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城市之主
一天我偶遇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它漫无目的地延伸,正合我的心绪,于是我任它引着我信步前行,不久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密林。密林深处,秋天戴着灿烂的花环,正举行华贵的典礼,第二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叶舞节,在雍容的欢庆中,饥饿的冬天将如暴徒般闯入,北风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号。林中的绚烂与优美消失一空,秋天远远逃离,遗落了它的皇冠,从此被遗忘,再也无法返回。然后,新的秋天将诞生,又年复一年地倒在新的冬天面前。一条路转向左边,但我脚下的路笔直延伸。左边的路似乎常有人走,车辙遍布,像是正途;而那条笔直向前、爬上山坡的路,仿佛与人世无关。于是我向前走去,登上山坡。这条路曾在世间起伏,为自己在此赢来了恬静的安歇,一叶叶小草在其上自在地生长。沿着这条路,正如沿着众多道路一般,你将走到各种地方,到伦敦,到林肯,到苏格兰北方,到威尔士西部,也到一切道路终止之地:雷利斯福德。
不久,我走出林地边缘,来到开阔的原野,发现自己站在山顶,萨默赛特的高地和维尔茨的丘陵在我面前向天际铺展开来。我低头看去,突然发现雷利斯福德就在下方,街上一片寂静,只有雷利斯河越过村庄上方的防波堤时发出的轰鸣。我沿着这条路从山脊下行,越往下,那条路就越萎靡不振,对身为道路的职责越来越漫不经心。路中间不时冒出一眼泉水,它浑不在意。一道溪水穿过它,它依然慢吞吞地向前延伸。突然,它彻底放弃了作为一条路的底线,抛弃了和城中商业街的亲缘、它继承自皮卡迪利大街的血脉,退至一旁,变成一条朴素的乡村小径。它带我来到河流上方那座古老的桥,于是我来到了雷利斯福德。走过诸多大陆,我终于见到了一座街上没有车辙的村庄。桥的另一端,我熟悉的那条路沿着一段草坡向上挣扎了三五米,终于停下。深沉的寂静垂在整座村庄上空,雷利斯河的轰鸣从中穿过。不时传来一阵狗吠,它们守卫着这片破裂的寂静,守卫着这条无人涉足之路,使它免遭侵袭。那场和此前的许多场瘟疫不同、来自西方而非东方,名为“匆忙”的热病,尚未席卷这里。只有雷利斯河忙碌不息,奔赴它永恒的使命,但那忙碌是平静、安详的,仍有歌唱的余裕。
正午刚过,附近不见一个人影。居民要么越过孕育并隐匿了雷利斯福德的神秘山谷,到外面的世界工作,要么住在石头屋顶的老房子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坐在古老的石桥上,注视着雷利斯河,他似乎是唯一一位从远方来到这座终结一切道路的村庄却越过它继续前进的旅人。雷利斯河自永恒之中歌唱着前来,在这座终结一切道路的村庄只逗留了短短一瞬,又继续奔向永恒。无疑,雷利斯福德的所有居民也正是如此。我靠在桥栏上,想象雷利斯河将在何时初见大海。他会不会在漫长的旅途中、在漫无目的地穿过草原时,突然目睹海洋的身影,于是从峭壁纵身跃下,迫不及待地带去群山的消息?抑或他会渐渐宽阔,缓缓流入一处广袤的、潮汐涨落的河口,将自己的茫茫河水注入海洋,河流之力与海浪之力碰撞,仿佛两位身披闪耀铠甲的国王,在两军交战中狭路相逢;然后,浅浅的雷利斯河将成为归航船的避风港,而探险者也将从这里启程。
