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界之主
婷黛莉雅第二次出手的对象是一头熊。双方都是猎食者，所以缠斗激烈。那熊挥舞巨掌，婷黛莉雅则用翅膀还击，最后当然是她得胜。她一把撕开大熊的肚腹，开始大口咀嚼熊心和熊肝。那场缠斗多少满足了她的心意，因为这可以证明，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棺材里、只能无助地向人类乞怜的生物。愚蠢的人类，竟将她的亲族都剖开杀死。不过如今她已经远远抛开了他们。她的被困倒不是拜人类所赐，而他们杀死众多龙族，则主要是出于无知。幸亏最后有两个人类愿意牺牲一切来救她。她用不着衡量人类的善行是否能抵得过他们犯下的血债，因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跟他们有所往来。复仇的滋味固然甜美，但并不能解救至今仍幸存的龙族，而她的当务之急，当然是要为幸存的同族打算。
大快朵颐之后，蜜糖般的秋阳照在她身上，陪她畅快地睡了一下午的觉。醒来后，她蓄势待发。刚才睡觉时，她已经把接下来的行动想好了：如果有龙幸存至今，那么必定是在昔日的猎场盘桓，婷黛莉雅这就要到那儿去找他们。
她站起身来，看到熊的残骸上已群聚了几只绿头苍蝇。她试着拍了几下翅膀，去感受因为猎杀而新增的力气。其实，在早春时脱壳而出会比较合乎自然之道，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利用整个夏天进食、壮大、成熟，以待冬天的来临。如今秋日已所剩无几，她必须更加积极地猎杀，以积蓄力量，应对寒冬。哦，她当然会努力猎杀，如果她熬不过冬天，那么所有计划都是妄想。但是她也要趁此找寻同类。她从大熊丧命处的向阳山坡起飞，稳稳地扇动翅膀，越升越高。
升到高空气流强劲的地方时，她便乘着风，一边缓慢地绕行盘旋，一边找寻亲族。泥泞的河岸和浅水处应该会有龙族践踏、打滚留下的痕迹，但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又飞上险峻的山崖。对龙族而言，在这种地方交配或晒太阳是最理想的，可是婷黛莉雅左看右看，既看不到龙爪抠抓岩石、宣示地盘的痕迹，也看不到龙族在此盘桓后残留的鳞片皮屑。她的眼力比老鹰更敏锐，但是再三察看，也没有在河流上空发现其他龙族的身影。远方的天空很清澈，一路到天边都不见龙鳞的闪光。她的嗅觉至少与她的视力同样灵敏，但是她却闻不到雄性的麝香味，也闻不到龙族标示地盘的气味。在这个宽广的河谷上，凡龙之属，只有她一个了。龙是三界之主。陆、海、空三界，唯龙独尊，其他生物无论在体型上还是智力上都无法与龙相提并论。既然如此，为何龙族竟通通消失了？这实在说不通。想必龙族不可能尽皆灭亡，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必定还有幸存者，而她一定要把幸存的龙族找出来。
她懒懒地飞了一大圈，在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地上已经没有熟悉的地标了。多年以来，河床不断迁徙，洪水与地震使地形一变再变。其实，在她承袭自祖先的记忆中，这里的地形就经常变化。但是，眼下的变化比以往剧烈得多。下面这片广袤的大地看上去已经下沉了，河床变成更广、更浅，大河和陆地之间的界线更为模糊。以前的“蛇河”奔腾入海，如今所谓的“雨野河”却只是懒洋洋地在沼泽间绕行拐弯罢了。
人类的崔浩城建在古灵人的弗兰冈城旁，如今弗兰冈城已沉入地底。当初古灵人选择在这里建城，是为了要就近照料结茧的龙。以前蛇河流经弗兰冈城的地方，有一片宽浅的河床，河边的沙滩上闪耀着银沙和黑沙。而在那遥远的秋日，总有海蛇群从河里泅至沙滩，在成年龙群的辅助下，用唾液混合着富含记忆的沙子结成茧，将自己卷裹起来。每年的秋日，河岸上总是排满了茧壳，那一个个茧子犹如等待春日的巨大豆荚一般。茧壳保护着壳中即将从蛇化育为龙的新生命，龙群与古灵人也会护卫着众多茧度过漫长的冬天。等到夏季艳阳高照，高温烘烤着茧壳时，里面的新生命便会苏醒过来。
但是这一切全都没了。沙滩、古灵人、护卫的龙群，全都没了。不过婷黛莉雅严厉地提醒自己，弗兰冈城并非唯一的结茧地，蛇河上游还有几处海蛇的结茧地。
她满怀期待却又感到失望。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她扇动翅膀沿着蛇河向上游进发。虽说她已经不认得地形地物了，但是古灵的大城一向建在结茧地附近，古灵大城里那些绵延不尽的楼房和铺着路石的道路必会留下残迹。就算其他事情都做不成，造访龙族的孵育地也是蛮好的。古灵人一向不遗余力地支持龙族。婷黛莉雅大胆地冀望，说不定在那些古城中，多少仍有幸存的古灵人。也许她无法找到亲族，但说不定可以找到几个古灵人，向他们打听亲族的下落。
蔚蓝天空中的太阳很是无情。那个遥远的黄色光球本该带来暖意，但是河面上的迷雾没有散开，所以他们仍冷得打哆嗦。麦尔妲的皮肤变得粗糙，褴褛的衣裳也更加残破，可见得河面上的雾气像河水一样要命。她全身被蚊虫叮咬，处处红肿，时时都痒得不得了。现在她的皮肤已经过敏了，随便一抓就会流血。阳光照在河上，那闪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伸手去摸脸，只觉得眼睛肿胀，额头上的伤疤结痂后也肿了起来。小舟太小，椅子也小，她无法躺下，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她只能半坐半躺，用手臂遮住眼前的强光。
最难熬的是口渴。喉咙的干渴已经很难受了，偏偏周围流淌的都是不能喝的水，真是折磨人。她第一次看到凯姬掬起一把河水送到嘴边时，急得扑上前去叫她住手。那一次，她是把凯姬挡下来了，不过现在这位侍臣沉默不语，嘴唇红肿，麦尔妲推测她一定没有抵挡住来自河水的诱惑，而且绝不只是喝了一两口而已。
麦尔妲的身体随着被河水推送的小舟左右晃荡，心里则质问自己，她为何在意凯姬喝不喝河水？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答案。但是喝了河水必定送命，而她一想到凯姬乱喝河水就生气。她稍稍抬起手臂，睁眼朝凯姬瞄了一下。换作是以前，凯姬的绿色丝质礼服一定令她艳羡不已，但此时那一袭礼服破破烂烂，比她的衣裳更不成样子。凯姬的头发原本细心地盘在头上，但那发型早散了，此时凌乱缠卷地披在肩上。她眼睛紧闭，肿胀的嘴唇随着空气一吸一吹而起伏。麦尔妲心里想道，她该不会是快死了吧？河水要喝多少才会送命？想到这里，她心思一转：说不定她自己的死期也近了。忍渴不喝河水才傻呢，既然横竖要死，还不如喝了河水解渴，这样还能死得快一点。
“可能会下雨。”大君充满希望地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麦尔妲的嘴唇动了动，最后终于决定要回答。“有云才会下雨。”她说，“可是天上没云。”
大君缄口不语，但是麦尔妲能感觉到，他身上正散发出不耐烦的情绪，就像壁炉散发出热气一样。她连转头面对他的力气都没有，在心里质问自己：何必开口回答，干脆不理他就好了嘛。她的心思飘回昨天。昨天，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心灵，虽然那东西攀附着她不肯离去，但她却看不到又摸不着。当时她四下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她抬头望天，看到天上有一条龙。她敢说自己看到的确实是龙。那龙通体碧蓝，扇动翅膀时，阳光照在鳞片上，反射出银色的亮光。当时麦尔妲对着飞龙大叫，恳求龙救救她。她的叫声惊醒了大君和侍臣，可是当她指着天空、叫他们两人睁大眼睛瞧瞧时，他们却对她说，天上什么都没有，最多就是远方有只已经化为一个小点的黑鸟吧。同时大君还斥责她，说只有小孩子和无知的农民才会相信世上真的有龙。
那件事使麦尔妲气得不肯跟他说话，就连夜幕降临之后，大君絮絮叨叨地抱怨天色黑、抱怨周围寒冷潮湿，她也不搭理。大君有个独门绝活，那就是不管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总能将之归咎于麦尔妲，或是归咎于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大君的牢骚实在太多，麦尔妲听都听烦了。在这雨野河上，一入夜就有无数的蚊虫蜂拥上来，吸吮他们的血液，但是大君比嗡嗡叫着成群而来的蚊虫更惹人厌。
黎明来临之后，麦尔妲努力劝自己，天亮了就有希望。之前凑合着拿来当船桨用的木板，只撑了不到半个早晨就被河水腐蚀殆尽。她虽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划着小舟避开湍急的水流，最后却只落得精疲力竭，一点效果也没有。如今他们只能坐在小舟里，任由河水推送小舟，离崔浩城越来越远。大君既不舒服，又闲来无事，所以总是找人跟他对骂。
“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大君突然质问道。
麦尔妲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救我们？”
“可是经过崔浩城的时候，你不是对着城里大喊吗？我们也都有帮腔呀。”
“喊了是一回事，但是人家有没有听到，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以后怎么办？”凯姬的声音既低沉又浓浊，麦尔妲几乎听不出她在讲什么。这时，凯姬侍臣睁开眼睛望着她。不知道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跟凯姬的眼睛一样充满了血丝？她心里想道。
“这就不知道了。”麦尔妲动了动嘴，希望借此让嘴里湿润一点，以便说话，“如果我们走运，说不定会被河水冲到河岸的浅水里。如果我们大大走运，那么说不定会碰上逆流而上的活船，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我听人说，所有的活船都去驱逐恰斯船，以救缤城之危了。如果顺流而下，最终会流到入海口。也许出海之后，我们会碰上别的船将我们救起。当然了，前提是我们的小船要能够撑到那时候。”而且我们到那时候还没死。麦尔妲在心里默默地补了这么一句。
“我们大概会死掉。”大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年纪这么轻就死了，这必定会造成极大的悲剧。我死之后，许多人也不免跟着送命，因为此后就无人调解国内贵族之间的冲突了。我死之后，珍珠宝座会因我尚未生下继承人而无人继位。所有人都会悲恸不已。以后恰斯人将肆无忌惮地挑衅哲玛利亚。海盗会到处烧杀掳掠，无人节制。广袤且美丽的哲玛利亚帝国会因此而化为废墟。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粗野到近乎无知的傻女孩，竟然连自己得到天大的好机会，可以跃上枝头做凤凰都不知道。”
