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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魏乐兰之剑

  广袤的塔菲特平原崛地而起冲向绪利西安山脉,如同海潮涌上河口。在群山之间、峭壁的阴影里,伫立着古老的墨瑞纳城。我在梦中初见墨瑞纳时,从未看到过哪一座城市像它那样美丽。那是一座奇迹之城,数不尽的塔尖、青铜雕像、大理石喷泉、恢弘战争的战利品装点着它,宽阔的街道臻于美境。一条五十步宽的大道从城市中心纵贯而过,两旁伫立着无数青铜雕塑,描绘出墨瑞纳的居民所知的每一个国家的国王。大道尽头矗立着一座庞大的战车,三匹青铜马立于车头,驾车的是生着双翼的荣誉女神。女神身后的战车上,站着墨瑞纳的英雄魏乐兰,高举的手中握着一柄利剑。荣誉女神的神情姿态多么迫切,骏马的动作多么迅捷,你简直要以为战车顷刻间就会冲到你面前,它扬起的灰尘已经蒙在了那些国王的脸上。城中有一座宏伟的厅堂,陈列着墨瑞纳英雄们的战利品。厅堂遍布雕饰,穹顶高拱,早已逝去的石匠在此洒下艺术光辉。罗勒瑞的石像,坐落于穹顶的最高处,目光越过绪利西安山脉,凝望远方辽阔的土地,那是他的剑曾征服过的地方。他的身旁站着胜利女神,像一位年迈的看护,正在用战败国王的皇冠为他打造一顶金色桂冠。

  这就是墨瑞纳,一座胜利雕像与青铜勇士之城。然而当我落笔时,战争的技艺在墨瑞纳早已被遗忘,她的居民几近沉寂。很久以前,深爱墨瑞纳的人们曾经手握城中的利剑,替它赢来许多战利品;如今,人们在大理石街道上徘徊,凝视着战利品的纪念碑。墨瑞纳的居民几近沉寂,沉湎于魏乐兰、苏伦纳德、穆莫雷克、罗勒瑞、阿卡纳斯和年轻的伊莱恩的光辉里。对于周围群山以外的土地,他们一无所知,只曾听说魏乐兰在那里挥剑,铸成了可怕的事迹。一度遭受墨瑞纳军队蹂躏的国家,早已收复了它们的失地;墨瑞纳的居民如今只拥有一座完好的城池,以及追忆往日盛名时被激起的荣耀。夜里,人们向沙漠深处派去哨兵,可他们总是在哨位上沉眠,在梦里见到罗勒瑞的身影;每天晚上,一队身着紫衣的守卫会提着灯绕城巡逻三次,口中吟唱着魏乐兰之歌。守卫从不携带武器,但每当他们的歌声飘向若隐若现的群山,在平原上回响,沙漠中的劫匪听到魏乐兰的名字,便会匆匆溜回藏身之地。黎明的晨光常常路过平原,在墨瑞纳的塔尖闪耀出奇迹般的光芒,令繁星纷纷羞惭地隐没,随后照见守卫仍在唱着魏乐兰的歌谣;于是它变幻了守卫紫袍的颜色,黯淡了他们手中提灯的光亮。守卫回到城中,身后是安全的城墙,平原上的哨兵渐次从罗勒瑞的梦境中醒来,慢吞吞地走回沁着寒意的城市。然后,从北面、西面、南面环伺逼近墨瑞纳的威胁,沿着绪利西安山脉的山坡渐渐消失,晨光中,完好的古城里清晰地显露出雕像和石柱的身影。你也许会惊讶,那些手无寸铁的守卫和熟睡的哨兵竟能守卫这样一座城市:这里汇集了一切艺术杰作,处处装点着黄金与青铜;这座高傲的城市曾压迫她的邻国,但她的人民早已忘记了战争的技艺。然而,尽管所有的土地都已被邻国夺去,墨瑞纳仍完好无损,因为在群山之外勇猛的部落里,人们要么相信、要么畏惧着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认定,魏乐兰、苏伦纳德、穆莫雷克、阿卡纳斯还有年轻的伊莱恩,仍然持剑立马,守卫在墨瑞纳城墙的岗哨上。可即使是墨瑞纳最年轻的英雄伊莱恩,他上一次与这些部落交锋,也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部落里不时有年轻人生出怀疑,他们问道:“凡人怎么可能永远逃脱死亡?”