过桥后不远,有一座古老的磨坊,屋顶已经朽坏。雷利斯一条小小的支流喧嚷着冲过这片空旷的田地,像在荒废老宅的走廊里独自玩耍的男孩。磨坊的风车已经不见了,但巨大的连杆和齿轮仍在,像某种已消亡的工业的残骸。我不知道从前主宰这房子的是何种工业,也不知道当年的那群工人如今会如何哀悼这位房主。我只知道这片空荡荡的房间如今的主人是谁。我刚刚进门,就看到整整一面墙都覆盖着他织造出的壮观的黑色挂毯。这样的挂毯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无从模仿,又太过精细,承受不住在商人间辗转买卖。我欣赏着无穷无尽的丝线形成的无与伦比的复杂结构,指尖陷进一英寸,却毫无感觉。这昏暗的作品覆盖了一整面墙,它的黑暗如此深沉,编织得如此精心,仿佛是为了纪念一切曾在此的生命之死,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透过墙上一处小洞,我望向里面的房间,那里有一根破破烂烂的传送带,从许多齿轮间穿过。在那座房间里,这不容模仿的无价的杰作,不仅覆盖了四壁,还织成许多挂帘,像节日的装饰,从天花板和一根根横杆间垂落。在这冷清的房子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丑陋的,因为这里如今的主人有一颗忙碌的艺术家的心,把这冷清中的一切都化成了美妙的东西。无疑,这是蜘蛛的创作,我正身在它的房子里。这座房子是冷清的,只有它在忙碌;这里也很寂静,只听得到雷利斯河的轰鸣和小溪的喧嚷。然后,我转身走向回家的路,走上山坡,越过山丘,雷利斯福德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眼前的小路越来越白,越来越坚实宽阔,又走了一段,便能看见车辙。路向远方去,雷利斯福德的青年沿着它,走向世间诸多宽广的路,去往崭新的西方、神秘的东方,或是动荡不安的南方。
那天夜里,我的房子寂静无声,睡眠正在遥远的地方抚慰着村庄、放松着城市时,我的异想漫步在那条随性的道路上,突然便抵达了雷利斯福德。在我心中,漫长的岁月里,无数行人在雷利斯福德和约翰欧格罗茨之间来来往往,他们彼此交谈或自言自语,仿佛赋予了这条路一种声音。而那天夜里,我听到这条路仿佛正在用许多远行者的声音,在雷利斯福德的石桥上开口与那条河流说话:“我将在这里停歇。你呢?”
河流向来是滔滔不绝的。他答道:“我建造着世间的功业,从不停歇。我将内陆的低语汇入海洋,将山岭的声音带向深渊。”
“我才是建造着世间的功业。”道路说,“我在城市间递送彼此的传言。没有哪一样工作比人类、比建造城市更崇高。你为人类做了些什么?”
河流说:“美与歌的崇高更甚于人。冬天暴怒着向北退却以后,我向大海带去画眉的第一曲鸣啭;我向第一朵怯弱不定的银莲花送去安全的讯息,告诉她春天已经真切地来临。百鸟齐鸣,胜过人所作的乐曲;风信子花初绽,比人的面庞更明媚可爱。当夏日席卷了春天,我便含着忧伤的快乐,在夜里一片片地带走杜鹃花的花瓣,那景象之华美,远胜过一列身着紫袍的人间国王在灯火中前行;那景象中无与伦比的孤独与绝望,甚于人间深受敬爱者最凄美的死亡。当繁忙的时节来临,年轻的苹果花完成了在世上的工作、结出苹果时,我将他粉红和雪白的花瓣带向远方。每个白昼与夜晚,天空的美景都会为我披上一袭新袍;我为树木映出可爱的倒影。人!人又是什么?在古老的丘陵那历史悠久的议会上,那些灰蒙蒙的山丘交谈时,从未提到过人类,只挂念着他们的同胞——天上的星辰。傍晚,他们披上紫色的斗篷,哀叹着许久前发生的无法挽回的过错,吟唱着群山的歌谣,哀悼的都是太阳的沉落。”
“河流之美,”道路说,“天空、杜鹃花、春天之美,只活在人的心里。人的心灵未感知时,群山没有声音;人的眼睛见到之前,万物没有美可言。此外,倘若你的杜鹃花真是美的,它的美只有一瞬,随即它就会枯萎、沉入水底,春天也匆匆离去。只有在人心里,美才能长存。日复一日,我将思想从远方迅速传到人的心灵。我认识电报:我和他很熟悉,我们结伴走过上百英里。世间的功业,除了服务于人类和建造人类的城市以外,再无其他。而我在城市之间往来,将货物传送其间。”
河流说:“那边的原野上,我那条小小的支流,以前曾在那座房子里制造货物。”
“啊,我记得。”道路说,“但我从远方的城市里带来的,要更加便宜。除了为人建造城市,世间再没有真正的功业。”