麦尔妲一下子坐起来，小舟因而激烈晃动。她转头直视克司戈大君，没有理会害怕得呻吟的凯姬。克司戈坐在小舟的船尾，双膝收在胸前、抵着下巴，双臂环绕抱腿，看来像是在生闷气的十岁小孩。他很少外出，皮肤苍白脆弱，所以湿气和风吹对他的荼毒更甚。在缤城的夏季舞会上，麦尔妲只觉得克司戈纤细的五官和毫无生气的皮肤看来颇为浪漫，甚至还颇有异国风情。现在，她只觉得他看来像是生病的小孩子。她突然很想把他推下船，但是她竭力克制自己别那样做。
“要不是我的话，你早就死了。”她针锋相对地说道，“之前你被困在即将遭泥水淹埋的房间里，是我把你救出来的。莫非你已经忘了？”
“可我怎么会待在那个房间里？还不是你族人策划的阴谋！你的族人发动攻击，把我绑架到这里来，而且想必早就开出赎金的价码了。”他突然停顿，咳了一阵，强以嗄哑的声音把话说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造访你们那个破烂的小地方。瑟莉拉把缤城讲得既神奇又富庶，但我看根本没那么好。它只不过是个肮脏的小海港，镇上住了一窝子贪婪的商人，而那些商人又养了一群不知礼仪进退、自以为是的女儿。别人不说，就说你好了！美虽美，但只是片刻而已。再丑的女人，一生也会漂亮个一两个月，而你呢，你的美貌已经过了，如今你皮肤干涩，额头有一个大伤疤。当初你真该把握机会讨我的欢心，果真如此，我或许会出于怜悯而把你带回宫里，这一来，你至少还能见识到优雅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你偏不。你拒绝了我，使我不得不在你们的农民舞会上逗留过久，并因此而成为暴徒和抢匪的目标。我若是死了，全哲玛利亚国都会倾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视过高所致。”克司戈再次咳嗽起来。他伸出舌头想润润嘴唇，但是徒劳无功。“我们会死在河上的。”他自艾自怜地说道，眼角涌出一滴泪，沿着脸颊流下来。
麦尔妲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切憎恨。她哑着嗓子对他说道：“要死你先死，我要等着看你死了，我才肯死。”
“叛贼！”克司戈以食指颤抖地指着麦尔妲骂道，“唯有叛贼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乃是哲玛利亚国大君，我就此判处你必须活生生地受剥皮之刑，死后放火烧掉！我发誓，如果我们没死，我必将亲眼看着你受此极刑。”克司戈望着凯姬，吩咐道：“侍臣，你就是见证人。如果我死了，而你没死，你就要负起责任，把我的意志传给众人，务必让这婊子受到惩罚！”
麦尔妲怒视着克司戈，但是没有应声。她鼓动舌头，想要分泌唾液润喉，口里却干涩得什么津液都没有。她一想到克司戈大吹大擂、无人反驳，就觉得很生气，所以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婷黛莉雅用一头愚蠢的幼熊满足了口欲。她注意到这头熊在橡木丛边缘刨土，而她一看到熊的踪影、一闻到熊的气味，肚腹里便隆隆作响。那头迷惑不解的熊站了起来，好奇地注视着婷黛莉雅降落。直到最后一刻，它才对她张牙舞爪，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倒她。婷黛莉雅两三下便将它吞下肚。之后，只有从染血的树叶和残骸，才看得出世上曾有那么一头熊存在。吃完后，她便高飞离开。
她几乎被自己的速度吓倒。接下来的一下午，她刻意低飞，顺便打猎。之后又有两次出击，一次打下一头鹿，一次打下一头野猪。这些野食足够充饥，但也止于充饥而已，她的肚子常常饿得咕噜咕噜叫，妨碍了她实现自己信誓旦旦要完成的目标。她突然扫视了一眼身下的土地，发现自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飞翔，连河在哪里都看不到了。
她逼迫自己不要时时刻刻地惦记着饥饿感，迅速升至高空，横越广阔的沼泽河谷，回到蛇河上空。河岸的树木延展到河道上，而河道两岸的沼泽也延伸到浓密的树冠之下。这儿是不成的。她再次沿着河流往上游飞去，但这次她逼迫自己尽速飞行，且随时注意有无熟悉的地标，或是古灵聚落的踪迹。河流再次慢慢的浮现在眼前，树木也退到河岸之外。婷黛莉雅一路上溯，来到河流位于山脚下的发源地。这儿两岸都是草地，地面也比较坚实，算是真正的土地，而不是沼泽。婷黛莉雅心里一震，突然认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地平线上，大河拐弯处的建筑物正是凯欣嘉城的地图塔。看到那座塔在西沉的夕阳中闪耀，她顿时欣喜若狂。除此了地图塔之外，她还看到附近那些熟悉的楼房。但是，她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因为她既没嗅到炊烟味，也没闻到铸铁和冶炼的气味。
婷黛莉雅朝凯欣嘉城飞过去。飞得越近，越明显地看出这里的确已经变成死城。当年大道上人来人往，如今大道空荡荡地，其中一段还因为山崩而被掩埋在土石下。婷黛莉雅还发现，铺路的记忆石仍记得自己是路，而曾经在这里走过的行人们，不管是商人、士兵或是游牧商人，他们的记忆也都埋藏在记忆石中。路上既不长青草，也不长青苔。黑岩的路面依旧熠熠闪亮，笔直且平整，一路通往大城中心。这条路仍记得自己是交通要道，只是如今，除了这条路之外，谁也不记得这段往事。
她在荒废的凯欣嘉城上空盘旋，俯瞰城里的景物。古灵人建城时，一建就是几十年，因为他们总是快活地认定这些宽敞的街道和优雅的居室，是要被永久使用下去的。可惜如今的街道和楼房空空如也，仿佛在嘲笑生命有限的生物怎么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里曾发生过严重的地壳变化，将凯欣嘉城裂为两半，所以现在大城里有一道巨大的裂堑，而下沉的那半个城则沉落在河水里。从空中，婷黛莉雅可以看见沉于水下的建筑物残骸。她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定睛注视眼前的景象，而不是感知记忆石所记得的昔日光景。记忆石是古灵人常用的建材。他们从山中开采巨石，运到河边的平原来，建造起这一座繁华的大城。古灵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堆砌起这座大城，并在每一块石头中都埋藏了关于这块石头位置和作用的记忆，大城因此而屹立不倒。
婷黛莉雅依照龙族的传统降临凯欣嘉城，却差点因此而送命。她的祖先记忆告诉她，龙族抵达凯欣嘉城时，总是降落在河里，因为这种降落的场面最是绚丽精彩。龙族从蓝天上冲入冷水里时，必定会水花四溅，并使得所有泊在码头上的船都摇晃不已。水会吸收龙降落时的冲击力。接下来，龙从深水里走到布满鹅卵石的河岸上，接受群众的欢呼喝采。
然而在她祖先的记忆中，河水很深，但现在河道里却只有浅浅的河水。所以她没能全身没入水中、让水托住她，而是直接撞上了河床。水深只及她的肩膀，没跌断腿就算是幸运了。幸亏强劲的后腿吸收了冲击，才没有酿成大祸。她左前腿的爪子断了两根，敞开的翅膀也因为碰伤而疼痛；她从河里走出来时，岸上没有群众欢呼迎接，她只听到空城里风声簌簌地响。
婷黛莉雅觉得自己仿佛在梦境中漫步而行。记忆石屹立长存，不受任何东西的侵蚀，只要它仍记得石头里埋藏着什么样的记忆，就会抗拒植物蔓生的根茎。想要在大城里找个栖息地、筑巢做窝的动物，也会被人类藏在“记忆石”中的纷杂记忆吓跑。虽说大自然终将重新占据这座大城，但是这么多年来，建筑物仍只有少许被自然侵袭的迹象而已。铺路石间的细缝和台阶的凸角处爬上了青苔，渡鸦和乌鸦虽厌恶记忆石中的人类记忆，却仍在窗棂的凸缘和钟楼的凹陷处筑起乱糟糟的鸟巢，盈满雨水的喷泉里生出了水藻，建筑物的圆顶向内坍塌。很久之前的地震震塌了一些楼房的外墙，露出房屋的内室，任由秋风把街上的土石残屑吹进去。大自然与人造物之间的战争，最后必定以大自然的获胜而告终，古灵人的大城总有一天也会被野生的动植物吞没，到那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当年人龙共居是什么情景呢？
婷黛莉雅感到有些意外：自己竟会因此而伤心。她并不向往现今的人性，不过，脑海深处的祖先记忆告诉她，过去曾有一段时间，龙的精华与人的本质混融在一起，这个偶然的组合，就是古灵人。身形高瘦、金色皮肤、眼睛与龙相同的古灵族与龙混居在一起，并以两族共生为荣。婷黛莉雅慢慢地走过为了让龙族行走而造得格外宽敞的大街。她走到古灵人的市政厅前，缓缓踱上又宽又浅的台阶——这台阶的设计也是为了要让龙族得以优雅地走上大厅，去参加古灵人的聚会。市政厅的黑岩外墙闪闪发亮，墙上的浮雕刻着白色的飞龙和人物。在一片墙壁上，卡兰德娜和费康不停地驱使着卡兰德娜的耕牛队、犁过卡兰德娜的田地，而相连的那片墙壁上，塞西加利亚则张开翅膀，无声地大叫。
婷黛莉雅走过守在大厅入口两侧的巨大石狮。门框上装着两扇硕大的门板，其中一扇已经损坏，另一扇则由于她经过时尾巴不经意地一扫而崩落下来、裂为碎屑。木头跟有记忆的石头毕竟是不能比的。
大厅里原本有些橡木桌，但如今，橡木桌架已变成被石桌板压住的木屑。窗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昔日那些华美厚实的织锦画，现在只剩下蜘蛛网般的线头。汇聚于此地的记忆又浓又多，喧嚷着争取她的注意，但是婷黛莉雅决意把心思专注于此时此地。四下悄然，处处灰尘，破裂的窗户传来呼呼的风声。也许这座广厦的某处仍有幸存至今的文件。但是墨汁迟早会漾开、羊皮纸不免碎裂，所以就算找到什么古籍，也安慰不了她的心情。此地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
这一室的魅影，只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往日时光不再，想想就令她生气。婷黛莉雅静立不动，四下张望。接着，她用后腿站立起来，又伸长了脖子，将她胸中的怒火和绝望都喊了出来。吼声的声波冲击着室内涩滞的空气。她的尾巴一甩，把桌子、长凳的残骸扫得四散纷飞，还将一张石桌板打飞出去、撞在角落的墙壁上。大厅另一头，一幅只剩下线头的织锦画顿时被从墙上震落下来，摊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尘。婷黛莉雅那海蛇般的长颈前甩后甩，一阵一阵地吼出她至情的激愤。
然而她的怒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她放下前腿，四足着地。只觉得黑岩地板一片冰冷。她沉默下来，倾听自己的吼声在室内回响，其声渐远，终至不闻。其声渐远，终至不闻啊！婷黛莉雅想道，龙族不也像这回声一样吗？我就是最后的那个回音，兀自在这石墙间回荡。然而除了我耳之外，还有谁听得到这声音呢？
她离开大厅，在死城空荡的街道上漫步。光线渐渐黯淡。她拼尽全力、迅速飞到这里，最后却发现这城市早已死亡。石材中有坚固的记忆，反而使此地变成一滩死水，停滞不前。凯欣嘉城早在多年前就灭亡了，但是动植物至今仍无法占领此地。青苔虽能攀住路石的隙缝，但也很勉强。婷黛莉雅不屑地想道，这真是典型的人类作风，他们早已不再定居于此，但却还是不让别的生物占用。片刻之后，她意识到刚才的思绪里包含了太多的不满，并因此而感到震惊。我这样想，是不是意味着在自己眼中，古灵人跟禁锢我多年的人类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她想道。
