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Ⅲ:命运之船> 第六章 独立的女人

第六章 独立的女人

天空阴霾,毛毛雨窸窣直下,无止境地打在花园的树丛上。草地早吸饱了雨水,湿淋淋的黄叶又落在草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瑟莉拉放开蕾丝窗帘,让它落回原位,接着转身往房里走。阴沉沉的天色漫进了房子里,使她冷得发颤。之前她吩咐仆人放下窗帘,把火烧旺,以便抵御寒气。谁料这么一来房里并没有变得舒适,反而更加沉闷了。缤城开始有了冬意,瑟莉拉打了个冷颤。其实不管说得再怎么婉转,冬天也不过就是个让人无从喜欢的季节,而今年的冬天,又是个无序且不安定的时节。
 
昨天她在一名壮硕卫兵的护卫下驱车离开达弗德大宅,前往缤城。她下令车夫穿过闹市区,沿着大市和码头而行。瑟莉拉所见的尽是破坏和萧瑟,她本以为残破的市区会有重建新生的迹象,谁料这个想法完全落空。房屋和商店被焚毁,徘徊不散的焦味道尽了绝望。突堤码头只剩焦黑的木桩,阴郁的港口里仅有两根船桅。街上的人都罩着兜帽、披着斗篷御寒,每个人都走得很匆忙。此外,瑟莉拉的马车行过时,人们不但没有抬头盼望,反而别过头望向别处。就连缤城警察队巡逻的那几条街,也显得紧绷且压抑。
 
那些亮丽的茶店和蓬勃的商行都已消失。她第一次前往达弗德大宅时所见的那个明亮且忙碌的缤城已经死去,只剩下这具发臭凌乱的尸体。雨野街上仅有的店铺要么关了店门,用木板封住窗户;要么店门敞开,却空荡荡地没人也没货。少数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门前站着警卫,他们脸上带着戒备、焦躁的表情。瑟莉拉的马车三次因为道路被碎石封锁,不得不回头另寻别的路径。
 
她本以为会看到商人和住家一同整理市容,让生活恢复往日的面貌。她本以为自己会从马车上下来,跟民众打招呼、称赞他们的成果,而他们应该会邀请她到他们临时收拾起来的店铺里坐一坐,或陪着她走一圈,介绍他们如何致力于重建工作。接着她会称赞他们意志坚毅,他们则会因为她大驾光临而倍感光荣。瑟莉拉此行的目的,本是要博得民众对她的忠诚爱戴,谁料她却只见到惊惶的难民,他们个个脸色阴沉,畏缩不前。街上连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回到达弗德大宅之后,瑟莉拉连晚餐也懒得吃了,干脆就直接上床。
 
她感觉自己被骗了。她一直向自己保证,总有一天会把缤城这颗闪耀的宝石抓在手里。她远道而来,路上又吃了那么多苦头,好容易捧住这颗宝石,可才一会儿的功夫它就变得残破不堪。看起来,命运似乎不肯让她有片刻的享受。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达成目标的那一刻,缤城发生了内乱,断送了璀璨的前程。瑟莉拉心里多少承认自己已经失败,真想就此搭船回到哲玛利亚城去。
 
但如今任何一条船都无法安然驶往哲玛利亚城了。恰斯战船已结阵防守,因此任何船只都无从开入或驶离缤城港。再说,即使她能回到哲玛利亚城,那里的人又会如何对付她?毕竟杀害大君的密谋肇始于哲玛利亚城,如果她回到那里,恐怕不免被人当作是有可能破坏局势的目击者,很快就会被人铲除。其实,打从大君提议说他要离开哲玛利亚城前往缤城,接着再拜访恰斯国时,瑟莉拉就怀疑这内情并不单纯了。哲玛利亚城的贵族和顾问本应大声反对这样的行动,毕竟在位的大君打算远离国家边境、深入外国,乃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可是他们不但不劝阻,反而还鼓励他前去。
 
瑟莉拉叹了一口气。那些谄媚逢迎的小人,当年引诱年轻的大君纵情于肉体、美酒和迷幻药草,如今又怂恿他在所谓的“盟友”船队的护送下,前往不太平的水域,并将国政完全交给那一撮小人去处置。然而大君既懒又好骗,竟然上钩了。只是用恰斯“盟友”的邀请、神妙的迷幻药草和更为神妙的肉欲享受,就引诱大君离开王位,前往远地,这简直就跟用糖果和玩具来诱导小孩子上钩没什么两样。那些“最忠实的追随者”一向鼓励大君自行其是,这次也不例外,其目的则是要推翻大君。
 
突然间她明白了什么,并因此而感到震惊:原来她并不太在乎大君的下场,也不在乎他在哲玛利亚的权位会起什么变化;她一心只希望自己能守住他在缤城的权力,这样一来她便能将大君的权力引为自用。然而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在缤城中找出那些要帮忙推翻大君统治的人,因为他们必定也会将她视为眼中钉。
 
一时间,她真希望自己多懂点恰斯文。在恰斯船长的舱房里,她曾经看到过那船长的来往书信。
 
恰斯人跟哲玛利亚文用的是同一套字母,所以在恰斯文中,哲玛利亚国的人名写来依旧是一样的;瑟莉拉认出信中提到两名哲玛利亚城高官贵族的名字,以及钱款的数额。在那时候,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密谋的根源。恰斯人付那么多钱,为的是什么?还是说,那其实是哲玛利亚贵族付给恰斯人的钱?要是她被囚禁在那恰斯船长的舱房里时已经懂得恰斯文就好了……然后她就没有再想下去。
 
瑟莉拉痛恨那一场遭受囚禁、被人强暴凌虐的噩梦,她也因此而变了个人。那个恰斯船长手上握有主导她生死的大权,而那个幼稚、骄纵又自以为是的大君,竟有权将她推入那一场梦魇之中。那些经历她永远都难以忘记,它们从根本上改变了她对自己的看法,并使她体认到,原来有权势的男人竟能左右她的一生。如今她自己就拥有权势,只要能好好地维持这个权势,她就安全了。往后不论哪个男人都再也别想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如今她地位崇高,权势凌人。权位可以保护她,所以她会尽一切力量维护自己的权位。
 
不过权力是有代价的。
 
她再次拉起了窗帘,眺望着窗外。即使人在缤城,也必须提防刺客,这点她心里有数。她从不单独外出,也从不单独进餐,而且一定等到宾客进食,才敢把从同一个餐盘中取出的菜肴吃到嘴里。如果刺客要谋害她,那么她至少不会独自赴死。然而她不会让别人取走性命,也不会把努力博取来的影响力拱手让人。她的权力的确遭受了威胁,但是她必可以化解危机。她可以继续孤立大君,并让大君无法与人通讯。当然了,这都是为了大君着想。瑟莉拉允许自己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要是他们没把大君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就好了。要是他人在缤城,那么她便可以用种种的迷幻药草和安适的享受来把大君管得死死的,她甚至还可以想个办法把大君和凯姬分开。她绝对能让大君深信:由于时局险峻,所以他最好低调,由瑟莉拉代他行事为宜。
 
有人轻轻叩门,打断了她的思绪。瑟莉拉丢下窗帘,转身朝房里走,并应道:“进来。”
 
进门来的女仆脸上有刺青,那刺青像是绿蜘蛛似的攀在那女仆的脸颊上,瑟莉拉一看到就心生反感,所以若非必要,她绝不直视那女仆的脸。只是,除了这人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受过正式哲玛利亚式礼仪训练的仆人了,所以她才勉强把她留下。那女子对瑟莉拉屈膝为礼。瑟莉拉问道:“什么事?”
 
“维司奇商人希望与瑟莉拉侍臣一谈。”
 
“让她进来。”瑟莉拉无精打采地答道。想到罗妮卡要来,她的心情变得更为低落。她心里明白,把罗妮卡留在自己身边以便就近监视,乃是个明智的做法。就连洛伊德·凯恩都颇为赞同。刚想到这个看似友好、其实是内藏祸心的诡计时,她心里还颇为得意。在那之前,她曾与缤城商会的几位首脑秘密开会,并要求他们将罗妮卡抓起来,可是他们说什么都看不出在这样的时局下、做这样的事有多么明智。一想到那时与他们对峙的场面,她就不禁气得咬牙切齿,那证明了她的权力虽然高于他们几人,却仍受到多方限制。
 
不过接着瑟莉拉便露了一手,让那几个首脑知道她有多么机智。她写了一封文辞优美的信函,邀请那个女商人到已归她所有的重生大宅中作客。
 
表面上看来,罗妮卡是来协助她的,罗妮卡要详阅、研究的达弗德所有文件,以便证明达弗德与她自己的清白。罗妮卡起初还颇为犹豫,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她同意后,瑟莉拉得意了一阵子。她已经与自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这对洛伊德的监视极为有利,想必他不久就会找出到底谁是跟她一伙的。但是这条计策也有弊端:虽然她知道罗妮卡近在咫尺,但是这就好比你知道床上有毒蛇一般——知道危险在哪里,不见得就能化解。
 
她搬进来的那一天,瑟莉拉笃定地认为自己得胜了。罗妮卡什么行李也没有,只是跟侍女两人手上挽着几个包袱就来了。那个侍女是个脸上有刺青、曾做过奴隶的女子,可是与那个女商人在一起时,她们两人却似乎身份一样、可以平起平坐。那个维司奇家的老妇没几件衣裳,而且全无首饰。当朴素的罗妮卡坐在长桌的桌尾,与她一同进餐时,瑟莉拉侍臣感到得意洋洋: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算不得什么威胁,日后这个老妇人会变成自己是个大善人的象征,而且,她终究会不免说溜嘴,供出党羽。况且罗妮卡每次离开大宅,洛伊德都会跟踪她。
 
