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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克洛布桑是座时刻挑战重力的城市。
飞艇在云团间穿梭,就像卷心菜上的鼻涕虫。国民卫队的梭舱从城市中心飞掠到城市边缘,悬吊它们的巨缆在空气中震颤,好像数百英尺长的琴弦一般嗡嗡作响。翼人从屋顶上空飞跃而过,一路留下污物和秽语。鸽子与寒鸦、鹰、麻雀以及逃出笼子的鹦鹉分享天空。飞蚁与黄蜂、蜜蜂与青蝇、蝴蝶与蚊子随风而行,徒劳地躲避着那些在半空中将它们投入死亡怀抱的猛禽与飞兽、阿斯匹克与高墙。不时有魔像被醉酒的学生抛上天空,它们漫无目的地扑腾着皮革、纸或是水果皮制成的笨拙翅膀,边飞边散架。即便是那些运载着无数男人女人和货物、穿梭于新克洛布桑巨大身躯之上的火车,也尽量待在高过屋顶的空中铁轨,仿佛害怕着腐坏建筑散发的恶浊气味。
这座城市竭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向上伸展,仿佛西边那些巍峨的山脉推挤着它,让它不堪忍受。十层、二十层、三十层高的住宅楼拔地而起,生硬地戳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它们直刺天空,就像粗粗的手指,就像拳头,就像残肢,狂乱地在连绵的低矮房屋上挥舞。构建了这座城邦的无数混凝土与沥青模糊了古老的地貌,掩埋了那些圆丘、古坟和地形分界线,只留下隐约的起伏暗示它们曾经存在。贫民区的房屋沿着瓦尔多山、飞地、旗山和圣嘉罢岗的山麓一路而下,就像滚落的碎石岩屑。
议会大厦烟黑色的墙壁从斯特莱克岛伸出,就像某种极具杀伤力的生物器官——鲨鱼牙齿、貂鱼刺突——尺寸大得可怕,撕扯着天空。它周身遍布隐蔽的管道与巨大的铆钉,显得疙疙瘩瘩。整座建筑因为内里深处的古老锅炉而微微颤动。用途不明的房间从主建筑的楼体上探出,只有寥寥的扶垛支撑或吊索拉拽。议院就在大厦里的某处,远离天光照耀的地方,鲁德革特在里面横行着,还有无数令人生厌的夸夸其谈。议会大厦就像一座正处在雪崩边缘的山峰。
城市上方的天空也并非纯净无瑕。巨大的烟囱打破了天地之间的界限,喷吐着大量毒烟,好像在冲着天空泄愤。房屋顶上笼罩着一层浓稠恶臭的雾霾,那是由无数低矮烟囱喷出的尘土打着飞旋汇聚而成的。灰烬轻扬,那是妒忌的遗嘱执行人将遗嘱随着死者送进焚化炉;火星点点,那是炭火燃起用来温暖垂死情人的身体,这些燃烧的余烬回旋混合,汇入空中漂浮的尘埃大军。污秽的烟雾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魂,将新克洛布桑紧紧缠裹,这座城市的恶臭如同城中的罪行一样致命。
阴云在污秽不堪的城市上空盘旋。看上去就好像整个新克洛布桑城的天气是由一场聚集于城市心脏、逐步扩张的巨大飓风所操控,飓风的风眼是一座庞杂的巨大建筑,它盘踞在以“乌鸦塔”之名为人熟知的商业核心地带,汇聚了绵延无数英里的铁路轨道和无数年代风尚的建筑风格,一处无法无天之地:帕迪多街车站。
那是一座工业时代的城堡,林立着随机排布的护墙。车站最西边的塔楼是国民卫队的巨钉塔,它高高俯瞰着其他的角楼,衬得它们更加矮小,紧绷的空中缆道以塔身为中心向七个方向延伸开去。不过,即使巨钉塔有着如此高度,在巨大的车站映衬下依然显得不值一提。
帕迪多街车站竣工七年后,它的设计者被监禁起来,彻底疯癫。据说他是个异端分子,意图将车站建成属于自己的神迹。
五个巨大的砖砌入口大张着,分别吞下这座城市的五条铁路干线。铁轨铺过一座座拱门,好像舒展的巨大舌头。商店、审讯室、工坊、事务所以及空地一股脑儿塞在这座建筑庞大的肚腹中。这座漫不经心地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建筑,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与光线下,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即将以巨钉塔为支点一跃而起,扑向无尽苍穹。