她瞥见了石砌的井壁和辘轳，立刻把心思全部转到那上面去了，心里涌出喜悦的期待感。痛饮远古的记忆，那真是美事一桩啊。很久很久以前，龙族曾经聚在这里痛饮。井里涌出的并不是水，而是一种银色的魔法液体，像记忆石的银脉一样。即使是龙族，喝了也会晕眩迷醉。如果不经稀释、直接饮用的话，就可以体会自己与天地宇宙合一的感觉，那感受非常诱人。婷黛莉雅突然感到自己对那种感受充满渴望。她嗅闻井壁，探头打量井里。她仿佛看到遥远的井底有一点银色的光亮，却又不敢确定。毕竟在天光之下，深井之中也会映出星光，不是吗？说不定她看到的银色亮光也不过是这样的星光而已。况且即使井里真的有银液，也在她的牙齿和爪子所能够到的范围之外。她别想在这里痛饮魔法银液了，日后也不会有龙这样做了。回忆起痛饮银液的喜悦却无从品尝，真是莫大的折磨。孤独就是这么痛苦。她故意把残存且腐朽的辘轳打坏，推落到井里，倾听碎片摩擦着狭窄井壁的声音。
麦尔妲因为河上的反光太刺眼而闭上了眼睛。等到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去了。这一来，光线不至于刺眼，但是夜晚的寒意却又再度袭来。今晚第一只找上她的蚊子兴奋地在她左耳旁飞来飞去。她本想举手打蚊子，但接着就发现痉挛的肌肉已经变得僵直，身体仿佛在她睡觉时就已经锈掉了。她痛苦地呻吟一声，伸直头部。凯姬瘫软在破布堆中，一半在椅子上，一半在船底。
她好像已经死了。
麦尔妲顿感恐惧。她不能跟死人一起困在小舟里，但她没办法。她歪扭地狞笑，要是凯姬真的死了，那要如何处置？要把她推到蚀人的河水里吗？那种事情她做不出。可是要她跟死人对坐，直到自己也死了为止，这同样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尽管嘴干涩得几乎动不了，但她还是勉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凯姬？”
凯姬放在潮湿船底板上的那只手动了一下。虽只是手指的抽动，但至少证明她还没死。看那样子，她一定很不舒服。麦尔妲不想管她的死活，但她实在狠不下这个心，虽然只是强迫自己屈膝跪在船底板上，就会让她全身的肌肉剧痛不已。终于，她凑到凯姬身边，但却没有力气抱起她，让她躺卧得舒服一点，顶多也只能推推她罢了。麦尔妲把凯姬的绿礼服塞在她身下，免得她受风，并且拍了拍她的脸。
“救救我。”那侍臣可怜兮兮地呻吟道，连眼睛都没睁开。
“我尽量。”麦尔妲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嘴型而已，并未出声，但是凯姬似乎感觉到她的心意。
“救救我。”凯姬再度说道。才说这几个字，嘴唇就裂了。她呜咽地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求求你。你现在救我，我将来一定回报。我保证。”
小孩子挨揍之后，保证自己日后一定守规矩、只求大人停手时，就是用这种语气讲话的。麦尔妲拍了拍凯姬的肩膀，然后以笨拙的姿势将她的头挪到划手座上，划手座比较平滑，不至于那么刮脸。麦尔妲蜷身靠在凯姬背上，这样两人便可彼此取暖。她最多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麦尔妲逼迫自己转动肌肉僵硬的脖子，转头看看大君。此时全哲玛利亚的最高统帅正蜷缩在平板的船座上，以不怀好意的眼光怒视着她。他的眼睛肿胀、脸孔扭曲。
麦尔妲转开头，不再看他。快要入夜了，她要准备一下：她把手臂缩到长袍的袖子里，尽量拉高领子，又把脚收到裙子里。她靠着凯姬躺在船底，并假装这样就比较暖和了。她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什——么？”
麦尔妲不理他。大君又要诱她斗嘴了。她才不上当呢。她已经没力气了。
“什——么？”大君再度急迫地问道。
麦尔妲睁开眼睛，把头抬高些。接着她一下子坐直起来，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小舟激烈摇晃。水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们开过来。她眯着眼睛打量，希望把来者化为熟悉的形状。在雨野河上，寻常的船都会被河水腐蚀掉，唯有活船能通行无阻。不过一般活船离水面甚远，但来船离水面很近，而且只有一面方帆。麦尔妲只能依靠来船上黯淡的灯光做出判断，但她看到船的左右两侧都有什么东西在动，大概是船两侧各有一排桨吧。由于是逆流而上，因此那奇形怪状的船首上下跳动。麦尔妲忍痛站起来，踮脚眺望来船。她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事实这样明显，她仍无法接受。她再次蜷缩回小舟里。毕竟天色黑暗，小舟又小，大船有可能就此经过，不会发现他们。
“那是什么？”待在船尾的大君以清晰的发音痛苦地问道。
“小声点。那是恰斯战船。”麦尔妲瞪着来船，心里紧张得怦怦跳。那恰斯战船在雨野河上逆流而上，所为何来？不是刺探敌情，就是劫掠，幸亏眼前只有一艘船而已。恰斯人若看到他们，不是把他们救上去，就是残忍地将他们处死。麦尔妲还在犹豫考虑他们该怎么办，大君却起身行动了。
“救命呀！救命呀！这里！这里！”蜷着身的大君半坐起来，一手抓住小舟的船弦，另一手疯狂似的挥动着。
“他们可能来意不善！”麦尔妲斥责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雇了恰斯船来清除哲玛利亚水域的海盗，他们当然是我的朋友了。看！他们的旗竿上还挂着哲玛利亚国的旗帜呢。这一定是我雇来的佣兵船，在为了猎捕海盗而四处巡逻。嘿！这里！把我们救上去！”
“逆流而上到雨野河来猎捕海盗？”麦尔妲反讽道，“他们根本就是来劫掠的！”
但是大君和侍臣都不理会她。凯姬已经醒了，正硬撑着在船首坐起身来，虚弱地挥动手臂，口齿不清地呼救。麦尔妲意外地发现自己也跟着呼救、好让战船注意到他们。过了一会，船首出现好几个灯笼，映出了船头那个妖怪似的木雕。突然有个男人轮廓的人影伸手指着小舟，接着战船甲板上传来兴奋的叫声。此时船转了方向，直朝他们驶来。
那艘船好像过了很久才驶到小舟附近。船上丢下一条绳索，麦尔妲接过并紧紧拉住，以便大船把小舟拉近过去。战船上的灯光很强烈，几乎要刺瞎她的眼睛。她呆呆地拉着绳索站立，让他们先把大君拉上船，接着是凯姬，最后才轮到她。踏上大船甲板上后，麦尔妲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船上的人执意以恰斯语问她问题，但她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麦尔妲的父亲是恰斯人，所以她对恰斯语略知一二，但是她的嘴巴干涩到无法讲话。他们送了水给大君和凯姬喝，凯姬正在吞吞吐吐地道谢。等到他们把水袋送到麦尔妲面前之后，她就只顾着喝水，把其他通通抛在脑后。可是她才喝了几口，他们就把水袋拿走了。接着有人丢了一床毯子给她。她用毯子紧紧裹住肩膀，悲哀地坐在甲板上打颤，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
大君费劲地站了起来。他的恰斯语颇为流利，只是喉咙干涩，嗓音有点沙哑。麦尔妲迟钝地听着那个呆子宣布自己的身份，并感谢他们搭救。众水手一边听，一边咧嘴傻笑。显而易见，就算听不懂恰斯语，也能从他们的手势和音调中感觉出，他们根本不把大君的话当一回事。大君生起气来，但他们却因此而笑得更欢了。
然后凯姬出手了，她讲话的速度比大君慢得多。麦尔妲也只能听懂凯姬的只字片语，但是她同样可以从凯姬的语调了解不少端倪。虽然衣裳脏污破烂，但是她神情严肃、咬字清楚。凯姬侍臣以精致的恰斯语斥责并辱骂众人，她用的不是寻常语法，而是贵族特有的语法和构句。麦尔妲知道恰斯女人通常不会像她这样大剌剌地讲话，所以在众人看来，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深信自己追随的男子地位崇高，足以保护她不受水手的报复。凯姬指了指无力地悬垂在主桅顶端的哲玛利亚旗，又指了指大君。
周围那些男人的态度从轻蔑转变为犹豫。扶着凯姬站起来的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只敢碰到她的手和手臂，因为他若是碰到女子的身躯，就等于是严重侮辱到她的父亲或丈夫。麦尔妲拉紧毯子，动作僵硬、步履蹒跚地跟在大君和凯姬后面走。
船上的设施实在不起眼。船两侧各有一排划手坐的长凳，中间则是高起的甲板，从船首通到船尾。船首与船尾都有高过甲板的建筑物，但看来那建筑物的存在是为了战斗方便，而不是居住舒适。水手们将他们带往船尾的建筑物，又将他们推入其中一间舱房，随后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麦尔妲的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其实舱房里的灯光颇为温馨，但是麦尔妲眼睛酸痛，只觉得那光线灿烂眩目。床榻上铺着厚重的毛皮，地上也铺了厚重的地毯，稍可慰藉她这一双赤裸且冰冷的脚。角落里有只火盆，只是它虽然散发出暖意，却也飘出浓烟。那暖意使她的皮肤刺痛麻痒。一名男子坐在海图桌后。他写了一行字，又把文件看了一遍，才慢慢地抬头打量他们三人。大君大胆地——或说愚蠢地——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海图桌边的椅子里。他开口时，那语调既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她只听出大君的话里提到“葡萄酒”。凯姬软摊地坐在大君脚边的地上。她则继续站在门边。
麦尔妲像看戏一般地看着接下来的变化。她的心沉了下去，猛然发现自己的命运操纵在大君手里。在她看来，克司戈既不光明磊落，又欠缺机智，但她却被困在这里，无法脱身。她会说的恰斯语有限，所以无法为自己发言。况且她也看得出，以恰斯风俗而言，自己的地位颇为低下。而她若是声称自己跟大君毫无关系，那就等于是丢弃了他所能提供的些微保护。所以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因为饥饿与疲惫而颤抖，并注视着自己命运的发展。
船上的打杂小弟为船长送来葡萄酒以及一托盘的甜点。麦尔妲一边强忍着口渴，一边望着船长给他自己和大君倒了酒，两人一起饮用。他们边饮酒边聊天，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君在讲话。有人替大君送来一碗热腾腾的什么食物。大君吃着热食，并不时递一小块甜点或是面包给凯姬，仿佛凯姬是待在桌下等待主人喂食的狗。凯姬接过那些零星的碎屑，慢慢地吃起来，但并未露出她想要多吃一点的模样。麦尔妲觉得凯姬大概是精疲力竭了。那侍臣仍努力聆听大君与船长之间的对话。看到这里，她首次对凯姬生出敬意。她也许看来柔弱，但其实颇为强悍。在外漂流了几天之后，她的脸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但是眼神里仍有一丝狡黠。