不过,自从搬进了达弗德的卧室,罗妮卡就没让瑟莉拉有过一天好日子。她就像是蚊蚋似的,一天到晚嗡嗡地在瑟莉拉耳边叫个不停。此时的瑟莉拉本应该把全部心思用在巩固自己的权力上,谁料每次一转头就被罗妮卡拖住,追问各种各样的问题:瑟莉拉找人把港口里的沉船清走了没?哲玛利亚国有没有派援军前来?她有没有送出飞鸽传书,向恰斯国抗议这些战争暴行?她有没有设法取得三船人家的支持,请他们在夜间巡逻大街小巷?目前,奴隶成群结队地流窜,但是当局如果提供工作并支付薪水,那么他们也就丢下掠劫的勾当不干了。还有,她怎么还没督促缤城商会召开会议,以便重新管理控制缤城?罗妮卡每天都丢出问题来诘问她。除此之外,还一逮住机会就提醒她,她可不是本地人。瑟莉拉要是不予理会,罗妮卡便坚毅不挠地声称达弗德并非叛徒,所以瑟莉拉无权占用他的家产。那个老妇人对她一点敬意也没有,更不按照普通人觐见大君侍臣的礼仪对她行礼。
 
更令瑟莉拉气愤的是,她的权位不够稳固,所以无法以权威来压制那个女商人。往往那女商人唠叨,她便退让了。瑟莉拉先是安葬了达弗德,继而让出了一块果园给那叛徒的侄女。但是她不会再让步了。因为她越是让步,罗妮卡越是气势凌人。
 
洛伊德把那老妇人每天早上的活动都报告给瑟莉拉知道。虽然街上并不太平,但是罗妮卡·维司奇和女侍两人每天都外出,安步当车地从这个商人家走到那个商人家,呼吁众商人召开会议。洛伊德还报告,罗妮卡所拜访的人家往往对她冷言冷语,或是干脆叫她走开,不过她依旧四处走访。罗妮卡这种举动就像是雨水穿石,就算是最坚硬的心肠也会被她磨穿,所以今晚她得到了重大的胜利:缤城商会要开议了。
 
要是今晚缤城商人听从罗妮卡的意见,并判定达弗德并无过错,那将会大大减损瑟莉拉的权威。如果缤城商会判定,达弗德的侄女应该继承他的房地产,那么自己就不得不搬出重生的大宅,到别的商人家去借住了。这样的话她就会失去独立和隐私。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个地步。
 
瑟莉拉一直温和但坚定地反对缤城商会开议。她一直告诉他们,现在还不到开会的时候,所有的商人聚集在一起并不安全,若是遭受攻击那可就不妙了。但是现在他们听不进她的话了。
 
她之所以反对立刻开会,只是想多拖点时间。她需要巩固盟友,也需要辨别哪个人能以谄媚打动,哪个人则须以头衔和土地收买,这些都需要时间。况且她若是再等一等,说不定还可以再次收到从哲玛利亚城来的飞鸽传书。前几天,有个商人收到哲玛利亚城的贸易伙伴送来的飞鸽传书,并把书信带来给她过目。信上说,大君已死的谣言已经传到哲玛利亚城,城里随时都可能闹出暴动。能不能请大君亲笔写信,以化解这个危险的谣言?
 
瑟莉拉立刻回了信,笃定地表示那全是谣传,并追问是谁接到大君已死的消息、消息从谁而来?不过她想,对方大概是不会回复的。但除此之外哪有别的办法?要是会议能够再延个一天,或再延一个星期就好了。要是能多一点余裕,她敢说自己一定能将缤城商会完全控制于股掌之间。接下来,以她学问之渊博、政治经验之丰富、对外交事务之娴熟,她必能带领缤城走向和平,必能让缤城人看出,什么程度的妥协是他们非得接受不可的。她必能将所有的缤城人团结起来,并以此为基础,与恰斯人缔结合约。这么一来,她在缤城的权位就稳固了。她只需要多点时间就能成事,但是这个罗妮卡却把她应有的时间给偷走了。
 
罗妮卡臂弯夹着一本大账簿,大步走入房里,简洁地对瑟莉拉招呼道:“早。”她望着女仆的背影,等到女仆出去之后,便立刻说道:“何必非得找个仆人来敲门,并报出我的名字?由我自己来敲门、自己通报名字,不是比较干脆吗?”
 
“是比较干脆,但是那样不合时宜。”瑟莉拉冷冷地指出。
 
“你现在人在缤城。”罗妮卡针锋相对地应道,“为了摆派头而浪费时间?我们缤城人不来那一套。”她的口气仿佛是在教训态度蛮横、不懂礼仪的女儿,接着她也不请求瑟莉拉的许可就迳自走上前,将那本大账簿摆在桌上、摊了开来:“我相信,这账簿里有几个条目必会引起你的兴趣。”
 
但是瑟莉拉反而走到壁炉旁,没好气地说道:“是吗?我倒怀疑。”罗妮卡追查证据也就罢了,但是她未免太过勤勉。她随时都在找机会误导自己,这个用心实在恶毒,同时也使她的假面具不攻自破。
 
“你才扮演大君多久,这样就玩腻啦?”罗妮卡冷冷地问道,“还是说,你认为当权者就得摆出这样的姿态?”
 
瑟莉拉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你好大的胆子!”她开始说道,但此时她察觉到异样,所以眼睛睁得更大了,“那条披巾是哪里来的?”瑟莉拉质问道。那条披巾一直横挂在达弗德寝室里的椅子扶手上,这点瑟莉拉还有印象。但是那老妇人怎么就那么大胆放肆地把那条披巾拿来用了!
 
一时间,罗妮卡的眼睛大睁,眼神沉郁,仿佛瑟莉拉这话使她很难过似的。但接着她的表情转为柔和,伸手去感受肩上披巾的柔软触感:“这条披巾是我做的。”她轻声说道,“那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当时朵丽儿怀了头胎。新婚太太们时兴彼此送礼,所以我染了羊毛、亲手编织,做成这个特别的礼物送给朵丽儿。这条披巾,我知道朵丽儿很喜欢。但是更感人的是,在朵丽儿的遗物中,达弗德偏偏留下这一样放在身边,以便时时怀念爱妻。朵丽儿生前跟我很要好,所以我若要借用她的东西,也用不着请你许可。在这里,掠夺且侵占达弗德家产的人是你,不是我。”
 
瑟莉拉瞪着罗妮卡,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小小的报复念头:那老妇人带来的微薄证据,她偏偏不看。这样一来,罗妮卡就别想得意如愿了。瑟莉拉咬紧牙关,不看罗妮卡,反而转头望着炉火。火快熄了。怪不得她突然冷起来。怎么在缤城连个正经的仆人都找不到?瑟莉拉气愤地亲自拾起拨火棒,开始搅动木炭和木头,看看能不能重新把火烧旺。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看账簿?”罗妮卡质问道。此时她站在书桌边,手指按着账簿上的条目,好像那几条记录有多重要似的。
 
瑟莉拉让自己的怒气慢慢地溢出来:“你凭什么认为我有那个闲工夫?那不过就是已死之人所写的潦草条目,有什么好辨识的?你以为我没别的事情好做吗?老女人,别光顾着你一个人的私事,睁开眼睛看看所有缤城人面对的难题啊。缤城快要完了,然而缤城人却没那个骨气、不敢与死神搏斗。我下了命令,但逃窜的奴隶仍成群结队地四处偷抢掠劫。我下令叫人将他们抓起来,逼他们投效军队、为保卫缤城而战,结果仍不了了之。道路因为破瓦残砾而阻塞,也没有人去将之清空。市面上没人做生意。大家都像兔子似的,瑟缩地躲在家里。”瑟莉拉举起拨火棒重重地打在木头上,因而激起了一连串的火星。
 
罗妮卡走过来,在壁炉边跪下,不屑地叫道:“给我!”瑟莉拉轻蔑地把拨火棒丢在罗妮卡身边,但是那缤城商人并不理会这个侮辱。罗妮卡拿起拨火棒,开始把烧了一半的木头挪到火堆中心去:“你从这个角度来看缤城就错了。第一要务,应该是要守住港口才对。至于掠劫、失序,这些既要归咎于你,同时也得归咎于缤城商会的人。他们像群大笨鹅似地呆坐不动,一半的人光等着你告诉他们事情该怎么做,另一半的人光等着别人先去做。就是因为有你,缤城商人才会起内讧。要不是因为你声称,你乃是代表大君的权位来发言,缤城商会一定像以前那样早就着手处理事务了。如今有些商人说我们必须依你所言行事,有的人说我们应该自己打点自己的事务,而有些人则说我们应该把缤城里所有心同此理的人都找来一起开会,着手重整缤城,在我看来这些人是最明智的。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还分什么旧商、新商或是三船人呢?说穿了,大家不都是移民吗?缤城都快站不稳了,贸易买卖做不成,恰斯人守在商人湾外、见一个抓一个,而我们还跟自己人吵架。”罗妮卡改为蹲坐,对于重新旺盛地燃烧起来的火堆感到得意,“也许今晚我们总算能采取一点行动了。”
 
瑟莉拉突然产生了强烈的猜疑。这个老妇人竟然窃取她的计划,还把别人的计划说得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样!“你是不是在监视我?”瑟莉拉质问道,“你怎么会对缤城人的想法知道得那么清楚?”
 