  但是更持重的人回答:“听着,既然你们如此聪颖,请指教我们,当四十名骑兵一齐向自己国家的神明发誓要夺一人性命、然后举剑攻击时,此人怎么可能逃脱死亡?而魏乐兰逃脱过许多次。请指教我们,如何像苏伦纳德和穆莫雷克那样,单凭两人在夜间潜入高墙环绕的城市,带走城中的国王?如果一个人能逃脱无数剑刃和纷飞的箭雨,那么他一定能逃脱衰老与时间。”

  于是年轻人谦逊地沉默了。然而疑虑仍渐渐滋长。太阳从绪利西安山脉落下时,墨瑞纳的人民常常能辨认出,悍勇的部落人被夕阳勾勒成那黑色的剪影,从远方窥视着墨瑞纳城。

  墨瑞纳的居民都知道,城墙上的身影不过是石像。然而即便如此,城中仍有少数人存着一丝希望,相信终有一天,昔日的英雄将归来,因为从未有人目睹他们死去。这六位昔日的勇士彼此间曾有过一个约定:当他们最后一次负伤,知道这伤势将夺去自己的性命时,便会骑马去一处幽深的峡谷,在那里抛下自己的躯体——我曾在某处读到,大象也会这样做,以免低微的野兽侵犯自己的骨骸。那约定中的峡谷,连出入口都狭窄陡峭,没有人能找到通往这道巨大裂隙的道路。魏乐兰曾艰难地喘息着,孤身一人骑向这道峡谷;后来,苏伦纳德和穆莫雷克二人曾向峡谷骑去:穆莫雷克受了致命伤,不能再返回;苏伦纳德没有受伤,他孤身从峡谷离开,让自己珍重的伙伴安息在魏乐兰伟大的遗骨之间。当苏伦纳德自己大限将至,他与罗勒瑞和阿卡纳斯并辔而行,去向峡谷:罗勒瑞在中间,苏伦纳德和阿卡纳斯位列两旁。漫长的旅途令苏伦纳德和阿卡纳斯感到艰难而疲惫,因为他们二人都受了致命伤;而罗勒瑞却丝毫不觉得疲倦,因为他已经逝去。五位英雄的遗骸在敌人的领地化为白骨,尽管他们曾侵扰过众多城市,如今却在此静静安眠:除了年轻的将领伊莱恩,无人知晓他们身在何处。当苏伦纳德、罗勒瑞、阿卡纳斯骑马离开时,年轻的伊莱恩只有二十五岁。五位英雄的遗骨间散落着马鞍、缰绳,以及他们坐骑身上的其他部件,他们不愿将来有人发现这些马具,在陌生的城市里夸耀:“看啊!这是墨瑞纳将领坐骑上的缰绳和马鞍,是从战争里赢来的。”但是对于自己挚爱的忠诚坐骑,英雄们任由它们自由地离去。

  四十年后,在一场辉煌的胜利中,伊莱恩最后一次受了伤。伤口可怖,无法愈合。最后一位将领孤身骑马远去。前路遥遥,伊莱恩生怕自己无法到达那座幽暗的峡谷,去到古老英雄们安息的地方,因此他催促坐骑飞驰,双手紧紧抓住马鞍。伊莱恩时常在马背上沉沉睡去,梦见过往的时光,在梦里看到他早年跟随魏乐兰策马奔赴战场,看到魏乐兰第一次对自己说话,看到魏乐兰的同伴们在战场率队冲锋。每当他醒来,快要脱离身体的灵魂便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希望能与昔日英雄的遗骨一同安眠。终于,伊莱恩远远望见了那幽深的峡谷,如同平原上刻下的一道疤痕。伊莱恩的灵魂自他致命的伤口中滑出,舒展双翼,于是马背上的躯体告别了疼痛,伊莱恩逝去了,临死时仍驱策着坐骑向前。忠诚的老马慢慢跑着,直到幽深的峡谷跃然眼前。它在峡谷边缘停步,让伊莱恩的身躯从它右肩滑落,此后漫漫数载,伊莱恩的遗骨与墨瑞纳昔日的英雄一起静静地安眠。