吃完东西后，大君与船长仍继续待在桌边。打杂小弟捧着一个漆得光亮的木盒进来，从盒中取出两枝白瓷烟斗和几罐烟丝。看到这些，克司戈兴奋地喊了一声，坐直起来。船长充填烟斗时，克司戈眼里尽是期待，他接过充填好的烟斗，然后又靠上去，让船长帮他点烟。令人晕眩麻醉的药草被点着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先是屏息不动，随后嘴边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吐烟。
不久，舱房里就充满烟雾。那两个男子越谈越尽兴，越笑越大声。麦尔妲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她很想继续观察船长对大君的反应，但是她突然累得无法集中精神。仅仅是撑着站直、不让自己倒在地上便已使她精疲力尽。她感到桌边那两个男人突然退入温暖的远方，而他们喃喃的讲话声则缓解了她的疲惫。船长站起来时，麦尔妲一惊，警醒过来。他伸出手指着舱房，要让大君先他而行。克司戈僵硬地站起来。饮食之后，他似乎已经差不多复原了。凯姬挣扎着想要跟上主人，却又软瘫坐回地毯上。克司戈不屑地嗤了一声，对船长讲了一句不以为然的评语，然后转头望着麦尔妲。
“笨，快把她扶起来呀。”克司戈轻蔑地吩咐道。之后那两个男子便离开舱房了。不管是克司戈还是船长都没有回头看看她们有没有跟上去。
麦尔妲趁机从桌上抓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她就这样干嚼了一阵，并仓促地吞下。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她竟能搀起凯姬，踉跄前行。凯姬步履蹒跚，走上两步就会撞到她。那两个男人早就走到船首，她们两人不得不匆促地赶上去。一路上，有些水手的表情看来是在讥刺麦尔妲的外貌，同时又在色迷迷地瞅着她们两人。麦尔妲只觉得厌恶。
她和凯姬在大君身后停下来。船首那个只有骨架的堡垒下，有一个以木杆为支架的粗糙帐篷。一名男子正在匆忙地把他的财物从帐篷里搬出来。他一把他的杂物用品拖出来，船长便招手让大君进去。大君优雅地对船长点了个头，走进那个临时的房间里。
麦尔妲扶着凯姬走进帐篷时，刚把私人物品从帐篷里搬出来的那个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麦尔妲困惑地抬头看着那个男人，不晓得这到底是什么用意，但是那男人不管她，而是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对大君问了句话。大君听了大笑起来，接着摇摇头、耸耸肩，补了一句话。麦尔妲听出大君的回答中有“以后”这个词。大君翻起白眼，似乎因为那男人竟会问出那个问题而大感惊奇。那男人做了个鬼脸，装出失望的样子。但接着，他有意无意地顺着麦尔妲的手臂拂下去，还在她的臀部摸了一下。麦尔妲惊骇地倒抽了一口气。船长亲切地推了那男人一下。麦尔妲猜想，那人大概是大副吧。刚才的事情令她大惑不解，但是她懒得多想了。她不理会那些人，直接扶着凯姬走向房里唯一的一张帆布床。然而刚走到床边，凯姬就像没骨头似地软瘫在地上。麦尔妲无助地拉了拉她的手臂。
“别管我。”凯姬喃喃地说道，“你去门边站着。”听到这话，麦尔妲不禁惊愕地望着凯姬。凯姬使出仅剩的力气，命令道：“现在别问。照我说的去做。”
麦尔妲犹豫了一下，接着便发现船长在注视自己。她笨重地起身，踉跄着走到门边去站着，同时突然想到，这岂不是跟仆人没什么两样？她心生怒气，但是这怒气却催生不出什么力量。她任由自己的眼神巡梭房里的光景。墙面是兽皮，房里只有一张帆布床、一张小桌，桌上有灯笼，仅此而已。显然，这只是临时的设施。她漫无目的地想道。船长走出去、布门一放下，麦尔妲就坐倒在地上。她还是又渴又饿，但现在却不能睡觉。她把毯子拉得更紧。
“起来。”大君对麦尔妲吩咐道，“等一下，打杂小弟把凯姬的食物送来时，他会期望凯姬的仆人把食物接过来。你要是不接，就是给我丢脸。此外打杂小弟还会送热水来。你伺候我入浴之后，再替她洗澡。”
“我宁可跳入河里淹死。”麦尔妲说道。她连动也不动一下。
“随便你。”吃过食物、喝过美酒之后，大君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他大剌剌地脱下脏污的衣物，并不考虑麦尔妲仍在身边。麦尔妲觉得自己受到严重的冒犯。她转头看向别处，但大君的话还是传入了耳朵里：“你用不着自己跳河。等到船员们用你来泄欲之后，自然会把你丢入河里。告诉你吧，刚才你进来时，大副就问我说：‘这个疤脸的可以给我用吗？’是我跟他说你是我女人的侍女，但以后我女人也许会把这个人借你一用。”克司戈的嘴角漾出一抹高高在上的微笑。他的声音油腔滑调，根本就是假慈悲：“麦尔妲，你记着，上了这艘船，你就跟到了恰斯国没什么两样。在这艘船上，如果你不是我女人，那就是没人要的女人。而在恰斯国，没人要的女人，就是大家的女人。”
麦尔妲咬紧牙关。她以前就听过这种说法，直到现在才明白其深意。她听到凯姬沙哑的讲话声，于是转过头去看着她。“小姐，神武圣君克司戈说得没错。站起来。如果你真的想救自己，就摆出仆人的样子。”凯姬呼出一口气，打哑谜似地说道，“我承诺过要救你，所以你听我的准没错。先要让大家活下去，这样某一个人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地位会保护我们，但我们得先保住他的地位才行。”
大君踢开最后一件衣物。那一身苍白的皮肤令麦尔妲看了很惊讶。之前她看过打赤膊的码头工人和农人，但她从未见过全裸的男子。她虽不想看，也觉得不该看，却仍不禁朝他的鼠蹊处瞧去。她听人家说过，男人的气概就是从那儿来的。她本以为那儿颇为可观，谁料只不过是一丛卷毛、卷毛中有个晃动的粉红尾巴罢了。在她看来，那个晃荡的器官像蠕虫一样，一副不健康的模样。所有的男人都长那样吗？未免太恐怖了。天下哪有女人会让那种恶心的东西碰到自己的身体？麦尔妲赶快转开目光。大君不但没有注意到她的厌恶，反而抱怨道：“洗澡水呢？麦尔妲，你去问问洗澡水怎么拖这么久还没送来。”
麦尔妲还来不及拒绝，门框上就响起敲门声。她迅速地站起来，同时因为自己这么快就投降感到鄙夷。布门被掀开了，左右手各提着一桶水的打杂小弟一边走进来，一边将木盆踢进房里。放下手上的重担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直视着大君，仿佛也不曾见过全裸的男子。麦尔妲心里纳闷，这打杂小弟究竟为什么感到惊讶呢？是因为大君的肤色苍白？还是因为大君削瘦无肉？就连瑟丹的胸膛都比大君的胸膛厚实些。那打杂小弟身后是一名捧着一托盘食物的水手。那水手张望了一下，就把托盘交给麦尔妲，但他又比了个手势，示意这食物是给凯姬的。随后打杂小弟和水手就离开了。
麦尔妲一直注视着托盘上的水、干粮和清汤。大君厉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把食物端给她，然后到这儿来帮我倒洗澡水。”大君一边说着，一边踏进浅浅的木盆中，蹲伏下来等她倒水。麦尔妲怒视着他。她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而且很难脱身。
她把托盘放在凯姬身边的地上。凯姬伸出手拿了一块坚硬的干粮，又把干粮放下，然后就以手臂枕着头，闭上了眼睛。“我好累哟。”她沙哑地轻声说道。麦尔妲第一次注意到鲜血从凯姬的嘴角流出来，她在侍臣身边跪下。
“你到底喝了多少河水？”麦尔妲对凯姬问道。但她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不动了。麦尔妲胆怯地碰了她的手一下，但是她没有反应。
“别管她了。过来帮我倒水。”
麦尔妲渴望地盯着那一托盘食物。她也不转身，就端起那碗清汤贪婪地喝了半碗，一次性把水分与暖意都喝到肚子里。真是太棒了。她又掰了一块干粮送入嘴里，又干又硬，口感粗糙，但这毕竟是食物。麦尔妲细细慢嚼。
“快给我倒水。不然我就叫大副把你拖出去。”
麦尔妲照样待在原地。她把干粮吞进去，拿起水壶，把水壶里的水喝了一半。她真是正直高尚啊，还留了一半的水给凯姬呢。她朝大君瞄了一眼。他仍赤裸地蜷曲在浅盆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也被风刮得干裂，这样的头接在那种苍白的身体上，实在不搭调。“你可知道。”麦尔妲聊天似的说道，“现在的你，看来真像是放在烤盘上的拔毛鸡？”
大君那张被风吹得干裂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弄我！”克司戈怒道，“我可是哲玛利亚大君，而且我……”
“而我则是缤城商人之女，有一天会成为缤城商人。”她对克司戈摇了摇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艾希雅阿姨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又不亏欠哲玛利亚，所以我们犯不着与之联盟。别的不说，我就不觉得自己对于一个瘦巴巴、连自己洗澡都不会的年轻人，有什么应尽的职责。”
“你？小姑娘啊，你以为你是缤城商人，但实际上，你现在的境遇又如何？现在的你，等于是死了！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会派船沿河而下来找你吗？不会。他们会因为你的死而悲悼一两个星期，接着就把你忘掉，就好像你从来不存在一样。我已经跟船长谈过了。他即将改变航向，顺流而下。他们原来是要沿着雨野河逆流而上去探险，现在既然救了我，他当然要改变计划。等我们到了河口，跟他的僚船会合之后，就直接开往哲玛利亚城。你以后别想再看到缤城了。时至如今，当仆人就是你的人生，而且这还算是最好的哩。所以，曾经是缤城人的麦尔妲·维司奇，你现在就做个选择吧：你到底是要活着当仆人，还是要被人用完之后，丢到河里去死。”
麦尔妲突然被喉咙里的干粮哽着了。从大君冰冷的笑容之中，她看出他所说的话有多么贴近真实。她过去的人生已不可追，而现在的人生就是当仆人。她慢慢起身，走上前，俯瞰那个脸红身白、瑟缩着蜷在她脚边、以后将会主宰她人生的男人。大君不屑地指着水桶，麦尔妲看着水桶，心里犹豫不决。她既疲惫又无助，一切突然都变得十分遥远。她不想当仆人，但她也不想被一船下流的哲玛利亚水手当作泄欲的工具，再丢进河里去死。她想活。只要能留得一命在，不管是什么事她都肯做。
她提起一桶冒着蒸气的热水，走到盆边，慢慢地把水从大君肩上倒下去。大君因为这股暖意而喜悦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股蒸气飘上来，逗得麦尔妲笑逐颜开。那些呆子竟然把河水烧热来给克司戈洗澡。哈，她早该想到的。这么小的船不可能携带大量淡水，所以淡水必得节约使用。显然，那些恰斯人知道河水不能喝，但他们却不知道这水甚至不能用来洗澡，毕竟他们根本就不洗澡。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不知道用河水洗澡会有什么效果。到了明天，克司戈身上就会到处冒水泡了。
