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荒沼精灵
(一)
北风呼啸,金红的落叶随风飘逝,带走了最后一抹晚秋。夜色清冷而肃穆,渐渐漫上了沼泽。
四下寂静了。
最后一只归巢的鸽子掠过天空,向远处陆地上的树木间飞去。薄雾里,树木影影绰绰,恍若秘境。
一切重归寂静。
天色转暗,雾气渐浓,神秘的气息从四面悄悄迫近。
翠绿的鸻鸟喧哗着飞来,纷纷落在沼泽上。
一切又重归寂静。不时有一只鸻鸟振翅起身,稍稍飞一阵,在荒原中啼鸣。大地收拢了喧嚣,缄默无言,等待着第一颗晚星亮起。白鸭和野鸭一群接着一群飞来;白昼的光芒已经隐去,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彤云。霞光彼端浮现出一片黑压压的巨大身影。鹅群迎着逆风振翅飞来沼泽,和其他鸟群一样,降落在灯心草丛中。
星辰浮现,在寂静中闪烁。无边的夜色里,万物阒然无声。
大教堂的钟声响起,瞬间穿透了沼泽寂静的空气。那是召唤人们去做晚祷的钟声。
八个世纪前,人们在沼泽边缘建起了这座巍峨的大教堂。也许是七个世纪,或者九个世纪;对荒魅来说,这些没有什么区别。
晚祷开始,教堂内点亮了蜡烛。烛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在水中映着红绿交织的光辉。管风琴洪亮的乐声席卷过沼泽。然而在沼泽深处,在一处被闪亮的苔藓围绕的险恶之地,荒魅自群星倒影上跃起,跳着它们的舞蹈,沼泽的磷火在它们头顶跳动。
荒魅的外表和人有几分相似,但全身都长着棕色的皮肤,身高还不足两英尺。它们尖尖的耳朵有点像松鼠,不过要大得多;它们跳跃的能力惊人。白天,荒魅都待在沼泽最僻静处深深的池塘里;夜晚到来,它们就出来跳舞。每只荒魅的头顶都有一团磷火,随着荒魅的步子跳动。荒魅没有灵魂,也不会死去,它们是精灵的亲族。
它们彻夜在沼泽中跳舞,每一步都踏着星辰的倒影,因为空空的水面托不住它们。当星光淡去,它们便一个个沉入自己的池塘中。有时它们会多待上一阵,在灯心草上坐着,头顶的磷火在日光中越发暗淡,身影也渐渐从人们的视线里隐去。日光下,没人能看到荒魅,这些精灵族的朋友。即使在夜晚,能看到它们的人也很少,除了像我一样,恰好出生在黄昏时分、第一颗星星亮起时的人。
在我方才讲述的那个夜晚,一只小小的荒魅在沼泽中穿行,一直来到大教堂的高墙下。五彩斑斓的圣像映在水中,于星辰的倒影间浮动。荒魅在圣像的倒影之上翩翩起舞,当它踏着绝妙的舞步高高跃起时,它透过彩绘玻璃窗看到人们正在祷告,听到管风琴的轰鸣响彻沼泽。管风琴的轰鸣冲过沼泽,而人们的歌声与祷告声自教堂最高的塔顶袅袅上升,像一道纤细的金链,直抵天堂。有天使沿着这条纽带来往穿梭,有的从天堂降临世间,有的从世间返回天堂。
自这片沼泽诞生以来,这只荒魅头一次感到了某种近似于不满的烦扰。一切都不够让它满意:柔软的灰色淤泥与深深水底的凉意;第一批从北方飞来沼泽的喧哗鹅群;野禽每一片羽毛的欢唱里自由自在的快乐;鹬鸟离去后到来的寒冰奇境:灯心草边缘缀着一圈寒霜,通红的太阳在空中低垂,寂静的荒原披上一层神秘的雾气。这一切都不够,连荒魅们在华美夜色中举办的舞会,也无法令它倾心。这只小小的荒魅渴望拥有一颗灵魂,可以信仰上帝。
晚祷结束了,蜡烛熄灭,它哭泣着回到它的伙伴中间。
但是到了第二天夜晚,群星的倒影刚刚在水中浮现,小小的荒魅就从一颗星星的倒影跳上另一颗,一路跳到沼泽的最边缘。那里生长着广阔的森林,林中居住着荒魅长老。
荒魅长老坐在一棵树下,用树的枝叶遮住了月光。
