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波塔尼斯,望洋山
托第斯、蒙达斯、阿里辛,皆为内陆之国,连驻守此处边境的哨兵们也未曾见过大海。往东而去,是一片永远与世隔绝的沙漠:黄沙遍地,零星点缀着石块的影子,死亡寄身于此,如日光下伏卧的猎豹。边境以南有魔法封界,以西见高山隔绝,以北遇极风咆哮。西边的高山如伟墙般矗立,山脉从远方逶迤而至,又向更远方蜿蜒而去,这座山名为波塔尼斯山,意为望洋山。北坡是一片光滑而贫瘠的红岩,不生一丝草木青苔,这片坡地攀升直抵极风的唇齿边缘,坡顶除了怒号的风声,再无他物。内陆国平和安宁,城邦同样美好宜人,彼此之间没有战争,宁静自在。除了岁月,它们别无仇敌:在那沙漠中央曝晒于烈日之下的饥渴与酷热,都未曾成功潜入过内陆国;而夜晚出没的食尸怪与鬼魂,只在南境的魔界里游走。人们生活在这美好城邦里,城镇规模小巧宜人,因而此处的居民相互熟识。当他们在街道上相遇,便以名相呼,彼此祝福。每一座城邦里都有一条宽阔的绿荫大道,从河谷、森林或丘陵之中蔓延而出,绵延穿梭于城镇里的房屋与街道之间。这条大道并不为城中居民而设。唯独春天,在每一年到来的约期便踩着这条绿道翩跹而至,唤醒沿途的银莲花灿烂盛放。一品红也在竞相盛开,它们生长在隐蔽遁形的丛林里、深邃僻静的河谷边或繁盛自足的丘陵中,傲然昂首,超然于俗世尘嚣之上。
有时,车夫或牧羊人会走过这条绿荫大道。他们从云雾缭绕的山谷深处而来,进入这座城市。城里人并不阻拦他们,因为每一名过客心底都知道该迈何种步伐:其中一种步子会惊扰小草,而另一种不会。在旷野的阳光地带与荒原的暗处,在远离城市的乐舞之外的远方,车夫和牧人们奏起乡村音乐,跳起乡间舞蹈。太阳仿佛是亲切友善的邻居,照料乡人们的葡萄幼藤,因而对于林间的小动物以及与精灵或古老传奇有关的任何传闻,乡人们都心怀善意。当远处小城的灯火将天际映得泛红,当农庄里透着欢乐的金色窗户将光亮投入黑暗,爱神古老而神圣的身影出现在山陵起伏的林地之间,她的面庞几乎要隐没在斗篷之下。她嘱咐暗影起舞,遣送林中的生物匍匐潜行,眨眼间便在草庐里点亮小小的萤火虫,将寂静铺在灰色的大地上,远山间随即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鲁特琴音。这就是世间至为繁盛欢愉之地——托第斯、蒙达斯与阿里辛。
然而,在这三个并称为“内陆国”的小王国里,年轻男子总是离家出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众人皆知他们心中怀有眺望大海的渴望,却无人知晓他们离开的缘由。年轻人对于这份渴望往往语焉不详,但通常会先沉默几日,然后在某个破晓的黎明悄悄逃离,缓缓地攀上波塔尼斯山的险坡,抵达山顶,翻过山脊,一去不返。一部分年轻人会留在内陆国,渐渐老去,而那些曾经攀登波塔尼斯山的历代勇者,从古至今,无一归返。许多人在踏上征途、攀上波塔尼斯山之前都曾发誓归乡。曾经有一位国王,派遣了身边所有的侍从去探索那片秘境,后来他自己也动身前往,但最终他们都了无踪迹。