麦尔妲满脸堆笑地问道：“要不要把另外那桶水也倒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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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快朵颐之后，蜜糖般的秋阳照在她身上，陪她畅快地睡了一下午的觉。醒来后，她蓄势待发。刚才睡觉时，她已经把接下来的行动想好了：如果有龙幸存至今，那么必定是在昔日的猎场盘桓，婷黛莉雅这就要到那儿去找他们。
她站起身来，看到熊的残骸上已群聚了几只绿头苍蝇。她试着拍了几下翅膀，去感受因为猎杀而新增的力气。其实，在早春时脱壳而出会比较合乎自然之道，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利用整个夏天进食、壮大、成熟，以待冬天的来临。如今秋日已所剩无几，她必须更加积极地猎杀，以积蓄力量，应对寒冬。哦，她当然会努力猎杀，如果她熬不过冬天，那么所有计划都是妄想。但是她也要趁此找寻同类。她从大熊丧命处的向阳山坡起飞，稳稳地扇动翅膀，越升越高。
升到高空气流强劲的地方时，她便乘着风，一边缓慢地绕行盘旋，一边找寻亲族。泥泞的河岸和浅水处应该会有龙族践踏、打滚留下的痕迹，但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又飞上险峻的山崖。对龙族而言，在这种地方交配或晒太阳是最理想的，可是婷黛莉雅左看右看，既看不到龙爪抠抓岩石、宣示地盘的痕迹，也看不到龙族在此盘桓后残留的鳞片皮屑。她的眼力比老鹰更敏锐，但是再三察看，也没有在河流上空发现其他龙族的身影。远方的天空很清澈，一路到天边都不见龙鳞的闪光。她的嗅觉至少与她的视力同样灵敏，但是她却闻不到雄性的麝香味，也闻不到龙族标示地盘的气味。在这个宽广的河谷上，凡龙之属，只有她一个了。龙是三界之主。陆、海、空三界，唯龙独尊，其他生物无论在体型上还是智力上都无法与龙相提并论。既然如此，为何龙族竟通通消失了？这实在说不通。想必龙族不可能尽皆灭亡，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必定还有幸存者，而她一定要把幸存的龙族找出来。
她懒懒地飞了一大圈，在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地上已经没有熟悉的地标了。多年以来，河床不断迁徙，洪水与地震使地形一变再变。其实，在她承袭自祖先的记忆中，这里的地形就经常变化。但是，眼下的变化比以往剧烈得多。下面这片广袤的大地看上去已经下沉了，河床变成更广、更浅，大河和陆地之间的界线更为模糊。以前的“蛇河”奔腾入海，如今所谓的“雨野河”却只是懒洋洋地在沼泽间绕行拐弯罢了。
人类的崔浩城建在古灵人的弗兰冈城旁，如今弗兰冈城已沉入地底。当初古灵人选择在这里建城，是为了要就近照料结茧的龙。以前蛇河流经弗兰冈城的地方，有一片宽浅的河床，河边的沙滩上闪耀着银沙和黑沙。而在那遥远的秋日，总有海蛇群从河里泅至沙滩，在成年龙群的辅助下，用唾液混合着富含记忆的沙子结成茧，将自己卷裹起来。每年的秋日，河岸上总是排满了茧壳，那一个个茧子犹如等待春日的巨大豆荚一般。茧壳保护着壳中即将从蛇化育为龙的新生命，龙群与古灵人也会护卫着众多茧度过漫长的冬天。等到夏季艳阳高照，高温烘烤着茧壳时，里面的新生命便会苏醒过来。
但是这一切全都没了。沙滩、古灵人、护卫的龙群，全都没了。不过婷黛莉雅严厉地提醒自己，弗兰冈城并非唯一的结茧地，蛇河上游还有几处海蛇的结茧地。
她满怀期待却又感到失望。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她扇动翅膀沿着蛇河向上游进发。虽说她已经不认得地形地物了，但是古灵的大城一向建在结茧地附近，古灵大城里那些绵延不尽的楼房和铺着路石的道路必会留下残迹。就算其他事情都做不成，造访龙族的孵育地也是蛮好的。古灵人一向不遗余力地支持龙族。婷黛莉雅大胆地冀望，说不定在那些古城中，多少仍有幸存的古灵人。也许她无法找到亲族，但说不定可以找到几个古灵人，向他们打听亲族的下落。
蔚蓝天空中的太阳很是无情。那个遥远的黄色光球本该带来暖意，但是河面上的迷雾没有散开，所以他们仍冷得打哆嗦。麦尔妲的皮肤变得粗糙，褴褛的衣裳也更加残破，可见得河面上的雾气像河水一样要命。她全身被蚊虫叮咬，处处红肿，时时都痒得不得了。现在她的皮肤已经过敏了，随便一抓就会流血。阳光照在河上，那闪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伸手去摸脸，只觉得眼睛肿胀，额头上的伤疤结痂后也肿了起来。小舟太小，椅子也小，她无法躺下，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她只能半坐半躺，用手臂遮住眼前的强光。
最难熬的是口渴。喉咙的干渴已经很难受了，偏偏周围流淌的都是不能喝的水，真是折磨人。她第一次看到凯姬掬起一把河水送到嘴边时，急得扑上前去叫她住手。那一次，她是把凯姬挡下来了，不过现在这位侍臣沉默不语，嘴唇红肿，麦尔妲推测她一定没有抵挡住来自河水的诱惑，而且绝不只是喝了一两口而已。
麦尔妲的身体随着被河水推送的小舟左右晃荡，心里则质问自己，她为何在意凯姬喝不喝河水？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答案。但是喝了河水必定送命，而她一想到凯姬乱喝河水就生气。她稍稍抬起手臂，睁眼朝凯姬瞄了一下。换作是以前，凯姬的绿色丝质礼服一定令她艳羡不已，但此时那一袭礼服破破烂烂，比她的衣裳更不成样子。凯姬的头发原本细心地盘在头上，但那发型早散了，此时凌乱缠卷地披在肩上。她眼睛紧闭，肿胀的嘴唇随着空气一吸一吹而起伏。麦尔妲心里想道，她该不会是快死了吧？河水要喝多少才会送命？想到这里，她心思一转：说不定她自己的死期也近了。忍渴不喝河水才傻呢，既然横竖要死，还不如喝了河水解渴，这样还能死得快一点。
“可能会下雨。”大君充满希望地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麦尔妲的嘴唇动了动，最后终于决定要回答。“有云才会下雨。”她说，“可是天上没云。”
大君缄口不语，但是麦尔妲能感觉到，他身上正散发出不耐烦的情绪，就像壁炉散发出热气一样。她连转头面对他的力气都没有，在心里质问自己：何必开口回答，干脆不理他就好了嘛。她的心思飘回昨天。昨天，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心灵，虽然那东西攀附着她不肯离去，但她却看不到又摸不着。当时她四下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她抬头望天，看到天上有一条龙。她敢说自己看到的确实是龙。那龙通体碧蓝，扇动翅膀时，阳光照在鳞片上，反射出银色的亮光。当时麦尔妲对着飞龙大叫，恳求龙救救她。她的叫声惊醒了大君和侍臣，可是当她指着天空、叫他们两人睁大眼睛瞧瞧时，他们却对她说，天上什么都没有，最多就是远方有只已经化为一个小点的黑鸟吧。同时大君还斥责她，说只有小孩子和无知的农民才会相信世上真的有龙。
那件事使麦尔妲气得不肯跟他说话，就连夜幕降临之后，大君絮絮叨叨地抱怨天色黑、抱怨周围寒冷潮湿，她也不搭理。大君有个独门绝活，那就是不管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总能将之归咎于麦尔妲，或是归咎于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大君的牢骚实在太多，麦尔妲听都听烦了。在这雨野河上，一入夜就有无数的蚊虫蜂拥上来，吸吮他们的血液，但是大君比嗡嗡叫着成群而来的蚊虫更惹人厌。
黎明来临之后，麦尔妲努力劝自己，天亮了就有希望。之前凑合着拿来当船桨用的木板，只撑了不到半个早晨就被河水腐蚀殆尽。她虽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划着小舟避开湍急的水流，最后却只落得精疲力竭，一点效果也没有。如今他们只能坐在小舟里，任由河水推送小舟，离崔浩城越来越远。大君既不舒服，又闲来无事，所以总是找人跟他对骂。
“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大君突然质问道。
麦尔妲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救我们？”
“可是经过崔浩城的时候，你不是对着城里大喊吗？我们也都有帮腔呀。”
“喊了是一回事，但是人家有没有听到，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以后怎么办？”凯姬的声音既低沉又浓浊，麦尔妲几乎听不出她在讲什么。这时，凯姬侍臣睁开眼睛望着她。不知道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跟凯姬的眼睛一样充满了血丝？她心里想道。
“这就不知道了。”麦尔妲动了动嘴，希望借此让嘴里湿润一点，以便说话，“如果我们走运，说不定会被河水冲到河岸的浅水里。如果我们大大走运，那么说不定会碰上逆流而上的活船，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我听人说，所有的活船都去驱逐恰斯船，以救缤城之危了。如果顺流而下，最终会流到入海口。也许出海之后，我们会碰上别的船将我们救起。当然了，前提是我们的小船要能够撑到那时候。”而且我们到那时候还没死。麦尔妲在心里默默地补了这么一句。
“我们大概会死掉。”大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年纪这么轻就死了，这必定会造成极大的悲剧。我死之后，许多人也不免跟着送命，因为此后就无人调解国内贵族之间的冲突了。我死之后，珍珠宝座会因我尚未生下继承人而无人继位。所有人都会悲恸不已。以后恰斯人将肆无忌惮地挑衅哲玛利亚。海盗会到处烧杀掳掠，无人节制。广袤且美丽的哲玛利亚帝国会因此而化为废墟。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粗野到近乎无知的傻女孩，竟然连自己得到天大的好机会，可以跃上枝头做凤凰都不知道。”
麦尔妲一下子坐起来，小舟因而激烈晃动。她转头直视克司戈大君，没有理会害怕得呻吟的凯姬。克司戈坐在小舟的船尾，双膝收在胸前、抵着下巴，双臂环绕抱腿，看来像是在生闷气的十岁小孩。他很少外出，皮肤苍白脆弱，所以湿气和风吹对他的荼毒更甚。在缤城的夏季舞会上，麦尔妲只觉得克司戈纤细的五官和毫无生气的皮肤看来颇为浪漫，甚至还颇有异国风情。现在，她只觉得他看来像是生病的小孩子。她突然很想把他推下船，但是她竭力克制自己别那样做。
