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骤雨，肮脏的雨水将城市劈头盖脸地冲刷了一遍，夜色渐浓，艾萨克仓库的门被推开了。街道上空荡荡的。片刻的寂静。随即夜鸟和蝙蝠成群惊起。煤气灯摇曳不定。
那个扫地机器人猛然滚进深深的夜色之中。它的阀门与活塞缠裹在破布和小块的毯子里，遮蔽了它行动间独特的声响。它迅速地向前移动，在拐角处大幅度转弯，以它那老旧履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隆隆前行。
它颤抖着穿过偏僻的街巷，经过浑身已被雨水淋湿而浑然不觉的打鼾醉汉。黄色的煤气灯光照在它满是划痕的金属外壳上，偶尔反射出来，犹如一声悄声密语。
扫地机器人在横亘天空的空中缆道下方快速而颠簸地前行。舒卷的流云间有悄然掠过的飞艇时隐时现。机器人如探水仪般扎进了焦油河——此处的河床遍布历经无数岁月的砾石，河水仿佛一道落在城市下方的鞭痕。
在它越过陡桥，消失在城市南部数个小时后，它再次趔趄着回到了獾泽，此时黑暗的天空已泛出微微晨曦。它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它重新进入仓库并锁上门之后仅仅过了一小会儿，艾萨克便回来了——他花了整夜时间疯狂地寻找大卫和琳、雅格里克和莱缪尔·皮金，以及任何可以帮助他的人。
拉布勒梅依然躺在艾萨克用几张椅子草草拼成的长榻上。艾萨克走进仓库，径直走到自己的老朋友面前，绝望地对着他低声说话，但没有回应。拉布勒梅处于非睡非醒的状态。直愣愣地睁着眼。
没过多久大卫匆匆地赶回了仓库。他在某个地方收到了一条仓促又语焉不详的口信——艾萨克在整个新克洛布桑他经常流连的去处都留下了这样的口信。
他像艾萨克一样默然不语地坐着，盯着自己那毫无意识的朋友。
“真不敢相信我竟由着你这么干了。”他用麻木的语气说道。
“哦圣嘉罢在上，大卫，你以为这个想法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子里打转吗……是我让那该死的东西跑出来了……”
“我们都应该想到的。”大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一阵长长的沉默。
“你去找过医生了吗？”大卫说。
“那是我做的第一件事。佛基特，就住在路对面，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我给拉布收拾了一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那玩意……佛基特不知道那玩意是什么。天知道他把那玩意放到多少仪器上测试了，还查了他妈的无数资料……总之一句话‘毫无线索’。‘让他保持暖和，喂他吃点东西，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冻着他、不给他吃任何东西更好……’我也许能在大学里找个认识的人给他做个扫描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妈的希望不大……”
“那玩意对他做了什么？”
“问得好，大卫，问得好。他妈的问题就在这，不是吗？”
破损的窗上响起敲击声。艾萨克和大卫抬头看去，两杯茶正把它丑陋的脑袋探进窗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该死，”艾萨克恼怒地说，“两杯茶，现在真不是时候，明白吗？也许我们可以回头再聊。”
“老大，我只是来看看……”两杯茶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完全不是平时那兴高采烈的粗声叫嚷，“想知道拉布怎么样了。”
“什么？”艾萨克猛地站起来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出事了？”
两杯茶痛苦地别开脸，发出哀号。
“不是我干的，老大，不是我的错……那个该死的大怪物吃了他的脸……我就想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好点了……”
“两杯茶，当时你也在？”
翼人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凑近一些，颤颤巍巍地站在窗框正中央。
“发生了什么？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两杯茶……我们只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两杯茶使劲吸了口气，痛苦地摇起头来。他像孩子般噘起嘴，脸皱成一团，噼里啪啦地吐出一大堆话。
