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翼人们吓坏了。恐怖的故事在他们中间流传：天空中出现了怪物。
夜晚，他们聚在城市巨大的垃圾场里，围坐在用垃圾燃起的篝火旁，哄着孩子们安静下来，然后开始轮流讲述那些可怕的故事：空气一阵扰动，随即听见惨叫蓦地响起；无意间瞥见吓人的怪物一闪而过。他们都目睹过天空中盘旋的黑影，都感觉到刺鼻的液体从上方悄然滴落，在他们身上啪嗒溅开。
开始有翼人惨遭毒手。
起初那只是一些闲谈间说起的故事，即便害怕，翼人们多少还有兴趣地往下听。但接着故事中的主人公变成了他们认识的人，当那些流着口水、痴痴傻傻的躯体被人发现，他们的名字便随着亲友们的哀嚎哭喊传遍城市夜空。“艾菲曼”、“人行道”、“薄荷”；其中最吓人的莫过于“大坏蛋”，他是东城翼人的老大，打架从来没输过，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退缩。他的女儿在遗翠园一座生锈的煤气塔边找到了他，当时他躺在灌木丛里，脑袋耷拉着，黏液从嘴巴和鼻子里缓缓渗出，双目圆瞪，仿佛戒备着什么，眼珠却翻着白，像剥了壳的煮鸡蛋。
两名虫首人护士被人发现时正浑身绵软地坐在雕像广场上，一脸茫然；一名蛙人躺在黑泥地的河沿，半个身子悬在河面，宽大的嘴巴像傻子一样歪在一边。失去意识的人类受害者数目不断攀升，已达两位数之多，而且增长速度毫无减缓的趋势。
河衣区大温房的长老拒绝透露是否有仙人掌族遭此厄运。
《辩论报》在第二版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为“神秘疫病流行，患者神志尽失”。
并不只有翼人看见了那仿佛从噩梦中走出的怪物。一开始就有两三名歇斯底里的目击者声称自己亲眼看到那些受害者被摄取神志的过程，而后慢慢地，这样的目击者越来越多。他们说当时自己的头脑也一片混沌，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状态，但接着他们便会语无伦次地描绘起那怪物的模样：没有眼睛的怪虫，缩成一团的黑色躯干连着怪异至极的肢体，慢慢舒展开来。突出的獠牙。具有催眠魔力的翅膀。
乌鸦塔里繁华的大道与隐蔽的街巷纵横交错，恍如迷宫，迷宫中心便是帕迪多街车站。几条主要的道路以帕迪多街车站和比尔桑特姆广场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勒蒂索夫大街、康克尤特大道、多斯盖鲁林荫大道，每条都路面宽阔，热闹非凡，马车、出租车和行人挤做一团。
在这片繁华之地，每周都有高雅上档次的新店开张。大型商店开在原来的贵族豪宅，上下足有三层楼；规模较小的商店同样人流如织，橱窗里摆满最新款的煤气灯具，配有繁复翘曲的黄铜装饰和加长汽门；精美食物；错彩缕金的鼻烟壶；剪裁考究的华衣美服。
从这几条主要街道上延伸出无数如毛细血管般的小街道，街道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律师事务所、诊所、保险公司、药店、慈善组织办公处及高端私人会所。气度不凡的男人们穿着整洁合体的西装在街上昂然而过。
但在乌鸦塔那些相对偏僻的角落里，也挨挨挤挤地塞满了寒酸破败的陋屋，聪明人自然懂得对它们视若无睹。
乌鸦塔西南边的天空被连接獾泽与帕迪多街车站两处国民卫队塔的空中缆道一分为二，这片天空之下便是烤炉区与雪克区。烤炉区面积虽不及雪克区，却一样喧哗热闹，楔形的土地上挤满小商店和住宅，用石头搭建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破损之处，以砖头草草修补，显得很是突兀。烤炉区有个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产业：改造。在这个地区沿河之处，深藏地下的惩罚工厂日日夜夜发出痛苦的哭号，有时还会冒出几声凄厉惨叫，旋即被迅速掐断。但为了面子着想，烤炉区的居民只能无视这些放不上台面的经济活动，只在眼神里透出一丝嫌恶。
这是一个热闹的地区。朝圣者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过烤炉区前往位于獾泽北部边缘的帕尔格拉克神庙。数个世纪以来，烤炉区一直是异教教会与宗教团体的避风港。这里的墙壁涂满张贴海报的糨糊，变得越发坚固，那些海报数以千计，层层叠叠，风化发霉，上头宣扬着各种神学观点与辩论。那些所属教派要求敛心默祷的修道士和修女匆匆走过街道，回避着与他人的目光接触。苦行僧与主张华美神庙隆重祭礼的人在角落里激烈地争执。
一小块土地如楔子般插在烤炉区与乌鸦塔之间，那是这座城邦尽人皆知的秘密，一个糜烂堕落的污点。与整座城邦相比，它小得不值一提，只有寥寥几条街道，街上的房子又老又窄，挤得密不透风，随随便便搭几块木板就成了将它们连在一起的步道和阶梯。街巷被这些又窄又高、挂满古怪装饰的房屋挤成一线，曲里拐弯，恍如迷宫，反倒颇具防卫功效。
这便是新克洛布桑的柳巷花街。风月场。
深夜，大卫·沙拉肯匆匆而行的身影出现在烤炉区的北部地区。也许他正忙着赶回位于潜行滩的家，在萨德线与空中缆道投下的阴影中一路向西，穿过雪克区，经过俯瞰潜行滩草地的巨大国民卫队塔。这条路线走起来虽然很远，倒也不是走不过去。
但在大卫走到唾沫市场站的拱桥下时，他趁黑转了个身，回头凝望来时的路。他身后只有些路人，没有人跟踪他。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从拱桥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来，一辆火车正好从上方呼啸而过，在砖砌的桥洞中激起震耳欲聋的隆隆回响。