小小的荒魅对它说道:“我想拥有一颗灵魂,这样,我就可以信仰上帝,可以了解音乐的含义,可以看见沼泽内在的美,可以想象天堂的情景。”
荒魅长老说:“上帝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荒魅,是精灵的亲族。”
但它只是答道:“我想拥有一颗灵魂。”
荒魅长老说:“我没有灵魂可以给你。不过,如果你得到了一颗灵魂,总有一天你就会死去;如果你听懂了音乐,你就会懂得哀伤的含义。最好还是做一只荒魅,不要死去。”
小小的荒魅哭泣着离开了。
但是其他荒魅,那些精灵的亲族,同情它们小小的伙伴。荒魅没有灵魂,因此无法长久地体会哀伤,但看到自己同伴如此痛苦,它们灵魂的居所仍然泛起一阵苦涩。
于是,夜幕降临时,这些精灵的亲族离开沼泽,去给小小的荒魅造一颗灵魂。它们穿过沼泽,抵达了花草丛生的高地,采下一大片轻飘飘的蛛网,那是蜘蛛在黄昏时织成的,上面挂着它们要的露珠。
露珠里倒映着漫长的天际一道道波浪般的晚霞。傍晚宁静的天空变幻出无穷无尽的色彩,这颗露珠便蕴含了一切光芒。在它的上方,壮丽的夜空繁星闪烁。
荒魅带着缀有露珠的蛛网回到沼泽边缘,在那里采下了傍晚弥漫在沼泽上方的一片灰色的雾。荒魅往这片雾中注入了荒原的旋律,它乘着金色鸻鸟的双翼飞舞;还注入了芦苇在傲慢的北风面前被迫着吟唱的悲歌。接着,每一只荒魅都拿出了它们珍藏的关于古老沼泽的记忆,说:“我们可以把这些记忆分一点给你。随后,它们还在其中点缀了几颗从水中捞出的星辰倒影。尽管如此,这些精灵的亲族造出的灵魂仍然没有生命。
荒魅在这灵魂中放进了深夜在沼泽中漫步的一对情侣的低声絮语,然后等待着黎明。黎明自暗夜中现身,如女王一般庄严。荒魅的头顶的磷火隐没在耀眼的晨光里,它们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但它们仍然在沼泽边缘等待。无数鸟儿的歌声,从田野和沼泽上、从大地、从天空响起,向它们伫立的身影奔来。
荒魅把这歌声也注入了那片从沼泽采下的雾气里,然后用缀着露水的蛛网把雾气包裹起来。这灵魂随即有了生命。
灵魂躺在荒魅们的手掌上,和刺猬一般大小。灵魂里包裹着绿色和蓝色的美妙光芒,这光芒一刻不停地变幻,旋转不停。在灵魂中心的灰色里,跳动着一团紫色火焰。
第二天夜晚,它们找到那只小小的荒魅,给她看这颗闪烁的灵魂。它们对她说:“如果你一定要拥有一颗灵魂,去信仰上帝,成为终将死亡的凡人,那就把它放进你左边的胸口,比心脏高一点点的地方。灵魂会融入你的身体,让你变成人类。但你一旦接受它,如果再想摆脱、重新变成不朽的生命,就只能把它取出来,交给另外一个生命。但是我们都不需要灵魂,人类则大多已经有了它。如果你找不到没有灵魂的人类,那么终有一天你就会死去,你的灵魂也去不到天堂,因为它是在这片沼泽里造出来的。”
小小的荒魅远远地望见教堂的窗户亮起晚祷的烛光,人们的歌声向天堂飘去,天使顺着歌声在天堂和人世穿行。于是它谢过它的荒魅同伴,含着泪向它们道别,一步步朝着青翠的陆地跳去,把灵魂捧在它的手心。
它走了。它的荒魅同伴很难过,但这难过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它们没有灵魂。
来到沼泽边缘时,小小的荒魅向沼泽深处磷火上下跳动的地方凝望了一会儿,然后把灵魂按在自己左边的胸口,心脏往上一点点的地方。
一瞬间,它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冻得瑟瑟发抖,惊恐不安。她设法用芦苇包裹住自己,向附近一座房子里的灯光走去。她走到房子前,推门进去,看到一个农民和他的妻子正坐在桌旁吃晚饭。