“该死的大怪物从楼上下来扇着可怕的大翅膀让你头晕得不行，它的牙齿又大又尖还有……还有……大大的爪子和臭烘烘的大舌头……我……拉布先生呆呆地盯着那块能照出人来的玻璃然后转身跟大怪物面对面然后……就不动了……我看到……我的脑袋里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回过神来那个怪物正把舌头伸进……伸进……拉布先生的嘴巴里还‘咕嘟咕嘟’地吸，我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我就跑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发誓……我怕得要命……”两杯茶哭得像个两岁的孩子，鼻涕眼泪顺着脸哗哗地往下流。
当莱缪尔·皮金赶到时，两杯茶还在抽泣。不管多少甜言蜜语、恐吓威胁或是金钱引诱都没法让翼人平静下来。最后他睡着了，蜷在一条糊满了他眼泪鼻涕的被子里，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类婴儿。
“艾萨克，我觉得我上当了。我收到的消息让我以为值得顺便过来一趟。”莱缪尔狐疑地看着艾萨克。
“去你妈的莱缪尔，你这个该死的骗子，”艾萨克轰然爆发，“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去你妈的，我保证该你的钱一分不少，行吗？这样你满意了？现在你他妈的给我听着……现在有人被你给我搞来的那些毛虫孵出来的东西给袭击了，我们必须在那东西再次袭击别人之前制止它，我们需要了解它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追查一开始是在什么地方搞到它的，我们需要立刻行动。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老兄？”
莱缪尔看起来一点儿都没被这番凶狠的咆哮吓到。
“伙计，你他妈的可不能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他刚开口，艾萨克便气哼哼地打断了他。
“恶魔的尾巴呀，莱缪尔，没人怪你，你这个白痴！恰好相反！我的意思是，你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生意人，每笔生意往来肯定都会有详细的记录，我需要你去查一下。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得经过你的手……你得给我一个名字，告诉我谁是最开始搞到那条大毛虫的人。很肥很大的毛虫，颜色非常奇怪。你有印象吗？”
“嗯，大概有点印象。”
“那就好。”艾萨克稍稍镇定了一些。他用手蹭了蹭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莱缪尔，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会付给你报酬……但也是在请求你。这回我真的需要你帮帮我。拜托了。”他睁开眼睛，用力地盯着莱缪尔。“那该死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肚皮朝天死掉了，对吧？说不定它就像蜉蝣一样：美滋滋地活上一天就完事。说不定明天拉布就会醒过来，活蹦乱跳地就像沙蚤一样。但也可能不是那样。现在，我想知道的是：第一——”他扳下一根肥大的指头，“——怎么让拉布勒梅醒过来；第二，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只得到了一点关于它的描述，还说得颠三倒四的。”他瞥了一眼睡在角落里的翼人。“第三，我们要怎样抓住那个狗娘养的。”
莱缪尔盯着他，表情毫无变化。他动作十分夸张地从衣兜里慢慢地掏出鼻烟盒，嗅了一嗅。艾萨克的拳头骤然握紧，又悄悄地松开。
“好吧，扎克，”最后莱缪尔平静地说道，把镶满珠宝的小鼻烟盒放回衣兜，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看看能做些什么。我会跟你联系的。不过，艾萨克，我不是搞慈善的。我是个生意人，你是我的客户。我帮你做事总得有点好处。我会给你账单的，如何？”
艾萨克疲倦地点了点头。莱缪尔的声音里没有不满，没有恶意，也没有刁难。他只是客客气气、简简单单地陈述事实。艾萨克知道，如果有人出更多的钱让莱缪尔不要追查古怪毛虫的源头，他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
“市长大人，”“烟枪”伊莱扎·法谢尔走进辩证室。鲁德革特抬起头来询问地看着她。她把一张薄薄的报纸扔到他面前的桌上。“我们有线索了。”
两杯茶醒来后便迅速地离开了，尽管大卫和艾萨克试图安抚他说没人怪他。到了晚上的时候，涉水者路上的这间仓库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平静中，让人心里隐隐发毛。