大卫转而向北，沿着铁轨走去，进入红灯区的外围。
他的双手深深地插进衣兜，头垂得很低。这是他的耻辱。自我厌弃的情绪如闷烧的火苗燎着他的五脏六腑。
花街外围展示的商品迎合的是比较传统的口味。这里也有一些应召女和站街女招揽顾客，但这些在新克洛布桑其他地区随处可见的自由职业者终究不是此地的主流。此地的特色是关起门来享受更加上档次的放纵。煤气灯依照传统放在红色滤光镜后，将优雅考究的建筑照得通明，其间密密麻麻地点缀着普通的小商店，在此地依然恪守本分地出售着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一些妓院的门口有穿着紧身胸衣、曲线毕露的年轻女郎柔声招呼过往行人。这里的街道虽然不如周围地区那般人头攒动，但也绝不能说是空寂清冷。走在街上的男人几乎个个穿着体面。这里的商品可不是为穷人准备的。
有些男人仿佛挑衅似的将头高高昂起。但绝大多数男人都跟大卫一样独自前行，行动间透着谨慎小心。
此处的天空显得十分暧昧，暖风直扑人脸，连闪烁的星光都透着一丝迷离。屋顶上不时传过一阵空气的扰动，那是一艘梭舱呼啸而过卷起的疾风。一根国民卫队的空中缆道就从这片靡靡之地的正上空横穿而过，颇具讽刺意味。国民卫队偶尔会前来此地对那些风月场所进行突然搜查，但大多数时候，只要那些有钱的客人们表示配合，乖乖在房内享乐而不出房门，国民卫队也就听之任之。
这晚的夜风似乎带着一丝不安，一种焦虑喷薄欲出，比平常弥漫此地的躁动气氛更为浓重。
一些房子里，灯光透过柔曼飘拂的轻纱映亮巨大的窗户，女人们穿着飘逸或贴身的睡裙站在窗前，以挑逗意味十足的动作抚摸自己，也有些女人做出娇羞的姿态，透过低垂的浓密睫毛向过往行人送去脉脉眼波。此地也有异种族的妓院，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对着彼此起哄，怂恿对方进去完成“成人礼”，与虫首人、蛙人或其他更为奇异的种族共赴云雨。看到这类妓院，大卫不由得想起了艾萨克。他拼命压抑下这个念头。
大卫脚步一刻不停，目光不曾在周围环肥燕瘦的女人身上多留片刻。他径直向这个地区的中心走去。
他转过一处拐角，走向一排更为低矮寒酸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窗上画着粗陋的图案，暗示着里面售卖何种服务：鞭子。手铐。一个小女孩在婴儿床里涕泪横流。
大卫继续往前走，周围的路人渐渐稀疏，但仍络绎不绝。周围的空气中隐约传来嘈杂的动静。热闹的说话声。优美的音乐声。笑声。痛苦的哭号声。动物的吠叫和咆哮声。
这个扇形地区的中心附近有条独头巷道，两边的房屋破败不堪，是这座喧哗迷宫中的一处僻静所在。大卫踏上这条巷道的石子路，微微打了个寒战。巷子两边的每栋房屋门口都有人把守。这些男人个子高大，一脸凶相，穿着廉价西装，每当有人遮遮掩掩地走近，便调转目光仔细地上下打量路人。
大卫匆匆向其中一座房屋走去。身形巨大的保镖伸出一只手搡在他的胸口，将他拦下。
“托米克夫人让我来的。”大卫咕哝着说。男人放下手，让他过去。
屋里的灯罩厚厚的，脏得已经变成了棕色，使得整个大厅笼罩在一片屎黄色的灯光里，看起来黏腻不堪。一张桌子后头坐了一个样子朴素、神情严厉的中年妇女，穿着一条土褐色的碎花裙，倒是与灯罩相映成趣。她抬起目光，透过半月形的眼镜看向大卫。
“第一次来我们家？”她问，“有预约吗？”
“订了九点的十七号房。名字是欧瑞尔。”大卫说。桌子后头的女人微微地挑了挑眉，歪了下头，垂眼看向面前的一个登记簿。
“明白了。你是……”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你早到了十分钟，不过还是上去吧。你知道怎么走吧？萨莉在等着你。”她再次抬起目光看向他，心照不宣地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假笑，这个表情在她脸上显得极其怪异，让人毛骨悚然。大卫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逃似的从她面前转身离开，向楼梯走去。
大卫沿着楼梯往上走，心跳越来越快，当他踩上顶楼的地板，看着面前那条长长的走廊时，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依然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十七号房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
大卫开始朝它走去。
他恨这个地方。恨走廊墙上微微起泡的壁纸，恨两侧房间里飘出来的古怪气味，恨墙后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声响。走廊两侧的门大多数都敞开着，这是惯例：关上的门表示里头正在接客。
当然了，十七号房是例外，它的门永远是关着的。
大卫慢慢走过脏兮兮的地毯，渐渐接近第一扇门。感谢上天，它是关着的。只是木制的门板并不能遮蔽声音，他能清楚地听到里头古怪的动静：断断续续的哭喊，声音像被什么蒙着似的，闷闷的；皮革拉紧时发出的嘎吱声；充满轻蔑与憎恶的训斥声。大卫别过脸，却发现自己笔直地望进对过的房间。他瞥见床上那个赤裸的身体，那个稚气的少女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她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她的胳膊和腿上长满了毛，末端伸出的不是手指和脚趾，而是爪子……那是狗的四肢。