艾萨克没让浪漫蒙蔽自己的双眼。不管他看向城市何处,都能看到飞翔的存在(他的双眼浮肿:眼睛后面,他的大脑正因为新的公式与事实而兴奋得嗡嗡直响,所有这些公式与事实都指向一个方向:怎样摆脱重力的掌控),而且,他并没把飞翔看成一种朝向更好去处的逃亡。飞翔就是桩现实中的大俗事:只是从新克洛布桑一处到另一处的一种方式。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大受鼓舞。他是个科学家,不是个神秘主义者。
艾萨克躺在床上,朝窗外凝望。目光追随着一粒又一粒飘飞的尘埃。他身体周围,书和文章、打字机打出的摘记和他用潦草字迹兴奋写满的纸铺了满床,像潮水一般倾泻到地板上。古典专著与异端奇说相互依偎。生物学著作与魔法论著你推我搡,争抢着书桌上的地盘。
他像猎犬一样沿着书目构筑的弯曲小径嗅探前进。有些书是没法绕开的:《关于重力》《飞行原理》。有些书只是稍微切题,例如《蜂类空气动力学》。还有些纯属异想天开,他那些更体面的同行肯定会为之不屑皱眉。举个例子,他甚至翻阅了《龙:云上的居民,及它们能告诉我们的事实》。
艾萨克搔着鼻子,通过一根麦秆啜饮着晃晃悠悠搁在胸口的啤酒。
他接下雅格里克的委托仅仅两天,整个城市已经在他眼中彻底变了模样。他不禁思忖它是否还会变回原貌。
他翻了个身,拨拉着身下那些让他感觉硌得慌的纸张。他扯出一堆字迹难以辨认的手稿,还有一把他给两杯茶拍下的相片。艾萨克把那些相片举到面前,仔细审视着他让翼人展示的复杂肌肉组织。
希望不会花太久时间,艾萨克想。
他一整天都在阅读、记笔记,间或在大卫或拉布勒梅向他打招呼、问问题、把午饭给他送上楼来时发出礼貌的咕哝。他在书桌旁吃了些拉布勒梅摆到他面前的面包、奶酪和胡椒。随着温度逐渐升高,再加上所有设备上的小锅炉齐齐灼烤着空气,他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裳,衬衣和方巾凌乱地散在书桌旁的地板上。
艾萨克正在等着必需品送达。在他开始为这项委托进行大量阅读后不久,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知识储备有个巨大的缺口。虽然他知道不少冷僻知识,但生物学却是他的软肋。他闭门不出,阅读着关于升空术、漂浮魔法及他深爱的统一场论的著作,但两杯茶的相片突然让他明白,自己对一次简单飞行所涉及的生物力学了解得太少了。
我需要一具翼人尸体……不,一个活着的,好用来做实验……艾萨克凝视着前一晚拍下的照片,漫不经心地想。不……一具尸体,用来解剖,一个活着的,用来观察……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他坐起来,在桌旁沉思片刻,然后起身出门,走进獾泽的黑夜之中。
焦油河与黑腐河之间最有名的酒馆就隐藏在帕尔格拉克教堂投下的庞大阴影之中。丹尼齐桥后面有些幽暗的街巷,连接着獾泽和骨镇。
当然,绝大多数獾泽的居民只是面包师、清道夫、娼妓以及从事其他五花八门职业的人,终其一生也没什么可能施展法术,也不会朝试管里看上一眼。同样,骨镇的绝大多数居民也不比新克洛布桑城其他市民有更大的兴趣去有组织地或是严重地触犯法律。尽管如此,獾泽仍是科学区的代名词,正如骨镇被看作窃贼的天下。而在两者交接之处,那个神秘、鬼祟、充满传奇色彩而有时又极度危险的地带,便屹立着“月亮女儿”。
“月亮女儿”酒馆虽然老旧不堪,却充满魅力。它的招牌上并不是俗丽的年轻女子,而是那两颗环绕月球运行的小卫星,描画得非常精致,建筑正面刷着深红的油漆。光顾酒馆的则是这座城市的浪荡儿中那些更具冒险精神的人:艺术家、窃贼、离经叛道的科学家、瘾君子和国民卫队密探,酒馆里人头攒动,但一切动静都逃不过酒馆老板娘猩红凯特的眼睛。
凯特的这个诨名是对她那一头姜红头发的诠释,但艾萨克总是觉得,那还是酒客们发出的血泪控诉——他们在此处失尽钱财的方式可谓花样百出。她体格强健,眼光敏锐,一眼就能看出谁该塞些好处费、谁该被拒之门外、谁该被拳头修理、谁该给啤酒免费的优惠。因为这些(以及掌握了几个微妙的魅惑法术,反正艾萨克是这么觉得的),“月亮女儿”每次都能堪堪避开本地那些互相较劲的黑势力收取商家保护费的行动,国民卫队对酒馆的突击检查也是偶尔为之,并且十分敷衍。凯特供应的啤酒不错,她也从不过问角落里酒桌旁聚成一堆的人们在谈论什么。
艾萨克是这里的熟客。这天晚上,凯特以一个简短的挥手招呼他的到来。艾萨克环视烟雾缭绕的房间,但他要找的那个人不在。他走向吧台。
“凯特,”他大叫道,想盖过屋子里的嘈杂声,“看见莱缪尔没?”
