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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身体与心灵

海面反射的晨曦似乎太过明亮。温德洛穿着裤子,但裤子的粗布磨着他的新肤,让他颇为难受。他没穿衬衫,现在衬衫还穿不住。如今他可以站立,走路也不用人扶,但如果多出点力还是会头晕,就连蹒跚着走向前甲板,都使他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一路上碰到的正在干活的船员,看到他时都停下脚步,虚假地恭喜他康复得这么快。温德洛认为,这其实是因为他身上的伤痕多到连海盗看了都心惊。现在他可真的有资格跟那些身经百战的海盗平起平坐了。
 
他爬上通往前甲板的短梯,每爬一阶,都是双脚踏稳了才继续前进。他实在很怕跟那个灰扑扑的、毫无生机的人形木雕面对面。但是,当他走到船栏边、探身向外看时,发现人形木雕有了新的色彩。他不禁大喜,并开心地招呼道:“薇瓦琪!”
 
那人形木雕慢慢转头,黑色的头发披在裸露的肩头上。她对温德洛笑一笑,然而那旋转不停的金眼分明是龙的眼睛。
 
温德洛恐惧地看着她。那的确是他所钟爱的薇瓦琪的轮廓,但现在,这张脸似乎已经被恶魔占据了。“你把她怎么了?”温德洛质问道,“她在哪里?”他沙哑地问道,并紧紧地抓着船栏,仿佛这样就可以逼着龙说出真相。
 
“你在说谁?”她冷冷地反问道。她缓缓一眨眼,眼睛便由金转绿,又由绿转金。莫非在那变绿的一瞬间,薇瓦琪正用这双眼睛看着他?可是温德洛定睛注视之后,那双金色的眼睛便慢慢地旋转,艳红的嘴唇还弯成嘲弄的笑容。
 
温德洛吸了一口气,力图以镇定的语气顽固地重复道:“薇瓦琪。薇瓦琪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把她关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是你毁了她?”
 
“啊,温德洛啊,傻孩子,可怜的傻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像是为他感到遗憾。她转头眺望大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薇瓦琪从来就不存在呀。所谓的薇瓦琪,只不过是个外壳,用以存放那些你祖先试图加在我身上的记忆罢了。她根本就是虚假的。既然她从不存在,就没有什么她到底是被我关起来,还是被我摧毁的问题。薇瓦琪就像是我做过的梦,如果梦归做梦之人所有,那就可以说她是我的一部分。薇瓦琪已经消失了,过去她曾拥有过的一切,包括你在内。”讲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特别加强了语气,“……都归我所有。”她再次微笑,柔声说道,“这些无关紧要的就不去谈它了。你倒告诉我,今天感觉如何?你看起来好多了。不过我得承认,你现在的脸色只比死人略好一点。”
 
温德洛并未争辩,因为他已经用柯尼提的刮胡镜照过了。以前那张面色红润、一心想当教士的孩子脸已经不见了。
 
温德洛的父亲开了个头,在那张孩子气的脸上留下刺青,并使他少了一根指头,而他自己则更进一步,将自己的容貌彻底毁坏。他的脸、手上和手臂上,尽是大红、淡红和白色的斑点。有些地方的皮肤看起来终会痊愈,被太阳晒过后将会恢复正常,看上去会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一边的手,以及从脸颊延伸到发际的地方,那里的皮肤死白、紧绷,这样的灼伤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好了。他不让自己因此而难过,现在可没空管自己的事。
 
木雕转过身去,眺望横着拦在面前的众多岛屿。再过不久,就会抵达末岛与护墙岛之间,那是一条石多水浅、处处暗礁、坎坷难行的水道。“啊,可是我能指导你修复疤痕。其实那个道理就在你心底深处,只是埋得太深,又被层层遮盖,所以你没有发觉。可怜的小东西啊,你只能运用短短十五年间得来的记忆而已。幸亏有我呢,只要你对我敞开心胸,我就告诉你应该如何治愈疤痕。”
 
“不用。”
 
她大笑:“啊,我懂了。你拒绝与我心意交流,因为你想借此来展现自己忠于所谓的‘薇瓦琪’。这点贡献实在微不足道,不过你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知道,其实我是可以强迫你的,我对你了若指掌。”一瞬间,温德洛感觉到她的心智钻进了自己的心智之中。这并不是她对自己敞开了心胸,而是她决定让自己察觉到她已经藏在心里,之后她又再次让他的感知道入冬眠。“不过,如果你宁可一辈子残……”她故意不将句子说完,以便吊温德洛的胃口。
 
温德洛的心里激起一阵强烈的渴望。他记得自己还在龙的心里沉睡时,曾经有意识地指导身体进行修复,并因此而感到大为满足。现在,他已经苏醒并活了下来。虽然他想照以前的样子再做一次,却苦于无法将意识沉淀至深处,以便控制住全身。她是否能指给他一条明路,使他可以随意控制意识的升降呢?若能学会这个法门,他可以做到的恐怕不只是去除疼痛、抹去近来的疤痕而已,说不定她还会教他如何将脸上的刺青褪掉,甚至连截去的指头,是不是也能重新长回来呢?一旦学会这一切,他是不是能运用这个技巧帮人治病?那可真是开启了众妙之门。温德洛从小就喜欢学习,乐于追求新知,所以她选择以此来钓他上钩,这令他非常动心。
 
“你一定可以为人治愈疾病。你考虑考虑看吧,我可以劝柯尼提放你走。这一来,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那个修院去服侍莎神,使你的人生变得既单纯又令人满足;你可以重新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以清纯的心志服侍你的莎神。既然薇瓦琪已经走了,你就不必再留在此地。”
 
她差点就骗倒他。她点出了温德洛最大的憧憬,说得他心痒痒的,但是最后一句话露馅了。既然薇瓦琪已经走了。薇瓦琪去哪里了?
 