  如今,墨瑞纳城里有一个名叫罗尔德的孩子。我,梦者,在炉火前熟睡时,第一次看到了他。我看到他母亲带着他,来到陈列着墨瑞纳英雄战利品的厅堂。那年他五岁,和母亲一起站在盛放着魏乐兰之剑的玻璃匣前。母亲说:“这是魏乐兰之剑。”罗尔德问道:“看到魏乐兰之剑要怎样做?”母亲回答:“人们看到这把剑,就会记起魏乐兰。”他们继续向前走,在魏乐兰宽大的红披风前驻足,孩子问道:“魏乐兰为什么穿这件宽大的红披风?”母亲回答:“因为魏乐兰就是如此。”

  稍稍长大以后,罗尔德在夜深时溜出母亲的房子。万籁俱寂,墨瑞纳熟睡着,在梦中见到魏乐兰、苏伦纳德、穆莫雷克、罗勒瑞、阿卡纳斯,以及年轻的伊莱恩。罗尔德一路走到城墙边,等待着听路过的紫衣守卫吟唱魏乐兰之歌。紫衣守卫提着灯走过城墙,在寂静中歌唱。沙漠中的暗影听到这歌声,纷纷转身,落荒而逃。于是罗尔德回到母亲的房子,像人们面对极其神圣的事物那样,对魏乐兰的名字生出无限的向往。

  罗尔德渐渐通晓了城墙上的每条道路,也熟识了城墙上六位英雄的骑姿雕像,它们仍静静地守卫着墨瑞纳城。这些雕像与众不同,是用彩色大理石精妙地雕成,只有走到近旁,才能分辨出它们并非真人。用斑纹大理石雕成的骏马是阿卡纳斯的坐骑。罗勒瑞的坐骑由雪花石膏雕成,通体纯白;他的铠甲用闪亮的石头打造,骑士披风则雕刻自一种非常珍贵的蓝色石头。罗勒瑞眺望着北方。

  然而魏乐兰的大理石坐骑是纯黑色的。魏乐兰端坐在马背上,神色庄严地向西凝望。在所有战马中,罗尔德最喜欢轻抚这匹马冰凉的脖子;当夕阳西下,山间的瞭望者窥探墨瑞纳城时,看得最清晰的也是魏乐兰的身影。罗尔德喜爱黑色骏马血红的鼻孔,喜爱它的骑士绛红色的披风。

  在绪利西安山脉之外的地方,人们渐渐怀疑墨瑞纳的英雄已经死去,他们订下一个方案:派人趁夜晚靠近城墙上的人影,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魏乐兰、苏伦纳德、穆莫雷克、罗勒瑞、阿卡纳斯和年轻的伊莱恩。大家纷纷赞成,提名了许多派去侦查的人选,计划却酝酿多年。这些年间,当太阳落山时,常有许多瞭望者聚集在山中,却不再靠近。终于人们想出了更好的方案,决定派遣两个恰好判了死刑的人,如果他们能在夜间深入平原,探明墨瑞纳的英雄们是否还活着,就将他们赦免。起初,这两名囚犯不敢前往,但是过了一会儿,名叫西贾尔的一位对他的同伴萨加-霍说道:“你想想看,如果国王的斧手向人的脖子狠狠地砍下,那人就会死。”

  他的同伴说确实如此。西贾尔接着说道:“即便是魏乐兰用他的剑向人狠狠地劈下,降临在那人身上的也不会多过死亡。”

  萨加-霍思索了片刻。他说:“但国王的斧手落斧时眼睛可能会看错,手臂也可能击偏;然而魏乐兰的眼睛从不会看错,他的手臂也从未击偏过。还是待在这里更好。”

  西贾尔说:“也许魏乐兰已经死了,在城墙上接替他位置的另有其人,甚至只是一座石像。”

  然而萨加-霍反驳道:“魏乐兰怎么可能死?曾有四十位骑兵向自己国家的神明发誓要杀死他,他却从这些人的剑下生还。”

  西贾尔说道:“我祖父的父亲曾对我祖父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魏乐兰的。在库利斯坦平原战役失败的那天,我祖父的父亲看到河边不远处有一匹马,已经奄奄一息了,它悲哀地看着河水,却没办法喝到。然后他看见魏乐兰走到河边,用手掬起一捧水,喂给那匹马喝。现在我们的处境正如那匹马一样悲哀,也如同那匹马一样临近死亡;因此魏乐兰或许会同情我们,而国王的斧手却要听从国王的命令,所以不会这样做。”

  萨加-霍说:“你向来是个狡猾的辩论者。你的狡黠和计谋让我们身陷囹圄,且看你能不能让我们从中摆脱。我们去吧。”