罗妮卡轻蔑地啐了一声,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膝关节还发出答答的响声。“我自己有眼有耳,更何况缤城乃是我的地盘,所以我对缤城的了解之深,你望尘莫及。”
 
 
 
罗妮卡一边直视着瑟莉拉侍臣,一边提起沉重的拨火棒。
 
瑟莉拉脸上闪过恐惧的表情。又来了。罗妮卡突然意识到,只要以某些言词去威胁这个女子,就可以让她不像个大人,反而像小孩子般地啜泣起来。之前必是有人曾经将她击毁至彻底崩溃,所以现在她只是在用权力的外壳掩饰内心的无尽恐惧。有的时候,罗妮卡觉得瑟莉拉很可怜,欺负她这样的人是很容易的,几乎全不费工夫。不过罗妮卡立刻就挥退了这个念头,瑟莉拉一害怕,就会变成危险人物,而且把所有的人都当作是死对头。她宁可先出手,而后发现出手是多余的,也断不肯让他人有机会对付她。达弗德之死就是个明证。这个女人声称她有权统治缤城,然而在罗妮卡看来,世上任谁都无权统治缤城,包括大君在内。更糟的是,为了取得她所声称的统治权,她竟削弱了缤城自治的能力。就罗妮卡而言,她会尽一己之力让缤城恢复平静,并自治自理。唯有如此,她才有机会让家里恢复旧观,说不定还能找回幸存但失散的子女。
 
她模仿那女子轻蔑的姿态,将拨火棒丢回石质的壁炉里。拨火棒落到地面上并滚向一边,发出“铿”的声音,使瑟莉拉瑟缩了一下。现在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罗妮卡转身背对壁炉,叉手抱胸,面对着瑟莉拉:“人们都会闲聊,而你若想知道外面的事态如何,只要注意倾听就有个底了。就连仆人也会道出不少消息,如果你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的话。所以我才知道,有一伙以明思利为首的新商代表,已经跟你提出了休战的草案。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一定要来看看我从达弗德的账簿里找到的线索。你看了之后,就会在跟明思利交手时格外谨慎。”
 
瑟莉拉的脸涨红了:“好啊!我出于怜悯才邀你住到我家来,结果你却正好借此偷窥我的一举一动!”
 
罗妮卡叹了一口气:“我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这个消息并非从偷窥你的举动而来。”其实的确有些消息是借着窥视瑟莉拉而得知的,但现在不需多提,“再说我也不需要你的怜悯。我目前的运势低落,我坦然接受这点。毕竟我运势的起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必将再次振奋,用不着你出手。”罗妮卡顿觉好笑地嗤笑了一声,“人生并非不断恢复往日面貌的竞赛,也用不着赶着迎向未来。人生的趣味,在于体验世事的消长变化。”
 
“是喔。”瑟莉拉讽刺且轻蔑地应道,“体验世事的消长变化?说得好听。我常常听人说,所谓缤城精神,就是坚毅不怕苦。莫非这说的,就是缤城人总是消极无奈地接受人生的挫折?真是有活力啊。这么说来,你一定不想将缤城完全恢复旧观了?”
 
“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达成的任务,所以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罗妮卡揶揄道,“要是我们只顾着让缤城恢复以前的面貌,那么我们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应该要大步往前走、创造新缤城。新缤城必定是旧缤城脱胎换骨而成的新所在,一定与旧缤城大不相同。瑟莉拉侍臣,人生的真考验,在于接受现状,并学到经验,而不是被现况困在其中。世上最大的破坏力其实是怜悯,尤其自怜更是要不得。人生的低潮再怎么惨,也不会惨到让一个人无法再次振奋。”
 
听了这话,瑟莉拉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这令罗妮卡背脊窜起了一股寒意。一时间,她觉得瑟莉拉那一对眼睛里装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瑟莉拉开口了,语气平淡:“你滔滔不绝,仿佛你无所不知,维司奇商人,但其实不然。如果你曾经历过我所面临的情况,那你就会知道,人生的低潮,有些是惨到无法超脱的。有些经历会改变人的一生,就算是欣然地生出希望也甩脱不开。”
 
罗妮卡直视着瑟莉拉:“你若是认定了这个观念,那你就真的无法超脱了。我不知道你之前出了什么事,但是那个不幸事件毕竟已经过去、了结了。你若是紧拉住那件往事不放、任由它塑造你人生的面貌,那你就注定要一辈子活在那件事情的阴影之下。而你若不肯超脱,就等于是添增那件事情的力量,并任由你的人生受它的主宰。所以,尽管发生了不幸,你还是丢开它,按照你的愿望来塑造自己的未来吧。这一来,你就凌驾于那个不幸事件之上了。”
 
“你说得容易。”瑟莉拉厉声说道,“你像小女孩般只知道一味地乐观,听起来真是幼稚无知得很啊。这些乡野的人生观真是令人烦腻。你下去吧。”
 
“我这个‘像小女孩般只知道一味地乐观’,就是你‘常常听人说起的缤城精神’。”罗妮卡也厉声吼回去,“你不愿承认人有征服过去的能力。然而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无法在此生存。如果你想成为缤城人,那么得先培养这种能力才行。好,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看账簿?”
 
罗妮卡看得出那女子惊骇得寒毛直竖。她诚挚地希望能跟瑟莉拉结为好友、同盟,但是那位侍臣似乎认定,凡是女人,不是敌手,就是密探,因此,她只是冷淡挺直地站着,等待瑟莉拉回应。
 
罗妮卡那谈判老手的精明眼光注意到瑟莉拉朝打开的账簿瞄了一眼,随后又继续直视她。看起来,她虽想知道账簿上的线索,却又不愿显出退让的模样。罗妮卡再等了一会,但瑟莉拉仍不发一语,她决定放手一搏。
 
“很好。我看得出你不感兴趣。我本以为你会对这些线索感兴趣,所以才跟你报告。等你知道后,晚上我再正式在缤城商会的会议上提出。没想到你听不进去。不过没关系,我敢说他们一定会仔细聆听。”罗妮卡坚决地迈开大步走到书桌旁,阖起账簿,把那本沉重的硬皮大册子塞在臂弯里,慢条斯理地离开房间,心里希望瑟莉拉会叫住她。她慢慢地沿着长廊走下去时,心里仍抱着希望,但是身后只听到砰地一声巨响,书房的门就关上了。接着她听到大宅的前门传来敲门声,于是停下脚步,靠着栏杆,静静地俯瞰门厅的状况。
 
一名女仆开了门,正式地向来人打招呼。但是话才说到一半,那个年轻的商人就走到她身后了。
 
“我有消息要禀报给瑟莉拉侍臣知道。她人在哪里?”洛伊德·凯恩问道。
 
“我现在就通知侍臣说您……”那女仆才讲了这么几个字,洛伊德便不耐地摇了摇头。
 
“此事很紧急。我有雨野原来的飞鸽传书。她人在书房吗?我知道路。”洛伊德说着,也不等女仆回答,便丢下她,傲然地往里头走去。他的靴跟打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曳地斗篷拖在身后。那女仆小跑步在后头追他,但是她说的话,洛伊德根本不理。罗妮卡望着洛伊德走路,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凑近去偷听。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就冲进来!”再度弯身拨火的瑟莉拉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并借此把那个女商人挑起的每一丝怒气和挫折感都发泄出去。不过她一看到洛伊德·凯恩眼里的光芒,便怯怯地朝壁炉退了一步。
 
“瑟莉拉侍臣,请见谅。我愚昧地替您设想,应该立刻让你得知雨野原来的消息。”洛伊德的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个系在信鸽脚上的小小黄铜管。瑟莉拉一直瞪着他看,洛伊德这才僵硬地鞠躬为礼,并说道,“当然了,我应等您有空时再参见。”他转身朝着书房门走去。那女仆仍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探望。
 
“门关上!”瑟莉拉厉声对那女仆说道。她的心怦怦地跳着。护送大君前往雨野原的人只从达弗德的鸽舍里带走五只信鸽,所以若有信来,必是大事。上一封信是说大君已经抵达,而雨野原的人也同意看管大君。瑟莉拉从信上的语意察觉出,对于她要求雨野人看管大君一事,对方犹豫不决。是不是因为大君说动了雨野人,使其偏向大君那边?而今天接到的信,莫非是要将她以叛国罪起诉?黄铜管里的信写了什么、有谁看过?瑟莉拉努力保持脸色镇静,但是那个高个黑肤男子脸上的残酷笑意,使得瑟莉拉感觉事态可能非常严重。
 
最好是先抚平他的逆毛再说。他那个样子,令她想起残暴的看门狗,虽能保护她,但也可能会反噬主人一口。她只希望自己用不到这条狗就好了。
 
“您说得没错,凯恩商人。这样的消息的确应该要马上通报。老实说,我今早一直为家务事所苦。仆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打扰我的工作。您请进,房间里头比较暖。”瑟莉拉甚至还纡尊降贵,以优雅的姿态对洛伊德点头为礼,不过,当然了,她的地位比他高得多。
 