“你希望我走。为什么?”温德洛平静地问道。
 
她用那对旋转不止的眼睛朝温德洛瞄了一眼。“何必多问?”她不耐地问道,“你不是打从被迫上船以来,就一直梦想着要回修院去做教士吗?以前你口口声声地对薇瓦琪说:‘要不是因为你,我父亲也不会把我从修院叫回家去。’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离开此地,遂了你自己的心愿?”
 
温德洛想了一会才答道:“说不定我真正的心愿并不是要离开此地。”他仔细地端详着她,“在我看来,你把这事讲得太诱人了,所以我问自己,我离开这里,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而我唯一想到的理由是,薇瓦琪仍藏在你心底。我离开之后,她的力量多少会因此而减弱,说不定我一走,她就会沉默下来,不再反抗。莎神在上,我时时都思念着她。说不定她也这么思念我。也许,如果我活着,并待在这里,薇瓦琪就可以借此长存。你是不是担心,我若待着不走,说不定会再次把她唤出来?之前你可是拼命挣扎才将她打败。薇瓦琪差点就拖着你一起去死了,而你只不过是以毫厘之差取胜。”
 
他越说越笃定:“你以前曾说过:我们三个是紧紧地交缠在一起的,任何一个死了,都可能会把另外两个拖下去。所以薇瓦琪只是被你关起来了,但她还活着。所有的生命都是莎神所赐。我不需离开,只要待在这里,就可以尽到我对莎神的责任,同时还可尽到我对薇瓦琪的责任。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放弃她。如果,你治好我,我就得放弃薇瓦琪,那么我不要被你治疗。我宁可跟这些疤痕相伴一生。告诉你吧,我绝不放弃薇瓦琪,而我知道这话她一定也听得到。”
 
“真是笨哪。”那人形木雕故作悠闲地搔了搔后颈,“神经兮兮的!好激动!煞有介事似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薇瓦琪从未存在过,而你还想留着疤痕,想病态地向‘薇瓦琪’致意,那你就去吧!留着疤痕纪念她,哈。我希不希望你走?当然希望,不过我之所以希望,是因为我宁可跟柯尼提作伴。以我的野心而言,他是个适配的伴侣。我想跟他搭档。”
 
“真的吗?”依妲冷冷地低声说道。
 
温德洛吓了一跳,但是在那人形木雕看来只觉得有趣。
 
“我敢说你一定也有同感。”那船喃喃地说道。她上下打量依妲,嘴边弯起一抹满意的笑容,并把注意力完全转到依妲身上,再也不管温德洛。那船对依妲说道:“亲爱的,你站近一点。这是凡兰尼亚出的丝料子吗?天啊,柯尼提把你宠坏了,要不然,就是他把自己给宠坏了。瞧他这么大肆炫耀自己的宝藏!穿上这颜色的丝料,你看起来就像宝石一样地绚丽。”
 
依妲抬起一只手,不自觉地拂过深蓝色的裙子,脸上闪过一抹犹豫的神情:“我不知道这料子是哪儿出产的,不过这的确是柯尼提给我的。”
 
“我几乎一看就知道那是凡兰尼亚产的丝料了。那里产的丝料最细致,不过想也知道柯尼提说什么也不会用稍次的货色打扮你。当然了,以前我有恰当的身型时,根本不需要衣料。我自己的鳞片和皮肤映着光、闪闪发亮,比人类纺织的任何衣料都好看。不过我对丝料多少懂一些,唯有凡兰尼亚的人才织得出能与龙鳞相比的蓝丝料。”她歪着头,望着依妲,“这色泽跟你挺配的,你的肤色用宝蓝色来衬托尤其好看。加上柯尼提用银饰为你妆点,更是一绝。你戴银饰倍增光彩,若是配戴金饰,看起来就只是温暖而已。”
 
依妲摸了摸手腕上的那几个银镯,脸上浮起了红晕。她大胆地走了一两步,靠在船栏边。她与船彼此直视,久久不放。温德洛觉得自己像被摒除在外。更意外的是,他竟因此而吃醋。不过这醋意到底是因为他不想跟依妲分享薇瓦琪,还是因为他不想让龙抢走依妲,就很难说了。
 
依妲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自己从魔咒中惊醒过来。她的头一摇,那一头柔顺的黑发也跟着摇曳。她前额微皱,望着温德洛,说道:“你不该出来吹风晒太阳。皮肤还没全好,这么一吹一晒就脱皮了。你至少应该在舱房里多待一天才是。”
 
温德洛望着依妲。这情况不大对,平常她对待自己,不会这么婆婆妈妈的。在温德洛看来,依妲应该会跟自己说,要多出来活动筋骨,而不是窝在房里休养之类的话才对。温德洛仔细地研究她的神情,但是依妲并没有迎向他的眼神,反而望向别处。
 
龙直言不讳地说道:“依妲想跟我私下谈谈。你走吧,温德洛。”
 
温德洛不但不理睬,反而对依妲说道:“她的假话多于真话,到现在她都没说薇瓦琪到底出了什么事。民间的传说故事常常提到,跟龙讲话很是危险,她会挑你想听的话讲给你听……”
 
就在此时,龙又一次从温德洛的心里冒了出来。这一次,他感觉到龙使他身体不适。他的心脏停了一下,接着不规律地跃动起来,前额迸出冷汗,一口气提不起来。
 
“可怜的孩子。”龙同情地说道,“你瞧他摇得多厉害啊,依妲。他今天不大对劲啊。温德洛,你走吧。”龙重复道,“你去休息一下吧。快去。”
 
