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卡尔卡松
当凯莫拉克统治昂恩的时候，世界清明。他为所有的乡民举办了一次狂欢，以纪念他少年得志的光辉。
人们说，他在昂恩的宫殿宏伟高大，天花板漆成蓝色;当夜幕降临，人们会爬上梯子，点燃细链上垂挂的枝枝蜡烛。人们还说，偶尔会有云朵飘过，从某扇凸窗的顶端涌进屋子。云朵会覆盖石雕的边缘，一如海雾笼罩悬崖峭壁，那光裸的岩石已被古老的风洗涤了千万年(古老的风啊，他已经卷扫了千百叠落叶，千万个世纪。对他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他对光阴并无敬意)。云朵在议事厅高高的拱顶下重塑自身的形状，并缓缓地飘过，穿过另一扇窗，再次返回天空。凯拉莫克议事厅里的骑士们，会根据云朵的形状来预测下一季战争中的冲锋陷阵。他们说，凯莫拉克在昂恩的议事厅在世间前所未有，并预言它亦无来者可追。
原野的乡民们来了。他们生于羊圈与森林，迟缓的脑子围着食物、房子与爱情打转。他们在那著名的议事厅中惊叹着坐下。那儿还坐着来自昂恩的人。昂恩小镇簇拥着国王高高的宫殿，所有的屋顶都是用红色的泥土制成。
倘若古老的歌谣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所议事厅确实非比寻常。
在座的大多数人从前只能远眺它的风貌：远山的映衬下，它轮廓分明，只比山丘略小一些。如今，人们可以一路沿墙，欣赏凯莫拉克将士的兵器——它们曾现身于吟游者创作的歌谣之中，现身于牛棚中悠悠道来的夜间故事里。人们述说着凯莫拉克的盾牌在一场场战争中来回冲杀，他的宝剑剑锋锐利却布满缺刻;忠实者贾卓尔、诺恩、霰雪之剑阿瑟里克、狂战士赫利尔、艾斯科的亚罗德，他们的武器均匀地在议事厅挂了一圈，低至人手可触。议事厅的正中央，最尊贵的地方，在凯莫拉克与忠实者贾卓尔的武器之间，悬挂着奥力恩的竖琴。墙壁上悬挂的所有兵器中，没有一件如奥力恩的竖琴这般，对凯莫拉克的敌人具有毁灭性的杀伤力。对于攻打要塞的步兵来说，他十分乐于听到身后的战友们操作可怕的战争机器、发出抛射之声;那抛出的巨石从头顶呼啸而过，一猛子砸进他的敌人之中。对于一名战士来说，在昏暗的光影中，听见国王即时的军令就是一件幸事;在战局扭转之时，同胞口中爆发的欢呼亦是巨大的欢欣。而对凯莫拉克的士兵们来说，这把竖琴的意义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是因为它能够鼓舞士气，也是因为，当奥力恩的手挥舞过咆哮的琴弦时，身为奏琴者他曾多次突然呐喊出狂喜的预言，为抗敌者注入疯狂的魔力。此外，凯莫拉克与他的士兵们，若不听够竖琴的音律、因音乐的振奋而憎恶平静，是断然不会宣战的。一回，因为受到一段旋律的启示，奥力恩引发了对伊斯塔班的战争。一名邪恶的君王被推翻，凯莫拉克赢得了荣誉;这般奇特的动机，有时确实会带来些好处。
在盾牌与竖琴之上，议事厅的墙上画满了传扬四海的歌谣里英雄们的形象。世界上为人所知的全部功绩似乎都太过渺小，因为凯莫拉克的将士们轻而易举便能够超越。凯莫拉克那七十场战役的战利品亦没有展示出来，因为对于他的战士或他自己来说，相比于他们过去的许多梦想和尚未完成的渴求，这些都不值一提。
壁画之上是一片漆黑，因为夜幕已然降临，而纤细链条上摇摆的蜡烛尚未点燃。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夜幕被筑入了大厦之中，如同一块探入屋中的天然巨石。昂恩所有的战士都坐在那儿，原野的乡民们都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全都不到而立之年，个个都是精兵良将。凯莫拉克坐在领头的位置，正沉浸在青春的欢欣之中。
我们总得与光阴抗争七个十年。在头三个回合中，光阴只是个弱小的敌手。
此时，宴席上出现了一名预言师。他通晓命理，却坐在来自原野的乡民之间，没有上座，因为凯莫拉克与他的士兵们并不畏惧命运。等到桌上的肉食皆被享用完毕，骨头被剔出来放在一边，国王从他的王座上起身。他喝了酒，沉浸在年少得意的光辉中，身边拥簇着属于他的骑士。他对预言师呼喊道：“说，你的预言!”