“我对人所知甚少,”河流说,“但我有许多工作要做。我要把这许多河水一路送往大海;明天,或后天,秋天所有的落叶都将沿着我的路前进,那场面将无比动人。大海美妙至极,我了解他的一切。我听过牧童唱着大海的歌谣;暴风雨来临之前,有时会有海鸥高高地飞起。大海是一片浑然、闪烁的蔚蓝,遍布珍珠,那里有珊瑚岛屿,有产出香料的小岛,有暴风雨,有西班牙大帆船,有德雷克的白骨。海的伟大远胜于人。我见到大海时,他就会知道我兢兢业业地完成他的工作。但我必须赶快,因为我的工作很多。这座桥有点把我绊住了。哪天我要把它冲走。”
“喂!你可不能这样做。”道路说。
“最近还不会,”河流说,“也许再过几个世纪吧。我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呢。比如说,我要唱我的歌。这一首歌,就比人制造出的各种噪音都要美妙。”
“世间的功业都是为了人,”道路说,“为了建造人的城市。如果没有那些在海上扬帆的人,没有那些在家中梦见他们的人,大海就不复美丽、浪漫、神秘。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你的歌声在雷利斯的居民耳中鸣唱不息,在深夜里构筑梦境,清晨时化作白昼的声音,融入他们的灵魂,但那歌本身并无美妙可言。灵魂里流淌着你的歌的年轻人,是我带着他们越过山谷边缘,到更遥远、更广大的世界;我是山上一条结实的尘土路,他们沿路走去,灵魂里带着你的歌,把它变成音乐,使城市欢喜。世间的功业都是为了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愿我能有把握,知道世间的功业究竟是什么。”河流说,“但愿我能了解这功业是为了谁。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所做的功业是为了大海。他的壮美无与伦比。我想,世上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强大的主宰。我想,大海里蕴藏着数不尽的浪漫传奇与未解谜题、羊群的铃声、雾气缭绕的山丘的喃喃低语,而我们这些河流仍将源源不断地把这些向他带去。会不会有一天,世间再也没剩下一点音乐和美,整个世界就此终结?那时,也许河流终将汇聚,江河汇作一片巨流,奔赴大海;又或许,大海会重新孕育每一条河流,归还以往岁月里收集来的一切:苹果花细小的花瓣,杜鹃花哀伤的花瓣,树木与天空的古老倒影。曾有那么多记忆告别了群山。但谁能知道大海的心思?谁能明白莫测的海潮?”
“你要确信,一切都是为了人。”道路说,“为了他们和建造他们的城市。”
什么东西轻手轻脚地走近了。
“安静,安静!”它说,“你们惊扰了如女王般庄严的夜晚。她驾临这座山谷,是我幽暗厅堂的宾客。我们来结束这场辩论吧。”
说话的是蜘蛛。
“世间的功业是建造城市和宫殿,但不是为了人。人是什么?人只不过为我造出我的城市,又将它们酝酿至成熟。人的工作如此丑陋,他们最繁复的挂毯也粗笨不堪。人是喧哗的过客,他只保护我免遭风的侵袭。我的城中一切美好的工作,那些优美的弧线、精致的织造,都是我的手笔。一座城建起要十年到一百年,再有五六百年,就会酝酿至成熟,好让我工作。然后我居住其中,隐匿一切丑陋的地方,来来往往地画出优美的线条。没有一件造物能与城市和宫殿媲美。它们是世上最迷人的地方——最寂静,所以最像天上的星辰。起初,在我来以前,它们有一点点喧哗,还有许多处尚未修饰圆润的丑陋转角、许多粗糙的织毯,然后,它们变成了适合我居住的样子,让我完成精巧的工作,变得寂静而优美。当那些庄严的夜晚降临,衣裙缀满星辰,裙摆拖着长长的寂静,我会盛情款待它们,奉上昂贵的尘埃。在我知道的一座城中,一名孤单的哨兵已经垂下头,打起了瞌睡。他的主人都已死去,他也已经步入暮年,昏昏欲睡,无力赶走街上滋生弥漫的寂静。明天我要去他的岗位,看看他是否还在。人们已经为我建立了巴比伦和岩石山上的推罗城,如今仍在建造我的城市!世间的功业就是建造城市,而一切城市,都将由我悉数继承。”
苏格兰东北部村庄,不列颠岛的最东北处。(译注)
16世纪英国著名探险家、航海家,是英国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