洛伊德再度鞠躬。这次他一躬鞠得很深,据瑟莉拉猜测,他此举大概颇有讽刺的意味:“您说得甚是,瑟莉拉侍臣。我知道那有多么恼人,尤其现在有这么沉重的责任压在您纤细的肩头上,所以更是烦扰。”
 
洛伊德话中有话。那声调、那遣词用字,都不单纯。
 
“信呢?”瑟莉拉催促道。
 
洛伊德走上前,再次鞠了个躬,接着把黄铜管送到她面前。黄铜管的蜡封是完好的,不过那也可能是他在看过信之后,重新以蜡封口。担心是没用的,瑟莉拉剥掉蜡滴,扭开木塞,用指头抠出管里那一小卷羊皮纸。她心里七上八下,但表面上却镇静地在书桌后的椅子坐下来。她凑到灯旁,展开纸卷。
 
信很短,而且正因其短,所以更令人不安:雨野原发生了大地震,大君和侍臣失踪,也许是死在塌方中了。瑟莉拉读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能从中读出更多的讯息。大君有没有生还的希望?若是已死,那么她的野心是不是就成了幻影?想到这里,她不禁纳闷这封信是不是造假,而个中的缘故则隐秘到无可透露?她盯着信直看。
 
“喝了吧。喝一点定定神。”
 
洛伊德指的是那一小玻璃杯的白兰地。瑟莉拉并未注意到洛伊德去拿酒,也没注意到他倒酒,但是她以优雅的姿态将酒接过。洛伊德将她手里那一小卷信接过去看的时候,瑟莉拉也不阻拦。她并不看他,而是茫然地望着房间,努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别人会知道吗?”
 
洛伊德厚颜傲慢地在书桌的桌角坐了下来:“在缤城这里,跟雨野原亲族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可多了,所以此时必有别的信鸽传来同样的信息。这是一定的。”
 
瑟莉拉勉强地微笑,仰头对他问道:“我该怎么办?”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这么一问,就等于将自己推送出去,任凭他处置。
 
“什么也别做。”洛伊德答道。“至少现在还别有所动作。”
 
 
 
罗妮卡推开达弗德卧室的门。她的拖鞋还湿答答地,书房的门太厚实,完全把瑟莉拉侍臣的谈话声挡在里面。她到花园去散步了一趟也是徒劳无功,书房窗户依然太过紧密。罗妮卡环顾达弗德的卧室,不禁叹了一口气。她真是想家啊。她待在这里,或许是比待在家里来得安全,况且她得研究达弗德的文件,住在这儿是比较方便。但是她照样想念自己的家,即使如今家园被人洗劫一空,家还是自己的好。住在达弗德的卧室里,总让她觉得自己侵占了人家的地方。
 
她进门之时,发现瑞喜正在刷洗地板,这显然是为了清除达弗德所留下的所有痕迹。罗妮卡反手轻轻将房门关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待在这里,因为这是他的家,一屋子都是达弗德的东西。不过你知道,你不用待下来。”罗妮卡柔声说道,“我照顾自己绝无问题,况且你又不亏欠我。你大可就此离开,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也不必担心有人把你当作脱逃的奴隶而抓起来。当然了,如果你继续留下来跟我一起住着,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我也非常开心。要不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写封信、画张地图,你可以到英格比农庄去长住,我敢说我小时候的奶妈一定很欢迎你,而且会高兴有你作伴。”
 
瑞喜把抹布丢回水桶里,僵硬地站了起来:“我到了缤城之后,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所以我说什么都不会丢下你而去。”她对罗妮卡说道,“也许你照顾自己不成问题,但你还是有用得到我的时候。我才不在乎达弗德·重生是不是在这里住过。我明知道他是杀人凶手,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叛徒又有什么要紧?但你只因为跟他有交往就名誉扫地,这我看不过去。况且我又有好些消息要告诉你。”
 
“谢谢。”罗妮卡僵硬地说道。达弗德跟维司奇家是多年老友,但是她一直把达弗德的另一面看得很清楚。然而,瑞喜的儿子死去,对此达弗德得背起多少责任?没错,他用钱买下了他们母子,又是载运他们母子的那艘运奴船的股东之一。但是瑞喜儿子因为发烧、饮水不洁、食物不足而死在船舱里的时候,达弗德并不在场。不过他确实是因为那宗奴隶买卖而获利的人之一,所以责怪他好像也没错。想到这里,罗妮卡的灵魂便骚动不安了。果真如此,那么薇瓦琪号和船上载的奴隶,那笔账又该怎么算?她是可以把所有的错推到女婿头上,因为虽然船的所有权归凯芙瑞雅所有,但她女儿却让丈夫全权处理。罗妮卡心里难免松动,当时她的确出言反对,但她若是更坚持一点的话,是不是就……
 
“你要不要听我的消息?”瑞喜对罗妮卡问道。
 
罗妮卡一惊,从冥想中醒过来:“当然。”她走到壁炉边,察看烧水壶里有没有水,“我们来泡茶如何?”
 
“茶快没了。”瑞喜警告道。
 
罗妮卡耸耸肩。“没就没了,却也犯不着为了怕将来没茶喝,而把茶叶放到馊掉。”她取出茶叶罐,抖了些茶叶到茶壶里。平常罗妮卡与瑞喜是与瑟莉拉一同进餐,但是她总觉得要在自己的房里泡茶,才有独立自主的味道。瑞喜老早就理所当然地从达弗德的厨房里拿了些茶杯、托盘和别的用具回来。此时罗妮卡烧水,瑞喜则一边讲话,一边摆设茶具。
 
“今早我出去过了。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沿着码头走下去,不过码头上没什么新鲜事。有几艘小型的船只靠岸,迅速地卸货,又装了货,从头到尾都有拿着武器的人在旁监视。看来其中有一条是新商的船,大概是好几家人集资办货吧,货物看来多为食物。另外两艘船看来像是旧商的船,不过话说回来,我又不能近看,所以这都不见得正确。活船泊在港里,但只是在港中央锚泊,并未靠岸。
 
“我离开港口之后,就按照你的建议,走到渔民把小渔船拉上岸晾着的那个沙滩。沙滩上可比港口里热闹得多了,不过沙滩上的小渔船比往日少得多。当时沙滩上晾着六艘小渔船,渔民们在一旁整理渔获、清理鱼网。我走上前,问问看我能不能出点力、好换点鱼吃,但是他们对我很冷淡。倒不至于粗鲁失礼,但是有点爱理不理,好像我可能会给他们惹麻烦,或是偷他们的东西。我跟那些渔民讲话的时候,他们不时望向我的身后。他们大概以为我在故意搭讪以引开他们的注意,以便后头的坏人上前来突袭吧。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看出我真的是只身一人,有些人便露出抱歉的表情。最后他们送我两条比目鱼,又跟我聊了一会。”
 
“比目鱼是谁送的?”
 
“是个渔家的女子,名字叫做艾琦。艾琦的父亲吩咐女儿送两条鱼给我之后,旁边有个渔民似乎要出言阻止,那父亲便再度跟女儿说道:‘艾琦啊,人不吃会肚子饿啊。’那个大方的好父亲名叫科乐德。科乐德心广体胖,胸膛和肚腹像大酒桶一般,脸上有红胡子、手臂上长红毛,不过头顶秃,只剩头周围一圈稀疏的头发。”
 
“科乐德是吗。”罗妮卡沉吟道,“莫非是人称‘光溜科乐德’的那位?你有没有听到人家叫他‘光溜’?”
 
瑞喜点了点头:“可我以为那只是别人开他玩笑,不是真名。”
 
罗妮卡皱起眉头思索。水已经沸腾了,不断冒出蒸气。她取下挂在壁炉支架上的沸水,倒在茶壶里:“光溜科乐德。嗯,这个名字我不晓得在哪儿听过,但除此之外,我对他知道得并不多。”
 
“依我看来,我们若要找个三船代表,找科乐德准没错——但当然,我什么也没跟他提起,毕竟这事急不得,而且务必谨慎。但如果你要找个能代替三船人家讲话,而且他说的话三船人家也听得进去的人,那么科乐德确实是个上好人选。”
 
“那好。”罗妮卡满足地应道,“今晚缤城商会就要开会了。我打算当场提出我所找到的线索,并催促众人再度将缤城的力量团结起来。不过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事能做到什么程度,也许什么都做不成也说不定。竟有那么多人坐视旁观,不肯为自己、为缤城而奋斗,真是让人丧气。我只能尽力就是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罗妮卡啜了口茶。
 
“嗯,如果你的话他们都听不进去,那么你会就此放弃吗?”瑞喜问道。
 
“我不能放弃。”罗妮卡直截了当地答道。她苦笑一声,“要是放弃了,我将无路可走。瑞喜啊,我若想帮助维司奇家族复兴,这是唯一的办法。我若能当一只牛虻,把缤城这条懒牛刺痛得动了起来,那么缤城说不定能恢复安宁,凯芙瑞雅和那两个孩子就能回家来了。再不济,我也能捎个信给他们,或是收到他们的来信吧?可是目前缤城里零星打斗不断,缤城人又彼此不信任,更不要说他们还都把我当作叛徒看待,现在我的家人们有家难回。更何况,若是出现奇迹,艾希雅和贝笙真的把薇瓦琪号带回缤城,那么这儿也总得有个家园让他们住下来啊。瑞喜啊,我觉得我像是玩‘抛棒轮转’这个杂技的杂耍人,随时得接住棒子、抛回空中,接住棒子、抛回空中,虽忙乱,却不能出差错。如果有了什么闪失,那我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吃饭度日的垂暮老人了。说穿了,这是我找回人生价值的唯一希望啊。”罗妮卡放下茶杯,茶杯轻轻地撞在托盘上。“你看我。”她轻声说道,“我连个自己的茶杯都没有。我的家人们要么死了,要么远走他乡,音信不通。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我从未料到自己的人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瑞喜的眼神与罗妮卡相遇。罗妮卡随即住了口,她突然想到瑞喜的经历更为坎坷,自己实在不该对她说这种话,可是接下来她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你丈夫在你之前被人卖到恰斯国,你有没有想过要去恰斯国找他?”
 