老板娘摇摇头,主动给他递上一杯金啤,艾萨克付了钱,转身面对着房间。
他运气实在不好。“月亮女儿”差不多可以说是莱缪尔·皮金的办公室。一般说来,莱缪尔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转来转去,做做交易,歇歇脚。艾萨克猜测,那家伙这会儿大概正在外头忙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活计。他漫无目标地在酒桌边闲逛,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酒馆那头的角落里,帕尔格拉克教会图书馆馆长杰德瑞克斯切特正咧开嘴巴冲着某人露出和蔼的笑容,身上穿着他们教派特有的黄色法袍。艾萨克面露喜色,朝他走去。
一个年轻女人正满脸怒容地同杰德争辩着什么,艾萨克瞥见她的前臂,不禁乐了——上面文着交错的齿轮,表明她是个机械上帝教的信徒,显然,她正在试图感化不敬神者。随着艾萨克的走近,争辩的内容飘进了他的耳朵。
“……但凡你在接近世界与神的时候带有一丁点你自称的‘严谨’和‘分析态度’,你就会发现你那毫无意义的感知映射论站不住脚。”
杰德对着文身女孩微微一笑,张开嘴正要回答,艾萨克接过了话头。
“杰德,请原谅我打断一下。年轻的‘小齿轮’,我不知道你们管自己叫什么,我只想跟你说……”
文着齿轮的女孩试图表示抗议,但艾萨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
“行了,闭嘴吧。看清楚我的嘴型……滚开。带上你的严谨一起滚。我想同杰德说说话。”
杰德“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对手咽了口唾沫,试图继续摆出愤怒的模样,但艾萨克的大块头和满不在乎的挑衅态度实在吓人。她只得换上一副端庄的神情,收拾东西准备起身。
当她站起来时,嘴巴张开来,显然想要发出最后一击,吐出一直在酝酿的刻薄话语。但艾萨克抢在了她的前头。
“你敢说,我就敢叫你门牙落地。”他和气地建议道。
文着齿轮的女孩闭上嘴,大踏步地走开了。
当她从艾萨克和杰德的视线中消失时,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杰德,为什么忍着他们?”艾萨克边笑边高声问道。
杰德像只青蛙那样蹲在低矮的桌前,以四肢为支点前后摇晃,巨大的舌头在松松垮垮的大嘴里轻快地伸进伸出。
“我只是同情他们,”他痴痴地笑道,“他们是那么的……紧张。”
在人们见过的蛙人中,杰德大概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了,他那种愉悦的心态简直可以用异乎寻常来形容。他完全不像那个以坏脾气著称的种族,也没有他们怒目圆睁、满脸阴沉的典型神情。
“不管怎么说,”他接着说道,语气平静了许多,“和这些‘小齿轮’相比,有些人让我更难忍受。是的,他们的严谨程度连他们自以为的一半也够不上,但至少他们很认真。而且他们起码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课经教、纯洁种群教之类的玩意。”
帕尔格拉克是知识之神。他有时被描述成一个在浴缸里读书的矮胖男人;有时又被形容成一个苗条优美的蛙人,也是在浴缸里读书;还有的时候,出于某种神秘的缘由,它被刻画为两者并存的形象。他的信徒既有人类,也有蛙人,两者数量大概相当。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神祇,一位全身心地致力于知识的搜集、分类及传播的圣人。
艾萨克不信仰任何神灵。他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无所不知者、无所不能者,甚至对许多神明的存在表示怀疑。诚然,的确有那么一些形态奇异的生物或本质存在,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它们中的一些也的确非常强大。不过,去崇拜它们,在他看来多少是种怯懦的行为。尽管如此,即便是他,也对帕尔格拉克很有好感。他倒是有几分希望那个肥肥的家伙真的存在,不管是以这样的形态抑或是别的形态。想想看,一个介乎具象与虚体之间的存在,对知识如此着迷,于是坐在一个浴缸里周游世界,嘴里饶有兴致地念叨着经历的一切,艾萨克简直爱死这个场景了。