“你要小心点。”温德洛勉强对依妲说出这几个字。“别让她……”此时一阵虚弱感突然袭来,使温德洛感到恶心。他不敢再讲下去,免得一开口就吐。明亮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举起一臂遮挡阳光,踉跄地朝短梯走去。黑暗,他需要的是黑暗、寂静并且静止的环境。此时他急需一个这样的环境,别的都顾不得了。
 
直到他躺在自己的舱床上之后,种种不适的症状才渐渐退去。但他心里却开始害怕。以龙的能耐,随时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整治他。她可以治愈他,也可以杀了他。他等于是被龙牢牢地控制住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要如何帮助薇瓦琪?温德洛开始祈祷,想要借此平抚内心。但接着他就十分疲惫,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依妲望着温德洛的背影,摇了摇头:“你看,他连站都站不直。所以我跟他说他需要休息,况且昨晚他喝了太多酒。”接着她转头直视人形木雕的眼睛。那眼睛像是融化的金液一般旋转不停,既美又慑人。“你是谁?”依妲大胆地问道,“你不是薇瓦琪。薇瓦琪连对我好好讲一句话都不愿意,她一心只想把我赶走,以便完全占有柯尼提。”
 
船的笑意更深了:“终于。我早该想到,我碰上的第一个头脑清楚、有条理的人,必定是与我同性别的人。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不是薇瓦琪,而且我既不想赶走你,也不想把柯尼提从你身边抢走。你我之间根本用不着竞争。柯尼提需要你,也需要我。只有你我一同努力,他才能够达成心愿,所以你我应该情同姐妹才是。好啦,我来替自己想个名字,这样我们称呼彼此时会更加方便。”龙眯着金色的眼睛思索,笑颜逐开地说道,“闪电。就叫我‘闪电’吧。”
 
“闪电?”
 
“我以前有个用古老的语言取的旧名字,意指‘在雷雨交加之际、闪电打下来的那一刻’。不过你们人类生命短暂,因此每一种人生体验都极短,这样你们才能心领神会。再说这么多字,你们一定讲得舌头打结。所以,只要称我为‘闪电’就行了。”
 
“你没有真正的名字吗?”依妲大胆地问道。
 
闪电一甩头,放声大笑:“难道你以为只要问了我就会说?哎哟,女人,你若真想迷住柯尼提,可不能只有这么一点手段。装作一脸无辜,就想直接把我的秘密套出来,没这么简单吧!”那木雕的脸孔闪过一抹觉得好玩的神情,接着便叫道,“掌舵的!朝右舷转个两度!那儿水道比较深,水流也比较配合航向。”
 
掌舵的是裘拉。他也不再多问一声,就朝右舷转了两度。看到这一切,依妲不禁皱皱眉头。柯尼提若是知道会怎么说?不久之前,他曾经吩咐,船若下令,就跟他亲自下令一样,舵手必须遵从无误。不过当时船还没起变化呢。但是她感觉到,换成新的航道之后,船的确走得更快更顺。依妲抬起头迎风,眼睛扫描地平线。柯尼提说他们要去分赃镇,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会因此而放过这一路上碰到的猎物。况且温德洛康复得不错,用不着赶去分赃镇找医生。医生恐怕也对温德洛的伤势无能为力。看样子,温德洛是得带着灼伤的疤痕过一辈子了。
 
“你的眼神像猎人。”闪电称赞道。她转头,自左向右扫视远方的风景,“我们一起出手,必定成果丰硕。”
 
依妲的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你若要找人联手,不该找我,应该找柯尼提。”
 
“你教我找雄性联手?”闪电笑问道,笑声之中略有不屑之意,“雄性是什么作风,你我都清楚得很。雄性出猎只是为了喂饱自己的肚皮,但是女王飞在天上、寻找猎物,为的可是要让族类生存下去。我们雌性可是从骨子里知道,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依妲的手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即使隔着衣服,她也感觉得到挂在肚脐上那个小小的骷髅头护符。这个骷髅头护符跟那人形木雕一样,是以巫木雕成,目的是为了防止受孕。这个护符跟着依妲已经很多年了,打从她才刚成年,开始卖淫,就把这护符挂在肚子上,它几乎就像是依妲身体的一部分。但最近她开始觉得护符磨着肚皮不舒服,心里也总感觉它是个阻碍。自从她在宝藏滩上意外地带了个小宝宝的雕像回来之后,她便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呼喊着想要怀个孩子。
 
“拿掉。”闪电建议道。
 
依妲惊讶得一动也不动。“你怎么知道?”她低声地问道。
 
闪电头也不回。她一边继续扫视眼前的开阔海域,一边答道:“哦,拜托哟!我有鼻子呀,当然闻得出来。拿掉吧。它曾是另外一个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你戴着它,原来的那个生命并不感到光彩。你无法彰显另外的那个生命,又用它来避免自己受孕,所以你也不光彩。”
 
一想到这护符当年曾是龙身上的一部分,依妲便感到毛骨悚然。她很想拿掉巫木护符,不过她还是说道:“我得先跟柯尼提谈谈。他自会决定我们什么时候该有孩子。”
 
“提都不要提。”闪电直截了当地说道。
 
“什么?”
 