瑞喜低头望着茶汤,两手捧住茶杯。她的睫毛变得湿润,但泪水并未流下。一时间,罗妮卡只是默默地望着瑞喜中分黑发间的淡色头皮。
 
“对不起……”罗妮卡开口道。
 
“不。”瑞喜的语气虽温和,却颇为坚定,“不。我永远不会去找他。我宁可想象他遇上一个好主人,并且因为他的文墨技巧而受到善待。再说,想必他一直深信我跟儿子两人好端端地活在什么地方。但我脸上已有印记,所以我若是踏上恰斯国,必会被人当作是脱逃的奴隶抓起来,再度变成某人的财产。然而我若是没被人抓走,甚至还找到他,而且他还活着,那我就得当面告诉他我们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我们的宝贝儿子死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却独自活着,这要我如何向他解释?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再怎么想,都想不出个好结果来。我若是顺着这条线想下去,罗妮卡,最后总是以苦涩收场。所以我不会去找他。现在这样虽苦,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对不起。”罗妮卡笨拙地重复道。要是她现在有钱也有船,那么大可托人去恰斯国找瑞喜的丈夫,把他买下来,送回缤城来跟瑞喜相聚。然后……然后他们夫妻俩便可一起承受爱子死去的痛苦。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再怀几个孩子啊,这点罗妮卡是很清楚的。一场血瘟,夺去了她和艾福隆生的那三个儿子的性命,但后来他们又生了艾希雅。她什么也没跟瑞喜说,却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对莎神许下了承诺:如果有朝一日,时来运转,那她必尽一己所能地扭转瑞喜的运势。瑞喜待她这么好,这是自己唯一能给她的报答。
 
不过罗妮卡得先扭转自己的运势才行。她也该亲自出马,不能老是把危险的工作派给别人去做了。
 
“瑟莉拉那边我没什么进展。”她突然对瑞喜说道,“时候到了,我也该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凑合、整备起来,至于今晚商会如何决议,那都无所谓了。说不定商会的会议里根本谈不出个结论。反正明天一大清早,我一定跟你一起去渔人沙滩,赶在他们出海之前跟他们谈一谈。我要去找光溜科乐德,请他出来代表三船人家说话。我会告诉他,时候到了,如今我们缤城人不但必须使缤城恢复平静,还得自己管好这座城市。但是想要实现这个目标,我们所有人必须一起努力,不只是旧商,还要联合三船移民,甚至联合那些愿意以我们的旧有方式生活的新商,大家一起努力。不能做奴隶买卖。我们要一起建立新缤城,每个人都是新缤城的一份子。”罗妮卡沉思了一会,“要是我知道哪个新商值得信任就好了。”她喃喃自语。
 
“所有人。”瑞喜轻声说道。
 
“所有的新商?”罗妮卡大惑不解地问道。
 
“你刚才说,所有人都是新缤城的一份子,可是你却漏了一群人没算到。”
 
罗妮卡沉吟道:“我刚才说的虽只提到三船人,但我指的是在商人建立缤城之后,所有来到此地落脚的人。所有来到这里、并接纳我们这种生活方式的人都算在内。”
 
“罗妮卡,你再想一想。我们人都在这里了,你是真的没看见我们吗?”
 
罗妮卡闭上眼,好一会才睁开眼睛,发现瑞喜正真诚地注视着自己。罗妮卡答道:“我真是羞愧啊。瑞喜,你说得没错。你可知道有哪个人能够代表奴隶们发言吗?”
 
瑞喜针锋相对地望着罗妮卡说道:“别把我们叫做‘奴隶’。‘奴隶’二字,是逼迫我们沦为劣等人的那些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自称为‘刺青族’,意思是他们顶多只能把标记刺在我们脸上,却不能刺在我们的灵魂中。”
 
“你们有没有首领?”
 
“很难讲。琥珀还在缤城的时候,教了我们一套将人组织起来的办法。琥珀说,每一户人家找一个人出来掌管消息。有些消息有助于帮助我们逃跑,或至少能让我们暂时脱离主人的管束,例如某一扇门的门锁坏了,或者哪一家的主人钱收得不密实、能够迅速得手等。若是得知了这种有用的消息,就通报给掌管消息的人知道。另外还要有一个接头人,这人平常做的工作就是到市场采买、到水边洗衣或是什么的,总之可以趁机与别家的刺青族接触。这接头人把掌管消息之人所知的消息传递到别家,再把别家的消息带回来。
 
“这一来,刺青族就可以运用‘主人要送一车谷物到农庄去’的消息,传话给住在那农庄里的家人或朋友。或者从这家主人的屋宅偷出钱来,藏在另一家主人的一车干草之中,以便逃跑。琥珀再三地告诫,我们绝不能光仰赖一个首领,而应该要有许多首领,就像鱼网上有许多结点那样。我们若只仰赖一个,那么一旦首领被捕、遭到酷刑折磨,就会把所有人都供出来。然而只要我们的领导人很分散,那我们就能像鱼网一样,就算被人从中一刀割开,左右两半鱼网仍各有许多结点。”
 
“琥珀做了这样的事情?你是说做木珠的那个琥珀?”罗妮卡诧异地问道。瑞喜点头肯定,罗妮卡接着问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瑞喜耸了耸肩:“琥珀说,虽然她脸上并无刺青,但她自己也曾经为奴。她的一边耳朵上戴了一只‘自由耳环’,这你知道吧,恰斯国的奴隶必须买下‘自由耳环’戴着,以证明自己是自由人。有次我问她,那个‘自由耳环’是她买下的,还是她母亲传给她的?琥珀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个‘自由耳环’是她人生的真爱送给她的礼物。我又问她为什么要大力帮助我们,她只说这事她非做不可。她说,她之所以做那些事情,自有她个人的理由,而且对她而言,那些理由非常重要。
 
“有一次,有个男人对琥珀十分生气。那个男人痛骂琥珀,说她嘴上讲讲很容易,什么叫大家要找机会兴起暴动之类的,但果真事发,那么大家可能性命不保,但她却可以一走了之。那个男人说,她脸上的刺青是画的,可以抹掉,但我们的刺青可抹不掉。琥珀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睛,说,没错,的确如此。那男人听了就说,他是不会相信琥珀的,除非她清楚地说出为什么要大力帮助我们。当时的气氛说有多怪就有多怪。琥珀跪坐在地上,不动,也不开口。过了好半晌,她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其实我是先知,我是降生来救世的。’”
 
瑞喜说到这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罗妮卡惊愕地望着她。过了一会,瑞喜歪着头,继续说道:“琥珀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当时大伙儿聚集在洗衣的水泉边,刷洗着不属于自己的衣物。你派我去城里买些东西,我顺便在水泉边停下来、聊聊天。那天天气晴朗、天空很蓝,琥珀滔滔不绝地讲出她的计划,她真的让我们感觉到有朝一日可以重拾人生、自己做选择。她说什么她是降生来救世,其实大家都当作是玩笑话来听。但是琥珀的那个笑……我一直认为,她那样子开怀大笑,是因为她知道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所以就算把真相讲给我们听,也很安全。”
 
 
 
罗妮卡步行前往缤城商人大会堂。她知道自己最好别期望瑟莉拉侍臣会为她安排马车,所以她早早地离开达弗德大宅,一方面为的是要预留走路的时间,另一方面是她想要第一个到场。她希望能在每一名商人到场时跟他们说说话,并问问他们认为商会应该做什么。通往大会堂的这一段路既不轻松也不安全。瑞喜本想陪罗妮卡一起来开会,但是罗妮卡坚持要她待在家里,因为实在没理由要她陪自己出来冒险。曾做过奴隶的瑞喜一定会被拒于大会堂门外,而开会时间的是晚上,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在外头等自己开完会出来。罗妮卡暗祷自己能够在散会之后,恳求哪个人让她搭便车回家。沁凉的秋风吹起她的衣裳,周遭的景物揪着她的心。
 
缤城商人大会堂盖在俯瞰缤城的矮丘上,因此她并未一路走到缤城闹市区。
 
一路上,她经过许多缤城商人的庄园。昔日从庭院入口望进去,可以看到宽广的车道和大宅。但如今,庄园都被路障围起,而且常常有佩戴武器的男子站在关闭的庭院门前守卫。现在的缤城,不管是什么人家,都难逃盗匪的搜括。那些卫兵以敌视的目光盯着路过的罗妮卡,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连跟她点个头的人都没有。
 
她果然是第一个到场的。大会堂这个建筑物跟缤城一样受损严重。这个古老的建筑物不只是个商人召开会议的场所而已,它既把缤城商人凝聚在一起,同时也是缤城商人的象征。大会堂的石壁并不可燃,但是有人不晓得用了什么办法把屋顶点着了。一时间,罗妮卡只是站在那儿,丧气地凝视着天花板,她要做好心理准备以面对接下来可能见到的一切。接着,她踏上了大会堂的台阶。大会堂的门已经被人打破。罗妮卡小心地从破门中瞄着里面的大厅。看来屋顶只有一角烧着了,但是大厅里仍弥漫着烟味混杂着湿气的臭味。午后虚弱的阳光从屋顶破洞照下来,照出了空荡荡的大厅。罗妮卡推开锁头已被人绞坏的门,谨慎地走了进去。
 
大厅里冷飕飕地。墙上仍挂着夏季舞会的装饰,偶尔被穿堂风吹得翻动。拱门上的装饰花圈已经凋萎,只剩下树枝,落在地上的叶子也都腐烂了。桌子、椅子和高台都还在,其中几张桌子上甚至还有几个散落的盘子,不过大多数的餐具食器都被洗劫一空。枯死的花束从破裂的花瓶瓶口垂下来。罗妮卡望着四下的景况,一颗心直沉下去。商会安排的那些整饬场地以备开会的管事人呢?莫非轮值的商人出了什么事?还是众人只顾自家的事情,将应尽的义务丢在一边?
 