“要不是我的话，你早就死了。”她针锋相对地说道，“之前你被困在即将遭泥水淹埋的房间里，是我把你救出来的。莫非你已经忘了？”
“可我怎么会待在那个房间里？还不是你族人策划的阴谋！你的族人发动攻击，把我绑架到这里来，而且想必早就开出赎金的价码了。”他突然停顿，咳了一阵，强以嗄哑的声音把话说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造访你们那个破烂的小地方。瑟莉拉把缤城讲得既神奇又富庶，但我看根本没那么好。它只不过是个肮脏的小海港，镇上住了一窝子贪婪的商人，而那些商人又养了一群不知礼仪进退、自以为是的女儿。别人不说，就说你好了！美虽美，但只是片刻而已。再丑的女人，一生也会漂亮个一两个月，而你呢，你的美貌已经过了，如今你皮肤干涩，额头有一个大伤疤。当初你真该把握机会讨我的欢心，果真如此，我或许会出于怜悯而把你带回宫里，这一来，你至少还能见识到优雅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你偏不。你拒绝了我，使我不得不在你们的农民舞会上逗留过久，并因此而成为暴徒和抢匪的目标。我若是死了，全哲玛利亚国都会倾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视过高所致。”克司戈再次咳嗽起来。他伸出舌头想润润嘴唇，但是徒劳无功。“我们会死在河上的。”他自艾自怜地说道，眼角涌出一滴泪，沿着脸颊流下来。
麦尔妲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切憎恨。她哑着嗓子对他说道：“要死你先死，我要等着看你死了，我才肯死。”
“叛贼！”克司戈以食指颤抖地指着麦尔妲骂道，“唯有叛贼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乃是哲玛利亚国大君，我就此判处你必须活生生地受剥皮之刑，死后放火烧掉！我发誓，如果我们没死，我必将亲眼看着你受此极刑。”克司戈望着凯姬，吩咐道：“侍臣，你就是见证人。如果我死了，而你没死，你就要负起责任，把我的意志传给众人，务必让这婊子受到惩罚！”
麦尔妲怒视着克司戈，但是没有应声。她鼓动舌头，想要分泌唾液润喉，口里却干涩得什么津液都没有。她一想到克司戈大吹大擂、无人反驳，就觉得很生气，所以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婷黛莉雅用一头愚蠢的幼熊满足了口欲。她注意到这头熊在橡木丛边缘刨土，而她一看到熊的踪影、一闻到熊的气味，肚腹里便隆隆作响。那头迷惑不解的熊站了起来，好奇地注视着婷黛莉雅降落。直到最后一刻，它才对她张牙舞爪，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倒她。婷黛莉雅两三下便将它吞下肚。之后，只有从染血的树叶和残骸，才看得出世上曾有那么一头熊存在。吃完后，她便高飞离开。
她几乎被自己的速度吓倒。接下来的一下午，她刻意低飞，顺便打猎。之后又有两次出击，一次打下一头鹿，一次打下一头野猪。这些野食足够充饥，但也止于充饥而已，她的肚子常常饿得咕噜咕噜叫，妨碍了她实现自己信誓旦旦要完成的目标。她突然扫视了一眼身下的土地，发现自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飞翔，连河在哪里都看不到了。
她逼迫自己不要时时刻刻地惦记着饥饿感，迅速升至高空，横越广阔的沼泽河谷，回到蛇河上空。河岸的树木延展到河道上，而河道两岸的沼泽也延伸到浓密的树冠之下。这儿是不成的。她再次沿着河流往上游飞去，但这次她逼迫自己尽速飞行，且随时注意有无熟悉的地标，或是古灵聚落的踪迹。河流再次慢慢的浮现在眼前，树木也退到河岸之外。婷黛莉雅一路上溯，来到河流位于山脚下的发源地。这儿两岸都是草地，地面也比较坚实，算是真正的土地，而不是沼泽。婷黛莉雅心里一震，突然认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地平线上，大河拐弯处的建筑物正是凯欣嘉城的地图塔。看到那座塔在西沉的夕阳中闪耀，她顿时欣喜若狂。除此了地图塔之外，她还看到附近那些熟悉的楼房。但是，她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因为她既没嗅到炊烟味，也没闻到铸铁和冶炼的气味。
婷黛莉雅朝凯欣嘉城飞过去。飞得越近，越明显地看出这里的确已经变成死城。当年大道上人来人往，如今大道空荡荡地，其中一段还因为山崩而被掩埋在土石下。婷黛莉雅还发现，铺路的记忆石仍记得自己是路，而曾经在这里走过的行人们，不管是商人、士兵或是游牧商人，他们的记忆也都埋藏在记忆石中。路上既不长青草，也不长青苔。黑岩的路面依旧熠熠闪亮，笔直且平整，一路通往大城中心。这条路仍记得自己是交通要道，只是如今，除了这条路之外，谁也不记得这段往事。
她在荒废的凯欣嘉城上空盘旋，俯瞰城里的景物。古灵人建城时，一建就是几十年，因为他们总是快活地认定这些宽敞的街道和优雅的居室，是要被永久使用下去的。可惜如今的街道和楼房空空如也，仿佛在嘲笑生命有限的生物怎么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里曾发生过严重的地壳变化，将凯欣嘉城裂为两半，所以现在大城里有一道巨大的裂堑，而下沉的那半个城则沉落在河水里。从空中，婷黛莉雅可以看见沉于水下的建筑物残骸。她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定睛注视眼前的景象，而不是感知记忆石所记得的昔日光景。记忆石是古灵人常用的建材。他们从山中开采巨石，运到河边的平原来，建造起这一座繁华的大城。古灵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堆砌起这座大城，并在每一块石头中都埋藏了关于这块石头位置和作用的记忆，大城因此而屹立不倒。
婷黛莉雅依照龙族的传统降临凯欣嘉城，却差点因此而送命。她的祖先记忆告诉她，龙族抵达凯欣嘉城时，总是降落在河里，因为这种降落的场面最是绚丽精彩。龙族从蓝天上冲入冷水里时，必定会水花四溅，并使得所有泊在码头上的船都摇晃不已。水会吸收龙降落时的冲击力。接下来，龙从深水里走到布满鹅卵石的河岸上，接受群众的欢呼喝采。
然而在她祖先的记忆中，河水很深，但现在河道里却只有浅浅的河水。所以她没能全身没入水中、让水托住她，而是直接撞上了河床。水深只及她的肩膀，没跌断腿就算是幸运了。幸亏强劲的后腿吸收了冲击，才没有酿成大祸。她左前腿的爪子断了两根，敞开的翅膀也因为碰伤而疼痛；她从河里走出来时，岸上没有群众欢呼迎接，她只听到空城里风声簌簌地响。
婷黛莉雅觉得自己仿佛在梦境中漫步而行。记忆石屹立长存，不受任何东西的侵蚀，只要它仍记得石头里埋藏着什么样的记忆，就会抗拒植物蔓生的根茎。想要在大城里找个栖息地、筑巢做窝的动物，也会被人类藏在“记忆石”中的纷杂记忆吓跑。虽说大自然终将重新占据这座大城，但是这么多年来，建筑物仍只有少许被自然侵袭的迹象而已。铺路石间的细缝和台阶的凸角处爬上了青苔，渡鸦和乌鸦虽厌恶记忆石中的人类记忆，却仍在窗棂的凸缘和钟楼的凹陷处筑起乱糟糟的鸟巢，盈满雨水的喷泉里生出了水藻，建筑物的圆顶向内坍塌。很久之前的地震震塌了一些楼房的外墙，露出房屋的内室，任由秋风把街上的土石残屑吹进去。大自然与人造物之间的战争，最后必定以大自然的获胜而告终，古灵人的大城总有一天也会被野生的动植物吞没，到那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当年人龙共居是什么情景呢？
婷黛莉雅感到有些意外：自己竟会因此而伤心。她并不向往现今的人性，不过，脑海深处的祖先记忆告诉她，过去曾有一段时间，龙的精华与人的本质混融在一起，这个偶然的组合，就是古灵人。身形高瘦、金色皮肤、眼睛与龙相同的古灵族与龙混居在一起，并以两族共生为荣。婷黛莉雅慢慢地走过为了让龙族行走而造得格外宽敞的大街。她走到古灵人的市政厅前，缓缓踱上又宽又浅的台阶——这台阶的设计也是为了要让龙族得以优雅地走上大厅，去参加古灵人的聚会。市政厅的黑岩外墙闪闪发亮，墙上的浮雕刻着白色的飞龙和人物。在一片墙壁上，卡兰德娜和费康不停地驱使着卡兰德娜的耕牛队、犁过卡兰德娜的田地，而相连的那片墙壁上，塞西加利亚则张开翅膀，无声地大叫。
婷黛莉雅走过守在大厅入口两侧的巨大石狮。门框上装着两扇硕大的门板，其中一扇已经损坏，另一扇则由于她经过时尾巴不经意地一扫而崩落下来、裂为碎屑。木头跟有记忆的石头毕竟是不能比的。
大厅里原本有些橡木桌，但如今，橡木桌架已变成被石桌板压住的木屑。窗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昔日那些华美厚实的织锦画，现在只剩下蜘蛛网般的线头。汇聚于此地的记忆又浓又多，喧嚷着争取她的注意，但是婷黛莉雅决意把心思专注于此时此地。四下悄然，处处灰尘，破裂的窗户传来呼呼的风声。也许这座广厦的某处仍有幸存至今的文件。但是墨汁迟早会漾开、羊皮纸不免碎裂，所以就算找到什么古籍，也安慰不了她的心情。此地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
这一室的魅影，只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往日时光不再，想想就令她生气。婷黛莉雅静立不动，四下张望。接着，她用后腿站立起来，又伸长了脖子，将她胸中的怒火和绝望都喊了出来。吼声的声波冲击着室内涩滞的空气。她的尾巴一甩，把桌子、长凳的残骸扫得四散纷飞，还将一张石桌板打飞出去、撞在角落的墙壁上。大厅另一头，一幅只剩下线头的织锦画顿时被从墙上震落下来，摊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尘。婷黛莉雅那海蛇般的长颈前甩后甩，一阵一阵地吼出她至情的激愤。
然而她的怒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她放下前腿，四足着地。只觉得黑岩地板一片冰冷。她沉默下来，倾听自己的吼声在室内回响，其声渐远，终至不闻。其声渐远，终至不闻啊！婷黛莉雅想道，龙族不也像这回声一样吗？我就是最后的那个回音，兀自在这石墙间回荡。然而除了我耳之外，还有谁听得到这声音呢？
她离开大厅，在死城空荡的街道上漫步。光线渐渐黯淡。她拼尽全力、迅速飞到这里，最后却发现这城市早已死亡。石材中有坚固的记忆，反而使此地变成一滩死水，停滞不前。凯欣嘉城早在多年前就灭亡了，但是动植物至今仍无法占领此地。青苔虽能攀住路石的隙缝，但也很勉强。婷黛莉雅不屑地想道，这真是典型的人类作风，他们早已不再定居于此，但却还是不让别的生物占用。片刻之后，她意识到刚才的思绪里包含了太多的不满，并因此而感到震惊。我这样想，是不是意味着在自己眼中，古灵人跟禁锢我多年的人类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她想道。