而今,内陆之国的子民惯于崇拜大海的神话传说。先知们关于大海的探索都被记载在圣书上。这些文字在节庆盛典或悼亡礼上,被寺庙中的祭司虔敬地念诵。城里的寺庙如今都朝西敞着,以大柱架空,海风便能够穿堂而入;他们又敞开朝东的门墙,同样以大柱架空,海风便能畅通无阻地穿过,征掠每一寸大海垂涎的土地。以下便是内陆国的子民们传颂的关于大海的传说,他们世世代代从未将其目睹。他们说,大海是一条朝向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奔腾而去的河流。他们说,这条河流触及了世界的边缘,波塔尼斯山脉遥望着他。他们还说,天上所有的星辰沉浮于这条河流之上,随波逐流。无尽之境上密林丛生,这河流裹挟着天上的星辰,蜿蜒其中。在无尽之境上那暗林巨树之间,神明行走其中,而那枝桠之上最细小的叶片,便是人类世界的夜晚。当诸神的猛虎感到干渴难耐,喉中灼烧如有烈日照耀,它们便会下到河边痛饮。那一刻,猛虎饮水的巨响震慑了诸世界。在猛虎的干渴得以平息、不再如烈日灼灼之前,河面已然落了下去。诸世界因而脱水搁浅,堆叠起来,土地难行,神明不再涉足。这便是不存在命运法则的世界,那里的子民再不知晓神明的存在。而河流奔腾不息。河流的名字是“欧里亚颂”,但人们称之为“大洋”。这是内陆国的“民间信仰”。而这里还存在着不为众人所知的“贵族信仰”:欧里亚颂穿过无尽之境上的密林,在边界呼啸着一坠万丈——很久以前,时间之神曾从这里召回光阴与诸神大战一场。欧里亚颂从此处坠落,昼夜交错的闪光都无法将其照亮;他带着无法丈量的洪流,坠入虚无的深渊之中。
而今,数世纪的岁月一去不回,那条攀登波塔尼斯山的道路已被踩秃,越来越多的人登上望洋山,却都一去不复返。至今,内陆国的子民们仍不知晓,波塔尼斯山遥望的是怎样的神秘景色。在某一个宁静无风的日子里,人们在迷人的街道上愉悦地漫步,牧人们在照料牲畜,忽然之间西风大作,从海面袭来。阴郁的西风披着斗篷,哀伤地给某个路人带来大洋饥渴的召唤——那是大海对人类骨肉之躯的渴望。那听到了召唤的人,会坐立不安好几个钟头,最终无法自制地猛然起身,望向波塔尼斯山的方向,然后按照风俗,留下离人的暂别之言:“吾心念及便归来”——意为“暂别几日”。然而那些爱着他的人,看见他的双眸注视着波塔尼斯山,便会悲伤地回答:“直至诸神忘却”——意为“永别了”。
当今的阿里辛国王有一个女儿。她与林中野花嬉戏,与父亲庭院里的喷泉玩闹,与冬日里在门廊下避雪的蓝色小天堂鸟游戏。她比林中野花更妩媚,比庭院里的喷泉更动人,比冬日里长满越冬绒羽的蓝色小天堂鸟更美丽。蒙达斯与托第斯年迈而智慧的国王们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彼时,她轻轻地走下花园的小径。凝视着她的身影,国王们陷入迷思之中,思量起内陆国的命运。他们仔细打量着公主,她倚靠在端庄的花丛边,独自伫立在阳光里,在鸟笼前来回踱步。笼里栖居着搔首弄姿的紫色奇鸟,那是国王的猎手们从阿萨贡捕回来的。当公主长到十五岁的时候,蒙达斯国王召唤了诸王聚集商议。托第斯与阿里辛的国王前来与他会面。蒙达斯国王在议会厅上说道:
“那欲壑难填的大海发出的召唤(听见‘大海’这个词,三位国王低下了头),每年都引诱着越来越多的人从我们快乐的王国出走,然而我们至今对神秘的大海仍一无所知,而那些深思熟虑许下诺言的人们无一归来。如今,阿里辛国王,您的女儿比阳光更为明媚,比她的庭院里高挑的端庄花丛更为妩媚,也比那些冒险的猎手们从阿萨贡捕回来的、装在吱呀作响车笼里的奇鸟更为优雅美丽——尽管那些鸟儿有着紫白相间的羽毛。而今,不论是谁,只要他爱慕着您的女儿,熙纳莉珂公主,他就是那个能攀登波塔尼斯山并归来的人。他能做到这件前无古人之事,然后向我们描述波塔尼斯山究竟眺望着何等景色——这一切是因为,您的女儿,或许比大海更为美丽。”
阿里辛国王从席位上起身,说道:“恐怕您这番话语是对大海的亵渎,我忧心祸事将随之降临。我确实不曾认为小女有这般貌美。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那样年幼的孩子,头发蓬乱不堪,装扮不像公主,毫不得体。她还会不带侍从便独自溜进野树林,回家的时候一身衣袍破烂不堪。面对斥责时,她绝不会虚心接受,反而会做鬼脸,甚至是在我那装点着喷泉的大理石院子里。”