  于是国王得到了消息,两名囚犯将前去墨瑞纳城。

  那天傍晚,瞭望者将二人带到山脉边缘。西贾尔和萨加-霍沿着一道深谷走下山脉,来到平原上,瞭望者注视着他们的行动。二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黄昏中。随后,辽阔而神圣的夜晚从东面荒凉的沼泽、从低地和海上升起;白昼间照料所有人的天使阖上它们庞大的双眼,开始休息;黑夜里照料所有人的天使苏醒过来,竖起深蓝色的羽毛,站起身来观望着。然而平原变成了一处恐惧弥漫的神秘之境。两名密探走下深谷,迅捷而隐蔽地穿过平原。很快,他们碰到了哨兵的防线。哨兵们正在沙漠中熟睡,有人在睡梦中受到惊扰,呼唤罗勒瑞的名字。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两名密探,他们低语道:“罗勒瑞还活着。”但他们忆起了国王的斧手,于是继续前行。随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雕像面前,那是青铜雕成的恐惧,出自昔日辉煌时代的雕塑家之手。恐惧正逃向山中,边逃边呼唤着她的孩子们,孩子们雕成军队的模样,正是那些曾越过绪利西安山脉的部落,他们都背向墨瑞纳,挤成一团跑在恐惧身后。城墙另一边,魏乐兰骑在马背上,像以往的岁月那样,举剑伸向他们的头顶。两名密探跪倒在沙漠中,亲吻着恐惧雕像由青铜铸成的巨大脚面,念着:“恐惧啊,恐惧!”他们跪在沙漠中,看到城墙边远远闪烁着灯光。灯光渐渐接近,他们听到有人吟唱魏乐兰之歌。紫衣的守卫走近,提着灯路过他们身边,绕城墙而去,渐行渐远,仍然唱着魏乐兰之歌。两名密探一直匍匐在雕像脚边,喃喃地说:“恐惧啊,恐惧。”但是待到魏乐兰的名字不再于他们的耳畔响起,二人随即站起身,走到城墙旁攀了上去,很快来到了魏乐兰面前。他们深深地行礼,伏在地上,西贾尔说道:“哦,魏乐兰,我们来此看你是否仍健在。”二人低着头,静静等待回应。过了好一会儿,西贾尔终于抬头望向魏乐兰手中慑人的利剑,那把剑却仍然伸向前方,指向恐惧身后的军队雕像。西贾尔再次俯下身去,摸着马蹄,感到一片冰凉。他把手向上探,马腿也传来冰冷的触感。最后他触到了魏乐兰的脚,上面覆盖的铠甲摸起来僵直而坚硬。魏乐兰岿然不动,一言未发,于是西贾尔终于起身,轻轻触碰魏乐兰的手,魏乐兰可怕的手——是大理石雕成的。西贾尔纵声大笑,和萨加-霍一起沿着空荡荡的道路奔跑,又见到了罗勒瑞,同样是一尊大理石雕像。二人攀下城墙,穿过平原,轻蔑地走过恐惧的雕像,听到了守卫第三次绕城墙夜巡归来的歌声,他们仍旧唱着魏乐兰之歌;西贾尔说道:“哈,你们尽可以唱魏乐兰之歌,但魏乐兰已经死了,你们的城市也将大难临头。”

  两人往回走去,看到哨兵仍在梦中不安地呼唤着罗勒瑞的名字。萨加-霍嘟哝道:“哈,你们尽可以呼唤罗勒瑞,但罗勒瑞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拯救你们的城市。”

  两名密探平安返回他们出发的山中。他们到达的时刻,第一缕红色的曙光从墨瑞纳背后的沙漠中升起,照亮了城中的塔尖。在这样的时刻,紫衣的守卫依习惯回城,他们提灯的光芒已经黯淡,袍子已在阳光下变浅;在这样的时刻,寒夜里在沙漠站岗的哨兵从梦中醒来,慢吞吞地走回城市;沙漠中的强盗将在此刻回到他们的山洞隐匿起来;翼如薄纱、朝生暮死的昆虫将在此刻破茧而出;被判死刑的人将在此刻失去性命;此刻,一桩庞大而可怖的全新威胁降临在墨瑞纳四周,墨瑞纳却浑然未觉。

  西贾尔说道:“看,黎明和墨瑞纳的塔尖上泛着多么耀眼的红光。这是它们对天堂般的墨瑞纳的怒火,是墨瑞纳毁灭的预兆。”