农妇带着拥有沼泽灵魂的小小荒魅上楼,到她自己的房间,给她穿上衣服,编好发辫,然后带她下楼,招待她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饭。接着,农妇问了她许多问题。
“你从哪里过来?”她问道。
“我穿过沼泽来的。”
“从哪边?”农民的妻子又问道。
“南边。”拥有了新灵魂的小小荒魅说。
“可没人能从南边穿越沼泽过来。”农民的妻子说。
“没错,谁也没法从那边过来。”农民说。
“我以前住在沼泽里。”
“你是谁呀?”农民的妻子问道。
“我是一只荒魅,我在沼泽里找到了一颗灵魂,我们是精灵的亲族。”
农民和他的妻子讨论了一阵,觉得她大概是个迷了路的吉普赛人,因为在沼泽里风餐露宿,所以脑袋有点古怪。
于是那天夜晚,小小的荒魅在农夫的房子里入睡。但她新生的灵魂彻夜未眠,梦想着沼泽的美景。
第一缕晨光洒落荒原,照耀在农夫的屋子上。她从窗前望向闪烁的水面,看见了沼泽内在的美。荒魅只是喜爱沼泽,了解自己的栖身之处,但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一望无际的沼泽里藏着多少秘境,感受到那些生长着艳丽却致命的苔藓的池塘惊心动魄的魔力;感受到北风如神迹般酷烈,从不知名的冰原席卷而来;感受到生命如潮涨潮落的奇景:荒野中的鸟群傍晚涌来沼泽,黎明时分再涌向大海。她知道,就在她头顶,在农夫的屋顶之上,绵延着广阔的天堂,上帝或许正在那里设想着日出的情景,天使低低弹奏鲁特琴,太阳在下面的世界里升起,给田野和沼泽带去无尽的欢欣。
而天堂所思,也是沼泽所思。沼泽的蔚蓝正是天堂的蔚蓝;天堂里一片片巨大的云彩,化作沼泽中一片片芦苇丛。不时有一道道涌动的紫色流水,从金色的苇秆间流过。顽强的芦苇大军从朦胧的雾色中现身,它们的三角旗随风飘动,绵延至视线所及的远方。透过另一扇窗,她看到庞大的教堂汇聚起深沉的力量,将它注入自沼泽中升起的一座座塔楼。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沼泽。”她说。
一个小时以后,她十分艰难地穿好衣裳,下楼去吃她有生以来的第二餐。农夫和他的妻子都十分善良,教给她使用餐具的办法。
“我想吉卜赛人没有刀叉。”吃过饭后,一人对另一人说。
吃过早饭后,农夫前去拜访教长,他就住在自己的大教堂附近。不久,农夫回到家中,带着有了新灵魂的小小荒魅回到了教长的住所。
“就是这位姑娘。”农夫说道,“这位是穆尼斯教长。”然后他离开了。
“啊,”教长说,“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在沼泽迷了路。在沼泽里迷路了一晚上,确实不好过。”
“我喜欢沼泽。”拥有了新灵魂的小小荒魅说。
“真的吗!你多大了?”教长问。
“我不知道。”她回答。
“你应该还记得自己的年龄吧?”他说。
“哦,差不多九十吧,”她说,“或者更大些。”
“九十岁!”教长惊呼。
“九十个世纪。”她说,“我和沼泽的年龄一样。”
然后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如何渴望成为人类、敬拜上帝、拥有灵魂来发现世间的美,荒魅们又是如何用蛛丝、晨雾、音乐和奇特的回忆为她制作了一颗灵魂。
“但如果真是这样,”穆尼斯教长说,“这件事情大错特错。上帝不可能有意给你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答道。
“我们要给你起一个教名,再起个姓氏。你想让别人怎样称呼你?”