接着,托第斯国王开口了:
“待果园的花季到来之时,见识过大海的巨鸟会飞过并停留在我们的内陆国,到那时我们再仔细观察熙纳莉珂公主;倘若,当所有的果园里都开满鲜花之时,她的美丽仍甚于洒落我们这些闭塞王国的日出,那么她可能比大海更美丽。”
阿里辛国王回答:
“我担心这番话是种可怕的亵渎,但我会按照你们在议会上的决议来做。”
果园的花季来临了。一天晚上,阿里辛国王将他的女儿叫到室外的大理石阳台上。幽暗的树林之上,升起一轮巨大而神圣的圆月,所有的喷泉都对着夜色潺潺歌唱。月色爬上宫殿的大理石山墙,于是它们从大地上生出光来。接着月色又挂上院子里所有喷泉的顶端,灰色的水柱迸裂出星星点点的精灵之光。月光越过林间幽径,照亮了整座白色的宫殿与院中喷泉,吻上了公主的额头。阿里辛的王宫光芒远耀,院中的喷泉化身为一列列闪耀的珠宝与歌曲。圆月升曜,如按音律,却不为凡夫俗子所闻。一袭白袍的熙纳莉珂站立在阳台之上,对此情此景心醉神迷,月光正在她的前额上熠熠生辉;此时,蒙达斯和托第斯的国王正站在露台的暗影里观望着她。他们说:
“她比圆月升曜更美。”
又一日,阿里辛国王吩咐他的女儿在破晓时分出外,他们再次站在了露台上。果园之上,旭日初升,海雾越过波塔尼斯山,退回到海面上;灌木丛里传来动物们细碎的叫声,喷泉的声音渐渐淡去。从所有的大理石寺庙中传来了鸟鸣声,这些鸟儿是大海的圣物。熙纳莉珂伫立在那儿,依然返照着梦幻般的天光。
“她比晨光更美。”国王们说。
然而,他们还是为熙纳莉珂的美貌设置了第三道考验。在某个黄昏时分,在园子里的果树凋敝之前,在附近所有的树林边缘都缀满高高低低的杜鹃花丛之际,他们站在露台上观察她。彼时,夕阳已西沉于波塔尼斯山脉的峭壁之下,海雾越过山巅向内陆大地倾泻。座座大理石寺庙矗立在黄昏中,轮廓清晰依旧,然而,暮光之纱已经笼在了群山与城市之间。然后,一只只蝙蝠从寺庙的壁架与宫殿的屋檐上倒挂下来。它们舒展双翼,上下飘扬,穿过渐暗的街道。金色的窗户明明灭灭、透出光亮,人们都笼着斗篷,以抵御灰色的海雾。小曲儿唱了起来,熙纳莉珂的面庞之上栖落着神秘与幻梦。
“她比所有这些都更加可爱,”国王们说,“但谁人能说她的美真的甚于大海?”
宫殿边缘的杜鹃花丛里伏卧着一名猎人,他从夕阳西沉之时起就在此等待。他的身边有一个深深的池塘,潭边生长着风信子,水面漂浮着带阔叶的奇特花朵;巨大的歌利亚克兽会踏着星光来这里饮水。在那里等待歌利亚克兽出没的时候,他看见了公主倚靠在阳台上的白色倩影。不等星光闪现、巨兽来临,猎人便离开了他的蔽身之处,朝宫殿靠近,好将公主的身影看得更清楚。宫殿的草坪无人践踏、挂满了露珠,当他手握巨矛经过时,万物静寂。在露台最远的角落里,三位老国王低声谈论着熙纳莉珂的美貌以及内陆国的命运。猎人踩着他特有的步点,轻巧地行动着。即使是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夜晚,他仍在公主发现之前,从潭边一直走到近旁。当猎人看清了公主的面庞,他遽然惊叹:
“她一定比大海更美。”
当公主转头望见他的装束与他手中的巨矛,她明了他是一名歌利亚克兽捕猎者。
当三位国王听见这年轻人的惊呼声,他们相互低语:
“想必他就是那个人了。”
随后,他们走到他面前。为了考验他,他们和他聊了起来。他们说:
“先生,你这番话可是对大海的亵渎啊。”
这年轻人低声嗫嚅:
“她比大海更美。”
国王们又说:
