但是你别失望。你知道的，莎神已经把他托在手里了。”
龙扭转了温德洛的认知。温德洛无法以眼视物，也没有在痛楚中泅泳。他的认知被龙扭转到他不认识的方向去了。痛楚是什么？痛苦传达的讯息，是他的肉体有损，无从全面防御外面的世界，所以首要之务，就是将人体与外界之间的护栏障碍修复，再将身体毁损处分解、送走，除此以外的事情则先丢到一边去。他应将所有力量灌注于此，这就是身体对他的要求，而痛楚则是身体的警铃。
“温德洛？”依妲的声音穿过重重的黑暗传来，“水来了。”过了一会，温德洛感觉到恼人的水分滴在他唇上。他动了动唇，因为要躲开水分而呛了一下。但刹那之后，他就意识到，避开水分是错的，他的身体为了自我修复，非得有这种液体不可。他需要水分、养分，他需要忘却一切烦恼，完全休息。
有人轻拂他的脸颊。远处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小子，如果你一定要死，那就去吧。但你要知道，你若是去了，我会很难过。温德洛啊，如果你心里对我存着一点敬爱，那你就挣点力气活下去吧，别放弃了你自己预告的梦想。”
温德洛把这番话存在心里，准备以后有空再思量。他现在可没空理会柯尼提。龙正在教导他，那件事颇有莎神的真性。他不由地纳闷，为何他从未看透这打从一开始就存储在自己身体里的能量？他顿时看清了自身身体的结构。空气在肺部转动，血液流过四肢，而这一切都属于温德洛所有。这可不是什么无法控制的疆域，这是他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一定能将它修好。
他感觉到自己放松下来。身体放松之后，体内的能源便开始流到伤处去。他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催动了懒洋洋的下巴与舌头，开口说话。“水。”他嗄哑道，并举起僵硬的手臂，想要为自己遮蔽。“遮一下。”他恳求道。皮肤受损这么严重，又受到风吹日晒，简直是酷刑。
“他说话了！”依妲惊道。
“是船长的关系。”有人宣布道，“船长把他从鬼门关前叫了回来。”
“就连死亡本身也挡不住柯尼提哩！”另一人叫道。
有个粗糙的手掌温柔地碰碰他的脸庞。接着又有一双强壮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抬高些，将清凉满溢的杯子送到他嘴前，而这人正是柯尼提。“你是我的人，温德洛。”那海盗宣布道。
温德洛为此而痛饮一口。
我敢说，你是听得到我说话的。存古忆一边说道，一边在银色船壳的阴影中游动，保持着与船相同的速度。我闻到你的气味，也感觉到你的存在，但我就是找不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藏起来躲我？
存古忆静默下来，发动身上所有的感官去探索对方的回应。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有种苦味，像是她自己的毒囊散发出来的刺激毒液味，而这味道像是从船壳散发出来的，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存古忆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什么声音，那声音是从远处传来，所以她只能听出那是谈话声，却分辨不出他们讲的是什么话。存古忆有点担心，自己该不会是疯了吧？若真如此，那可是莫大的讽刺：自己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却又变成了疯子。
她全身颤抖，释放出淡淡的毒雾。“你到底是谁？”存古忆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
存古忆等待着对方的回应，但是周围依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应答的声音。但是她敢说，一定有谁在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