  两名密探返回自己的国家,向国王报告了消息。此后数日,国王们将各自的军队召集在一起;终于在一天傍晚,四位国王的军队聚集在深谷顶端,蹲伏在山顶下,等待太阳落山。所有人脸上都现出坚定无畏的神色,但每个人都在内心深处逐个祈祷着自己信奉的每一位神明。

  太阳落山了。在这样的时刻,蝙蝠和黑暗中的生物离开巢穴,狮子从山洞走下平原,沙漠强盗重新在平原里现身,瘴气扇动翅膀,从沁着寒意的湿地中升起;在这样的时刻,王位不再稳固,王朝将颠覆。然而在沙漠里,紫衣守卫从容地走出墨瑞纳城,提着灯吟唱魏乐兰之歌,哨兵在沙漠里躺下,沉沉睡去。

  悲哀永远不会进入天堂,只会像雨点一般敲打在它的水晶墙上。然而在天堂里,墨瑞纳英雄们的灵魂隐约感到悲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如熟睡的人发觉有人感到寒冷,却并不知道那人就是他自己。它们在星辰闪烁的居所里感到一丝焦躁;于是魏乐兰,苏伦纳德,穆莫雷克、罗勒瑞、阿卡纳斯和年轻的伊莱恩的灵魂从夕阳中穿过,悄然飘向大地。当它们到达墨瑞纳的城墙时,天色已经昏暗,四位国王的军队已经开始沿着峡谷前进,刀剑与铠甲碰撞得叮当作响。但是当六位昔日的勇士再一次见到墨瑞纳,见到她多年来几乎未曾改变的容颜时,它们向往地凝望着这座城市,从未像这样几近落泪。昔日的勇士向她呼喊道:

  “哦,墨瑞纳,我们的城市;墨瑞纳,我们墙垣环抱的城市。

  “墨瑞纳,无数塔尖的装点下,你如此美丽。为了你,我们告别大地,告别大地之上的王国与花朵;为了你,我们与天堂暂别。

  “远离神的面庞是多么艰难——祂的面庞如同温暖的火焰,如同可爱的睡眠,如同伟大的赞歌,却弥漫着宁静,一片光华充盈的宁静。

  “为了你,墨瑞纳,我们与天堂暂别。

  “我们曾爱过许多女人,却只爱过一座城市。

  “看我们的人民,我们深爱的人民,都沉入梦乡里。梦境多么美丽!逝去的人可以活在梦里,即使他们离去已久,不发一言。你的灯火渐渐黯淡下来,熄灭了,街道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不要作声!你正如一位少女,闭着眼熟睡,轻柔地呼吸,面容平静,如此安详而无人惊扰。

  “看那些城垛,那些古老的城垛。人们是否仍像我们当年那样守卫它们?城垛有一点缺损了。”灵魂渐渐飘近,不安地分辨着。“我们的城垛没有让人间的战争损毁。侵袭它的只有岁月,还有那不屈不挠的时间。墨瑞纳,你的城垛像少女的束腰环绕着她。看,城垛上凝结着露水,像一条点缀着珠宝的腰带。

  “可怕的危险已降临,墨瑞纳,因为你如此美丽。会不会因为我们不再守卫着你,会不会因为我们呼唤却无人听见,如同碰伤的百合花惊呼却无人可闻,致使今晚你将毁灭?”

  英雄们呼唤着他们珍爱的城市,他们曾统率战争,声音洪亮,但现在它们的声音却仿佛小小的蝙蝠在暮色中掠过时发出的低语。随后,紫衣守卫走近,开始第一次绕城墙巡逻,昔日的勇士们向他们呼喊:“墨瑞纳已经危急!她的敌人正在黑暗中集结!”但没有人听到它们的声音,因为它们不过是游荡的幽灵。守卫毫无察觉地经过它们身边,仍然吟唱着魏乐兰之歌。

  魏乐兰对他的同伴说:“我们的手已不能持剑,我们的声音已无人可闻,我们已不再是强健的人类。我们不过是梦,就让我们潜入梦中吧。你们都去吧,还有你,年轻的伊莱恩,去惊扰熟睡之人的梦境,催促他们拿起墙上悬挂的剑,那是他们的先人留下的;让他们到山谷的入口集结;我会找到一位领袖,让他执我的剑。”