“灯心草之歌。”
“这根本不像话。”教长说。
“那我想叫可怕的北风,或者水中星辰。”她说。
“不行,不行。”穆尼斯教长说,“不能取这种名字。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称呼你若什小姐。玛丽·若什如何?也许最好再多一个名字——比如玛丽·简·若什。”
于是,拥有沼泽灵魂的小小荒魅接受了给她取的名字,成了玛丽·简·若什。
“我们还要找些事情给你做。”穆尼斯教长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留一个房间给你住。”
“我什么也不想做,”玛丽·简答道,“我只想在大教堂里敬拜上帝,住在沼泽旁。”
这时穆尼斯太太回来了。此后的整个白天,玛丽·简都待在教长的房子里。
在那间房子里,她带着新生的灵魂,领略到世界的美。雾蒙蒙的远方世界是灰色的,一片平坦,到了近前,渐渐开阔,变成葱茏的田野和耕地,绵延至一座屋顶尖尖的古城边缘。远处的田野上,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古老的磨坊,手工制作的可靠风帆在东英格兰自由自在的风中一圈圈转动。近处,历经沧桑的结实木材建成了一座座漂亮的尖屋顶房子,它们向街道探出身去,向彼此夸耀自己的美。自这些房屋之间,扶壁与飞拱层层跃起,环抱着一座建筑向上生长,一座又一座塔楼扶摇而上:大教堂拔地而起。
她看到人们在街上信步而行,古老的幽灵彼此交谈。它们只谈论往昔的事物,活着的人听不见它们的声音;它们从行人身边飘过,人们却看不见。在朝向东方的每一条街上、房屋之间的每一道缝隙里,庞大的沼泽都会跃入视线,像一小节古怪的音乐,反复地萦绕在一段旋律之中,那是某一位音乐家用小提琴奏出的旋律,这是他唯一演奏的音乐。他留着黝黑的长发,唇边生满胡须,两道长须低垂,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
新生的灵魂乐于见到这些美好的东西。
太阳自葱茏的田野与耕地沉下,夜色渐浓。灯火映亮的快乐窗户中,欢快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在肃穆的夜色里站好了各自的岗位。
悠扬的钟声从大教堂高高的塔楼飘下,落在老房子的屋顶,顺着屋檐流下,漫过街道,涌向苍翠的耕地和田野,抵达那座坚固的工厂,工人们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去做晚祷。钟声传向沼泽深处,一路奔向东方和大海。对街上古老的幽灵来说,此刻正如往昔。
教长的妻子带玛丽·简做晚祷。玛丽·简看到三百支蜡烛的光芒盈满了走廊,但坚固的柱子耸立在烛光之外无边的黑暗里。巨大的柱廊没入幽暗中,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在黑暗中履行它们的工作,支撑起大教堂高高的屋顶。四周一片寂静,比冰霜降临、北风止息后的沼泽还要宁静。
突然,管风琴的轰鸣冲破了寂静,随后响起了人们祷告、咏唱的声音。
在玛丽·简的眼睛里,祈祷不再能化成一道纤细的金链升起,因为这不过是精灵的幻想。然而,她的新灵魂清晰地想象着六翼天使在天堂的道路中穿梭,照看夜间世界的天使前来与同伴换岗。
主教结束晚祷之后,密灵斯先生,一位年轻的助理牧师,走上布道坛。
他讲起大马士革的河流:亚巴拿河,法珥法河。玛丽·简很开心听到世上有河流叫做这样的名字。她满心惊奇地聆听他讲起伟大的尼尼微城,还有别的许多新奇的事情。
烛光照亮了牧师的金发,他清脆的声音落满长廊,玛丽·简很开心这里有他在。