预言师起身，轻抚了一下他那灰色的胡须，谨慎地吐出几个字：“在命运的轨迹里，总有些事情是连预言师亦看不真切的，而更多的事情是清晰可见的，但最好不要公之于众;我所预知的大多数事件不提最好，而某些事情我可能不会预告，不然我将承受数百年的处罚;但这件事我知晓并将预告——你永远也无法抵达卡尔卡松。”
人群立刻开始嗡嗡营营地讨论起卡尔卡松——有人曾在对话或歌声中听过这个地方，有人读过这个名字，而有人则曾经梦见过那儿。国王派出右手边的奏琴者奥力恩混入乡民之中，听听他们谈论及有关卡尔卡松的一切。然而战士们炫示着，他们已经攻克下了许多守卫森严的要塞、偏远的土地，并发誓他们一定会抵达卡尔卡松。
过了一会儿，奥力恩回到了国王的右手边，举起竖琴，弹唱起关于卡尔卡松的歌谣。它是那么遥远，在远方的远方，城池中的堡垒反射光芒，一座比一座更高。堡垒后面是大理石露台，喷泉在露台上闪烁微光。卡尔卡松，是精灵族国王带领着一众精灵建造的。他们第一次退居人世的时候，抓住五月的尾巴，在某个夜晚吹响精灵族的号角，建立起了这个国度。卡尔卡松啊!卡尔卡松!
旅人们有时看它仿佛是一场清醒梦，阳光闪耀在远处山头上的城堡，随后，云朵或是突如其来的迷雾便笼罩起它的面庞;多少人只能够惊鸿一瞥，更不得亲近目睹它的容颜。一度有人走到了离它极近的地方，那屋舍中升起的烟雾都拂上了他们的脸庞，然而一阵风突然吹过——什么都没了。这俨然显示，屋中有人正在燃烧杉木。人们幻想，那儿住着一个女巫，独自穿行在冷清的大理石宫廷的庭院和门廊里;经过八千年光阴的沉淀，这些宫殿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与宁静。她唱着大海传授给她的世间第二古老的歌谣，落下能让军队疯狂的孤独泪水，却无法召唤她的群龙回家——因为卡尔卡松被严密地守护着。有时，她在一个大理石浴池里游泳，池子深处涌动着一条暗河。她还会一整个早晨都躺在池子边上，让太阳一点点把自己晒干，观察澎湃的暗河在浴池深处翻卷。那条河来自她所不知的远方，流淌过地底的洞穴，在女巫的浴池重见天日，又蜿蜒向下再次隐入大地之中，流向属于它的某片海洋。
秋日里，暗河在途经超乎想象的山谷时，会遇上春日融雪，或灌木丛间落下的美丽而残败的花朵;流水在它们的映衬下呈现出黝黑的颜色。
而当水中出现血染的色彩时，她便知道山中发生了战争;但她仍不清楚那些大山的具体位置。
当女巫歌唱的时候，喷泉从黑暗的大地中一跃而起，腾空舞动。当她梳理秀发的时候，据说海上便刮起狂风暴雨。当她愤怒的时候，狼群则变得勇猛无比，集体涌下山围攻牛棚。当她悲伤的时候，大海也随之哀愁，两恨绵绵无绝期。卡尔卡松啊!卡尔卡松!