  于是它们越过城墙,进入它们珍爱的城市。魏乐兰盛年时曾抵挡过疾风暴雨般的冲锋,如今他的灵魂却在风中一路飘飘摇摇。他同伴的灵魂,还有年轻的伊莱恩,进入城市,扰乱每一个熟睡者的梦境。灵魂在每个人的梦境里说道:“城市燥热,没有一丝风。现在出发去沙漠里,去山下凉爽的地方吧。不过要随身佩着挂在墙上的剑,好提防沙漠中的强盗。”

  这时墨瑞纳的守护神向城市上空散发出热浪。热浪笼罩了整个城市,街道燥热起来。熟睡的人都从梦中醒来,记起峡谷中从山间吹下的风,那里凉爽怡人。然后他们按着梦中所说,拿起了他们祖先传下的剑,好提防沙漠中的强盗。夜色渐深,魏乐兰的同伴们,还有年轻的伊莱恩,在人们的梦境间急切地穿梭。它们侵扰墨瑞纳城每一个人的梦境,让他们从床上起身,带着武器出发;只有紫衣的守卫仍然唱着魏乐兰之歌,对危险浑然不觉,因为清醒的人无法听到逝者灵魂的呼唤。

  魏乐兰此时从城中无数房顶上空掠过,来到熟睡的罗尔德身旁。罗尔德十八岁,已经长成了一名强健的青年,和魏乐兰一样,一头金发,身形颀长。魏乐兰的灵魂浮在他的身体上方,飘入罗尔德的梦境,像一只蝴蝶轻盈地穿过格栅飞入花园。魏乐兰的灵魂在罗尔德的梦境里对他说:“你要再去看一看魏乐兰之剑,魏乐兰伟大的曲剑。你要在夜里去看它,看月光照耀在剑身上。”

  罗尔德在梦里渴望看到魏乐兰之剑。这股渴望驱使着他在熟睡中走出他母亲的房子,来到陈列着英雄们战利品的厅堂。魏乐兰的灵魂鼓动着罗尔德的梦境,让他在宽大的红色披风前停步。魏乐兰的灵魂在梦中说道:“你在夜里觉得寒冷。你现在要穿一件披风。”

  于是罗尔德围上了魏乐兰宽大的红色披风。然后,梦境领着他来到魏乐兰之剑前。灵魂对梦境说:“你渴望着拿起魏乐兰之剑:将它握在你的手里吧。”

  罗尔德却问道:“要用魏乐兰之剑做些什么?”

  昔日将领的灵魂对梦境说道:“这是一把利剑,适合我在手中。举起魏乐兰之剑吧。”

  仍在熟睡的罗尔德大声说道:“不可以这样做。这把剑谁也不可以碰。”

  罗尔德转身欲走。魏乐兰的灵魂里升起一阵强烈而可怕的号叫,因为无法发声而愈加悲恸。那哀号在他的灵魂里久久盘旋,却无法付诸言语,像闹鬼的老房子里,因古老的谋杀激起的哀鸣,历经无数岁月却从未有人知晓。

  魏乐兰的灵魂向罗尔德的梦境喊道:“你的膝盖被缚住了!你陷入了沼泽!你动弹不得。”

  梦境告诉罗尔德:“你的膝盖被缚住了,你陷入了沼泽。”于是罗尔德在魏乐兰之剑前站定。他停留在魏乐兰之剑面前,此刻昔日勇士的灵魂在他的梦中哀号。

  “魏乐兰正在呼唤着他的剑,呼唤他神勇的曲剑。可怜的魏乐兰,一度为墨瑞纳奋战,如今在夜晚呼唤着他的剑。可怜的魏乐兰,他曾经为墨瑞纳奋战,你不能让魏乐兰远离他美丽的剑,因为如今他已死去,不能前来握住它。”

  罗尔德伸手打破玻璃匣,取出了那柄剑,魏乐兰伟大的曲剑。昔日勇士的灵魂在罗尔德的梦中说:“魏乐兰正在通往山脉的深谷中等待,呼唤着他的剑。”

  于是罗尔德穿过城市,翻越城墙。他睁着眼,却仍然在熟睡,就这样穿过沙漠,抵达山脉边缘。

  深谷旁的沙漠中已经聚集了许多墨瑞纳的居民,手中握着古剑。罗尔德握着魏乐兰之剑,在熟睡中穿过人群。人群间升起惊呼声:“罗尔德握着魏乐兰之剑!”