他脚步不停，目光却像被催眠了一样留驻在少女身上，惊惧憎恶夹着熊熊欲火在他心头轰地燃起。少女笨拙地用狗的动作跳到地板上，磕磕绊绊地转过身来，显然还不熟悉这新的四肢，她扭头向他投来充满希冀的目光。
大卫的嘴巴微微张开，目光瞬间变得呆滞无神。
这个地方就是他深埋于心的最大耻辱，这家改造人妓院。
当然了，这座城邦到处都充斥着改造人娼妓。对改造人而言，不管是男是女，经常只有通过出卖肉体才能混口饭吃。但在这个区，人们能够享受到最为精巧复杂的改造术带来的极致欢愉，而这种改造术往往借由最轻微的罪名施加于那些娼妓身上。
大多数改造人娼妓之所以获得此种刑罚都是因为与这个行当不相干的罪行：她们接受的改造术通常会对她们所操持的营生造成奇奇怪怪的阻碍，使得她们的身价直线下跌。但在这里却恰恰相反，为了迎合那些专门为此而来的挑剔客人，娼妓们会接受特意针对她们行业而设计的改造术。这些经由改造术而呈现的怪诞躯体犹如一桌桌专为满足肉欲而烹制的饕餮盛宴，等待着精于此道的客人尽情享用。这些售价不菲的改造人娼妓有的是被父母卖给地下改造师的，有的是被债务所迫不得不将自己出售给肉体雕塑家的成年男女。还有传言说，有许多人本被判处接受其他的改造术，最后却发现自己在惩罚工厂里接受了迎合淫乐目的的古怪改造，而后被卖给皮条客和老鸨。这门生意利润丰厚，是城邦高阶生物奇术士的专属副业。
在这条仿佛永无止境的走廊上，连时间都变得黏腻不堪，如同变质的糖浆，令人作呕。每经过一扇门、一个房间，大卫都忍不住往里窥探。他命令自己移开目光，但他的眼睛根本不听使唤。
这里就像一座噩梦花园。每个房间里都展示着一朵独一无二的肉体鲜花，经由酷刑折磨而盛放于世。
大卫快步经过长着无数乳房的裸体，它们像鱼鳞般排列整齐；他经过一个形似螃蟹的怪诞身躯，躯干两侧伸出许多条性感的少女长腿；他经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用聪慧的双眼盯着他看，本该长着嘴的地方是一条竖直的狭缝；再往前的房间里有两个小男孩，正迷惑地看着怪异的下身；接着是一个长着许多只手的雌雄同体人。
大卫的脑袋嗡嗡直响，极度的惊惧憎恶让他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甚至连脚步都开始踉跄。
第十七号房间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大卫没有回头。他能在心里看到身后那些改造人的目光正透过由鲜血骨肉打造的性爱牢笼凝视着他。
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听见门后传来移除锁链的轻响，接着门微微地开了条缝。大卫闪身进门，压下翻涌的恶心感觉，将那条可耻的走廊埋在心底。房门关上。
房间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正用手抚平领带。另一个刚才替大卫开门关门的男人往大卫身后一站，双手抱胸。大卫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向坐着的男人。
男人朝床脚处的一张椅子示意了一下，让大卫把椅子拉到他面前。
大卫在椅子上坐下。
“你好，‘莎莉’。”他平静地说。
“你好，沙拉肯。”男人也开口道。这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目光精明，显得很有心计。他坐在那里，看上去与这个墙纸剥落的破旧房间以及整栋堕落的妓院格格不入，但他却神色自若。他在这个周围全是改造人娼妓的地方等待着大卫的到来，就如站在议会大厦的走廊上一般从容耐心。
“你说想见我，”男人继续说道，“我们上次收到你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们已经把你标记为沉睡者。”
“呃……”大卫很不自在地回答，“没什么好报告的。不过现在有了。”男人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大卫舔着嘴唇，觉得两片嘴唇像是有千钧重。男人看着他，仿佛觉得有些奇怪，眉头皱了起来。
“报酬还和以前一样，”男人开口道，“甚至还往上涨了些。”
“不是的，老天，我……”大卫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呃……有点生疏了。”男人再次点点头。
是非常生疏，大卫无可奈何地想，上次来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一定要从这档子事里头抽身出来。勒索我已经让你们开始觉得厌倦了，我也不再需要那些钱……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他们闯进了这个房间，十七号房，房里有个破布娃娃一般的改造人，而大卫正在她其中的一张嘴里尽情发泄。这个穿西装的男人给大卫看了他们的相机，告诉他说他们会把这些照片送给报纸、杂志和大学。他们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而且他们出手很大方。