此城是晨间最美的奇景;旭日一见之下便光辉四射;暗夜走过之时则洒下露珠。
奥力恩又说起，卡尔卡松的四周危机重重，通往城中的道路那般不为人知，这是骑士们的一次探险之旅。然后，所有的战士们都站了起来，歌唱起这趟探险的辉煌。凯莫拉克则起誓，以昂恩城的创造神的名义，以他的战士们的荣誉的名义，他将抵达卡尔卡松，不论生死。
但那位预言师却站起身，穿过大厅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拍掉身上的食物残渣，抚平身上的袍子。
接着，凯莫拉克说：“百事待议，谏言待听，粮草待集。所以，我们应该何日出发?”所有战士吼道：“即刻出发!”于是凯莫拉克笑了，因为他不过是在一试军心。他们从墙上取下各自的兵器——斯克利克斯，凯乐龙，阿斯洛夫，板斧沃勒;胡黑诺斯，打破和平者;沃尔伍夫，战争之父;陶李恩，战吼勒斯，还有其余众人。坐在嘈杂厅堂里的蜘蛛做梦都没想到，它们很快就会享受到无忧无虑的清闲了。
当他们武装完毕，便全员列队，行军退出了议事厅。奥力恩大步走在他们的前面，歌唱着卡尔卡松。
而乡民们则开始闲聊，酒足饭饱地返回到他们的牛棚。他们丝毫不渴望战争或任何千载难逢的险境。他们一直陷于与饥饿对抗的战争。一场漫长的饥荒或一个寒冬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场恶战。倘若狼群混入了羊圈里，这种损失有如失守堡垒要塞，丰收季的一场风暴雨则有如一场伏击。填饱肚皮后，他们便悠哉地回到了各自的牛棚，与饥饿暂时休战。夜空中洒满了群星。
星光照耀的夜空之下，军队正穿过山脊之巅，战士们浑圆的头盔显得色泽暗沉;但在山谷之中，当星光洒落在钢铁上时，这些头盔便时不时地闪烁起来。
他们跟随着奥力恩朝南行进，关于卡尔卡松的种种传言正是从那边散播出来的。就这样，他们在星光里行军，奥力恩走在队列的前端，唱着歌谣。
等他们行进了很长一段路后，便听不见昂恩城传出的任何声音了，连她那悠扬的钟声亦不可闻。随后远方塔楼顶上燃起了蜡烛，它们不再向战士们哀愁地致意迎接。当舒适的夜晚将郊外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时，奥力恩开始感到疲惫，斗志低沉。心中的那份激情渐渐黯淡。他开始怀疑起这条道路是否通往卡尔卡松。不一会儿，他停下来开始思考，随后再次记起了方向;然而，他的心中不再有明确的肯定之感，取而代之，他开始在脑海中努力地回忆古老的预言与牧羊人的歌谣对那座奇城的描绘。当他小心翼翼地对自己重复起一首歌曲，一首极南群山高处的牧羊少年教给流浪者的歌，疲惫感席卷了他艰难运转的头脑，如夜色里一座喧嚣嘈杂的城市的蜿蜒道路上飘下了雪，静染万物。
他站住了脚，战士们都聚拢到他的身边。他们已经经过了一处又一处孑然独立的高大橡树，那一棵棵橡树仿佛是一个个巨人，在愤怒爆发之前深深呼吸着夜色里的空气。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黑森林边上。屹立的树干像是撑起埃及礼堂的巨柱，在那样的厅堂里，古老的神明沐浴着众生的赞美;屋顶的坡度，吻合古老的风之轨迹。将士们全都在这儿停歇，敲击打火石擦亮火星，点燃一堆欧洲蕨，用树枝生起了一堆火。他们脱下了盔甲，围坐在篝火边，凯莫拉克站起身，对他们致辞。他说：“命运认定我将无法抵达卡尔卡松，而我们将与命运一战。如果我们转变了哪怕一点点宿命，那么世界的未来都是我们的;而命运指向的未来，则如同河流改道后的干枯河床。然而，如果连我们这般强大的征服者都不能够阻止命运策划好的结局，那么人类将永生永世沦为命运的奴隶，服从于命运的分配，完成它卑微的任务。”
