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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市场上空,一扇窗扉砰然开启。一个篮子跃出窗外,划着弧线朝着下方毫无察觉的人群飞去。它在半空抖了抖,打着旋儿慢了下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地面坠去。它一路踉跄,金属丝编成的篮身磕碰着建筑物的粗糙墙面,刮擦着墙上的油漆和混凝土,粉尘四溅、簌簌撒落。
阳光被翻滚变幻的云层映成明亮的灰白光线。篮子下方,货摊和手推车挨挨挤挤,堵得水泄不通。整座城市烟气蒸腾。新克洛布桑经年飘荡着粪便和腐物的恶臭,不过今天是阿斯匹克贫民区的集市日,在这个地区,弥漫街道的怪味暂时被红辣椒和新鲜番茄、滚油和鱼、肉桂和腌肉以及香蕉和洋葱的气味冲淡了不少。
沙得拉奇街摆满了食品摊,人声鼎沸。东边不远处,是售卖书籍、手稿和相片的赛奇特道,道边七零八落地点缀着榕树,水泥路面龟裂破碎。各种陶器堆集淹没了南边通往白拉汉姆区的街道。发动机零件在西边售卖;玩具摊占据了一整条小巷;卖衣服的货摊布满了三条小街。数不清的货物挤满大街小巷,集于阿斯匹克贫民区的货摊成行成列,歪歪扭扭地布开,就像破碎车轮上的辐条。
阿斯匹克贫民区里,所有阻隔都被打破。古墙和危塔投下的阴影一视同仁地笼罩着各色事物:一堆齿轮、破旧桌子上的烂瓦罐和粗陶器,一箱发霉的书籍、古玩、娼妓、跳蚤粉。嘶嘶作响的机器人踏着沉重的步伐从摊位间走过。乞丐在废弃的建筑物里争吵。奇异的种族购买着奇异的物品。
阿斯匹克集市,一场汇聚货物、私下交易和赊销商人的狂欢庆典。商法规定:买卖需自愿,交易请谨慎。
从天而降的篮子下方,一个小贩不经意地抬头张望,迎接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浅淡阳光和碎石雨。他揉着眼睛,挥舞手臂拂开头顶倾泻而下的尘砾,然后伸手捞住系篮子的细绳,把篮子抄在手中。篮底躺着一枚面值为一谢克尔的铜币和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工整的花式斜体字。食品贩子挠着鼻子仔细阅读,随即开始翻找摆放在面前的货物。他对照清单往篮子里放入鸡蛋、水果和块茎蔬菜,然后突然停下,把其中某行又读了一遍,猥琐地笑了笑,切下一片猪肉。一切妥当后,他把那枚铜币收入囊中,摸出找还的零钱,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该扣除的运费,最后往篮子里扔了四个小钱。
小贩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想了想,抓起根炭条在纸上草草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纸条也扔回篮中。
他用力扯了绳子三下,篮子开始徐徐上升。它越过周围建筑物的低矮房顶,仿佛是被底下嘈杂的喧闹声一路托起。它惊起栖息在荒废楼层间的寒鸦,在墙壁上纵横的刮痕间留下新的印迹,最后消失在来时的窗口。
艾萨克·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又成为大学教员,正站在一面巨大的黑板前面,黑板上涂满模糊不清的图例,标示着杠杆、力和应力。材料学入门。艾萨克不安地凝视着课室,发现那个假模假样的混蛋瓦米斯汉克正往教室里探头探脑。
“我没法上课了,”艾萨克大声抱怨,“市场太吵了。”他朝窗口打着手势。
“没关系。”瓦米斯汉克以令人生厌的语气安慰他道,“早餐时间到了,你可以暂时忽视那些讨厌的噪音了。”听到这句荒谬的话,艾萨克一阵莫大的解脱,随即从睡梦中醒来。集市中传来的粗声咒骂和烹饪食物的香味立即包围了他,标志着新的一天到来。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没有睁眼。他听到琳走过房间,感觉到地板的微微颤动。阁楼里充满辛香的油烟。他的嘴里顿时涌满唾液。
琳拍了他两下。艾萨克一醒她就知道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嘴巴合上了,他想着,窃笑起来,依然没有睁眼。