他必须做他们的线人。只是兼差。一年碰面一次，或者两次。后来他单方面地停止了这份兼差，一停便是很久。直到现在。因为现在他被吓坏了。
大卫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说话。
“出大事了。噢圣嘉罢啊，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知道最近到处出现的那个怪病吗？让人变得像白痴一样的怪病？我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以为我们可以处理这件事情，我以为它是可以……控制的……可是他妈的！它闹得越来越大，牵扯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想我们需要帮助。”（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个小小的声音啐了一口，对这段话、对他的懦弱和自欺欺人表达了深深的嫌恶。但大卫嘴上不停，继续飞快地往下说。）“这件事是从艾萨克那里开始的。”
“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男人问，“和你共用工作室的那个人？离经叛道的理论家。科学家。挺会钻空子的，最擅长自命不凡。他近来怎么样？”男人嘴边掠过一丝冷笑。
“就是他，现在听我说。他最近接下了一个委托，雇主是……总之有人委托他研究飞行的事，所以他搞来一大堆会飞的破玩意进行研究。鸟、昆虫、阿斯匹克，他妈的什么都有。其中一个就是一只巨大的毛虫。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那该死的玩意看起来都像随时要断气了一样，接着艾萨克肯定是琢磨出了养它的办法，因为那毛虫突然一下子开始长大。长得非常大。有他妈的……这么大。”他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毛虫大概的身长。对面的男人专注地盯着他，面色沉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接着那毛虫开始化蛹，是的，我们都有点好奇它会变成什么。所以就没管它。有一天我们回去的时候，就看到拉布勒梅——你知道，就是跟我们合租那个仓库的另一个人——拉布勒梅他躺在地上，口水直流。也不知道那个茧里头孵出了什么操蛋的东西，它他妈的把他的意识吃了……然后……然后跑了，那该死的东西逃出去了。”
男人猛地点点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同他之前邀请大卫提供消息时的淡定大相径庭。“所以你觉得最好是来通知我们一声。”
“呸，才不是呢！我觉得……就算在那个时候我也还觉得我们能够处理。我是说，老天作证，我真的对艾萨克很生气，又毫无头绪，但我还是觉得也许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抓住那个该死的玩意，治好拉布……但马上就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到处都能听说有人……失去了意识……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们查到了一开始是谁搞来那毛虫卖给艾萨克的。原来是他妈一个政府职员从他妈议会大厦的研发部偷来的。我就想：‘妈的，我可不想搅和到政府的事情里头去。’”坐在床上的男人点点头，表示对大卫这个明智决定的赞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掌控范围……”
大卫停下来。坐在床上的男人张开嘴刚想说话，大卫打断了他。
“等等！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呢！我听说了你们镇压泉树暴乱的事，知道你们把《不羁叛逆者》的主编抓了起来，对吧？”男人没有说话，下意识地伸出手弹去外套上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线头。他们没有张扬，但狗泥塘那个只余废墟的屠宰场已经不言自明地说出了这个事实：国民卫队捣毁了某个煽动分子的老巢，现在城里流言四起。总之艾萨克有个朋友就在那该死的报纸上头写东西，她联系上了那个主编——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是通过某种该死的魔法吧——那人告诉了她两件事。一个就是审讯他的人……你们的人……觉得他知道什么，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第二件事情就是他们问起他《野火》上的一篇文章，还有文章的消息来源，不管他们担心那个主编知道的是什么事情，他们觉得这件事情那个线人肯定一清二楚。主编说那个线人姓巴拜尔。听到了吗！我们的政府职员就是从这个巴拜尔那里偷来那条怪物毛虫的！”
说到这里，大卫停了下来，让对面的男人好好消化一下这句话，然后继续往下说。
“到这里事情就都连上了，我的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会让你们非常生气。也许一切只是巧合，但我没法这样说服自己……我很愿意帮忙抓回那个怪物，但我不想在事情牵涉到他妈的国民卫队、秘密警察和政府时，站，错，边。你们得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