一时间,罗妮卡就站在寒冷、幽暗的大厅里一动不动,眼前凌乱的场景使她的内心失去宁静。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和艾福隆一起担任过大厅的轮值管事人,几乎每一对新婚的缤城商人夫妻都会轮岗到这一职务。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阵绞痛,因为她想起当年同时轮值的伙伴中,也包括达弗德与朵丽儿。每逢商会开会,这两对夫妻便提早到场,添了灯油,点亮灯光,会后又留下来,用油布将木椅擦亮,再扫扫地。在当时,担任大厅的轮值管事人是件简单的事,由年轻的商人夫妻合力完成。对往事的回忆使罗妮卡对未来充满向往,她决定要尽力而为。
 
她发现扫把、蜡烛和灯油仍收藏在原来的地方,无人动过。当发现储藏室没被人洗劫时,她心里高兴了一下。这意味着洗劫之人必是奴隶或新商,因为不管哪一家缤城商人,都一定知道开会的用品收藏在哪。她不可能将整个大厅恢复旧观,但是可以多少将大厅弄得干净整齐些。
 
首先要把大厅弄得亮堂一点。她爬上椅子,往墙上的灯笼里添注灯油。灯光在微风中摇曳,并且把从屋顶破洞掉下来的落叶和灰尘都照得更清楚。罗妮卡把散落的餐盘收到洗碗槽里摆着,扯下潮湿的锦旗和墙上那些破落的花圈,堆在角落里。接着她拿出扫把。仅仅这么一枝扫把,似乎根本对抗不了这一室的凌乱,但是她心意已决。
 
感觉上,专心地做点体力的劳动也蛮好的,至少在这个时间的夹缝中,她可以看到自己的体力与意志的成果。罗妮卡发现自己一边扫着灰尘碎屑,一边自然而然地哼起古老的扫把歌。想当年,她唱到一连叠句的副歌时,朵丽儿还会以低沉甜美的嗓音跟她轮唱呢。
 
大概是扫地的声音遮掩了人们的脚步声。直到另有两名女子拿着扫把加入了她的行列,她才注意到大厅里已有不少人了。罗妮卡吓了一跳,暂停下来,望着四周的变化。一群商人瑟缩在入口处。他们有的人肩膀下垂,以空洞的眼神望着罗妮卡;但有些人则越过那些呆滞的人,直往大厅里头来。两名男子抱着柴火进来,一群少年男女同心协力把那堆霉臭的锦旗拖到外头去。人们突然像洪水般涌入了大厅,冲走了脏乱。他们开始搬动桌椅,排成开会讨论的样子。人们点亮了更多灯笼,大厅里开始出现嗡嗡的讲话声。突然有人朗声大笑了一下,嗡嗡的谈话声停了那么一瞬,仿佛大家已经很久没听到笑声了。接着谈话声回复,人们走动着、谈笑着,比之前更为活泼。
 
罗妮卡环顾着满屋子的老友和邻居。当年有一群人从哲玛利亚城出发,仅带着一张伊司克列大君颁发的特许令,除此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就闯进天谴海岸。而那些人的后代子孙就是今天到商人大会堂来开会的人。大家的祖先不是无法被社会接纳、违反法律之人,就是排行在次子以下的男子。他们当中,有些人希望在此建立从未有过的家业,有些人则希望可以重建在哲玛利亚城失去的家业。第一批拓荒者失败了,因为顺着雨野河漂流下来的河水成分实在太奇怪,于是后继的拓荒者放弃了看来颇有通航之利的雨野河河口,不断往南迁,最后终于在缤城湾这儿定居下来。
 
但有些亲族则继续留在当地,大胆地与雨野河沿岸的奇怪生机相抗。雨野河在居住于河岸的人身上留下了注记,但是所有真正的缤城商人都看得出,雨野人是他们的亲族,他们受到同一份特许令的约束。暴动初始的那一晚,罗妮卡就注意到雨野人、缤城人团结在一起的重要性。她跟每个人打招呼,并感觉每个人都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更为疲累、焦虑且老迈。有些人穿着自家颜色的商人袍,但也有许多人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可见,家产遭劫的商人不只她一人。众人到了会场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整理大厅,那顽固地与逆境相抗的模样,正是商人的特色。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毕竟是一群曾经历劫新生的人,而日后他们也将获得重生。罗妮卡因此而生出信心,但她同时发现,跟她打招呼的人少之又少。
 
与罗妮卡并肩打扫整理的人顶多喃喃地跟她打个招呼,讲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没人是真的想要跟她聊下去。更可怕的是,没有一个人问起麦尔妲或是凯芙瑞雅怎么了。罗妮卡不期望人们跟她一起悼念达弗德之死,但是直到此刻她才感受到,在人们的心目中,凡是跟那天晚上有关的事,都该避而不提。
 
人们匆忙地对大厅进行了一番清理,总算有个样子了。商会首领开始走上高台就座,其他商人也在台下的扶手椅或是长凳上坐下。
 
罗妮卡坐在第三排。虽然她两旁的位子空空,没有人愿意过来跟她坐在一起,这使她心里颇为难受,但她仍旧保持着平静。她转过头去展望全场,惊讶地发现许多位子都是空的。人都去哪里了?是死了、逃了,还是怕得不敢出门?她再转头向前,望着身穿白袍的商会首领,并注意到高台上多了一张椅子。更糟的是,他们并不朗声宣布让大家保持安静,会议即将开始,而是坚持要等待那个人上座。
 
突然,会场不但没有变得喧嚷,反而渐渐安静了下来,罗妮卡诧异地转过头去,原来是瑟莉拉侍臣进来了。杜尔商人陪伴她进场,但是她并没有以手挽着杜尔商人的臂弯,而是率先走在他身前半步之处。瑟莉拉一身蓝绿色的豪华礼服,上面缀满了珍珠,礼服外那件镶白狐狸毛边的红色大氅,长得拖曳在肮脏的地板上。她的头发盘高,以珍珠夹子固定,连颈上、耳上也缀满了珍珠首饰。看到瑟莉拉如此招摇地展示财富,罗妮卡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冒犯。难道她不知道在这大厅里,有好些人已经倾家荡产吗?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什么还要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有多么富裕?
 
 
 
瑟莉拉徐徐地穿过走道、朝残破大厅中央的高台走去,她紧张得心几乎从口中跳出来。这地方散发出雨水和发霉的味道,实在难闻。不但难闻,还有些阴冷。瑟莉拉庆幸自己挑了凯姬的大氅来穿,她昂首微笑着继续前行。她是缤城真正的政府机关代表,虽然克司戈大君没有这份气质,但是她要以尊贵的姿态撑起哲玛利亚大君的统治权。她的镇静会使商人们感到安心,而这一身华服则是提醒他们,她的地位远在众人之上。这一招是她跟过世的大君学来的,每次参加棘手的谈判,克司戈的父亲总是穿上最尊贵的袍子、摆出最镇定的姿态。浮夸壮丽的场面可以安定人心。
 
走到高台下时,她稍微做了个手势,要杜尔留在原地,然后自己只身走上高台。她走到商人首领们预留给她的空位前,看到他们没在她的座位下加设台子垫高座椅,顿时心生反感。她没有坐下去,反而一语不发地站着,直到最后高台上的男人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快。瑟莉拉等到他们通通站起来了,才安然地坐下去,接着轻轻一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归座。虽说台下的人没有在她进来时起立欢迎,但她仍对台下众人一点头,示意众人无须拘礼。
 
接着她轻声对缤城商会的主席德威克说道:“可以开始了。”
 
瑟莉拉静待德威克短短地祝祷了几句,大意是祈求莎神赐予智慧,好让他们度过难关,然后是一阵沉默。瑟莉拉慢慢地吐了口气。她不急着开口,务必要等到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之后,才开始对他们致词。谁料此时德威克商人清了清喉咙,望着台下众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直率地、毫无隐瞒地说道:“千头万绪,真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讲。处处失序,冲突不断。需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自从瑟莉拉侍臣同意,而我们宣布召开会议以来,各方的建议便如雪片般飞来。如今我们的缤城……”德威克商人竟一时失声。他清了清喉咙,再度摆出镇静的仪态,继续说道,“外有强敌,内有冲突,这种内忧外患的困境,是前所未有的。要解决这个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大家以祖先为榜样,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专议会的成员存着这个用心,私下开会,并且提出了几项我们认为应该在初期推行的做法,我们深信此举符合缤城整体的最大利益。以下几项,如果各位同意,将即刻推行。”
 
瑟莉拉听得差点皱起眉头。他们若有建议,怎么没有预先跟她请示,或至少提一下?他们也不问问她的意见,就构思了一套复原计划?瑟莉拉咬紧牙关,等待自己发言的时机。
 
“在缤城历史上,曾经两次颁布禁制令。第一次是因为‘缤城大火’使得许多人无家可归,第二次则是因为‘两年旱’。现在,也有颁布禁制令的必要。禁制令颁布之后,债务与契约可以继续生利息,但是在本专议会宣布禁制令取消之前,债权人及合约关系人不得没收对方财产,亦不得逼迫对方清偿债务。”
 
瑟莉拉望着众人的脸孔。大厅里响起了喃喃轻语声,但是没人跳起来反对。对此,瑟莉拉非常惊讶。劫财的人是为了满足私利,既然如此,缤城的人为何不先对那些人加以惩罚?
 