大卫端着一盘水果浓汤，正舀了一大块水果送进拉布勒梅嘴里，想办法让他咽下去。艾萨克没精打采地在一楼踱步。他暗暗希望琳会回家，会发现他昨天晚上钉在她门上的字条，然后过来找他。如果那不是他的字迹，她肯定会以为那是个糟糕的笑话，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艾萨克从未主动邀请她到自己的实验室来过。但现在他需要见到她，而他又担心自己要是离开了，万一拉布勒梅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或者传来一些重要的信息，他就正好错过了。
大门被推开。艾萨克和大卫猛然抬起头来。
是雅格里克。
艾萨克一时目瞪口呆。这是雅格里克第一次在大卫（以及拉布勒梅，当然，此时的他怕是不算了）在的时候出现。大卫直直地盯着鹰人身披的肮脏毯子下高高的耸起——那对假翅膀勾勒出的惊人轮廓。
“雅格，老兄，”艾萨克用沉重的语气说道，“进来吧，见见大卫……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向门口迎去。
雅格里克在原地等着他，保持着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姿势。他什么也没说，直到艾萨克走近到能够听见他低语的距离，才用一种奇怪的单薄嗓音吐出一句话，就像一只被扼住脖子的鸟挤出的垂死哀鸣。
“早知道我不来了，格雷姆勒布林。我不想别人看到……”
艾萨克一下子失去了耐心。他张开嘴想说话，但雅格里克继续往下说。
“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我感觉到……这栋房子的顶上有阴影。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朋友，他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
艾萨克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你就一直等着，是吗？等到警报解除，是吗？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宝贵的秘密身份……”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雅格，我们真的遇到了大麻烦，我真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陪你玩躲猫猫的游戏。恐怕我们的计划也得先放一放……”
雅格里克倒抽一口气，骤然嘶吼起来——极低声的嘶吼。
“你不能这样，”他极轻声地尖叫着，“你不能放弃我……”
“该死！”艾萨克伸手把雅格里克拽进门里，“你自己看！”他大踏步地走向那张由椅子草草拼成的长榻，拉布勒梅正躺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呼吸声，双眼圆睁，目光呆滞，口水直淌。他把雅格里克一把搡到拉布勒梅面前。他推这一下很用力，但马上松了劲，没有粗暴地把鹰人往前按。鹰人身材瘦长，肌肉结实，远比看起来强壮。但因为中空的骨骼和较轻的重量，他们在与一个高大魁梧的人类男性进行力量对抗时，并不能占到上风。不过这不是艾萨克松劲的主要原因。他对雅格里克的态度确实有些急躁，但并没有恶意。艾萨克意识到，雅格里克之所以突然来访，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发现了仓库里情况不对，想来看看是什么回事，尽管这意味着打破他不得在人前现身的禁令。
艾萨克指着拉布勒梅。大卫依然心神不定地仰视着鹰人，不过雅格里克完全忽视了大卫的存在。
“我给你看过的那只该死的毛虫，”艾萨克说，“变成了一个怪物，对我的朋友做了这个。你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雅格里克慢慢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明白了吧，”艾萨克大声说道，“看在圣嘉罢的分上，恐怕……除非我搞清楚我放跑了什么鬼东西到这个城市里，除非我把拉布勒梅从现在这种状况中救回来，在那之前，恐怕那些关于飞行啊临界引擎啊之类的问题，不管它们多么令人激动，都得往后靠。”
“你会无意间说出我的耻辱……”雅格里克嘶嘶地说道，语速飞快。艾萨克径直打断了他。
“大卫知道你那所谓的耻辱，雅格！”他喊道，“别那么看着我，我就是这么工作的，这是我的同事，所以我才能在你的项目上取得他妈的进展……”
大卫一下子转过头来盯着艾萨克。
“什么？”他说，“临界引擎……？”
艾萨克恼怒地摇了摇头，像是耳朵里进了一只讨厌的蚊子。
“临界理论有了进展，就这样。回头告诉你。”
大卫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显然同意现在没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瞪大的眼睛依然出卖了他心中的惊讶。就这样？那双眼睛显然在这么问。