她瞥见了石砌的井壁和辘轳，立刻把心思全部转到那上面去了，心里涌出喜悦的期待感。痛饮远古的记忆，那真是美事一桩啊。很久很久以前，龙族曾经聚在这里痛饮。井里涌出的并不是水，而是一种银色的魔法液体，像记忆石的银脉一样。即使是龙族，喝了也会晕眩迷醉。如果不经稀释、直接饮用的话，就可以体会自己与天地宇宙合一的感觉，那感受非常诱人。婷黛莉雅突然感到自己对那种感受充满渴望。她嗅闻井壁，探头打量井里。她仿佛看到遥远的井底有一点银色的光亮，却又不敢确定。毕竟在天光之下，深井之中也会映出星光，不是吗？说不定她看到的银色亮光也不过是这样的星光而已。况且即使井里真的有银液，也在她的牙齿和爪子所能够到的范围之外。她别想在这里痛饮魔法银液了，日后也不会有龙这样做了。回忆起痛饮银液的喜悦却无从品尝，真是莫大的折磨。孤独就是这么痛苦。她故意把残存且腐朽的辘轳打坏，推落到井里，倾听碎片摩擦着狭窄井壁的声音。
麦尔妲因为河上的反光太刺眼而闭上了眼睛。等到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去了。这一来，光线不至于刺眼，但是夜晚的寒意却又再度袭来。今晚第一只找上她的蚊子兴奋地在她左耳旁飞来飞去。她本想举手打蚊子，但接着就发现痉挛的肌肉已经变得僵直，身体仿佛在她睡觉时就已经锈掉了。她痛苦地呻吟一声，伸直头部。凯姬瘫软在破布堆中，一半在椅子上，一半在船底。
她好像已经死了。
麦尔妲顿感恐惧。她不能跟死人一起困在小舟里，但她没办法。她歪扭地狞笑，要是凯姬真的死了，那要如何处置？要把她推到蚀人的河水里吗？那种事情她做不出。可是要她跟死人对坐，直到自己也死了为止，这同样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尽管嘴干涩得几乎动不了，但她还是勉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凯姬？”
凯姬放在潮湿船底板上的那只手动了一下。虽只是手指的抽动，但至少证明她还没死。看那样子，她一定很不舒服。麦尔妲不想管她的死活，但她实在狠不下这个心，虽然只是强迫自己屈膝跪在船底板上，就会让她全身的肌肉剧痛不已。终于，她凑到凯姬身边，但却没有力气抱起她，让她躺卧得舒服一点，顶多也只能推推她罢了。麦尔妲把凯姬的绿礼服塞在她身下，免得她受风，并且拍了拍她的脸。
“救救我。”那侍臣可怜兮兮地呻吟道，连眼睛都没睁开。
“我尽量。”麦尔妲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嘴型而已，并未出声，但是凯姬似乎感觉到她的心意。
“救救我。”凯姬再度说道。才说这几个字，嘴唇就裂了。她呜咽地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求求你。你现在救我，我将来一定回报。我保证。”
小孩子挨揍之后，保证自己日后一定守规矩、只求大人停手时，就是用这种语气讲话的。麦尔妲拍了拍凯姬的肩膀，然后以笨拙的姿势将她的头挪到划手座上，划手座比较平滑，不至于那么刮脸。麦尔妲蜷身靠在凯姬背上，这样两人便可彼此取暖。她最多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麦尔妲逼迫自己转动肌肉僵硬的脖子，转头看看大君。此时全哲玛利亚的最高统帅正蜷缩在平板的船座上，以不怀好意的眼光怒视着她。他的眼睛肿胀、脸孔扭曲。
麦尔妲转开头，不再看他。快要入夜了，她要准备一下：她把手臂缩到长袍的袖子里，尽量拉高领子，又把脚收到裙子里。她靠着凯姬躺在船底，并假装这样就比较暖和了。她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什——么？”
麦尔妲不理他。大君又要诱她斗嘴了。她才不上当呢。她已经没力气了。
“什——么？”大君再度急迫地问道。
麦尔妲睁开眼睛，把头抬高些。接着她一下子坐直起来，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小舟激烈摇晃。水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们开过来。她眯着眼睛打量，希望把来者化为熟悉的形状。在雨野河上，寻常的船都会被河水腐蚀掉，唯有活船能通行无阻。不过一般活船离水面甚远，但来船离水面很近，而且只有一面方帆。麦尔妲只能依靠来船上黯淡的灯光做出判断，但她看到船的左右两侧都有什么东西在动，大概是船两侧各有一排桨吧。由于是逆流而上，因此那奇形怪状的船首上下跳动。麦尔妲忍痛站起来，踮脚眺望来船。她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事实这样明显，她仍无法接受。她再次蜷缩回小舟里。毕竟天色黑暗，小舟又小，大船有可能就此经过，不会发现他们。
“那是什么？”待在船尾的大君以清晰的发音痛苦地问道。
“小声点。那是恰斯战船。”麦尔妲瞪着来船，心里紧张得怦怦跳。那恰斯战船在雨野河上逆流而上，所为何来？不是刺探敌情，就是劫掠，幸亏眼前只有一艘船而已。恰斯人若看到他们，不是把他们救上去，就是残忍地将他们处死。麦尔妲还在犹豫考虑他们该怎么办，大君却起身行动了。
“救命呀！救命呀！这里！这里！”蜷着身的大君半坐起来，一手抓住小舟的船弦，另一手疯狂似的挥动着。
“他们可能来意不善！”麦尔妲斥责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雇了恰斯船来清除哲玛利亚水域的海盗，他们当然是我的朋友了。看！他们的旗竿上还挂着哲玛利亚国的旗帜呢。这一定是我雇来的佣兵船，在为了猎捕海盗而四处巡逻。嘿！这里！把我们救上去！”
“逆流而上到雨野河来猎捕海盗？”麦尔妲反讽道，“他们根本就是来劫掠的！”
但是大君和侍臣都不理会她。凯姬已经醒了，正硬撑着在船首坐起身来，虚弱地挥动手臂，口齿不清地呼救。麦尔妲意外地发现自己也跟着呼救、好让战船注意到他们。过了一会，船首出现好几个灯笼，映出了船头那个妖怪似的木雕。突然有个男人轮廓的人影伸手指着小舟，接着战船甲板上传来兴奋的叫声。此时船转了方向，直朝他们驶来。
那艘船好像过了很久才驶到小舟附近。船上丢下一条绳索，麦尔妲接过并紧紧拉住，以便大船把小舟拉近过去。战船上的灯光很强烈，几乎要刺瞎她的眼睛。她呆呆地拉着绳索站立，让他们先把大君拉上船，接着是凯姬，最后才轮到她。踏上大船甲板上后，麦尔妲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船上的人执意以恰斯语问她问题，但她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麦尔妲的父亲是恰斯人，所以她对恰斯语略知一二，但是她的嘴巴干涩到无法讲话。他们送了水给大君和凯姬喝，凯姬正在吞吞吐吐地道谢。等到他们把水袋送到麦尔妲面前之后，她就只顾着喝水，把其他通通抛在脑后。可是她才喝了几口，他们就把水袋拿走了。接着有人丢了一床毯子给她。她用毯子紧紧裹住肩膀，悲哀地坐在甲板上打颤，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
大君费劲地站了起来。他的恰斯语颇为流利，只是喉咙干涩，嗓音有点沙哑。麦尔妲迟钝地听着那个呆子宣布自己的身份，并感谢他们搭救。众水手一边听，一边咧嘴傻笑。显而易见，就算听不懂恰斯语，也能从他们的手势和音调中感觉出，他们根本不把大君的话当一回事。大君生起气来，但他们却因此而笑得更欢了。
然后凯姬出手了，她讲话的速度比大君慢得多。麦尔妲也只能听懂凯姬的只字片语，但是她同样可以从凯姬的语调了解不少端倪。虽然衣裳脏污破烂，但是她神情严肃、咬字清楚。凯姬侍臣以精致的恰斯语斥责并辱骂众人，她用的不是寻常语法，而是贵族特有的语法和构句。麦尔妲知道恰斯女人通常不会像她这样大剌剌地讲话，所以在众人看来，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深信自己追随的男子地位崇高，足以保护她不受水手的报复。凯姬指了指无力地悬垂在主桅顶端的哲玛利亚旗，又指了指大君。
周围那些男人的态度从轻蔑转变为犹豫。扶着凯姬站起来的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只敢碰到她的手和手臂，因为他若是碰到女子的身躯，就等于是严重侮辱到她的父亲或丈夫。麦尔妲拉紧毯子，动作僵硬、步履蹒跚地跟在大君和凯姬后面走。
船上的设施实在不起眼。船两侧各有一排划手坐的长凳，中间则是高起的甲板，从船首通到船尾。船首与船尾都有高过甲板的建筑物，但看来那建筑物的存在是为了战斗方便，而不是居住舒适。水手们将他们带往船尾的建筑物，又将他们推入其中一间舱房，随后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麦尔妲的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其实舱房里的灯光颇为温馨，但是麦尔妲眼睛酸痛，只觉得那光线灿烂眩目。床榻上铺着厚重的毛皮，地上也铺了厚重的地毯，稍可慰藉她这一双赤裸且冰冷的脚。角落里有只火盆，只是它虽然散发出暖意，却也飘出浓烟。那暖意使她的皮肤刺痛麻痒。一名男子坐在海图桌后。他写了一行字，又把文件看了一遍，才慢慢地抬头打量他们三人。大君大胆地——或说愚蠢地——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海图桌边的椅子里。他开口时，那语调既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她只听出大君的话里提到“葡萄酒”。凯姬软摊地坐在大君脚边的地上。她则继续站在门边。
麦尔妲像看戏一般地看着接下来的变化。她的心沉了下去，猛然发现自己的命运操纵在大君手里。在她看来，克司戈既不光明磊落，又欠缺机智，但她却被困在这里，无法脱身。她会说的恰斯语有限，所以无法为自己发言。况且她也看得出，以恰斯风俗而言，自己的地位颇为低下。而她若是声称自己跟大君毫无关系，那就等于是丢弃了他所能提供的些微保护。所以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因为饥饿与疲惫而颤抖，并注视着自己命运的发展。
船上的打杂小弟为船长送来葡萄酒以及一托盘的甜点。麦尔妲一边强忍着口渴，一边望着船长给他自己和大君倒了酒，两人一起饮用。他们边饮酒边聊天，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君在讲话。有人替大君送来一碗热腾腾的什么食物。大君吃着热食，并不时递一小块甜点或是面包给凯姬，仿佛凯姬是待在桌下等待主人喂食的狗。凯姬接过那些零星的碎屑，慢慢地吃起来，但并未露出她想要多吃一点的模样。麦尔妲觉得凯姬大概是精疲力竭了。那侍臣仍努力聆听大君与船长之间的对话。看到这里，她首次对凯姬生出敬意。她也许看来柔弱，但其实颇为强悍。在外漂流了几天之后，她的脸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但是眼神里仍有一丝狡黠。