“这不能由雄性来决定。你可是女王哎,当然由你决定。我看得多了,雄性不是做这种决定的料。若是交给雄性去决定,他们一定会等到阳光强烈、日子富裕丰硕时才肯生育。雄性永远不知满足,永远认为丰足的日子尚未来临。不过女王知道,日子最艰难、猎物最稀少的时候,正是最需考虑整族延续的时候。有些事情,不是雄性所能决定的。”她举起手将头发拂到脑后,坦率地对依妲咧嘴一笑,仿佛与真人无二。“我还不习惯头发。头发这东西真是有趣。”
 
依妲不禁咧嘴而笑。她靠在船栏上,探出身去。她已经好久没跟女人说话了,更何况对方说话像婊子一样地直截了当,跟她自己的个性一模一样。她大胆地说道:“柯尼提跟别的男人不同。”
 
“这你我都很清楚。你的确挑了个好配偶。但若是这一切就此结束,那又有什么好说的?拿掉吧,依妲,别等着柯尼提教你拿掉它。难道,他会时时叮嘱船上的每一个人该做什么事吗?当然不会嘛。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他还不如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算了。在柯尼提想来,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会为他们自己着想。这样吧,我大胆地跟你赌一把:我敢说,他应该已经跟你提过,说他需要继承人了吧?”
 
依妲想起她把宝藏滩上捡到的小人形拿给柯尼提看的时候,他跟自己说的那句话。“的确如此。”依妲柔声坦承道。
 
“哦,你看吧。既然如此,你还要等他的命令吗?你羞不羞呀。生育幼兽是我们雌性自己的事,而你连这种事都要听雄性的命令?这应该是你告诉他才对。拿掉吧,女王。”
 
女王啊。依妲心里明白,在龙的嘴里,“女王”这个词其实与“雌性”无异。雌龙就是女王,这一点跟猫族是很像的。不过当闪电说出“女王”这两个字时,依妲想到一件自己几乎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柯尼提会成为海盗群岛之王,那么到时候她算什么?也许只不过是柯尼提的女人罢了。但如果她怀了柯尼提的孩子,那么……
 
依妲心里责备自己野心太大,但她的手却已经滑进丝衬衫里,摸到了肚腹的温暖皮肤。那个小小的骷髅头护符上有个细银线做的环,环上连着挂勾。依妲一压,挂勾就弹开了。她小心地把护符连挂勾取下,托在手里。那人形骷髅头对她咧嘴一笑。依妲吓得打颤。
 
“给我。”闪电平静地说道。
 
依妲不愿多想。她把护符托在手中,当闪电伸出大手来拿的时候,她便放开护符,任由它落在闪电的巨掌上,只见那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闪电像是小孩子大口吃糖果一般,把手掌往嘴上一拍,大笑着伸出手,让依妲看看她空无一物的手。“没了!”闪电说道。于是这个决定就再也无可逆转了。
 
“那我怎么跟柯尼提说?”依妲犹疑地问道。
 
“连提都不要提。”船活泼地告诉她,“提都不要提。”
 
 
 
蛇团越来越大。如今蛇团里的蛇众数目之多,是丝莉芙前所未见的。虽然蛇众都服膺同一个领袖,但有时他们会分头觅食,每晚则必定聚集在一起。
 
墨金麾下的蛇众,各种颜色、各种体型、各种状况的都有。不是所有的海蛇都会讲话,而且有些还野蛮得很。有的海蛇因为先前遇到敌对的船只,所以身上有残疾,或者带伤。有的海蛇看上去根本没有开化,其兽性之重,令丝莉芙惊讶不已。又有几条海蛇,好比说那条鬼魅般的白海蛇,他们苦闷至极,连跟他们相处都让丝莉芙感到难过。不过,尽管海蛇之间有种种差异,大家都服膺墨金。晚上蛇众彼此勾在一起睡觉,那一大团摇曳的海蛇看来有如一丛海带。
 
蛇众数目多起来之后,大家对墨金的信心也增加了。如今墨金焕发着光彩,从头到尾的每一只金色假眼都闪闪发亮。再者,数目增加之后,海蛇们就可以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大家轮流讲述自己记住的往事,以此互相劝慰,偶尔被提及的一个词、一个名字,都可以勾起另一条海蛇的回忆。
 
虽然蛇众越聚越多,但他们却没有因此而找出迁徙的路径。大家彼此比对记忆,结果反而更加困惑、沮丧。今晚,丝莉芙是睡不着了。她挣脱了熟睡中的同伴,任由海流带着她摇曳漂流,俯瞰着宛如森林一般的海蛇群。她感觉这个地方十分熟悉,似乎只要她再多想一想就会记起来。莫非她曾经来过此处?
 
与丝莉芙相伴已久、熟知彼此性情的瑟苏瑞亚突然扭身挣脱蛇团,游过来跟她聚在一起。穿过海水而来的月光很微弱,两蛇睁大了眼睛,默默地扫视这一大片海床。丝莉芙借着她与瑟苏瑞亚,以及细微的海洋生物放出来的微光,仔细地审视着海底地形的起伏,越看越熟悉。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瑟苏瑞亚突然蹦出了这几个字。他丢下丝莉芙,摇曳着游向海床上的某一处,开始左右巡视。接着他咬住一大丛海草,再一摆头,便将海草拔走。看到这种古怪的举动,丝莉芙只觉得心惊胆颤。瑟苏瑞亚又咬住一丛海草,重复着刚才的举动。“瑟苏瑞亚?”丝莉芙高声问道,但瑟苏瑞亚不理她,继续拔起一丛又一丛的海草。丝莉芙心想,他一定是疯了,但就在此时,他停了下来,贴在海床上激烈地摆尾,把沉淀了百年的淤泥都翻了起来。
 
丝莉芙的叫声和瑟苏瑞亚的古怪举动惊醒了部分海蛇。他们聚集到丝莉芙身边,与她一起俯瞰瑟苏瑞亚。
 
瑟苏瑞亚继续将海草连根拔起、丢到一旁。一条削瘦的蓝海蛇问道:“他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丝莉芙忧伤地答道。
 
瑟苏瑞亚的古怪动作突然开始,又突然停止。停下之后,他急速地游来,激动地包卷住丝莉芙。“你看,你看。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嗯,要稍等一下,等淤泥平息下来。就是那里,你看到没?”
 