然而他的声音停止时,玛丽·简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寂寞。自沼泽诞生以来,她从未感到这样的寂寞,因为荒魅从来都是快乐的,不会感到孤独。它们只是彻夜在星星的倒影上跳舞,因为没有灵魂,所以不会渴求更多。
募捐完毕,人们尚未散去时,玛丽·简沿着长廊,走到密灵斯先生面前。
“我爱你。”她说。
(二)
没有人同情玛丽·简。
“密灵思先生运气真坏。”大家都说,“多有前途的一个年轻人。”
玛丽·简被送到中部一座庞大的制造业城市。在那儿,村民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在服装厂里做工。那座城里没有一件使灵魂满足的东西,因为它不知道美是值得渴求的。于是,它用机器制造了许多东西,让城里的一切都忙忙碌碌;它因自己的优越而扬扬得意,财富越聚越多。没有人觉得这座城市应当同情。
在工厂附近,村民给玛丽·简找了一个住处。
十一月的清晨,钟敲六响——在远远离开这城市的地方,大约恰是水鸟从宁静的沼泽中腾起,奔向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时候——工厂的汽笛呼出一声长长的号叫,将工人们聚在一起,开始工作。他们一整天都在工作,其中只有两小时用来吃饭的休息时间。直到天色转暗,钟楼又敲六响,他们才能停下。
在工厂里,玛丽·简和其他姑娘一起,在一间长长的、单调的房间里工作。房间里坐着许多巨人,铁做的手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把羊毛捶打成细长的一条。这些巨人一整天都做着没有灵魂的工作,不停地咆哮。但玛丽·简的工作不是照料它们,只是当它们的铁手臂咔嗒咔嗒地不断伸缩时,这些巨人的咆哮声始终轰响在她耳中。
她的工作是照看一只更小巧,却无比狡猾的家伙。
这个小家伙接过巨人捶打过的羊毛,把它们捻成结实的细线,接着用钢做的手指握住这些线,摇摇晃晃地走上大约五米,带更多的线回来。
它学会了熟练工人的敏锐细致,并已逐渐取而代之。但有一件事它做不到:如果一根线断开,它没办法捡起线头,好把两端重新系上。做这件事需要人类的灵魂,而捡起线头正是玛丽·简的工作。她把两端的线头放在一起时,这没有灵魂、忙个不停的家伙就会自己把它们系在一起。
这里的一切都很丑陋。就连这里转动不停的绿色羊毛,都既不是青草的翠绿,也不是灯心草的深绿,而是一种脏兮兮的难看的绿色,正与这座雾蒙蒙的天空下阴沉的城市相配。
她向外眺望这座城市绵延的屋顶,映入眼里的仍是丑陋。那些房子也深知如此,因此涂上了骇人的油漆和灰泥,拙劣地模仿着古希腊的柱子和神殿,对彼此假装自己是另一种建筑。年复一年,房子的主人进进出出,目睹油漆和灰泥渐渐剥落,渴望着过另一种生活,直至被疲倦将这渴望蚕食。
傍晚,玛丽·简回到自己的住所。只有那时,当夜幕降临,她的灵魂才能感到城市中存在着美。华灯初上,天空里散落着穿透烟雾的星光。她本可以在这时出门欣赏夜色,但她被托付的那位老妇人不允许。日子一天天累积,七天一个星期,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每天都一模一样。漫长的日子里,玛丽·简的灵魂一直呼唤着美好的事物,却一无所获。只有礼拜日去教堂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离开教堂时,城市似乎都比来时更加灰暗。
有一天她打定了主意:做一只荒魅生活在可爱的沼泽,好过拥有一颗渴望美的灵魂却一无所获。从那天起,她决心摆脱自己的灵魂。于是,她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同在工厂做工的女孩,然后对她说:
“这里的姑娘都穿得破旧,做的是没有灵魂的工作。她们里面肯定有些人没有灵魂,愿意把我的灵魂拿去用。”