吃完东西后，大君与船长仍继续待在桌边。打杂小弟捧着一个漆得光亮的木盒进来，从盒中取出两枝白瓷烟斗和几罐烟丝。看到这些，克司戈兴奋地喊了一声，坐直起来。船长充填烟斗时，克司戈眼里尽是期待，他接过充填好的烟斗，然后又靠上去，让船长帮他点烟。令人晕眩麻醉的药草被点着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先是屏息不动，随后嘴边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吐烟。
不久，舱房里就充满烟雾。那两个男子越谈越尽兴，越笑越大声。麦尔妲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她很想继续观察船长对大君的反应，但是她突然累得无法集中精神。仅仅是撑着站直、不让自己倒在地上便已使她精疲力尽。她感到桌边那两个男人突然退入温暖的远方，而他们喃喃的讲话声则缓解了她的疲惫。船长站起来时，麦尔妲一惊，警醒过来。他伸出手指着舱房，要让大君先他而行。克司戈僵硬地站起来。饮食之后，他似乎已经差不多复原了。凯姬挣扎着想要跟上主人，却又软瘫坐回地毯上。克司戈不屑地嗤了一声，对船长讲了一句不以为然的评语，然后转头望着麦尔妲。
“笨，快把她扶起来呀。”克司戈轻蔑地吩咐道。之后那两个男子便离开舱房了。不管是克司戈还是船长都没有回头看看她们有没有跟上去。
麦尔妲趁机从桌上抓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她就这样干嚼了一阵，并仓促地吞下。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她竟能搀起凯姬，踉跄前行。凯姬步履蹒跚，走上两步就会撞到她。那两个男人早就走到船首，她们两人不得不匆促地赶上去。一路上，有些水手的表情看来是在讥刺麦尔妲的外貌，同时又在色迷迷地瞅着她们两人。麦尔妲只觉得厌恶。
她和凯姬在大君身后停下来。船首那个只有骨架的堡垒下，有一个以木杆为支架的粗糙帐篷。一名男子正在匆忙地把他的财物从帐篷里搬出来。他一把他的杂物用品拖出来，船长便招手让大君进去。大君优雅地对船长点了个头，走进那个临时的房间里。
麦尔妲扶着凯姬走进帐篷时，刚把私人物品从帐篷里搬出来的那个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麦尔妲困惑地抬头看着那个男人，不晓得这到底是什么用意，但是那男人不管她，而是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对大君问了句话。大君听了大笑起来，接着摇摇头、耸耸肩，补了一句话。麦尔妲听出大君的回答中有“以后”这个词。大君翻起白眼，似乎因为那男人竟会问出那个问题而大感惊奇。那男人做了个鬼脸，装出失望的样子。但接着，他有意无意地顺着麦尔妲的手臂拂下去，还在她的臀部摸了一下。麦尔妲惊骇地倒抽了一口气。船长亲切地推了那男人一下。麦尔妲猜想，那人大概是大副吧。刚才的事情令她大惑不解，但是她懒得多想了。她不理会那些人，直接扶着凯姬走向房里唯一的一张帆布床。然而刚走到床边，凯姬就像没骨头似地软瘫在地上。麦尔妲无助地拉了拉她的手臂。
“别管我。”凯姬喃喃地说道，“你去门边站着。”听到这话，麦尔妲不禁惊愕地望着凯姬。凯姬使出仅剩的力气，命令道：“现在别问。照我说的去做。”
麦尔妲犹豫了一下，接着便发现船长在注视自己。她笨重地起身，踉跄着走到门边去站着，同时突然想到，这岂不是跟仆人没什么两样？她心生怒气，但是这怒气却催生不出什么力量。她任由自己的眼神巡梭房里的光景。墙面是兽皮，房里只有一张帆布床、一张小桌，桌上有灯笼，仅此而已。显然，这只是临时的设施。她漫无目的地想道。船长走出去、布门一放下，麦尔妲就坐倒在地上。她还是又渴又饿，但现在却不能睡觉。她把毯子拉得更紧。
“起来。”大君对麦尔妲吩咐道，“等一下，打杂小弟把凯姬的食物送来时，他会期望凯姬的仆人把食物接过来。你要是不接，就是给我丢脸。此外打杂小弟还会送热水来。你伺候我入浴之后，再替她洗澡。”
“我宁可跳入河里淹死。”麦尔妲说道。她连动也不动一下。
“随便你。”吃过食物、喝过美酒之后，大君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他大剌剌地脱下脏污的衣物，并不考虑麦尔妲仍在身边。麦尔妲觉得自己受到严重的冒犯。她转头看向别处，但大君的话还是传入了耳朵里：“你用不着自己跳河。等到船员们用你来泄欲之后，自然会把你丢入河里。告诉你吧，刚才你进来时，大副就问我说：‘这个疤脸的可以给我用吗？’是我跟他说你是我女人的侍女，但以后我女人也许会把这个人借你一用。”克司戈的嘴角漾出一抹高高在上的微笑。他的声音油腔滑调，根本就是假慈悲：“麦尔妲，你记着，上了这艘船，你就跟到了恰斯国没什么两样。在这艘船上，如果你不是我女人，那就是没人要的女人。而在恰斯国，没人要的女人，就是大家的女人。”
麦尔妲咬紧牙关。她以前就听过这种说法，直到现在才明白其深意。她听到凯姬沙哑的讲话声，于是转过头去看着她。“小姐，神武圣君克司戈说得没错。站起来。如果你真的想救自己，就摆出仆人的样子。”凯姬呼出一口气，打哑谜似地说道，“我承诺过要救你，所以你听我的准没错。先要让大家活下去，这样某一个人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地位会保护我们，但我们得先保住他的地位才行。”
大君踢开最后一件衣物。那一身苍白的皮肤令麦尔妲看了很惊讶。之前她看过打赤膊的码头工人和农人，但她从未见过全裸的男子。她虽不想看，也觉得不该看，却仍不禁朝他的鼠蹊处瞧去。她听人家说过，男人的气概就是从那儿来的。她本以为那儿颇为可观，谁料只不过是一丛卷毛、卷毛中有个晃动的粉红尾巴罢了。在她看来，那个晃荡的器官像蠕虫一样，一副不健康的模样。所有的男人都长那样吗？未免太恐怖了。天下哪有女人会让那种恶心的东西碰到自己的身体？麦尔妲赶快转开目光。大君不但没有注意到她的厌恶，反而抱怨道：“洗澡水呢？麦尔妲，你去问问洗澡水怎么拖这么久还没送来。”
麦尔妲还来不及拒绝，门框上就响起敲门声。她迅速地站起来，同时因为自己这么快就投降感到鄙夷。布门被掀开了，左右手各提着一桶水的打杂小弟一边走进来，一边将木盆踢进房里。放下手上的重担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直视着大君，仿佛也不曾见过全裸的男子。麦尔妲心里纳闷，这打杂小弟究竟为什么感到惊讶呢？是因为大君的肤色苍白？还是因为大君削瘦无肉？就连瑟丹的胸膛都比大君的胸膛厚实些。那打杂小弟身后是一名捧着一托盘食物的水手。那水手张望了一下，就把托盘交给麦尔妲，但他又比了个手势，示意这食物是给凯姬的。随后打杂小弟和水手就离开了。
麦尔妲一直注视着托盘上的水、干粮和清汤。大君厉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把食物端给她，然后到这儿来帮我倒洗澡水。”大君一边说着，一边踏进浅浅的木盆中，蹲伏下来等她倒水。麦尔妲怒视着他。她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而且很难脱身。
她把托盘放在凯姬身边的地上。凯姬伸出手拿了一块坚硬的干粮，又把干粮放下，然后就以手臂枕着头，闭上了眼睛。“我好累哟。”她沙哑地轻声说道。麦尔妲第一次注意到鲜血从凯姬的嘴角流出来，她在侍臣身边跪下。
“你到底喝了多少河水？”麦尔妲对凯姬问道。但她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不动了。麦尔妲胆怯地碰了她的手一下，但是她没有反应。
“别管她了。过来帮我倒水。”
麦尔妲渴望地盯着那一托盘食物。她也不转身，就端起那碗清汤贪婪地喝了半碗，一次性把水分与暖意都喝到肚子里。真是太棒了。她又掰了一块干粮送入嘴里，又干又硬，口感粗糙，但这毕竟是食物。麦尔妲细细慢嚼。
“快给我倒水。不然我就叫大副把你拖出去。”
麦尔妲照样待在原地。她把干粮吞进去，拿起水壶，把水壶里的水喝了一半。她真是正直高尚啊，还留了一半的水给凯姬呢。她朝大君瞄了一眼。他仍赤裸地蜷曲在浅盆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也被风刮得干裂，这样的头接在那种苍白的身体上，实在不搭调。“你可知道。”麦尔妲聊天似的说道，“现在的你，看来真像是放在烤盘上的拔毛鸡？”
大君那张被风吹得干裂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弄我！”克司戈怒道，“我可是哲玛利亚大君，而且我……”
“而我则是缤城商人之女，有一天会成为缤城商人。”她对克司戈摇了摇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艾希雅阿姨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又不亏欠哲玛利亚，所以我们犯不着与之联盟。别的不说，我就不觉得自己对于一个瘦巴巴、连自己洗澡都不会的年轻人，有什么应尽的职责。”
“你？小姑娘啊，你以为你是缤城商人，但实际上，你现在的境遇又如何？现在的你，等于是死了！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会派船沿河而下来找你吗？不会。他们会因为你的死而悲悼一两个星期，接着就把你忘掉，就好像你从来不存在一样。我已经跟船长谈过了。他即将改变航向，顺流而下。他们原来是要沿着雨野河逆流而上去探险，现在既然救了我，他当然要改变计划。等我们到了河口，跟他的僚船会合之后，就直接开往哲玛利亚城。你以后别想再看到缤城了。时至如今，当仆人就是你的人生，而且这还算是最好的哩。所以，曾经是缤城人的麦尔妲·维司奇，你现在就做个选择吧：你到底是要活着当仆人，还是要被人用完之后，丢到河里去死。”
麦尔妲突然被喉咙里的干粮哽着了。从大君冰冷的笑容之中，她看出他所说的话有多么贴近真实。她过去的人生已不可追，而现在的人生就是当仆人。她慢慢起身，走上前，俯瞰那个脸红身白、瑟缩着蜷在她脚边、以后将会主宰她人生的男人。大君不屑地指着水桶，麦尔妲看着水桶，心里犹豫不决。她既疲惫又无助，一切突然都变得十分遥远。她不想当仆人，但她也不想被一船下流的哲玛利亚水手当作泄欲的工具，再丢进河里去死。她想活。只要能留得一命在，不管是什么事她都肯做。
她提起一桶冒着蒸气的热水，走到盆边，慢慢地把水从大君肩上倒下去。大君因为这股暖意而喜悦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股蒸气飘上来，逗得麦尔妲笑逐颜开。那些呆子竟然把河水烧热来给克司戈洗澡。哈，她早该想到的。这么小的船不可能携带大量淡水，所以淡水必得节约使用。显然，那些恰斯人知道河水不能喝，但他们却不知道这水甚至不能用来洗澡，毕竟他们根本就不洗澡。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不知道用河水洗澡会有什么效果。到了明天，克司戈身上就会到处冒水泡了。
麦尔妲满脸堆笑地问道：“要不要把另外那桶水也倒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