一时间,丝莉芙只看到飞散漂流的泥沙。瑟苏瑞亚激动得喘不过气,鳃盖不断地急速开阖。过了一会,丝莉芙身旁的蓝海蛇突然发狂似的高声说道:“那是‘守卫龙’!但是不对啊,这里是丰境,‘守卫龙’怎么会在这里?”
 
丝莉芙大睁着眼睛,心里非常困惑。蓝海蛇那番话跟此时的情景一点也攀不上关系,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什么龙?海底有死龙吗?不过她继续打量时,却发现漂流的海砂间突然出现了一个朦胧的新形状。她仔细一瞧,原来真的是“守卫龙”,而且显然是母龙。那母龙侧躺着,展开一翼,另一翼仍埋在淤泥中,前脚的其中三只爪子已经断裂,躯干边不远的淤泥中,升起一段尾巴。看得出来,这个石雕应该是在滚落时被碰坏了。问题是,它怎么会出现在海底?从前这个雕像是耸立在尤鲁兰城的城门上啊。丝莉芙瞄到一根断落的石柱,再过去的那个,不就是“急性子大帝达斯莫罗”建造的中庭吗?当年的急性子大帝,兴建了宽广的中庭,以便容纳他的龙族朋友们从天涯海角带回来的奇花异草。再过去则是破裂的“水寺”圆顶。
 
“整个城市都在这里了。”丝莉芙轻声说道。
 
墨金突然出现。“不只是整个城市,整个城邦都在这里了。”他说道。众蛇望着墨金游向废墟,游向那个似曾相识的世界。他在残骸间来去,碰碰这个地标,又蹭蹭那个。“昔日我们在此处翱翔,如今我们却在这里漫游。”他游上来与蛇众聚集在一起。这时整个蛇团都已醒来,望着墨金摇曳的泳姿。之后他在中间,众蛇将他团团围住。
 
“我们想要回到家乡,回到我们昔日打猎、飞翔的地方。但恐怕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以前我们偶尔发现石雕像或是拱门时,总以为那是机缘巧合,使海边的建筑物坠入海底。但尤鲁兰城可是在内陆,我们竟然在此处看到它沉没于水里的遗迹。”墨金旋身转了个圈,把众人的希望都浇灭了,“这里景物的变化之大非同小可。寻常的小地震绝不会把大城变成这样。我们一直在寻找,希望能找到那条通往家乡的大河。但如果没有天上的向导来指引,恐怕就只能死心了。我们什么向导也没遇见,我们去过北方,也去过南方,但是来来去去,总是找不到一条与心里相呼应的归乡之路。周围的变化太大,而我们凑集起来的片段记忆不足以让我们应变。我们迷路了。如今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存古忆’。然而,恐怕就算我们找到存古忆,也不能就此回到家乡,这是很有可能的。”
 
身材纤瘦的绿蛇泰留尔大胆地反驳道:“我们一直在找寻存古忆,只是如今,仍一无所成。我们越来越疲倦了。墨金,到底还要漫游多久,还要渴望多久?你召集了这样一个庞大的蛇团,但我们的数目虽多,却仍无法与昔日的盛况相比。本来在这个季节,应该有许多蛇团聚集才对,但那许多蛇团在哪?难道都灭绝了吗?难道,我们的族类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了吗?我们是不是没得选择,只能在寻觅中死去?莫非世上根本就没有归乡的那条大河,也没有家乡可回了?”泰留尔的话中尽是无奈与绝望。
 
墨金并没有用虚言安慰大家。他答道:“也许吧。也许我们终将灭绝,我们的族类将不复存在。但就算会死,我们也要尽力,才能不愧此生。我们将再度寻找存古忆。这将是最后一次行动,但这次我们必须用尽全力寻找。我们终将找到向导,不然就让我们在寻找向导时死去吧。”
 
“那我们是死定了。”这个声音冷冰冰、阴沉沉。说话的是那条白海蛇,他游到海蛇圈的中心,在墨金身前缠卷起来,摆出挑衅生事的姿态。丝莉芙惊骇得触须都竖立起来了。他这是在刺激墨金出手杀了他;他那种桀傲不驯的样子真是找死。众蛇都等着看那白海蛇的下场。
 
但是墨金很收敛。他将自己的身体缠卷成更大的盘圈、不断旋转,并将白蛇包围在其中,这样既化解了白蛇的侮辱,也防止其他海蛇攻击白蛇。墨金一言不发,却竖直触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毒液。白蛇被这张沉静微毒的网包住,行动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动也不动。墨金并未发问,但白蛇却气愤地答道:
 
“我已经跟存古忆谈过了。当时的我,狂野不驯、没有心灵,就像现在追随你的那些笨海蛇一样兽性深重。但是存古忆追上我,紧紧地缠住我,逼我把她的记忆吞下去,那些记忆浓烈得使我几乎窒息。”白蛇开始激烈地旋转,仿佛要攻击自己。他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说道:“可是她的记忆是毒药!毒药!世上没有一条海蛇能散发出那么剧烈的毒药!我忆起了我们昔日的光景,忆起了我们如今应有的光景,再拿这两种光景跟我们现在的处境做比较……然后我就哽咽了。这是什么见鬼的生命嘛!还不如去死的好!”
 