“第二,所有商人的劳役日数必须加倍,而且必须由本人亲行,不得买通他人顶替。商人家中,凡有年龄超过十五岁的男女,皆须担负劳役。哪些工程要以劳役人力来进行,将抽签决定,不过我们将优先清理港口、码头和街道,以利通商买卖。”
 
德威克讲到这里,又再度停顿了一下,这次同样无人反对。此时,一名专议会成员的轻微动作引起了瑟莉拉的注意。她看到那人身前有张文件,而他正在文件上写下:“全体一致通过”几个字。这么说来,只要会场沉静、无人反驳,就是同意了?
 
瑟莉拉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某种改变正在大厅里悄然发生,人们心生力量、团结一致,准备重新出发。这本应是令人欣慰的场面,问题是,他们怎么可以没有得到她的指导就走到这一步?瑟莉拉的目光扫过全场,发现许多人坐得更直了,父母子女彼此拉着手,年轻的男子以及一些女子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瑟莉拉注意到罗妮卡·维司奇,那个老妇人坐在前排,身着旧衣、外罩死者的披巾。罗妮卡的眼睛闪闪发亮,满意地直视着她。
 
德威克继续发言。他呼吁青年加入警察队,又宣布了希望警察队能控制住的区域,并敦促该区域的商人重新开始以前的生意往来,以恢复必须的买卖交易。瑟莉拉明白,此举的用意是要先恢复一个小区域的秩序,使之重现生机,并希望这一区域的活力能够拓散出去。
 
德威克的发言结束了。瑟莉拉等着他邀请自己发言,可德威克并没什么表示,台下反而有十几位商人站了起来,默默地等待主席点名以便发言——其中还包括罗妮卡·维司奇。
 
于是瑟莉拉也站了起来。此举不但把众人吓了一跳,连瑟莉拉自己都颇感惊讶。她早先的打算通通飞到天外,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必须趁机重伸大君的治权,以便巩固自己的治权。除此之外,她还得阻止罗妮卡·维司奇发言。
 
瑟莉拉本以为,她既跟洛伊德·凯恩谈过,罗妮卡就会受到压制、不再开口。但是当瑟莉拉发现缤城再次笃定地恢复了有效的自我治理机制之后,便突然对洛伊德失去了信心。这里的人竟然理所当然认定他们自己有那么大的权力,真是令人吃惊。如今罗妮卡若是得到机会对众人发表言论,那么洛伊德也只如螳臂挡车,根本挡不住她。
 
瑟莉拉不再等待德威克邀请她发言了。她竟让德威克替这次会议开场,实在笨得可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把控制会议的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才对。此时她一边环顾全场的人,一边微笑着点头,直到所有起立之人都归座为止。她清了清喉咙:
 
“这是哲玛利亚国的光荣。”瑟莉拉说道,“人们称缤城为哲玛利亚大君王冠上的闪亮珠宝,而缤城也的确不负此名,即使在这样的困境中,这座城市仍没有失序或陷入暴乱。缤城人反而从废墟中站起来,展现出高度的文明。”
 
瑟莉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强烈的爱国心。她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话,讲到时机成熟时,将德威克商人面前的文件高高举起。她赞美这个文件,并说哲玛利亚国本身也是以同样的公民责任感所建立起来的国家。她一边望着众人,一边找理由声明专议会所提议的这些做法必能收效,但她心里却认为台下的群众可能是被骗了。她倾身向前,与众人目光相接,并尽量以话语传达出强烈的信念。不过她心里却十分害怕,这些人根本不需要大君或是哲玛利亚国来治理,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她,一旦他们领悟到这一层道理,那她就完了。到那时候,她所营造出来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她自己则成为滞留于陌生土地上的无奈女子,只能任由命运的宰割。她绝不能让事情走到那个地步。
 
瑟莉拉一直讲到喉咙干渴,声音也颤抖起来。此时,她开始急迫地想找个说法来收尾。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今晚你们勇敢地踏出了第一步。然而阴霾仍笼罩于我们的头上,现在夜色已深,所以大家快回到安全的家中吧。好好地在家里等消息,我们会专程通知各位需要进行的工作。我谨在此代表大君,也就是我们的统治者,赞美各位,并感谢各位的用心。今晚各位返回府上时,请将大君放在心上。若不是因为受到威胁,他是一定会亲自出席的。谨在此代表大君祝福大家平安。”
 
瑟莉拉又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德威克商人说道:“您或许要在散会之前,带领我们说一篇感谢莎神的结尾祷辞。”
 
德威克站了起来,可是眉头却皱在一起。瑟莉拉以笑容鼓励他,不过她看得出他的内心仍在挣扎。但最后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转身面向群众,并吸了一口气,准备要开口。
 
“主席,我希望能在散会之前发言。我要求专议会重新审理达弗德·重生遇害致死一事。”发言的人是罗妮卡·维司奇。
 
听到这话,德威克商人噎得咳嗽起来。一时间,瑟莉拉只觉得自己已经全盘皆输了,不过就在此时,洛伊德·凯恩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说道:
 
“主席,罗妮卡·维司奇无权在此发言。她已经不是她自己家族的商人代表,更不是重生家族的商人代表。除非此事是由有权提出议案的商人代表提出,否则专议会不需考虑。”
 
那老妇人仍顽固地站着,两颊都气红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清晰地说道:“维司奇家族遭人攻击之后,家族的商人代表带着子女躲了起来,今日无法与会,所以我在此声明我有权发言。”
 
德威克好不容易才喘了一口气:“罗妮卡·维司奇,凯芙瑞雅·维司奇是否有给你书面授权,让你以商人代表的身份,代表维司奇家族发言?”
 
这个沉默持续了六次心跳之久。“没有,德威克主席。我没有授权书。”
 
德威克顿时宽了心,但他尽量不露喜色地答道:“那么,根据我们的法律,我今晚恐怕无法听取你的意见。每个商人家族都只有一个指定的商人代表,唯有这个代表才有发言权与投票权。如果下次开会时你带着由家族的商人代表出具、且经过公证的授权书出席,那我们也许可以听取你的意见。”
 
罗妮卡慢慢地坐回位子上。瑟莉拉松了一口气,但这宽心的感觉却转瞬即逝,因为其他商人纷纷站起来,德威克则开始逐一点名、请他们发言。一名商人站起来,要求先修复七号码头,因为七号码头是给吃水较深的船停泊用的。另外几名商人立刻应和这个提议,接着又有好些男子主动接下这一任务。
 
商人们的提案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有些人提的是公共事务,有些人提的是私人的事情。有个商人的仓库受损,他主动要求人们帮他为仓库做些应急修复,并在晚上轮班巡逻,他则以让对方使用他的仓库空间作为回馈。不一会,就有三个人主动要帮忙了。另一个人有一群用于劳动的牛,但是喂牛的草料已经用完,所以他以提供牛帮人拉车、耕田来换取草料。同样地,一下子就有几个人响应他的提议。会议越开越晚,但是商人们一点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他们竟然在瑟莉拉面前自己团结起来了。可是这样一来,她希望得到的权势就要化为泡影。
 
瑟莉拉几乎不再关注会议的进程了,但就在此时,有一名面色凝重的商人站起来问道:“为什么我们一直都对引发这场灾祸的原因一无所知?大君怎么了?他在哪里?当初是谁威胁到大君的性命?我们有没有跟哲玛利亚城解释我们的做法?”
 
另一人高声问道:“哲玛利亚城知道我们的困境吗?他们有没有说要派人派船来帮我们打退恰斯人?”
 
所有人都转过来望着她。更糟的是,德威克商人还比了个手势,鼓励她开口发言。瑟莉拉匆匆地整理思绪,站起来说道:“出于安全考虑,许多事情不能多谈。若是派信鸽送信至哲玛利亚城,则不免要冒些风险,因为消息可能会被人拦截。况且哲玛利亚城里谁可靠、谁忠心,我们无从得知。就目前而言,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大君的下落,就算对哲玛利亚城的人也是一样。”说完,她对着众人微笑,仿佛她确信大家一定会理解她的话。
 
“我之所以要问。”那商人沉吟道,“是因为我有只信鸽,昨天从崔浩城飞回来。信上说,我托人带去崔浩城的货款可能要迟些才能送到,因为雨野河上游发生了大地震。他们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损害的程度有多大,但他们说康德利号一定会延误。”那瘦巴巴的男子耸了耸肩,“我们有接到消息,说大君安然无恙、没有为地震所害吗?”
 