于是他们都拔出了手中的剑，在火光的映照下高高地挥舞，宣告向命运开战。
阴沉的森林中，并无一物被惊动，没发出任何声响。
疲惫的人不会梦见战争。当晨光降临闪闪发亮的原野，从昂恩而来的一列队伍找到了战士们的驻地，带来了帐篷和粮草。战士们饱餐了一顿，林中充满鸟儿的欢鸣，奥力恩的斗志再度苏醒了。
随后他们站起身，跟随着奥力恩，进入了森林，继续朝南行军。许多昂恩城的女人独自弹唱起古老而单调的曲子，传达着对男人们的思念，但男人们的心思都在远方，掠过河流暗涌的浴池，飘过大理石城卡尔卡松。
当蝴蝶在空中飞舞、太阳爬升至天顶时，战士们搭起了帐篷开始休息。他们又饱餐了一顿，玩起了骑士之间的游戏。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再度行进，歌唱着卡尔卡松。
夜幕降临，用神秘的色彩渲染了整片林子，使树木又有了恶魔般的样子。一轮暗黄的巨月从雾气弥漫的山谷中爬升起来。
昂恩的士兵们点起了火把。一些暗影突然一跃而起，消失不见。夜风呼啸，骤起如魑魅，穿行在树干之间;又滑进微微发亮的沼泽地中，惊醒了依然梦眠着白昼的蛰伏兽群，将夜行的鸟儿驱赶出去，恐吓胆怯的生物;晃动怡人夜色之中的蔷薇花丛，将少女的歌声吹送到流浪者的耳中。而那在远处山冈上孤独弹奏着鲁特琴的人儿，他的曲子也被夜风蒙上了一丝迷人的色彩。蛾子深邃的眼睛闪耀如大型帆船上的灯火，这“艘艘大船”伸展翅膀，航行在熟悉的海域里。在夜风的吹拂中，凯莫拉克的战士们的梦魂也游到了卡尔卡松。
次日，从早到晚，他们一直在行军。他们知晓，此时已经接近森林的腹地。昂恩的子民们聚拢在军队的后边，紧跟着他们。对旅人们而言，森林腹地是一片未知之地，但是，关于它的恐怖传说却四处流传。人们夜里围在安全舒适的壁炉旁边，和朋友们讲述这类故事。夜晚降临，巨月当空。凯莫拉克的士兵们都睡着了。他们偶尔醒来，又再次沉沉睡去。而那些醒得更久的人，则会听到身躯沉重的两足动物穿行在夜色里的爪音。
等到天一亮，手无寸铁的昂恩子民们便开始逃跑，成群结队地穿过森林往回走。当天又黑下来时，他们并不停下歇息，而是继续逃离，直到他们回到了昂恩，将森林的可怖情景添进了他们讲述的传说之中。
但战士们又饱餐了一顿，随后奥力恩起身，弹奏起竖琴，引领着他们再次前行。几名信念坚定的侍从依然陪伴在他们的身边。他们行军一整日，穿过一片阴影之地，那儿如同夜晚一样古老，但奥力昂心中的熊熊战意如星辉闪耀。他一路引领着他们，直到鸟儿开始栖落在树顶上。夜晚来临，他们便都驻扎下来。现在他们只剩一顶帐篷了。在靠近帐篷的地方，他们生起了火，凯莫拉克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布置了手握出鞘利剑的哨兵。一些战士睡在了帐篷里，另一些则睡在四周围。
在破晓时分，某种可怕的动物杀死了那名哨兵，并将他吞食了。然而，关于卡尔卡松的显赫传言、预言他们无法抵达目的地的命运宣判，以及奥力恩的斗志与他的竖琴，都激励着战士们继续前行。白昼间，他们保持前行，在森林中越走越深。
有一回，他们看见一头龙捉住了一只熊，正在玩弄它，让它逃出一小段距离，又再次用爪子扑倒它。
就在夜色沉落之前，他们终于抵达森林里一处空地。这里升起如雾的花香，每一滴露珠自身就是对天堂的诠释。
这是暮色亲吻大地的时刻。