“我们都比你年长而且更为明智,我们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大海更美。”
年轻人脱下了头上的护具,垂头丧气。虽然他意识到与他对话的是国王,但他依旧回答:
“我以此矛起誓,她比大海更美。”
公主则始终凝视着他,尽管已经知道他是一名捕杀歌利亚克兽的猎人。
于是,阿里辛国王对这位潭边的守望者说:
“如果,你能够攀登波塔尼斯山并下山回来——要知道自古以来无人能归——向我们禀报大海究竟拥有怎样的魔力,我们就赦免你的渎言,你还可以迎娶公主为妻,在国王议会中拥有一席之地。”
年轻人欣然同意。于是公主与他谈话,问起他的姓名。听见公主的声音,一阵狂喜涌上他的心头。他回答自己的名字是阿瑟沃克。他向三位国王承诺,两天后他将启程攀登波塔尼斯山并返回。这是他们用来约束他务必返回的誓言:
“我向带走诸世界的大海起誓,向欧里亚颂河、人们口中的大洋起誓,向诸神与他们的猛虎起誓,向诸星辰的末日起誓,我在望见大海之后必将返回内陆国。”
当天晚上,他就在一座敬奉大海的寺庙里如此庄严起誓。然而,三位国王更相信熙纳莉珂美貌,而非誓言的力量。
第二天,阿瑟沃克离开托第斯王国,穿过东方的田野,踏着晨光来到了阿里辛的宫殿。熙纳莉珂走下阳台,在露台上与他会面。她问他,是否曾经捕杀过歌利亚克兽。他回答说,自己曾经捕杀过三头,然后他向公主描述了他是如何在潭边的树林里捕杀了第一头歌利亚克兽。那日,他取了父亲的长矛,来到水潭边上,潜卧在杜鹃花丛中,等待第一缕星光的闪耀——那时歌利亚克兽会才来到潭边饮水。而他来得太早了,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时间似乎流逝得特别缓慢。傍晚时分,鸟儿们都归巢了,蝙蝠开始四处飞舞,游禽的时光不再,但潭边依旧没有歌利亚克兽出现。阿瑟沃克此时确信,不会有巨兽出现了。然而,正当他愈发坚信这个念头时,灌木丛被无声地分出一条路来。一头巨大的雄性歌利亚克兽正面对他站在水潭边。那巨兽的头顶横生出两支巨角,角尖处卷曲上扬,两个角尖相距四步宽。巨兽没有看见阿瑟沃克,因为它在水潭的另一边;而阿瑟沃克也无法潜绕到那一边去,因为他害怕撞上风(歌利亚克兽在黑暗的森林中看不远,只能凭靠听觉和嗅觉)。不过,当雄兽在二十步开外的水潭那头站着,昂扬着头时,他的脑子里很快有了对策。雄兽小心翼翼地嗅着风里的气息,聆听着,随后低下它巨大的头,开始饮水。那一刻,阿瑟沃克一跃入水。漂在水面阔叶上的奇异花朵向水中生出茎干,他穿过枝蔓横生的深处,冲了出去。阿瑟沃克将长矛笔直地置于身前,握矛的左手手指紧紧扣着。矛头一点也不上扬,从而不会露出水面,而是顺着他冲刺的力度,朝前劈开水路,不受花茎的牵绊。当阿瑟沃克跳入水中的时候,雄兽必然被扬起的水花惊得抬起了头,聆听并嗅闻空气里的气味,但它却没有听见,也没闻见任何危险的气息。它肯定还是愣了片刻,因为当阿瑟沃克屏着呼吸,从巨兽的脚下钻出水面时,巨兽正是这种情态。他立即出击,将长矛刺向雄兽的喉咙,而后雄兽才低下头、甩出那可怕的巨角。但阿瑟沃克已经紧紧攀住其中一只巨角,被雄兽以可怕的速度拖着穿过杜鹃花丛,直到雄兽倒地。但它立刻又站起身,痛苦挣扎着,被自己的鲜血所呛,到死仍屹立不倒。
而这在熙纳莉珂听来,有如一名古老的英雄重返人间,沐浴着传奇般青春岁月的荣光。
两个年轻人来来回回地在露台上踱步,唇间久久诉说着那些在过去已被倾吐、而未来亦将被重复的话语。而波塔尼斯山超拔于他们之上,眺望着大海。
阿瑟沃克启程的那一天到来了。熙纳莉珂对他说:
“你是真的会回来吗?就算刚刚在波塔尼斯山之巅遥望过?”