坐在床上的男人双手紧握。大卫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听着！我最近冥思苦想，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但这件事情是不是跟临界能量有什么关系？”
男人非常慢地摇了摇头，脸上不动声色，神情不可捉摸。“你继续说。”他说。
“我们在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艾萨克曾经不小心说漏了嘴……暗示……他造出了一个……一个能正常运转的临界引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男人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眼睛却一下子睁大了。
“我是獾泽线人的联络人，”他沉声说道，“自然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那不可能……是吧……等等，那不应该啊……难道……难道那是真的？”大卫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脸上显出慌乱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大卫绝望地说，“但他不是在吹牛……他是顺口说出来的……我就是……想不到别的了。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研究这个，时断时续地，研究了他妈的好多好多年……”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坐在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墙角。脸上飞快地闪过各种各样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大卫。“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他问。
“艾萨克信任我，”大卫回答（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他再次忽略了那个感觉），“一开始那个女人……”
“名字？”男人打断了他。
大卫犹豫了。
“德姮·布鲁戴，”最终他还是咕哝着说了出来，“这个布鲁戴一开始非常小心，不愿意在我面前说，但艾萨克……他替我担保。他知道我的政治立场，我们一起参加过示威游行……”（他身体深处的那个地方又是一缩：你根本没有政治立场，你这个该死的叛徒）“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犹豫着说不下去了，显出痛苦的表情。男人不置可否地挥挥手，他对大卫的内疚之情和自我辩解毫无兴趣。“总之艾萨克跟她说可以相信我，所以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坐在床上的男人等着。大卫耸了耸肩。
“我就知道这些了。”他咕哝道。
男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你说的这些……非常有用。我们也许得找你的老朋友去我们那里谈谈。别担心。”他带着安抚的微笑补充道：“我们没打算对他做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们也许需要他的帮助。显然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情……牵扯众多，需要联络方方面面，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的。当然，需要艾萨克的帮助。”
“你必须和我们保持联系，”男人又说，“你会收到书面指示。一定要严格照着上面说的来。这点我应该不用再强调了吧？我们会确保德尔·格雷姆勒布林不知道我们的消息来源。也许我们会等上一些日子再有所行动……别急。这是我们的事情。你只要暗中观察，尽量不要出手干预德尔·格雷姆勒布林的行动。明白了吗？”
大卫一脸痛苦地点点头。他等待着。男人向他投去严厉的一瞥。
“好了，”他说，“你可以走了。”
心怀愧疚的大卫听到这句话赶紧起身，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匆匆向门口走去。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泥潭中游泳，羞耻如黏稠的泥浆将他淹没。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房间，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不去想那些将要送到他手里的金币和指令，他命令自己只想着与艾萨克的忠贞友情，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替他打开房门，放他出去。大卫感激不尽地冲出门外，几乎是一路跑过走廊，一心只想快点离开。