雅格里克似乎紧张得浑身颤抖，同时一股巨大的悲伤如肉眼可见的黑雾般迅速将他挟裹。
“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开口道。
“没错，可这会儿拉布勒梅也需要帮助。”艾萨克嚷嚷道，“恐怕仔细算起来他的事更他妈的要紧些……”接着他的态度慢慢地软下来。“我不会放弃你的，雅格。我没打算那样做。不过你得明白，我只是现在顾不过来。”艾萨克想了一会儿。“要是你想让眼前这件事尽快了结的话，可以帮帮忙……别他妈的玩消失了。你他妈的就待在这里帮我们搞定这件事。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可能快地回头解决你的问题。”
大卫斜瞥着艾萨克。此刻他的眼睛在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看到他的目光，艾萨克一下子更加来劲，越发大声地嚷嚷起来。
“你可以在这里睡觉，你可以在这里吃饭……大卫不会介意的，他反正也不住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这样等我们收到什么消息，我们就能……呃，我们会想出来让你做点什么好。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以帮忙，雅格里克。那他妈的会很有用的。这件事情越快解决掉，我们就能越早回到你的项目上去。明白了吗？”
雅格里克一时被艾萨克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点了点头，简短地说，好吧，他会留在仓库里。很明显，他只在乎怎样尽快回到飞行的研究中去。艾萨克有点生气，但随即决定原谅他。那被锯掉的双翅，那加诸于雅格里克身上的酷刑，就像铅铸的锁链束缚了他的灵魂。他确实很自私，彻头彻尾的自私，但他有理由那么做。
大卫睡着了，精疲力尽、痛苦不堪。他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艾萨克接手了照顾拉布勒梅的工作。他已经被喂过食物了，艾萨克要面对的第一个棘手任务就是清理他的大便。
艾萨克把沾满污物的衣服卷成一团，塞进仓库里的一个锅炉里。他想着琳。他希望她很快就来找他。
他意识到他在苦苦思念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个扫地机器人猛然滚进深深的夜色之中。它的阀门与活塞缠裹在破布和小块的毯子里，遮蔽了它行动间独特的声响。它迅速地向前移动，在拐角处大幅度转弯，以它那老旧履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隆隆前行。
它颤抖着穿过偏僻的街巷，经过浑身已被雨水淋湿而浑然不觉的打鼾醉汉。黄色的煤气灯光照在它满是划痕的金属外壳上，偶尔反射出来，犹如一声悄声密语。
扫地机器人在横亘天空的空中缆道下方快速而颠簸地前行。舒卷的流云间有悄然掠过的飞艇时隐时现。机器人如探水仪般扎进了焦油河——此处的河床遍布历经无数岁月的砾石，河水仿佛一道落在城市下方的鞭痕。
在它越过陡桥，消失在城市南部数个小时后，它再次趔趄着回到了獾泽，此时黑暗的天空已泛出微微晨曦。它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它重新进入仓库并锁上门之后仅仅过了一小会儿，艾萨克便回来了——他花了整夜时间疯狂地寻找大卫和琳、雅格里克和莱缪尔·皮金，以及任何可以帮助他的人。
拉布勒梅依然躺在艾萨克用几张椅子草草拼成的长榻上。艾萨克走进仓库，径直走到自己的老朋友面前，绝望地对着他低声说话，但没有回应。拉布勒梅处于非睡非醒的状态。直愣愣地睁着眼。
没过多久大卫匆匆地赶回了仓库。他在某个地方收到了一条仓促又语焉不详的口信——艾萨克在整个新克洛布桑他经常流连的去处都留下了这样的口信。
他像艾萨克一样默然不语地坐着，盯着自己那毫无意识的朋友。
“真不敢相信我竟由着你这么干了。”他用麻木的语气说道。
“哦圣嘉罢在上，大卫，你以为这个想法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子里打转吗……是我让那该死的东西跑出来了……”
“我们都应该想到的。”大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一阵长长的沉默。
“你去找过医生了吗？”大卫说。