但是女孩对她说:“穷人都有灵魂。这是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从此以后,玛丽·简一看到有钱人,就细细观察他们,想从中找到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却是白费功夫。
有一天,在机器休息、照料机器的人也歇息的时候,风正从沼泽的方向吹来,玛丽·简的灵魂哀泣不已。她站在工厂的大门外,无法拒绝灵魂的祈求,她开始歌唱。一段无拘无束的歌从她唇间绽出,赞颂着沼泽。她的歌声里苦苦地渴望着家乡,渴望北风的咆哮,呼唤着专横而高傲的北风和他可爱的白雪夫人。她唱起灯心草向彼此低声诉说的故事——绿头鸭和警惕的苍鹭也做过这故事的听众。哀伤的歌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飘远,吟唱荒原与自由的旷野,充满奇迹与魔力,因为这颗精灵为她制作的灵魂里,有鸟儿的歌声和管风琴在沼泽上的轰鸣。
汤普森尼先生,那位著名的英国男高音歌唱家,恰好在此时与朋友经过。他们停下脚步倾听。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倾听。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整个欧洲绝无仅有的声音。”汤普森尼先生说。
玛丽·简的生活迎来了一次转折。
一番信件往来之后,事情终于安排妥当:她将于数周后在科芬花园的皇家歌剧院里出演主角。
于是她前往伦敦,学习声乐。
伦敦和声乐课程比中部城市和那些可怕的机器要好些。但人们仍然不允许玛丽·简依照自己的心意,回到沼泽边生活。而她仍然决心摆脱自己的灵魂,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有一天,有人对她说,英国人不会愿意听一位“若什小姐”唱歌,问她想取什么更合适的名字。
“我想叫可怕的北风,”玛丽·简说,“或者灯心草之歌。”
但人们告诉她,用这些名字是不可能的。他们建议她改名玛利亚·若什亚诺小姐。她默许了,就像她从她那位助理牧师面前被带走时一样。她对人类的行事方法一无所知。
歌剧上演的日子终于如期而至。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若什亚诺小姐走上歌剧院的舞台,台下座无虚席。
她开口歌唱。
歌声里涌动着她灵魂里所有的渴望,这灵魂无法升入天堂,只能敬拜上帝,理解音乐的含义。这渴望点点洒落在意大利歌曲中,宛如遥远的羊铃声点染着群山之中无尽的传奇。座无虚席的剧院里,听众的灵魂中浮现出小小的记忆,回想起那些消亡已久的伟大时刻。在奇迹般的歌声里,它们短暂地重生了。
人们聆听着歌声,感到一股奇怪的凉意沁入血液,仿佛自己正站在荒凉的沼泽边缘,北风呼啸而过。
在这触动人心的歌声里,有人悲恸,有人悔恨,还有人感到一种尘世之外的奇异的欢乐——突然,歌声叹息着,渐渐远去,如同春天从南方来临时,沼泽里吹来的冬日寒风呼啸着远去一般。
一曲终了。深沉的寂静如浓雾一般降在剧院里,切断了伯明翰女伯爵塞西莉亚与朋友愉快的闲谈。
一片死寂中,若什亚诺小姐匆匆跑下舞台。她在观众席上重新露面,冲向伯明翰女伯爵。
“收下我的灵魂吧。”她说,“这是颗美丽的灵魂。它能敬拜上帝,能理解音乐的含义,能设想天堂的情景。如果你带着它去沼泽,就能见到美丽的东西。那里有一座古老的城镇,是用可爱的木头建成的,街上有游荡的幽灵。”
伯明翰女伯爵睁大眼睛看着她。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你看,”若什亚诺小姐说,“这是一颗多美丽的灵魂。”