“我还没醒呢,嘘,别闹,可怜的小艾萨克好累。”他扮着哭腔,像个孩子一样缩回被单。琳又嘲弄似的拍了他一下,然后走开了。
他呻吟着翻了个身。
“悍妇!”他冲着她的背影抱怨,“臭婆娘!老巫婆!好吧,好吧,你赢了,你,你……哼,男人婆,暴脾气……”他揉着头坐起来,睡意蒙眬地咧开嘴笑了。琳背对着艾萨克,冲他比了个下流手势。
她站在火炉旁,全身赤裸,不时轻快地小退一步,躲避平底锅中溅出的滚油。被单滑落到艾萨克的腹部,他是个大块头,又高又胖又壮,顶着一头浓密、蓬乱的灰发。
琳遍体光滑,紧致的肌肉轮廓在红色皮肤下清晰可辨。她的体态堪称完美。艾萨克怀着愉悦的性欲打量着她。
他的屁股突然一阵瘙痒,于是大喇喇地探手到被单下面挠了挠。有什么东西在艾萨克的指甲下爆裂,他抽回手来查看。一只被捏得半扁的小虫正绝望地在他指尖扭动。一只跳蚤,寄生在虫首人身上的无害小虫。这小东西多半被我的血弄迷糊了,艾萨克想着,将小虫从指尖掸去。
“跳蚤,琳,”他开口道,“该泡澡啦。”
琳恼羞地跺了跺脚。
新克洛布桑是一个巨大的瘟疫窝,一座无益健康的城。寄生虫、传染病和流言蜚语四处横行。虫首人如果不想忍受寄生虫带来的瘙痒疼痛,一月一次的化学药水浴是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
琳把平底锅里的东西倒在一个盘子里,放在自己的早饭对面。她坐下来,打着手语招呼艾萨克过去。艾萨克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把自己塞进那张窄小的椅子里,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扎人木刺,一边调整姿势以便坐得舒服些。
艾萨克和琳一丝不挂地坐在光秃秃的木桌两侧。艾萨克在脑中清晰地勾画出了此刻情景,就好像是第三个人的视角。那是一幅多么美丽而怪异的图画,他心想。一间阁楼,阳光从窄小的窗中倾泻而入,照亮上下旋舞的微小尘埃;书籍、报纸和图画整洁地堆放在廉价的木头家具旁。一个深色皮肤的男人,高大、赤裸、懒散,手里紧握着刀叉,古怪地沉默着,坐在一个虫首人的对面——她纤弱的女性人类躯体隐没在暗影之中,阳光勾勒出她甲虫头颅的剪影。
一时间,他们忘掉了面前的早餐,只是彼此凝视。琳向他打着手语:早上好,我的爱人。接着她开始进食,眼睛仍盯着他。
只有在进食的时候,琳才像个非人类种族。共同进餐对他们而言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隐秘的誓约。艾萨克看着她,一阵熟悉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刚有苗头就被强摁下去的嫌恶,对这种自我克制的自豪之情,还有深萦不去的罪恶欲望。
闪光在琳的复眼深处流转,她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微微颤动。她拣起半块西红柿,用下颚攥住,然后放手,开始用内口器啃食紧握在下颚处的食物。
艾萨克看着他的恋人,看着那彩虹色的巨大甲虫头狼吞虎咽地进食早餐。
他看着她吞咽食物,看着她喉咙处的上下跳动——在那个部位,昆虫头颅灰白的腹部平滑地延伸,过渡为人类的脖颈……不过她可不会乐意听到这种描绘。人类长着虫首人的躯体和手脚,再配上一个剃光了毛的猿猴脑袋。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他冲她微笑,叉起一块煎猪肉在面前晃了晃,然后卷起舌头吞入口中,在桌上揩了揩油腻腻的手指。她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向着他起伏舞动,比出一句手语:我的臭男人。
我是个怪胎,艾萨克在心底说,她也是。
早餐时的交谈最后总会变成这样:琳能一边吃东西一边打手势,而艾萨克试图边吃边说,结果只有含混不清的语句和四处喷溅的食物残渣。于是他们转而用阅读来填充这段时光:琳读一份艺术家简报,艾萨克则抓起什么读什么。他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伸手想要拿本书或是报纸,却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琳的购物清单。“一块猪肉,切片。”这一项被人圈了起来,琳精致纤细的笔迹下面有一行草草写就的粗陋字迹:有客人?那条肉有好去处了!