墨金仍然没有说话,继续盘圈旋转。他这个举动,等于是在白蛇与围观的众蛇之间筑起一道障碍。
 
“太迟了。”白海蛇一字一字地清楚说道,“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们早该变身,而且至今早该变身几十次了。她的记忆虽清楚,但是她记得的却是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即使我们找得到通往结茧地的那条河,也找不到成年的龙来帮助我们结茧。因为龙全都死了。”白海蛇越说越快,有如大河狂泄一般,“如今结茧地已经没有祖先长辈等着把他们的记忆唾液掺在我们的茧壳里,所以我们变身之后,仍将像变身之前一样无知。存古忆是把她的记忆给我了,但我告诉你吧,光有存古忆的记忆是不够的!这个地方我几乎认不出来了,而少数几处认得出来的地方,看来只觉得与记忆中相去甚远。如果我们注定要死,就让我们失去声音、也失去心灵之后再死。存古忆的记忆只让我苦闷不堪,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知道的好!”白海蛇突然竖直触须,喷出一股麻痹的毒液,把他自己的头伸入毒雾中。
 
墨金突然出击,快得仿佛在攻击猎物一般。他心情急切,身上的假眼一闪一闪地发亮。他缠住白海蛇,将他从毒液中拖出来。“够了!”墨金吼道。他使用的字眼饱含愤怒,但口气并非如此。那愚笨的白海蛇奋力挣扎,墨金则把他缠得更紧,好像那不过是条海豚而已。“你不过是代表自己而已!你无权为整个蛇团,甚至整个族裔下决定。你是有责任的,而且你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能就这样傻傻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墨金放出一团毒雾。毒雾发挥了功效。白海蛇原本生气得不停旋转的红眼慢了下来,最后止息不转,同时懒懒地张开了下颏。墨金柔声说道:“你要引领我们去寻找存古忆。我们已经吸收了一条银色供应者的记忆了,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再找其他银色供应者下手。存古忆所能给予我们的与银色供应者无异,所以这应该也就够了。”最后墨金无奈地补了一句:“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
 
 
 
柯尼提在镜前单脚站定,把头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他看着自己的镜中映影:他的头发以及修剪整齐的胡子上,透出一层柠檬油的光泽;八字胡优雅地往上翘;整洁的白蕾丝散落在他的胸口,也从深蓝色外套的袖口露出来;就连撑住断腿的皮垫子也上了油,被擦得闪闪发亮;他耳垂下挂着沉重的银耳环,一摇一晃的。看着镜中的映影,柯尼提觉得自己像一个要去追求小姐的男人。而说起来,也的确是如此啊。
 
跟船谈过之后,他一整晚都睡不好。腕上那个可恶的护符吱吱喳喳地说话,缠着要他接受龙的条件,吵得他无法入睡。护符竟然一股劲地催促他与龙合作,这最令他心神不宁。那个他妈的护符真的可信吗?
 
但不可信又如何?难道他能把护符的话当耳边风吗?柯尼提辗转难眠,即使依妲上床后,温柔地帮他按摩颈、背,也无法使他放松入睡。天将明时他终于睡着。醒来之后,他心意已决:他要再次把船的心拉过来。而且这一次,船对温德洛淡漠得很,所以他已经不必把温德洛当作竞争对手了。
 
他对龙族知之甚少,所以将所有心思摆在他确知的要点上,也就是,那龙是母的。既然如此,他就要把自己的羽毛梳理光洁,并致赠礼物,看看这样能不能生出一点效果。
 
他对自己的外貌十分满意,转身审视他放在床上的宝贝。那条银环相扣、点缀着青金石的腰带,可以送给龙作为手环之用。如果龙看了喜欢,那么他会再改装一对手镯,当作耳环送给龙。依妲是绝不会舍不得那一对手镯的。此外,他还有一只沉重的玻璃瓶,里面有不少紫藤油,这原本是要被送到恰斯国的香水厂去精炼的。他之所以选了这一样,是因为实在不知道,在能够刺激感官的礼物之中,除了这一样,龙还有什么别的喜好。如果她见了这些宝贝而不动心,那他就得考虑用别的策略了。但是他终究会赢得她的心。他把这些献礼收到丝绒袋子里,并系在腰带上。两手空着比较好行动,他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窘态。
 
在舱门外的走廊上,他遇到两臂捧着重重一摞干净床单的依妲。她上下打量,显然是在给他打分数。依妲那直率的眼光使得他差点发怒,不过她那颇为肯定的表情,让柯尼提确知自己这一番准备的确很成功。“嗯!”依妲调皮地啧声称赞,嘴边浮起一抹微笑。
 
“我要去跟船谈一谈。”柯尼提板着脸孔对她说道,“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会立刻传话下去。”依妲应道。她笑得更灿烂了,还大胆地说道,“你这样去见她是很高明的。她看了一定会高兴。”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柯尼提一边说,一边大步地走过她身边。
 
“我早上跟她聊过。她对我颇为客气,而且坦白地说出她很仰慕你。就让她感觉到你对她也颇为仰慕吧,这会撩起她的虚荣心。她虽是龙,但也是女性,所以我们很能了解彼此的心情。”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她要以‘闪电’这个名字自称,这名字很适合她。她浑身散发着光与力量。”
 
柯尼提停下脚步。“你们两个怎么联手了?”他不安地问道。
 
依妲歪着头,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只能说,现在的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突然一笑,“看来她很喜欢我。她说我们可以像姐妹一样。”
 
柯尼提大惊,但他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她那样说?”
 
那婊子将床单贴在胸口上,笑着答道:“她说,我们必须同心协力,才能实现你的愿望。”
 
“啊。”柯尼提应道,接着便转身走开了。现在依妲一心向着船了。怎么,只凭几句好话,船就把依妲变成了自己的盟友?不可能吧。就他的观察,依妲性格坚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这么说,是不是龙给了她什么好处?是权力?还是财富?但是令人费解的还是动机:龙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跟那个婊子结盟?
 