但不管他穿过烤炉区的街道时脚步有多快，依然没能将负疚感甩掉，那感觉就如流沙一般，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夜晚，他们聚在城市巨大的垃圾场里，围坐在用垃圾燃起的篝火旁，哄着孩子们安静下来，然后开始轮流讲述那些可怕的故事：空气一阵扰动，随即听见惨叫蓦地响起；无意间瞥见吓人的怪物一闪而过。他们都目睹过天空中盘旋的黑影，都感觉到刺鼻的液体从上方悄然滴落，在他们身上啪嗒溅开。
开始有翼人惨遭毒手。
起初那只是一些闲谈间说起的故事，即便害怕，翼人们多少还有兴趣地往下听。但接着故事中的主人公变成了他们认识的人，当那些流着口水、痴痴傻傻的躯体被人发现，他们的名字便随着亲友们的哀嚎哭喊传遍城市夜空。“艾菲曼”、“人行道”、“薄荷”；其中最吓人的莫过于“大坏蛋”，他是东城翼人的老大，打架从来没输过，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退缩。他的女儿在遗翠园一座生锈的煤气塔边找到了他，当时他躺在灌木丛里，脑袋耷拉着，黏液从嘴巴和鼻子里缓缓渗出，双目圆瞪，仿佛戒备着什么，眼珠却翻着白，像剥了壳的煮鸡蛋。
两名虫首人护士被人发现时正浑身绵软地坐在雕像广场上，一脸茫然；一名蛙人躺在黑泥地的河沿，半个身子悬在河面，宽大的嘴巴像傻子一样歪在一边。失去意识的人类受害者数目不断攀升，已达两位数之多，而且增长速度毫无减缓的趋势。
河衣区大温房的长老拒绝透露是否有仙人掌族遭此厄运。
《辩论报》在第二版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为“神秘疫病流行，患者神志尽失”。
并不只有翼人看见了那仿佛从噩梦中走出的怪物。一开始就有两三名歇斯底里的目击者声称自己亲眼看到那些受害者被摄取神志的过程，而后慢慢地，这样的目击者越来越多。他们说当时自己的头脑也一片混沌，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状态，但接着他们便会语无伦次地描绘起那怪物的模样：没有眼睛的怪虫，缩成一团的黑色躯干连着怪异至极的肢体，慢慢舒展开来。突出的獠牙。具有催眠魔力的翅膀。
乌鸦塔里繁华的大道与隐蔽的街巷纵横交错，恍如迷宫，迷宫中心便是帕迪多街车站。几条主要的道路以帕迪多街车站和比尔桑特姆广场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勒蒂索夫大街、康克尤特大道、多斯盖鲁林荫大道，每条都路面宽阔，热闹非凡，马车、出租车和行人挤做一团。
在这片繁华之地，每周都有高雅上档次的新店开张。大型商店开在原来的贵族豪宅，上下足有三层楼；规模较小的商店同样人流如织，橱窗里摆满最新款的煤气灯具，配有繁复翘曲的黄铜装饰和加长汽门；精美食物；错彩缕金的鼻烟壶；剪裁考究的华衣美服。
从这几条主要街道上延伸出无数如毛细血管般的小街道，街道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律师事务所、诊所、保险公司、药店、慈善组织办公处及高端私人会所。气度不凡的男人们穿着整洁合体的西装在街上昂然而过。
但在乌鸦塔那些相对偏僻的角落里，也挨挨挤挤地塞满了寒酸破败的陋屋，聪明人自然懂得对它们视若无睹。
乌鸦塔西南边的天空被连接獾泽与帕迪多街车站两处国民卫队塔的空中缆道一分为二，这片天空之下便是烤炉区与雪克区。烤炉区面积虽不及雪克区，却一样喧哗热闹，楔形的土地上挤满小商店和住宅，用石头搭建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破损之处，以砖头草草修补，显得很是突兀。烤炉区有个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产业：改造。在这个地区沿河之处，深藏地下的惩罚工厂日日夜夜发出痛苦的哭号，有时还会冒出几声凄厉惨叫，旋即被迅速掐断。但为了面子着想，烤炉区的居民只能无视这些放不上台面的经济活动，只在眼神里透出一丝嫌恶。
这是一个热闹的地区。朝圣者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过烤炉区前往位于獾泽北部边缘的帕尔格拉克神庙。数个世纪以来，烤炉区一直是异教教会与宗教团体的避风港。这里的墙壁涂满张贴海报的糨糊，变得越发坚固，那些海报数以千计，层层叠叠，风化发霉，上头宣扬着各种神学观点与辩论。那些所属教派要求敛心默祷的修道士和修女匆匆走过街道，回避着与他人的目光接触。苦行僧与主张华美神庙隆重祭礼的人在角落里激烈地争执。
一小块土地如楔子般插在烤炉区与乌鸦塔之间，那是这座城邦尽人皆知的秘密，一个糜烂堕落的污点。与整座城邦相比，它小得不值一提，只有寥寥几条街道，街上的房子又老又窄，挤得密不透风，随随便便搭几块木板就成了将它们连在一起的步道和阶梯。街巷被这些又窄又高、挂满古怪装饰的房屋挤成一线，曲里拐弯，恍如迷宫，反倒颇具防卫功效。
这便是新克洛布桑的柳巷花街。风月场。
深夜，大卫·沙拉肯匆匆而行的身影出现在烤炉区的北部地区。也许他正忙着赶回位于潜行滩的家，在萨德线与空中缆道投下的阴影中一路向西，穿过雪克区，经过俯瞰潜行滩草地的巨大国民卫队塔。这条路线走起来虽然很远，倒也不是走不过去。
但在大卫走到唾沫市场站的拱桥下时，他趁黑转了个身，回头凝望来时的路。他身后只有些路人，没有人跟踪他。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从拱桥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来，一辆火车正好从上方呼啸而过，在砖砌的桥洞中激起震耳欲聋的隆隆回响。