帕尔格拉克教会的图书馆完全不逊于新克洛布桑大学图书馆。它的馆藏书籍并不外借,不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允许读者入馆阅读,而且只有极少的几本书不向外开放。帕尔格拉克教的教徒认为,任何事情一旦被某个信徒知晓,就马上会被帕尔格拉克神知晓,所以他们总是以虔诚的狂热态度,贪婪地阅读。不过,对他们来说,荣耀帕尔格拉克神只是排在第二位的任务,首要任务是宣扬知识的荣光。这就是他们宣誓绝不将任何想要进入教会图书馆的人拒之门外的原因。
而这正是杰德烦恼的地方,虽然他抱怨起来的时候态度总是很温和。新克洛布桑的帕尔格拉克教会图书馆以拥有最丰富的馆藏宗教手稿而闻名于整个巴斯拉格世界,吸引了无数有着不同宗教传统、属于不同宗教派系的朝圣者。他们成群地聚在獾泽的北部和烤炉区,什么种族都有,信什么神的都有,穿着法衣,戴着面具,背着鞭子、苦修带、放大镜,各种乱七八糟的宗教用具一应俱全。
有些来访者绝对不会让人心生愉悦。譬如在这座城市中发展起来的“纯洁种群教”,教徒都是些充满恶意的反非人类种族者,当杰德帮这些种族歧视者从馆藏书籍中寻找他们的经书时,他们会冲着杰德吐口水,管他叫“癞蛤蟆”、“河猪”,杰德将此视为自己不幸的神圣职责。
和他们相比,主张平等的机械上帝教算得上人畜无害了,即便他们信仰的教义“机械是唯一真神”听起来气势汹汹。
这些年来,艾萨克和杰德有过许多次长谈,大部分是关于神学,不过也会涉及文学、艺术和政治。艾萨克敬重这位和善的蛙人。他知道杰德热诚地履行阅读这一宗教义务,所以在艾萨克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上都有着渊博的见解。在将信息分享给艾萨克时,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在说到个人见解时,他一开始总会带着一丝谨慎和小心——“唯有帕尔格拉克神足够睿智,能对此作出分析”,每次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之前,他都会虔诚地说出这句话——直到大概三杯酒下肚,把他脑子里谨遵教规的念头冲到九霄云外,他就会用最大的嗓门侃侃而谈。
“杰德,”艾萨克问道,“关于鹰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杰德耸耸肩,因为将要分享自己了解的知识而愉快地笑起来。
“不是很多。鸟人。居住在塞梅克沙漠,据说休特克北部和莫第格西部也有。也许其他大陆的某些地方也有。有着中空的骨骼。”
杰德的眼珠停住不动,凝视着记忆里他正援引的那本异种族学著作,“塞梅克鹰人是平等主义者……彻头彻尾的平等主义者,同时又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以捕猎和采集为生,劳作中没有性别之分。没有货币,没有阶层,不过他们的确有一些非常规的职衔。那些职衔只代表你值得拥有更多的敬重,诸如此类。不信奉任何神灵,虽然他们的确有一个恶魔偶像,那可能是个真实存在的精灵,也可能不是。他们管它叫‘丹尼斯柯’。捕猎和战斗时使用长鞭、弓箭、矛枪和轻剑。不用盾牌:太沉了,没法带着飞行。所以他们有时会双持武器。偶尔会与其他部落或种族发生争斗,大概是为了争夺资源。你知道他们有图书馆吗?”
艾萨克点点头。杰德的眼睛因为几乎满溢出来的渴望而熠熠发光。
“老天,我好想去看看。不过那不太可能,”他的神色黯淡下来,“沙漠真不是蛙人去的地方。有点太干了……”
“哎呦,看来你对他们的了解也就屁那么一点,我们不如就说到这儿吧。”艾萨克说。
让他惊讶的是,杰德的脸沉了下来。
“开个玩笑,杰德!说反话啦!逗你玩嘛!你对他们的了解真他妈不少。起码和我比起来是这样。我不过随便翻了翻夏克瑞斯忒切特的书,而你刚才说的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关于……唔……他们的刑事法规,你都知道些什么?”