柯尼提发现自己越走越快,于是故意把速度放慢下来。他不能匆匆忙忙地去跟龙见面,他要镇静才行,要好整以暇地跟她交往。一定要让龙的心向着他,这样一来,就不用那么担心龙与依妲间的友谊了。
 
一走上甲板,柯尼提就察觉到气氛变了。高处那一组人正在换帆,他们像往常那样一边笑闹一边干活。裘拉又喊了个口令,那组人一听到命令,立刻争着去做。其中一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亏强壮的手臂及时抓住绳索,才化险为夷。他朗声大笑,再次攀上高处。船首的人形木雕快活地叫了一声,称赞他技艺娴熟。柯尼提这才知道那个水手根本不是差点出事,而是故意露一手绝活给龙瞧瞧。全船水手都使出浑身解数,为的就是要博取龙的好感。大家像小学生一样,争相吸引她的注意。
 
“你是怎么做的,竟让所有人都如此卖弄?”柯尼提招呼道。
 
她开心地咯咯笑了笑,转头看着柯尼提,“这些人实在太好骗了。笑一笑,说句话,问他们升帆能不能升得更快一点就行了。稍微注意他们一下,只要那么一下下,他们就争着要多表现了。”
 
“你装模作样,好像这些人值得你注意似的,这我倒很惊讶。在我听来,昨天晚上你还觉得人类没什么用处呢。”
 
她只当作没听见:“我答应要在明天日落之前给他们找个猎物。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们的技巧要高明到我看得过去才行。离这里不太远的地方有一艘商船,船上载着曼嘉多群岛出产的香料。如果他们照我的吩咐扯紧船帆,那我们不久就可以追上那艘商船了。”
 
看来她已经接受新身体了,不过柯尼提想了想,觉得那个话题还是不要多提为妙。“那艘船远在地平线之外,你还是看得到?”
 
“不需要看,风一吹,我就闻到那艘船的味道了。丁香、檀香,哈山辣椒和吉茉莉香草条。那艘船集合了曼嘉多群岛的多种气味于一身。唯有满载香料的船,才能从大老远的北方就飘散出这么浓烈的香味。我们不久就可以看到船了。”
 
“你的嗅觉真那么灵敏?”
 
她的唇一弯,露出一抹猎人的笑容:“那是上好的猎物,离我们不远。那艘船正左弯右拐地行过前面的岛屿群。如果你的眼力跟我一样好,就会看到了。”她的笑容消失,“我是化为船身之后才认识这些水域的。仍是龙身时,我并不认识这些水域。况且,跟我最后一次展翼飞翔的印象比起来,这里的变化非常大。看上去仿佛很熟悉,却又很陌生。”她皱起眉头:“你知道曼嘉多群岛那个地方吗?”
 
柯尼提耸了耸肩:“只听过有个地方叫做曼嘉多暗礁,那里暗礁很多,雾也很多,非常危险。若是潮水恰好涨到某个不合适的高度,那么船底就正好被暗礁的尖端划破。”
 
柯尼提说完后,龙困惑地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说道:“这么说起来,不是海的世界上升了,就是我原本熟识的陆地下沉了。不知如今我的家乡变化如何。”她顿了一下,“但是你们称作‘异类岛’的那个地方倒没什么变化,有些地方仍旧是原来的模样。这真是奇怪。但除非我返回家乡,否则无法解开这个谜团。”
 
“返乡?”柯尼提装作随口一提地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终究是要返乡的,但是你现在用不着烦恼这件事。”她笑了笑,不过口气已经冷了下来。
 
“你之前说,时机成熟之后才要告诉我的那个条件,就是要返乡吗?”柯尼提逼问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到时候再告诉你。”她顿了一下,“毕竟我还没听你说,你答应我的条件了没。”
 
要小心,一定要很小心。“我不是那种性情急躁的人。你开出的条件是什么?我要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这样才能下决定。”
 
她朗声大笑:“真是傻气,这有什么好谈的,你明明就是答应了嘛。因为你我必须共享这个生命,而你的选择比我更少。你说,你我若不分道扬镳,那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别的路能走?你带礼物来送我,对不对?你这样做是对的,但不必等你献礼给我,我现在就告诉你吧。你梦想着要赢得我的心,让我一心向着你,然而我其实比你所想象的更为珍贵。柯尼提,要做梦就做大一点啊,别小家子气,就梦想着这是一艘能够把深海的海蛇群召来给我们助力的船吧。海蛇群是任我指挥的。你想要海蛇群帮你做什么?你想要海蛇群把船挡下来、将船掠夺一空吗?你想要海蛇群帮你把哪艘船安全地护送到你指定的目的地吗?你想要海蛇群引导你穿过浓雾吗?你想要海蛇群守卫你的大城,以免你的大城遭受威胁吗?要做梦,就要做得大,做得更大。所以无论我提什么条件,你都要接受。”
 
柯尼提清了清喉咙,他口干舌燥:“你的本领太高强了。”他露骨地说道。“你能给的那么多,那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跟你合作?”
 
龙咯咯地笑了起来:“如果你连这都看不出来,那我就跟你直说吧。你呢,就是我这个身体的呼吸吐纳。我必须仰仗你,仰仗你属下的船员才能行动。如果我非得被困在这个船壳里,那么必须得有个大胆的船长给我飞翼才行,即使只是帆布的飞翼也好。我所需要的船长必须要能体会到打猎出击的快乐,而且积极求取权力。所以柯尼提,我需要你。答应吧。”她的声音变得轻柔,“答应吧。”
 
柯尼提吸了一口气:“我答应。”
 
她仰头大笑,笑声如银铃。她这一笑,连海风都兴奋地吹得更强劲了。
 
柯尼提倚在船栏上,心里得意非凡。实在很难相信,但如今他的梦想唾手可得。他努力找话说:“温德洛一定非常失望啊。可怜的孩子。”
 
船点头轻叹道:“他也该享受一点幸福的。我们何不把他送回修院去?”
 