大卫转而向北，沿着铁轨走去，进入红灯区的外围。
他的双手深深地插进衣兜，头垂得很低。这是他的耻辱。自我厌弃的情绪如闷烧的火苗燎着他的五脏六腑。
花街外围展示的商品迎合的是比较传统的口味。这里也有一些应召女和站街女招揽顾客，但这些在新克洛布桑其他地区随处可见的自由职业者终究不是此地的主流。此地的特色是关起门来享受更加上档次的放纵。煤气灯依照传统放在红色滤光镜后，将优雅考究的建筑照得通明，其间密密麻麻地点缀着普通的小商店，在此地依然恪守本分地出售着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一些妓院的门口有穿着紧身胸衣、曲线毕露的年轻女郎柔声招呼过往行人。这里的街道虽然不如周围地区那般人头攒动，但也绝不能说是空寂清冷。走在街上的男人几乎个个穿着体面。这里的商品可不是为穷人准备的。
有些男人仿佛挑衅似的将头高高昂起。但绝大多数男人都跟大卫一样独自前行，行动间透着谨慎小心。
此处的天空显得十分暧昧，暖风直扑人脸，连闪烁的星光都透着一丝迷离。屋顶上不时传过一阵空气的扰动，那是一艘梭舱呼啸而过卷起的疾风。一根国民卫队的空中缆道就从这片靡靡之地的正上空横穿而过，颇具讽刺意味。国民卫队偶尔会前来此地对那些风月场所进行突然搜查，但大多数时候，只要那些有钱的客人们表示配合，乖乖在房内享乐而不出房门，国民卫队也就听之任之。
这晚的夜风似乎带着一丝不安，一种焦虑喷薄欲出，比平常弥漫此地的躁动气氛更为浓重。
一些房子里，灯光透过柔曼飘拂的轻纱映亮巨大的窗户，女人们穿着飘逸或贴身的睡裙站在窗前，以挑逗意味十足的动作抚摸自己，也有些女人做出娇羞的姿态，透过低垂的浓密睫毛向过往行人送去脉脉眼波。此地也有异种族的妓院，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对着彼此起哄，怂恿对方进去完成“成人礼”，与虫首人、蛙人或其他更为奇异的种族共赴云雨。看到这类妓院，大卫不由得想起了艾萨克。他拼命压抑下这个念头。
大卫脚步一刻不停，目光不曾在周围环肥燕瘦的女人身上多留片刻。他径直向这个地区的中心走去。
他转过一处拐角，走向一排更为低矮寒酸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窗上画着粗陋的图案，暗示着里面售卖何种服务：鞭子。手铐。一个小女孩在婴儿床里涕泪横流。
大卫继续往前走，周围的路人渐渐稀疏，但仍络绎不绝。周围的空气中隐约传来嘈杂的动静。热闹的说话声。优美的音乐声。笑声。痛苦的哭号声。动物的吠叫和咆哮声。
这个扇形地区的中心附近有条独头巷道，两边的房屋破败不堪，是这座喧哗迷宫中的一处僻静所在。大卫踏上这条巷道的石子路，微微打了个寒战。巷子两边的每栋房屋门口都有人把守。这些男人个子高大，一脸凶相，穿着廉价西装，每当有人遮遮掩掩地走近，便调转目光仔细地上下打量路人。
大卫匆匆向其中一座房屋走去。身形巨大的保镖伸出一只手搡在他的胸口，将他拦下。
“托米克夫人让我来的。”大卫咕哝着说。男人放下手，让他过去。
屋里的灯罩厚厚的，脏得已经变成了棕色，使得整个大厅笼罩在一片屎黄色的灯光里，看起来黏腻不堪。一张桌子后头坐了一个样子朴素、神情严厉的中年妇女，穿着一条土褐色的碎花裙，倒是与灯罩相映成趣。她抬起目光，透过半月形的眼镜看向大卫。
“第一次来我们家？”她问，“有预约吗？”
“订了九点的十七号房。名字是欧瑞尔。”大卫说。桌子后头的女人微微地挑了挑眉，歪了下头，垂眼看向面前的一个登记簿。
“明白了。你是……”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你早到了十分钟，不过还是上去吧。你知道怎么走吧？萨莉在等着你。”她再次抬起目光看向他，心照不宣地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假笑，这个表情在她脸上显得极其怪异，让人毛骨悚然。大卫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逃似的从她面前转身离开，向楼梯走去。
大卫沿着楼梯往上走，心跳越来越快，当他踩上顶楼的地板，看着面前那条长长的走廊时，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依然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十七号房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
大卫开始朝它走去。
他恨这个地方。恨走廊墙上微微起泡的壁纸，恨两侧房间里飘出来的古怪气味，恨墙后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声响。走廊两侧的门大多数都敞开着，这是惯例：关上的门表示里头正在接客。
当然了，十七号房是例外，它的门永远是关着的。
大卫慢慢走过脏兮兮的地毯，渐渐接近第一扇门。感谢上天，它是关着的。只是木制的门板并不能遮蔽声音，他能清楚地听到里头古怪的动静：断断续续的哭喊，声音像被什么蒙着似的，闷闷的；皮革拉紧时发出的嘎吱声；充满轻蔑与憎恶的训斥声。大卫别过脸，却发现自己笔直地望进对过的房间。他瞥见床上那个赤裸的身体，那个稚气的少女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她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她的胳膊和腿上长满了毛，末端伸出的不是手指和脚趾，而是爪子……那是狗的四肢。