杰德盯着他,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艾萨克,你想干什么?他们是非常彻底的平等主义者……唔……他们的社会建立在保证个体选择权最大化的基础上,这就是他们实行集体主义的原因——能够保证每个人拥有最大限度的选择权。就我记得的来看,他们唯一认为有罪的行为,就是剥夺另一个鹰人的选择权。而这一罪行是重判还是轻罚,则取决于犯罪者犯下罪行时有没有心怀尊重,‘尊重’这玩意可真是他们的最爱啊……”
“你怎么能拿走别人的选择权呢?”
“不清楚。我猜也许是这样,要是你在别人的长矛上弄出豁口,他们就不能选择使用它了……或者是这样,某个地方有美味的苔藓,但你在地点上撒了谎,那你就剥夺了别人选择前去采集的权利……?”
“也许有些‘选择权盗窃案’跟我们认为的犯罪差不多,有些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艾萨克说。
“我也这么想。”
“那什么是抽象个体,什么又是具体个体呢?”
杰德惊奇地盯着艾萨克。
“我的老天,艾萨克……你跟某个鹰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艾萨克翘起一边眉毛,飞快地点了点头。
“天哪!”杰德叫道。周围桌子旁的人都惊讶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且是个塞梅克沙漠鹰人……!艾萨克,你必须让他——他?她?——来见我,跟我说说塞梅克!”
“我不知道,杰德。他有点儿……不爱说话……”
“哦求求你了哦求求你了……”
“好吧,好吧,我会问问他。不过别抱太大希望。现在跟我说说该死的抽象个体与具体个体的区别吧。”
“噢,这可是个很有趣的话题。我猜你不能告诉我你接了什么活吧……?不能,我也这么觉得。好吧,简单地说,就我的理解而言,鹰人是平等主义者,因为他们非常地尊重个体,对吧?可要是你只关心自己,以一种抽离的、孤立的方式看待自己,那么你就不可能去尊重其他的个体了。这个理念关键的地方在于,你之所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全因为你处在这样一个社会中:这个社会由尊重你这个个体、你的选择权的其他个体所组成。所以,‘具体个体’指的就是这样的个体:能够认识到其存在应归功于社会中所有其他个体共同给予他的尊重,并且相应地对其他个体报以同等的尊重。”
“所以,一个‘抽象个体’指的是某个鹰人,他或者她在某个时候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大的整体的一部分,忘记对其他任何个体报以尊重。”
一段长长的停顿。
“你明白些了吗,艾萨克?”杰德温和地问道,发出一阵轻笑。
艾萨克不确定自己弄明白了没有。
“所以,杰德,要是我说‘以不尊重的态度犯下二级选择权偷盗罪’,你能搞清楚这个鹰人干了些什么吗?”
“不……”杰德露出沉思的表情,“不,我不清楚。听起来很严重……我想图书馆里有些书应该能说明白,不过……”
就在这时,莱缪尔·皮金的身影闯进了艾萨克的视线。
“杰德,真是抱歉,”艾萨克连忙打断了蛙人,“我得去同莱缪尔说点事。我能回头再和你聊吗?”
杰德毫无芥蒂地微笑,挥手送艾萨克离开。
“莱缪尔……跟你说句话。有好处。”
“艾萨克!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搞科学的打交道。你那聪明脑袋近来可好?”