“这真是再好不过。”柯尼提应和道。船会主动提议要把温德洛送走,令柯尼提深感意外,但他努力掩饰内在的情绪,“只是,看着他走,我心里也舍不得。看到他原本好好的相貌变成这样,我真是难过。他之前还挺俊俏的。”
 
“我敢说他回到修院去之后会比较快乐。况且修道的和尚不需要光洁的肌肤。不过……我们何不治好他,就当作是送给他的临别礼物?就让他永远都记得我们两个对他多么尽心,如何?”闪电一笑,露出白牙。
 
柯尼提真是难以置信:“你连这个也会?”
 
船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应该是说,这个,你也办得到。而且由你做,比由我来做,更能收伏人心,你说是不是?你现在就去温德洛的舱房,将双手贴在他的胸口,并祝他痊愈。其余的,我会一步一步教你。”
 
 
 
温德洛全身懒懒的,一点也不想动。他本想静思冥想,但心灵却越沉越深,落于抽象的深渊中。他悬在深渊内,思索着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他终于掌握窍门,沉入深层意识之中了?他朦胧地感觉到舱门被打开了。
 
他感觉到柯尼提将双手放在自己胸前。他奋力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他醒不过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几乎不能呼吸。他听到人声,柯尼提说话、依妲回答的声音,詹吉司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话。温德洛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但他越是挣扎,世界就退得更远。他疲惫至极,人飘了起来。他有了一点知觉。柯尼提的手散发出暖意,透入他的皮肤里,渗入体内深处。柯尼提轻轻地说话,鼓励着他。他体内的生命之火突然熊熊燃烧。他觉得。似乎有一根蜡烛突然烧起,发放出与萤火类似的光与热。他开始喘气,好像正在跑下坡似的。为了跟上急促的呼吸,他的心脏跳得非常吃力。停。温德洛对柯尼提恳求道,求你停下来。但是他嘴上并未出声。原来他只是对着内在的黑暗恳求而已。
 
但他的耳朵听得到。他听到围观的人们或是惊呼,或是敬畏地感叹的声音。他听到水手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看,他在变化,变化得好快!”“连头发也长出来了!”“这是奇迹。船长把他治好了!”
 
温德洛身体里储备的能源燃烧殆尽。他感觉得出,这个过程一定耗去了多年的生命力,但是他却无从制止。
 
新生的皮肤很痒,但别说抓痒,他甚至不能动一下肌肉。这虽是他的身体,他却控制不了。他勉力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呻吟,但无人理会。这个疗程吃掉了他的身体内部,这下子他一定没命了。世界慢慢退去,他飘在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他感觉到柯尼提的手收了回去,于是,心脏原本那种激烈的、令人痛苦的跳动慢慢地缓和下来。人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柯尼提说话时,口气既骄傲又疲倦。
 
“好了。现在让他好好休息吧。接下来这几天,除了醒过来吃饭之外,他大概会一直沉睡。就让他好好睡,睡得好,人才会好起来。”温德洛听到那海盗疲惫地吸了口气,“而我也得休息。这使我元气大伤,但为了温德洛,这也是值得的。”
 
 
 
柯尼提醒来时已是傍晚。一时间,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品味这一天的成就。睡了这么一觉之后,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凭着自己的双手治好了温德洛。当他把双手放在温德洛身上时,只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接着那少年的皮肤慢慢变得光洁如新。
 
围观的水手以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而言,整个天谴海岸唾手可得。美人儿依妲爱慕地看着他。最后他睁开眼睛时,连手腕上那个跟他面容无异的小护符都凶残地对他笑笑。在那个完美的一瞬间,世界一切美好。
 
“好幸福啊。”柯尼提朗声说道。他听到自己说出了“幸福”这个陌生的字眼,不禁咧嘴而笑。
 
起风了。他听着风呼啸着吹过船帆的声音,心里感到很惊奇。他并未看到暴风雨袭来的迹象,船也没有被狂风吹得摇来晃去。莫非龙连暴风雨也能控制?
 
他迅速起身,抓了柺杖就走上甲板。拂过他头发的海风,风速合宜,而且很稳定。天上并没有暴风雨前的乌云,水波的起伏颇有韵律,可是他站在甲板上瞭望时,耳边又再次响起风声。他赶紧朝风声的来源处走去。
 
全船的水手都聚集在前甲板附近,这使得柯尼提非常意外。大家见到他时,都默默且敬畏地分出路来让他过去。
 
柯尼提跛着走过众人面前,勉力攀上通往前甲板的短梯。他站起来之后,风声又起,但这次他终于看到风声的起源。
 
原来是闪电在唱歌。只见她仰起头,任由长发散落在裸肩上,遮住了她的脸。柯尼提送她的青金石银环饰带,在她的乌黑卷发间闪闪发亮。她唱歌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被风吹起的海浪声。她既能唱尖锐的高音,也能唱浑厚的低音,其音域比人类宽广得太多。闪电的歌唱听上去仿佛是风声化成的曲调,比人类的歌曲更令他感动。那歌词似是以古老的大海语言写就,柯尼提甚至还认出了几个母语的发声。
 
接着出现了一个声音与闪电唱和。那声音有音无字,烘托着闪电的大海之歌。所有人都转头去看,而后敬畏地沉默了下来。
 
霎时间柯尼提恐惧得一动不动,但接着便感到惊奇。毕竟她也跟他的船一样美啊。现在他看到了,那绿金相间的海蛇,摇曳着从大海深处游上来,张开大嘴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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