艾萨克冲琳挥舞着纸条。“这句话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他嚷嚷着,食物碎屑喷得到处都是。他暴怒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却绝非虚张声势。
琳看了眼纸条,耸耸肩。
他知道我不吃肉。知道我有客人和我共进早餐。文字游戏而已。
“哦,是吗?宝贝,多谢你给我解释!我知道这是个文字游戏,我看出来了。他怎么知道你是个素食者?你们俩是不是常常开这种暧昧的玩笑呀?”
琳一声不吭地盯了他好一会。
他知道我不吃肉是因为我从没买过肉。她对他愚蠢的问题大摇其头。别多心,我们只在纸上开开玩笑。他不知道我是个虫人。
她故意使用这个带有侮辱意味的称谓,让艾萨克更为光火。
“他妈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琳摆了摆手,虫首人的这个动作相当于人类的挑眉。艾萨克恼羞成怒地咆哮起来:“琳!别他妈的我说点什么就扯到我怕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
艾萨克和琳成为恋人差不多两年了。他们一直设法避免认真地考虑这份关系所牵涉到的问题,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这一回避策略就变得越不可行。那些他们心照不宣却从未提起的问题蠢蠢欲动,挣扎欲出。旁人的一句无心之语、一抹斜睨,众目睽睽下的一次长时间的肢体接触,一张来自食品小贩的便条——每一件细微小事都在提醒着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背负着一个秘密。每一件细微小事都会导致不安和猜疑。
他们从未说过“我们是恋人”这样的话,所以他们也不必说“我们不要将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我们必须向某些人隐瞒”。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点越来越成问题。
琳开始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指责艾萨克拒绝公开他们的恋人关系,说得好听点是怯懦,说得不好听就是偏执。这种无情的指责让艾萨克大为气恼。毕竟,他已经向身边的密友清楚地暗示了这段关系的实质,她所做的也不过如此。而且对她来说,这样做可比艾萨克要容易得多。
她是个艺术家。她的圈子里都是些放荡不羁的人:艺术资助人和掮客,自命风流的文人清客,作诗、写政论小册子的人,还有赶时髦的瘾君子。他们以离经叛道为乐。在萨拉克斯区的茶室和酒吧里,琳的越轨恋情是八卦的主题——虽然多数时候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暗指,似是而非地议论。她的感情生活是一次带有先锋意味的越界,一桩行为艺术,就像上一季的“混凝土音乐”或是前年的“鼻涕艺术”。
众人会有这样的印象,艾萨克本人也功不可没。早在与琳成为恋人之前,他在那个圈子里已是众所周知。他是一个被放逐的科学家,声名狼藉的思想者,放弃了待遇丰厚的大学教职,投入到一些古怪的实验工作中去——掌握大学实权的那些家伙脑子不比核桃仁大,在他们看来,这些实验太过骇人听闻,太过锋芒毕露。他会在乎什么道德习俗?只要他乐意,会跟任何人或东西上床,就是那样!