  罗尔德来到峡谷入口,人群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对自己睡眠中的行动一无所知,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剑,说道:“你是何物,竟如此美丽?月光在你身上闪烁,你焦躁不安。这是魏乐兰之剑,魏乐兰的曲剑!”

  罗尔德亲吻着剑柄,唇间感到一丝咸味,因为剑柄浸透了魏乐兰战斗时流下的汗水。罗尔德说道:“要用魏乐兰之剑做些什么?”

  人群诧异地看着罗尔德,看他握着魏乐兰之剑,喃喃地说:“要用魏乐兰之剑做些什么?”

  片刻过后,峡谷上方叮当作响的声音传到罗尔德耳中。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群,也听到了夜色中逐渐迫近的叮当声。四位国王的军队正向墨瑞纳进发,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遭遇敌人。罗尔德握住曲剑的剑柄,剑似乎微微扬起。墨瑞纳的人民握紧祖先传下的剑,祖先的记忆在他们脑海中复苏。四位国王的军队正在莽撞地逼近,沙漠中,墨瑞纳的人民坐在罗尔德身后,紧握着祖先留下的剑,脑海里渐渐浮现出的古老记忆。哨兵全都清醒过来,握住了长矛,因为罗勒瑞将他们的梦境驱逐四散。盛年时,罗勒瑞曾经将军队驱逐得四散溃逃,但如今他不过是梦,只能与其他梦境挣扎奋战。

  四位国王的军队逼近了。刹那间,罗尔德一跃而起,高喊道:“魏乐兰!魏乐兰之剑!”已经焦渴了一百年的剑随着罗尔德的手臂高高扬起,随后以席卷之势挥过部落人的肋骨。周身浸润在温热的鲜血中,利剑弯曲的灵魂感到喜悦,如同在干燥的国度生活许久的游泳者,从温暖的海洋中湿漉漉地探出身体时感到喜悦一般。部落人看到鲜红的披风和可怕的曲剑,纷纷惊呼道:“魏乐兰还活着!”战场上响起胜利人群的雀跃声、逃跑者慌乱的喘息声,魏乐兰之剑旋转着劈开空气,剑身滴落鲜血,它轻轻地对自己唱着歌。在战斗涌入黑暗的峡谷深处之前,我最后见到的是魏乐兰之剑一次次挥起又劈下,扬起时在月光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落下时闪动着红光,如此反复,直至最终消失于黑暗。

  然而黎明时分,墨瑞纳的居民纷纷归来。太阳升起,为世界带来新生,此时却照耀在魏乐兰之剑留下的一片骇人景象上。罗尔德说道:“剑啊!你如此可怕!你这可怕的物件,竟来到人间!因为你,将有多少双眼睛再也不能望见花园?多少田野将荒芜?那里本来可能风景宜人,装点着农舍:有雪白的小屋,孩童在一旁嬉戏。多少山谷将荒凉无人?那里也许能养育出温暖的村庄,而你早已将建造村庄的人屠杀殆尽。剑啊,我听到风声对你哭号!这风来自空荡荡的山谷,来自荒芜的原野;这风里挟带着孩子的声音。这些孩子再也不可能出生了。曾活过的人的呼喊能被死亡终结,这些孩子的哭声却永远不会停息。哦,剑啊!神明为何将你遣来人间!”罗尔德的泪水滚落在骄傲的剑上,却不能将它洗净。

  战争的激情此刻已经退却。在连夜战斗的疲惫和清晨的寒意中,墨瑞纳的人民开始像他们的领袖那样,情绪有些低落。他们看着罗尔德手中的魏乐兰之剑,说道:“魏乐兰不会回来,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的剑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现在我们笃定地知道,他已经死去了。哦,魏乐兰,你曾是我们的日月和星辰。如今太阳沉没,月亮破碎,星星零落,像是从横死之人身上扯下项链后洒落的钻石。”

  因此,在辉煌胜利的时刻,墨瑞纳的人民却因为体会到一种古怪的情绪而哭泣。在他们身旁,完好的古城安然沉睡。而魏乐兰、苏伦纳德、穆莫雷克、阿卡纳斯,还有年轻的伊莱恩的灵魂,离开城墙,越过群山,掠过他们昔日征服过的土地,穿过世界,回归天堂。

  原文为Merimna,希腊语意为关心、忧虑。(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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