这是无意义的事物被赋予某种意义的时刻——树木的威严超越了君王，胆怯的小动物溜出觅食，捕猎的野兽尚且无害地沉眠着。大地发出一声叹息，夜幕降临。
在宽阔的空地中央，凯莫拉克的战士们驻扎下来，愉悦地欣赏着群星一颗接一颗地再次闪现。
那一晚，他们吃完了最后的粮食，安稳地睡了一觉，没有被那些在森林暗影中潜行的动物打搅。
次日，一些战士去猎鹿，另一些人去往邻近的湖泊，卧在湖边的草丛里用箭猎杀水鸟。他们打到了一头牧鹿、几只大雁，还有几只水鸭。
这些冒险家们留在了这里，呼吸着城里人无法体会到的野外新鲜空气。日间他们捕猎，夜间便升起篝火，歌唱并享用珍馐野味，他们忘记了卡尔卡松。那些藏身于幽暗林中的可怕住民从未干扰他们，这里有享之不尽的野味与各类水禽。他们爱上了白昼间的狩猎，以及夜间唱起的饮歌。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一周复一周。在这片营地上，时光飞逝，金色的月亮落下，又升起银色的月亮，月亮升升落落，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秋去冬逝春又来，那些战士们依旧在那儿狩猎饕餮。
在春潮涌动的一个夜晚，士兵们正围坐在篝火边用餐，述说着狩猎的轶闻。柔软的蛾子从黑暗中飞了出来，在火光中炫耀它们身上的色彩，随后又再次隐入黑暗中归于灰色。凉凉的夜风拂在士兵们的颈上，温暖的篝火照耀着他们的面庞，几曲歌儿唱过，大家安静了下来。奥力恩突然站起身，他想起了卡尔卡松。他的手扫过竖琴的琴弦，深沉的和弦苏醒了，那声音如同一群敏捷的舞者在青铜上跳舞。旋律涌入黑夜本身的寂静之中，奥力恩的声音响起：
“浴池染血，她便知晓群山之中发生战争，向往起骑士们的沙场怒吼。”
所有人突然爆发出了呐喊：“卡尔卡松!”这个字眼一出现，立刻消散了他们脑中的怠惰，如一声呐喊震碎了梦者的梦境。浩浩荡荡的行军旋即开始。他们的脚步不再踌躇，亦不再动摇。不受战争阻碍，不被寂寥天地感染，更不因残酷的岁月而疲惫，凯莫拉克的战士们继续前行了。奥力恩的斗志依旧引领着他们。他们在奥力恩的琴声中劈开了古老寂静的幽林;他们唱着歌投入与可怕野人的战斗中，又唱着歌离开战场，声音变得稀落;他们走入充盈着钟乐声的山间小村，看见薄暮中他人屋舍的灯光。
他们成为了流浪的代名词，成为了孤僻之人的传奇。在夜幕降临时，在炉火温暖、雨敲屋檐时，人们谈论起他们;当狂风刮起，孩童们惧怕这些不懂何为休息的人咔嗒咔嗒地从窗外走过。怪谈里描述，这些人穿着古老的灰色的盔甲，在暮色之中穿过群山之巅，从不寻求庇身之处;母亲们告诫那些不安于室的男孩们，灰甲流浪者们也曾经这般不耐烦，于是现在才不得安歇，被狂风驱赶着伴雨前行。
然而，那些流浪者们被抵达卡尔卡松的希望鼓舞着，随后他们的动力又变成了对命运的愤懑，最后他们依然前行，因为行进总好过思考。
许多年过去，他们一直在流浪，曾与多个部落交过手。他们常常在乡村之中搜罗传说，听闲散的歌手们唱歌;所有关于卡尔卡松的传闻依旧是从南边而来。
而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片丘陵地。传说在晴朗的日子里，只隔着三座山谷，从这里便可以看到卡尔卡松了。他们疲惫不堪，队伍稀稀落落，在过往岁月中因一场场战争而衣衫褴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即刻开拔急行，依然被奥力恩的琴音鼓舞着、引领着——虽然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斗志已有所消磨，但他仍旧弹奏着那把古旧的竖琴。