这就是他在萨拉克斯区的形象。在萨拉克斯区,他和琳的关系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在那里他多多少少能享受无所顾忌的感觉,当她在萨拉克斯区的酒吧从海绵里吸食甜咖啡时,他能用胳膊环住她,在她的耳畔喁喁私语。这就是关于他的故事,其中至少有一半符合事实。
他的确在十年前离开了大学。但那只是因为他认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他是个糟糕的老师。
他曾日日领着学生在芜杂无序的理论长廊中东奔西跑、磕碰跌撞,有一天,他看着那些写满疑问的年轻面孔,听着他们紧张而疯狂地做笔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这种天马行空的方式能让他在不经意间领悟真知灼见,却无法让他将自己深以为然的领悟教授他人。他在羞愧中选择了放弃,永远地逃离了教师岗位。
故事发展到这里,出现了又一个转折——他的系主任,老不死的讨厌鬼瓦米斯汉克叫停了他的研究项目。此人并非因循守旧的老古董,反而是位极富创见的生物奇术士。他之所以让艾萨克的研究项目下马,更多是因为它前景渺茫,而不是因为它太过惊世骇俗。艾萨克的确很聪明,却散漫任性。瓦米斯汉克像摆弄鱼一样摆弄了他一把,逼得他离开了大学,临走前他讨了个自由研究员的闲职,待遇低得可怜,不过可以有限地使用大学实验室。
而正是出于对事业的考虑,艾萨克小心翼翼地将这段恋情隐藏于地下。
时至今日,他与大学之间的联系已经很少。十年来他不间断地顺手牵羊,为自己配置起了一间相当不错的实验室;他为新克洛布桑一些不那么体面的市民完成不宜明说的委托——这些人对尖端科技的需求时常令他暗暗吃惊——他的收入大部分来源于此。
这些年里艾萨克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研究方向,但他的研究工作没法在避世索居的状态下推进。他不得不发表文章。他不得不与人辩论。他不得不参加会议,在做这些事情时,他总是以一个离经叛道者的形象出现——这给他带来了许多便利。
学会看似漫不经心地扮演着“守旧派”的角色,但它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在新克洛布桑,非人类种族学生有资格报考高等学位只是近二十年的事情。艾萨克努力扮演着“坏男孩”的角色,但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时髦身份,而公开的跨种族恋爱会让他在顷刻间成为真正的学术圈弃儿。他害怕的并不是专业期刊编辑、学术会议主持人或论著出版商可能发现他与琳之间的秘密关系,他害怕的是这些人觉得他没有努力隐藏这一关系——只要他做出掩饰的样子,他们就不会揭发他的越轨行为。
所有这些都让琳难以接受。
你隐瞒我们的关系,这样你就能发表文章给那些你瞧不起的人看。一次缠绵后,她曾这样打着手势对他说。
在闹别扭的时候,艾萨克也会忍不住去想,要是艺术圈威胁要放逐琳的话,她会作何反应。
这天早上,这对情人竭力设法将初露的争吵端倪扼杀掉,他们互相打趣、互相道歉、互相恭维、耳鬓厮磨、缠绵缱绻。艾萨克一边套衬衣一边冲着琳微笑,而琳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微微颤抖,泛出甜蜜的涟漪。
“你今天干吗?”他问。
去今肯区。需要些彩色浆果。去哀号坟场看展览。估计得一直忙到晚上,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装出一副预言不祥征兆的样子。
“看来我得好一阵子见不到你了,是吗?”艾萨克咧嘴笑道。琳摇了摇头。艾萨克掰着手指头计算天数。“唔……改天我们去‘钟和小公鸡’吃晚饭吧,呃……回避日[1]?8点?”
琳想了想,握住了他的手。
太棒了,她羞怯地打着手势。这个手势模棱两可,并没有表明她指的是共进晚餐这件事还是艾萨克这个人。
他们将煎锅和盘子堆到角落里的一个冷水桶里不管。当琳整理笔记和草稿准备出门时,艾萨克温柔地将她拉入怀中,抱到床上,吻着她温暖的红色皮肤。她在他怀中转过身来,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他凝视着她,她甲虫头颅上的细足舒展,深宝石红的甲壳慢慢敞开,两瓣甲壳微微颤抖着张到最大。甲壳下面,她那美丽而无用的短小膜翅显露出来。
她拉过他的手,轻柔地放在膜翅上,邀请他抚摸这敏感的脆弱之处。对虫首人来说,这代表着无上的信任与爱恋。
包围着他们的空气起了变化。
他用指尖一路抚过她轻颤的膜翅上分叉的翅脉,看着光线穿过透明的膜翅,投下珍珠贝母般的柔和阴影。
他用另一只手捋去她的裙子,然后滑下股间。他在她耳边低语挑逗下流的话语。
太阳悄然移动,云影无声掠过房间。时间流逝,而这对恋人浑然不觉。
 
[1] 本书采用虚构历法,一周七天分别为:尘埃日(Dustday),蓝日(Blueday),鱼日(Fishday),码头日(Dockday),锁链日(Chainday),颅骨日(Skullday)及回避日(Shun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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