她把手伸进左胸里心脏往上一点的地方,然后把手张开,里面躺着一颗闪烁的灵魂。绿色和蓝色的光芒打着旋,一团紫色的火焰栖息在灵魂正中。
“收下它吧,”她说,“你就会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会认得四种不同的风,知道它们各自的名字,会听懂黎明时鸟儿的歌声。我不想要它了,因为有它我无法自由。你把它放进左胸,比心脏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大家仍然都站着看,伯明翰女伯爵感到有点窘迫。
“请您把它给别人吧。”她说。
“可是别人都已经有灵魂了。”若什亚诺小姐说。
大家都还站着。伯明翰女伯爵接过灵魂,捧在手里。
“也许它能带来好运。”她说。
她感到一股想祈祷的冲动。
她微微闭上眼,念道:“愿一切平安。”然后把这颗灵魂放进自己的左胸,比心脏稍高一点的地方,希望这样做了以后,大家就能坐下来,演唱者也能从她身边离开。
顷刻间,在她眼前,一堆衣服落到了地板上。短短一瞬间,在座椅投下的阴影里,那些出生于黄昏时分的人也许见到了一只棕色的小生灵从这堆衣服里高高跃起,解脱出来,向大厅里明亮的灯光一路跳去,消失在人的视线里。
它横冲直撞了一阵,找到了大门,没过多久就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
在那些向北或向东的街上,那些出生于黄昏时分的人,可能会看见它飞快跳跃的身影。它消融在路灯下,又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重新显现,沼泽的火光飘浮在它头顶。
有一回,一只狗感觉到它的存在,追逐着它,被远远落在后面。
伦敦的猫都在黄昏时刻出生。它经过时,它们恐惧地号叫着。
不久,它来到了狭窄些的街道,那里的房子也更小。它沿着屋顶,向东北方跳去。几分钟的工夫,它就到了更开阔的地方,穿过城郊的菜地。终于,熟悉的黑色树木映入眼帘,在夜色中勾勒出魔鬼般的轮廓,青草寒冷湿润,夜晚的雾气弥漫在草地上空。一只白色猫头鹰飞过,在黑暗里上下翱翔。小小的荒魅怀着精灵的喜悦,望着这一切。
伦敦已被它远远抛在身后,如今只在远方映红天空。它再也听不到伦敦可怕的轰响,而是再度听到了夜晚的声音。
然后它不时穿过在夜色中透出灯光的舒适小村庄,不时重新回到黑暗、潮湿、开阔的田野。它追上了一只又一只在夜空中遨游的猫头鹰,它们是与精灵族友好的生灵。有时它会从一颗星星跳到另一颗星星上,穿过宽广的河流。它选择路线,避开坚硬难走的道路,在午夜之前回到了东英格兰的土地上。
在这里,它听到强劲而愤怒的北风咆哮不已,将他爱冒险的鹅群驱赶向南方;灯心草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哀怨地低声歌唱,像华丽的三桨战船里遭奴役的桨手,在鞭打之下弓着身子,摇摇晃晃,始终唱着一曲悲歌。
它感觉到了亲切的潮湿空气,正是这样的空气在夜间覆盖着广阔的东英格兰。它再次来到古老的、长满绿色苔藓的危险池塘边。它跳了下去,在可爱的黑暗池水中越潜越深,直到它感觉脚趾间泛起熟悉的淤泥。然后,它从淤泥深处可爱的凉意里跃起,焕然一新,快乐地在星辰的倒影上起舞。
那个夜晚,我恰好站在沼泽边缘,忘记了尘世喧嚣。我看到沼泽的磷火从每一处险恶的地方跃起,整个夜晚都成群结队地出现,火焰不计其数,一齐在沼泽上空翩翩起舞。
我相信,在那一晚,精灵族的朋友们一定在彻夜狂欢。
原文为Rush,意为灯心草。(译注)
“先生”原文为意大利语。(译注)
原文为意大利语。(译注)
原文为德语。(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