“那是我做的第一件事。佛基特，就住在路对面，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我给拉布收拾了一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那玩意……佛基特不知道那玩意是什么。天知道他把那玩意放到多少仪器上测试了，还查了他妈的无数资料……总之一句话‘毫无线索’。‘让他保持暖和，喂他吃点东西，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冻着他、不给他吃任何东西更好……’我也许能在大学里找个认识的人给他做个扫描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妈的希望不大……”
“那玩意对他做了什么？”
“问得好，大卫，问得好。他妈的问题就在这，不是吗？”
破损的窗上响起敲击声。艾萨克和大卫抬头看去，两杯茶正把它丑陋的脑袋探进窗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该死，”艾萨克恼怒地说，“两杯茶，现在真不是时候，明白吗？也许我们可以回头再聊。”
“老大，我只是来看看……”两杯茶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完全不是平时那兴高采烈的粗声叫嚷，“想知道拉布怎么样了。”
“什么？”艾萨克猛地站起来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出事了？”
两杯茶痛苦地别开脸，发出哀号。
“不是我干的，老大，不是我的错……那个该死的大怪物吃了他的脸……我就想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好点了……”
“两杯茶，当时你也在？”
翼人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凑近一些，颤颤巍巍地站在窗框正中央。
“发生了什么？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两杯茶……我们只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两杯茶使劲吸了口气，痛苦地摇起头来。他像孩子般噘起嘴，脸皱成一团，噼里啪啦地吐出一大堆话。
“该死的大怪物从楼上下来扇着可怕的大翅膀让你头晕得不行，它的牙齿又大又尖还有……还有……大大的爪子和臭烘烘的大舌头……我……拉布先生呆呆地盯着那块能照出人来的玻璃然后转身跟大怪物面对面然后……就不动了……我看到……我的脑袋里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回过神来那个怪物正把舌头伸进……伸进……拉布先生的嘴巴里还‘咕嘟咕嘟’地吸，我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我就跑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发誓……我怕得要命……”两杯茶哭得像个两岁的孩子，鼻涕眼泪顺着脸哗哗地往下流。
当莱缪尔·皮金赶到时，两杯茶还在抽泣。不管多少甜言蜜语、恐吓威胁或是金钱引诱都没法让翼人平静下来。最后他睡着了，蜷在一条糊满了他眼泪鼻涕的被子里，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类婴儿。
“艾萨克，我觉得我上当了。我收到的消息让我以为值得顺便过来一趟。”莱缪尔狐疑地看着艾萨克。
“去你妈的莱缪尔，你这个该死的骗子，”艾萨克轰然爆发，“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去你妈的，我保证该你的钱一分不少，行吗？这样你满意了？现在你他妈的给我听着……现在有人被你给我搞来的那些毛虫孵出来的东西给袭击了，我们必须在那东西再次袭击别人之前制止它，我们需要了解它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追查一开始是在什么地方搞到它的，我们需要立刻行动。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老兄？”
莱缪尔看起来一点儿都没被这番凶狠的咆哮吓到。
“伙计，你他妈的可不能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他刚开口，艾萨克便气哼哼地打断了他。
“恶魔的尾巴呀，莱缪尔，没人怪你，你这个白痴！恰好相反！我的意思是，你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生意人，每笔生意往来肯定都会有详细的记录，我需要你去查一下。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得经过你的手……你得给我一个名字，告诉我谁是最开始搞到那条大毛虫的人。很肥很大的毛虫，颜色非常奇怪。你有印象吗？”
“嗯，大概有点印象。”