莱缪尔往后靠到椅背上。他穿着讲究,甚至有点浮夸,酒红的夹克、黄色的马甲,还戴了顶小小的丝质礼帽。一大堆金黄鬈发从帽子底下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带着明显的心不甘情不愿被编成了根马尾辫。
“莱缪尔啊,我的聪明脑袋遇到了个大难题。而你,我的朋友,能帮上我的大忙。”
“我?”莱缪尔·皮金歪着嘴巴笑了一笑。
“没错,莱缪尔,”艾萨克拿腔作调地说,“你还能大大推进科学的发展。”
艾萨克很享受拿莱缪尔开玩笑的时刻,但这个年轻人总是让他感到有点紧张。莱缪尔是个投机者,一个密探,一个收售赃物的人……总之,他是最能诠释“媒介”这个词语的人。他借由成为最优秀的中间人,在这座城市里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包裹、情报、报价、口信、避难处、货物:任何东西,只要双方想在互不碰面的情况下进行交接,莱缪尔就会充当中间人。对艾萨克之类想在新克洛布桑的黑市里捞些宝贝而又不想湿了脚脏了手的人来说,他就是个无价之宝。
同样地,其他城邦的居民也能通过莱缪尔的帮助大致合法地进入新克洛布桑,而不必滞留在边境或是功亏一篑地落到国民卫队手上。而且莱缪尔并非只在合法和不合法的两个世界间牵线搭桥:他的有些活计全然合法,有些活计则完全见不得光。他能在两者之间随心所欲地游走,这正是他的独特之处。
莱缪尔并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什么道德原则,很无情——如果必要的话甚至能做到残忍狠毒。如果情况变得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任何人绝尘而去。大家都清楚这一点。他自己也从不隐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诚实。他从不假装自己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莱缪尔,科学家的年轻朋友,你……”艾萨克说,“我正在搞些小小的研究。我需要一些样本。我要会飞的东西。这就是我想让你帮的忙。一个我这样身份的人不可能在新克洛布桑四处溜达寻找该死的鹪鹩……一个我这样身份的人应该是放句话出去,然后长翅膀的东西就噼里啪啦掉到我怀里来。”
“在报纸上打个广告呗,老朋友。你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我要的样本非常多,而且我不想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各种各样的样本。我想看到尽可能多、尽可能不同的会飞玩意,其中包括一些没那么容易弄到的。打个比方……我想弄到,比如说,一条阿斯匹克……我可以付大堆钞票给某个做起生意来就跟抢钱似的商船船长,最后到手一条满身疥癣半死不活的……或者我可以付钱给你,你安排你某个正直的伙伴,从东基德或是城沿某个镀金的倒霉笼子里解救一些可怜的、透不过气的小阿斯匹克出来。明白了吗?”
“伙计……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当然能明白,莱缪尔。你是个生意人。我想找些稀罕的飞行品种。我想要些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想要新奇的会飞玩意。我可不会为一筐子乌鸦付上一大笔钱——不过这话别当真。乌鸦也行,画眉也行,寒鸦也行,诸如这类的东西。还有鸽子,莱缪尔,正好是你的名字[1]呢。不过,蜻蜓蛇会更让我高兴。明白了吗?”
“稀罕。”莱缪尔喃喃地念叨着,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啤酒。
“非常稀罕的,”艾萨克赞同道,“所以为了得到一个好的样本,有人会愿意出一大笔钱。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莱缪尔?我要鸟儿、昆虫、蝙蝠……还有蛋、蛹、蛴螬,所有会变成能飞玩意的东西。实际上,这些东西可能更有用。最大的样本不能超过狗的尺寸。不能比这大,不能有危险性。杜娅德[2]或是风犀牛的确很稀罕,不过我可不想要。”
“艾萨克,那玩意谁想要啊?”莱缪尔赞同道。
艾萨克往莱缪尔的上衣口袋里塞了张五几尼的钞票。两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午夜过后,艾萨克再次在床上坐下,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的要求正沿着新克洛布桑罪恶横行的街巷辗转传达。
艾萨克以前也找过莱缪尔——当他需要某种少见或被禁的化合物、需要一份在新克洛布桑仅有几份副本的原稿,抑或是合成非法物质的相关资料时。仿佛幽默感作祟,艾萨克忍不住开始想象这座城市最冷酷无情的黑道分子在帮派斗争与毒品交易的间隙煞有介事地抓捕小鸟与蝴蝶的情形。
明天就是回避日了,艾萨克突然想到。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琳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接了这个活。他记起他们有个约会。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饭。他可以把手头的研究暂时放到一边,跟爱人说说发生的一切。他很享受那样的时光:把脑子里堆积的零碎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说给琳听。
接着他又注意到拉布勒梅和大卫已经走了,仓库里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像头海象那样蠕动身子,把床上的纸张和相片全挤到地上。他拧熄煤气灯,从黑暗的仓库中凝望出去。透过脏兮兮的窗子,他能看到巨大寒冷的圆月以及她的两个女儿。那两颗古老的卫星缓缓绕着她们的母亲旋转,赤裸的岩层熠熠闪亮,好像聚集成堆的萤火虫。
艾萨克凝视着月亮及其卫星往复无尽的盘旋,渐渐睡去。他沐浴在月光中,梦见了琳:一场春梦,令人不安,充满性的意象。
 
[1] lemuel在英文中有“鸽子”的意思。
[2] 杜娅德,Drud,德国南部与奥地利广为人知的恶魔;传说会诱人入睡再对人施以邪恶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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