阿瑟沃克回答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的嗓音比祭司们唱诵大海时的歌声更动听。即使大海有无数支流奔腾涌向欧里亚颂,即使这大河与他所有的支流将所有的壮美汇聚在我脚下,我也会回来,起誓你比它们都美丽。”
熙纳莉珂回答道:
“我心中的智慧——或是古老的知识、或预言、或某些奇怪的学问——告诉我,我将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但我愿意给予你宽恕。”
但他再三重复着起誓的诺言,踏上了行程。年轻的猎人频频回望,直到山坡出现,他的面前巨石横亘。他动身出发之时天色尚早,然后他攀爬了一天,几乎没有停歇,路上的每一个落脚处都被万千前人的足迹磨得光滑。在他抵达顶峰之前,阳光已经从他面前消失,内陆国渐渐暗沉下去。于是他更加奋力地攀爬,希望在天黑之前看见波塔尼斯山外的一切风景。当年轻的猎人爬到波塔尼斯山的巅峰时,内陆国里暮色沉沉,城市里的灯火透过海雾隐隐闪烁,而他面前太阳尚未完全西沉。
就在那里,就在他下方,古老的大海波光潋滟,微笑着低吟浅唱。大海照料着一艘艘风帆闪耀的小船,在他的双手之中亦捧着陈年船骸。那些大船的桅杆上钉满了金色的钉子,都被大海在曾经的狂怒中从华丽的大船上扯下。夕阳的荣光洒落在澎湃的浪涛上,波涛扬起金色的脑袋,将浮木从盛产香料的群岛之上卷出。灰色的涌流朝南边退缩而去,仿佛是孤独的巨蟒,怀着无休止的、致命的爱意,追求着远方某些东西。那一整片海域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巨浪、涌流与白色的船帆浑然一体,看起来犹如一张陌生的面孔,一位崭新的神袛的面孔——他只在凡人行将就木的那一刻,第一次注视那人的双眼。而阿瑟沃克,凝望着这奇异的大海,明白了为何逝者从不归返:因为即使他们生还并向生者讲述,生者也永远不会明了,有些东西只有逝者才能领悟。大海就在那儿,正对他微笑,因太阳的荣光而喜悦。海边有一处避风港,包容着返航的船只。港口边还有一座被阳光点亮的城市,人们在街头漫步,街边摆着来自于远方海国的奇珍异品。
一条铺着碎石的缓坡从波塔尼斯山顶伸向海滩边。
有好一阵子,阿瑟沃克站立在山顶,内心充满懊悔之意,因为他明白,有某些东西已经渗入他的灵魂,而内陆国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明白,他们的心灵永远走不出那三个小王国的边境线。他长久地注视着航行的船只、异域国度的奇珍异宝与浸染了海际的莫名色彩。随后,将视线转向了黑暗之中的内陆国。
在那一刻,大海在夕阳之下唱起了安魂曲,为他曾在盛怒之下制造的所有伤害歌唱,为他曾对那些冒险的船只带来的毁灭歌唱;暴君般的大海含泪而歌,因为他热爱那些曾被他淹没的大帆船。他召唤着所有的人类、召唤着所有可能接受补偿的生灵,因为他爱着那些被自己的浪潮裹挟至远方的遗骨。阿瑟沃克转过身来,朝碎石坡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他和大海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点,这时他突然有了一个幻梦,他感觉到人们似乎一直都误解了可爱的大海,只因为他有时发怒,有时暴虐;他觉得是那些潮汐的错,因为大海曾经爱过那些逝去的帆船。他继续向前迈步,碎石从他的脚边滚落下去。当最后一丝暮色黯淡下去,当第一颗星开始闪耀,他来到了金色的沙滩。他一直向前走,直到浪潮齐膝,他听见了大海祈祷般的祝福声。他伫立许久,头顶群星闪耀,又返照在波涛中;更多的星星从海中升起、星轨轮转,天空之城流光四溢,航船之上挂起明灯,照亮了紫色的夜空;在端坐远方的诸神眼中,这颗星球闪耀如一团火花。然后,阿瑟沃克走进了海港城;在那里他遇见了许多在他之前离开了内陆国的人们;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回到未曾见识过大海的人们中去。他们大多数人都遗忘了三个小王国,而亦有传言说,有一个人曾试图返回,却发现那不断滑落的碎石坡完全无法攀爬。
熙纳莉珂终身未嫁。但她的嫁妆被用来建造了一座庙宇,人们可以在里面诅咒大海。
一年一度,人们举行庄严的仪式,诅咒大海的潮汐。月亮向众人瞥去,满怀憎恶。
此处原文大写,意指该事物拟人化。(译注)
此处原文大写,意指该事物拟人化。(译注)
此处原文大写,意指该事物拟人化。(译注)
赫拉克勒斯即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又名海格力斯,在罗马神话中名为赫丘利(Hercules),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Alcmene)之子,因其出身而受到宙斯的妻子赫拉的憎恶。他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后来完成了十二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中之一包括从埃里忒亚岛赶回革律翁的红牛,途中将两座峭岩立在地中海的尽头(即赫拉克勒斯石柱,称为世界边缘的石柱)。(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