“那就好。”艾萨克稍稍镇定了一些。他用手蹭了蹭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莱缪尔，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会付给你报酬……但也是在请求你。这回我真的需要你帮帮我。拜托了。”他睁开眼睛，用力地盯着莱缪尔。“那该死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肚皮朝天死掉了，对吧？说不定它就像蜉蝣一样：美滋滋地活上一天就完事。说不定明天拉布就会醒过来，活蹦乱跳地就像沙蚤一样。但也可能不是那样。现在，我想知道的是：第一——”他扳下一根肥大的指头，“——怎么让拉布勒梅醒过来；第二，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只得到了一点关于它的描述，还说得颠三倒四的。”他瞥了一眼睡在角落里的翼人。“第三，我们要怎样抓住那个狗娘养的。”
莱缪尔盯着他，表情毫无变化。他动作十分夸张地从衣兜里慢慢地掏出鼻烟盒，嗅了一嗅。艾萨克的拳头骤然握紧，又悄悄地松开。
“好吧，扎克，”最后莱缪尔平静地说道，把镶满珠宝的小鼻烟盒放回衣兜，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看看能做些什么。我会跟你联系的。不过，艾萨克，我不是搞慈善的。我是个生意人，你是我的客户。我帮你做事总得有点好处。我会给你账单的，如何？”
艾萨克疲倦地点了点头。莱缪尔的声音里没有不满，没有恶意，也没有刁难。他只是客客气气、简简单单地陈述事实。艾萨克知道，如果有人出更多的钱让莱缪尔不要追查古怪毛虫的源头，他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
“市长大人，”“烟枪”伊莱扎·法谢尔走进辩证室。鲁德革特抬起头来询问地看着她。她把一张薄薄的报纸扔到他面前的桌上。“我们有线索了。”
两杯茶醒来后便迅速地离开了，尽管大卫和艾萨克试图安抚他说没人怪他。到了晚上的时候，涉水者路上的这间仓库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平静中，让人心里隐隐发毛。
大卫端着一盘水果浓汤，正舀了一大块水果送进拉布勒梅嘴里，想办法让他咽下去。艾萨克没精打采地在一楼踱步。他暗暗希望琳会回家，会发现他昨天晚上钉在她门上的字条，然后过来找他。如果那不是他的字迹，她肯定会以为那是个糟糕的笑话，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艾萨克从未主动邀请她到自己的实验室来过。但现在他需要见到她，而他又担心自己要是离开了，万一拉布勒梅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或者传来一些重要的信息，他就正好错过了。
大门被推开。艾萨克和大卫猛然抬起头来。
是雅格里克。
艾萨克一时目瞪口呆。这是雅格里克第一次在大卫（以及拉布勒梅，当然，此时的他怕是不算了）在的时候出现。大卫直直地盯着鹰人身披的肮脏毯子下高高的耸起——那对假翅膀勾勒出的惊人轮廓。
“雅格，老兄，”艾萨克用沉重的语气说道，“进来吧，见见大卫……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向门口迎去。
雅格里克在原地等着他，保持着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姿势。他什么也没说，直到艾萨克走近到能够听见他低语的距离，才用一种奇怪的单薄嗓音吐出一句话，就像一只被扼住脖子的鸟挤出的垂死哀鸣。
“早知道我不来了，格雷姆勒布林。我不想别人看到……”
艾萨克一下子失去了耐心。他张开嘴想说话，但雅格里克继续往下说。
“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我感觉到……这栋房子的顶上有阴影。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朋友，他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
艾萨克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你就一直等着，是吗？等到警报解除，是吗？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宝贵的秘密身份……”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雅格，我们真的遇到了大麻烦，我真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陪你玩躲猫猫的游戏。恐怕我们的计划也得先放一放……”