顿时,瑟莉拉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要怎么说才好。此时洛伊德·凯恩优雅地站起来,取得了发言权:“黎特商人,对于这些事情,我们不该胡乱臆测,以免谣言四起。想也知道,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一定老早就收到消息了。我建议,眼下我们应该暂时打消一切有关大君的疑问。解答这些问题顶多只是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但是大君的安全,想必比这重要得多吧。”洛伊德站立时一肩略高,又侧着头讲话,那模样就像爪子磨尖的猫,既迷人又傲慢。他虽没有语出威胁,但很明显,若有人再追问大君的事情,那就等于是公然与他作对了。听了他的话,众人显得有些不安。洛伊德慢慢地回到座位上,像要让大家有时间好好考虑他说的话。之后,再也没人提起大君的事情了。
 
接下来又有两三个商人提起一些小事,例如招募志愿者为街灯添灯油之类的,但是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涣散,仿佛会议已经结束。瑟莉拉因此而感到失望,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不过就在此时,一名坐在大厅角落、身穿蓝黑袍子的男子站了起来。
 
“商人之子,葛雷·坦尼拉。”那人察觉到德威克商人似乎叫不出他的名字,于是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我拥有经过公证的文件,证明我代表坦尼拉家族。我谨在此代表汤米·坦尼拉发言。”
 
“你请说。”德威克答应道。
 
那商人之子迟疑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建议本会指派三名商人重新审理重生商人之死,以及重生商人的房地产处理一事。此事关系到坦尼拉家族的利益,因为重生商人的债务尚未还清。”
 
洛伊德又站了起来,不过这次他起立得太快:“这样浪费时间,值得吗?”他质问道,“会议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就同意现在所有的债务都要暂时搁置。况且,人是怎么死的,跟他累计欠下的债务有何关联?”
 
洛伊德这番条条有理的质疑似乎没把葛雷·坦尼拉吓倒。葛雷答道:“遗产并非债务,不能一概而论。如果重生商人的产业被没收,那我们也只好死了心,别想讨回债务。但如果这个产业日后要由他人继承,那么基于坦尼拉家族的利益,我们的确是希望在传交给继承人之前,不要被……消耗殆尽。”葛雷嘴上说的虽是“消耗殆尽”,但他的口气却是在暗示达弗德的财产可能会被“洗劫一空”。听到这里,瑟莉拉再也控制不住,脸上浮起了红晕,口干舌燥地说不出话来。若只是受到众人的漠视也就算了,但是葛雷的这番话,可是在指控她偷取别人的财物啊!
 
然而德威克商人似乎并没注意到瑟莉拉有多么苦恼。他甚至没有想到,若有人如此侮蔑她,应该要由她亲自作答才是。德威克商人往椅背上一靠,自作主张、正经八百地答道:“由三名商人联席重新审理本案,应该是个合情合理的做法,尤其是另外一个商人家族的成员已经表达了他们对于此案的关切。有没有哪位与本案无关的人士志愿参与此案的审理?请起立。”
 
就这样,事情在弹指之间被决定了。志愿参与审理,并在起立后被德威克点名确认的那几个人,瑟莉拉都不认识。其中一人是个衣着寒酸的女子,她手里还抱着个动来动去、毫不安分的孩子。另一个则是脸上满布皱纹、要靠拐杖才能站稳的老人。她要如何对那种人展现影响力呢?她沉入座椅,越缩越小,只感到一阵挫败和羞赧。开始,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之后则感到绝望。不知怎的,瑟莉拉把所有事情都联系在一起了,原来男人仍有这么大的权力,大到足以主宰她的人生。她一眼瞥见了罗妮卡·维司奇的脸孔,那老妇人眼中的深切悲悯之情,令她大为惊骇。难道,如今她的地位已沉沦至此,就连出手将她撕成碎片的敌人,也对她感到怜悯吗?瑟莉拉突然严重耳鸣,大厅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
 
 
 
罗妮卡默默地缩身坐在椅子上。她提了,他们不理不睬。直到葛雷·坦尼拉提了,他们才肯出手。不过她提醒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们总算要重新审理达弗德之死了。
 
看到瑟莉拉侍臣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时,她分了心。瑟莉拉会不会昏倒?说起来,罗妮卡多少觉得她挺可怜的。她才刚来缤城不久、没什么熟人,却被卷入缤城内战的纷扰之中,而且难以脱身。更糟的是,她好像被身为侍臣的这个身份困住了。罗妮卡感觉得出,以前的瑟莉拉应该不是虚有其表的人,但不知怎的,如今她内在的东西好像被掏空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一心想要夺取权力、维持权力的人,实在很难博得他人的同情。
 
由于罗妮卡缩着身子、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观望四周,所以她几乎没注意到德威克商人已经带领大家念了结尾祈祷文。他一方面请求神力的协助,同时也感谢上苍让他们撑到今天。众人以宏亮笃定的声音跟着德威克念诵,比念诵起始祈祷文时那种空虚无力的声音好多了。这是个好征兆,对缤城而言,今晚的进展和变化是好的。
 
瑟莉拉侍臣走了。她不是跟杜尔商人一起走的,而是搭着洛伊德·凯恩的手臂离去,那位年轻英俊的商人之子护送她离开大厅时神采飞扬。许多人转头望着他们。包括罗妮卡在内。他们看来简直像是谈婚论嫁的情侣。不过瑟莉拉侍臣脸上那挥之不去的忧虑,令罗妮卡看了心惊。难道凯恩此举多少有逼迫的味道?
 
罗妮卡并非厚颜无耻之人,追上前去、乞求与他们共乘马车回家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出来,虽说她的确很想知道这两人在马车上会聊什么。她不搭便车,围紧朵丽儿的披巾,想象着走这一趟漫长的路回到达弗德家中有多么可怕。外头已是沁凉的秋夜,这条路既坎坷又黑暗,远比她以前所知的缤城危险得多。想再多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出发,早点回到家。
 
走到大厅外,一阵寒凉的秋风扑面而来。其他商人家的人正在爬上马车或货车,要不就成群结队地提着灯笼、拄着拐杖走路,而她连拐杖也忘了带。她一边责骂自己糊涂,一边走下台阶。下到平地时,旁边的黑影中闪出一条人影,碰了碰她的手臂,把她吓得倒抽一口气。
 
“抱歉。”葛雷·坦尼拉立刻说道,“我不是有意吓你。我只是想问问,夜路实在凶险,你可有妥当的安排?”
 
罗妮卡颤声笑了:“葛雷,多谢你关心。如今我连家都没了,也顾不得走夜路有什么讲究。安排称不上,就是靠这两条腿。自从我家遭洗劫之后,我就住在达弗德家,并因此而翻阅了他与新商的交易往来记录。我敢说,只要瑟莉拉侍臣肯听听我找到什么线索,她就会明白,达弗德绝不是叛徒,我也不是。”
 
她一开口,这些话便源源涌出,一直说到这里才控制住自己的舌头。不过葛雷倒是严肃地听她讲话,并不时点头。罗妮卡说完,葛雷便提议道:“瑟莉拉侍臣不肯听就罢了,我和另外几个人倒对你找到的线索很感兴趣。虽然我一直怀疑达弗德·重生是否忠于缤城,但即使府上沾惹了奴隶买卖的生意,我也从不质疑维司奇家族对缤城的贡献。”
 
听了这话,罗妮卡不禁低下头、紧咬牙关,葛雷说的句句在理,不容反驳。维司奇家插手奴隶买卖的生意并非她所促成,但尽管如此,她的家族活船还是变成运奴船了,而且,还因为变成运奴船而被海盗掳走。她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凡是想了解这些线索的,我都非常欢迎。我听说新商明思利已经提议休战,并且正在协商。然而我研究了他与达弗德之间的长期往来记录之后,不禁怀疑他一直在花钱买通旧商,以便借旧商之口说出他的想法。”
 
“我很想看看这些记录。不过今晚,我更想看到你安然地归去。我没有马车,但是我的马可以载两个人,不过你没有马鞍可乘,希望你别介意。”
 
“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为何?”
 
“什么?”葛雷听到这个问题颇为惊讶。
 
“你这是为何?”罗妮卡鼓足了勇气问道。反正她年纪已大,已经不在乎什么仪节规矩了,“你为什么要代替我发言?我女儿艾希雅拒绝与你交往,而且目前,我在缤城的名声很难听。你若是与我联手,不是把自己的名声也赌上去了吗?你为何要求他们调查达弗德的死因?葛雷·坦尼拉,你何必如此?”
 
葛雷低下头。过了一会,他抬起头,附近的火炬正好映照着他的黑眼和脸孔,他露出郁郁的笑容。罗妮卡看在眼里,心中纳闷艾希雅怎么舍得拒绝这样的男人。葛雷回答道:“你既然直言询问,我也就直言相告了。达弗德丧命以及府上遇难的事情,我总觉得自己多少要背负几分责任。虽然下手的不是我,但是我却没有阻止他们。至于艾希雅……”葛雷突然咧嘴而笑,“说不定我没那么容易就放弃呢?说不定,若要赢得她的芳心,最好是先博得她母亲的好感。”他突然大笑起来,“莎神在上,我真的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说不定你随便讲一句好话,就能帮我打动她的心,谁晓得呢?来吧,这边走,我的马儿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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