那一整日，他们爬下了第一座山谷。之后连续两天他们一直向上攀登，来到了一座背倚山峰的坚不可摧之城。城门紧闭，可也无法绕行。无论朝左还是朝右，放眼望去皆是陡峭的绝壁，传说中也是如此。唯一一条可行之路通往城中。于是凯莫拉克召集了剩下的士兵，列成战队，准备最后一战。士兵们向前挺进，脚下踩着古老军队无人收敛的松脆尸骨。
城门处没有哨兵抵御他们，也没有任何哨塔放出飞箭。一个居民独自爬上了山顶，其余的人都藏身于庇所之中。
在山顶上的岩石里，有一个深深的碗状洞窟，那里面有火焰柔柔地跳跃着。然而，倘若有人将一块大卵石丢进这团火焰之中(每当外敌来犯时，民众中就有人如此行动)，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巨石从山中射出，如此连续三天三夜。浴火的巨石滚落城中，洒满周围。就在凯莫拉克的士兵们开始攻打城门的时候，他们听见山上传来撞击之声，一块巨石从他们头上落下，滚入山谷之中。紧接着，又有两块巨石落在他们面前，砸在城中的铁皮屋顶上。就在进城的时候，挤在一条窄巷中的士兵们被一块巨石砸到，两个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大山冒着烟雾，喘着粗气。每喘一口粗气，一块巨石便飞入街道，或沿着沉重的铁皮屋顶弹跳。烟雾缓缓地升起，永无断绝。
当他们穿过城中空荡荡的长街，来到尽头处紧锁的城门，只有十五个人活了下来。当他们推倒城门的时候，只剩十个人了。接着，三个人在他们爬坡的时候死去，两个人在可怕的火山口附近牺牲。命运让仅存的人沿着山的另一边下了一段路，而后又夺取了三个人的性命。只有凯莫拉克和奥力恩幸存。夜幕笼罩了他们走过的山谷，被那夺命的大山发出的火光照亮;整整一夜，两人都在悼念死去的战友们。
然而，当清晨来临的时候，他们记起了与命运对抗的战争、他们前往卡尔卡松的旧日决心。奥力恩颤声唱起了歌，他那把古老的竖琴飘出了几段旋律。奥力恩站起身，面朝南方，像多年以来那般继续前行，凯莫拉克跟在他身后。最终，他们从第三个山谷爬了出来。站在山顶，沐浴着黄昏时分的金色阳光，他们沧桑的眼中只看见绵延千里的树林和归巢的鸟群。
他们的胡须都白了，已经走了那么远，走得那么艰难;当他们在劳苦之后休息，在浅眠中追梦往昔、拒绝梦想将来，时间一直不离不弃。
他们长久地凝视着南方。夕阳沉落在更远处的丛林里，萤火虫亮起了它们的灯盏，奥力恩的战意升起又飘散，永远地飘走了——或许是去振奋年轻人的梦了。
奥力恩说：“我的王啊，去往卡尔卡松的路途我已不再知晓。”
凯莫拉克笑了，像一个暮年的老人那样，无缘无故地微笑。他说：“我们逝去的韶华如巨鸟，被厄运、命运和神的旨意惊起，逃出了古老的灰色沼泽。可能任何一名战士都无法与之抗衡。命运已经征服了我们，我们的追寻已然告败。”
说完，他们都沉默了。
接着他们抽出宝剑，肩并肩地走入了森林之中，继续寻找卡尔卡松。
我想他们走不远了;因为丛林中有致命的沼泽，比夜晚更长久的暗影，熟悉道路的可怖野兽。所有传说、诗句或乡间流传的歌谣，都不曾提及世间有谁曾抵达过卡尔卡松。
原文为“senseless things”，此处双关，即“无意识的”“无意义的”，与后半句“被赋予意义”相对。这里指四周景物在暮色中的庄严时刻，故取“无意识的事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