雅格里克倒抽一口气，骤然嘶吼起来——极低声的嘶吼。
“你不能这样，”他极轻声地尖叫着，“你不能放弃我……”
“该死！”艾萨克伸手把雅格里克拽进门里，“你自己看！”他大踏步地走向那张由椅子草草拼成的长榻，拉布勒梅正躺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呼吸声，双眼圆睁，目光呆滞，口水直淌。他把雅格里克一把搡到拉布勒梅面前。他推这一下很用力，但马上松了劲，没有粗暴地把鹰人往前按。鹰人身材瘦长，肌肉结实，远比看起来强壮。但因为中空的骨骼和较轻的重量，他们在与一个高大魁梧的人类男性进行力量对抗时，并不能占到上风。不过这不是艾萨克松劲的主要原因。他对雅格里克的态度确实有些急躁，但并没有恶意。艾萨克意识到，雅格里克之所以突然来访，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发现了仓库里情况不对，想来看看是什么回事，尽管这意味着打破他不得在人前现身的禁令。
艾萨克指着拉布勒梅。大卫依然心神不定地仰视着鹰人，不过雅格里克完全忽视了大卫的存在。
“我给你看过的那只该死的毛虫，”艾萨克说，“变成了一个怪物，对我的朋友做了这个。你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雅格里克慢慢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明白了吧，”艾萨克大声说道，“看在圣嘉罢的分上，恐怕……除非我搞清楚我放跑了什么鬼东西到这个城市里，除非我把拉布勒梅从现在这种状况中救回来，在那之前，恐怕那些关于飞行啊临界引擎啊之类的问题，不管它们多么令人激动，都得往后靠。”
“你会无意间说出我的耻辱……”雅格里克嘶嘶地说道，语速飞快。艾萨克径直打断了他。
“大卫知道你那所谓的耻辱，雅格！”他喊道，“别那么看着我，我就是这么工作的，这是我的同事，所以我才能在你的项目上取得他妈的进展……”
大卫一下子转过头来盯着艾萨克。
“什么？”他说，“临界引擎……？”
艾萨克恼怒地摇了摇头，像是耳朵里进了一只讨厌的蚊子。
“临界理论有了进展，就这样。回头告诉你。”
大卫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显然同意现在没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瞪大的眼睛依然出卖了他心中的惊讶。就这样？那双眼睛显然在这么问。
雅格里克似乎紧张得浑身颤抖，同时一股巨大的悲伤如肉眼可见的黑雾般迅速将他挟裹。
“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开口道。
“没错，可这会儿拉布勒梅也需要帮助。”艾萨克嚷嚷道，“恐怕仔细算起来他的事更他妈的要紧些……”接着他的态度慢慢地软下来。“我不会放弃你的，雅格。我没打算那样做。不过你得明白，我只是现在顾不过来。”艾萨克想了一会儿。“要是你想让眼前这件事尽快了结的话，可以帮帮忙……别他妈的玩消失了。你他妈的就待在这里帮我们搞定这件事。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可能快地回头解决你的问题。”
大卫斜瞥着艾萨克。此刻他的眼睛在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看到他的目光，艾萨克一下子更加来劲，越发大声地嚷嚷起来。
“你可以在这里睡觉，你可以在这里吃饭……大卫不会介意的，他反正也不住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这样等我们收到什么消息，我们就能……呃，我们会想出来让你做点什么好。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以帮忙，雅格里克。那他妈的会很有用的。这件事情越快解决掉，我们就能越早回到你的项目上去。明白了吗？”
雅格里克一时被艾萨克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点了点头，简短地说，好吧，他会留在仓库里。很明显，他只在乎怎样尽快回到飞行的研究中去。艾萨克有点生气，但随即决定原谅他。那被锯掉的双翅，那加诸于雅格里克身上的酷刑，就像铅铸的锁链束缚了他的灵魂。他确实很自私，彻头彻尾的自私，但他有理由那么做。
大卫睡着了，精疲力尽、痛苦不堪。他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艾萨克接手了照顾拉布勒梅的工作。他已经被喂过食物了，艾萨克要面对的第一个棘手任务就是清理他的大便。
艾萨克把沾满污物的衣服卷成一团，塞进仓库里的一个锅炉里。他想着琳。他希望她很快就来找他。
他意识到他在苦苦思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