他脚步不停，目光却像被催眠了一样留驻在少女身上，惊惧憎恶夹着熊熊欲火在他心头轰地燃起。少女笨拙地用狗的动作跳到地板上，磕磕绊绊地转过身来，显然还不熟悉这新的四肢，她扭头向他投来充满希冀的目光。
大卫的嘴巴微微张开，目光瞬间变得呆滞无神。
这个地方就是他深埋于心的最大耻辱，这家改造人妓院。
当然了，这座城邦到处都充斥着改造人娼妓。对改造人而言，不管是男是女，经常只有通过出卖肉体才能混口饭吃。但在这个区，人们能够享受到最为精巧复杂的改造术带来的极致欢愉，而这种改造术往往借由最轻微的罪名施加于那些娼妓身上。
大多数改造人娼妓之所以获得此种刑罚都是因为与这个行当不相干的罪行：她们接受的改造术通常会对她们所操持的营生造成奇奇怪怪的阻碍，使得她们的身价直线下跌。但在这里却恰恰相反，为了迎合那些专门为此而来的挑剔客人，娼妓们会接受特意针对她们行业而设计的改造术。这些经由改造术而呈现的怪诞躯体犹如一桌桌专为满足肉欲而烹制的饕餮盛宴，等待着精于此道的客人尽情享用。这些售价不菲的改造人娼妓有的是被父母卖给地下改造师的，有的是被债务所迫不得不将自己出售给肉体雕塑家的成年男女。还有传言说，有许多人本被判处接受其他的改造术，最后却发现自己在惩罚工厂里接受了迎合淫乐目的的古怪改造，而后被卖给皮条客和老鸨。这门生意利润丰厚，是城邦高阶生物奇术士的专属副业。
在这条仿佛永无止境的走廊上，连时间都变得黏腻不堪，如同变质的糖浆，令人作呕。每经过一扇门、一个房间，大卫都忍不住往里窥探。他命令自己移开目光，但他的眼睛根本不听使唤。
这里就像一座噩梦花园。每个房间里都展示着一朵独一无二的肉体鲜花，经由酷刑折磨而盛放于世。
大卫快步经过长着无数乳房的裸体，它们像鱼鳞般排列整齐；他经过一个形似螃蟹的怪诞身躯，躯干两侧伸出许多条性感的少女长腿；他经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用聪慧的双眼盯着他看，本该长着嘴的地方是一条竖直的狭缝；再往前的房间里有两个小男孩，正迷惑地看着怪异的下身；接着是一个长着许多只手的雌雄同体人。
大卫的脑袋嗡嗡直响，极度的惊惧憎恶让他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甚至连脚步都开始踉跄。
第十七号房间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大卫没有回头。他能在心里看到身后那些改造人的目光正透过由鲜血骨肉打造的性爱牢笼凝视着他。
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听见门后传来移除锁链的轻响，接着门微微地开了条缝。大卫闪身进门，压下翻涌的恶心感觉，将那条可耻的走廊埋在心底。房门关上。
房间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正用手抚平领带。另一个刚才替大卫开门关门的男人往大卫身后一站，双手抱胸。大卫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向坐着的男人。
男人朝床脚处的一张椅子示意了一下，让大卫把椅子拉到他面前。
大卫在椅子上坐下。
“你好，‘莎莉’。”他平静地说。
“你好，沙拉肯。”男人也开口道。这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目光精明，显得很有心计。他坐在那里，看上去与这个墙纸剥落的破旧房间以及整栋堕落的妓院格格不入，但他却神色自若。他在这个周围全是改造人娼妓的地方等待着大卫的到来，就如站在议会大厦的走廊上一般从容耐心。
“你说想见我，”男人继续说道，“我们上次收到你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们已经把你标记为沉睡者。”
“呃……”大卫很不自在地回答，“没什么好报告的。不过现在有了。”男人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大卫舔着嘴唇，觉得两片嘴唇像是有千钧重。男人看着他，仿佛觉得有些奇怪，眉头皱了起来。
“报酬还和以前一样，”男人开口道，“甚至还往上涨了些。”
“不是的，老天，我……”大卫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呃……有点生疏了。”男人再次点点头。
是非常生疏，大卫无可奈何地想，上次来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一定要从这档子事里头抽身出来。勒索我已经让你们开始觉得厌倦了，我也不再需要那些钱……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他们闯进了这个房间，十七号房，房里有个破布娃娃一般的改造人，而大卫正在她其中的一张嘴里尽情发泄。这个穿西装的男人给大卫看了他们的相机，告诉他说他们会把这些照片送给报纸、杂志和大学。他们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而且他们出手很大方。
他必须做他们的线人。只是兼差。一年碰面一次，或者两次。后来他单方面地停止了这份兼差，一停便是很久。直到现在。因为现在他被吓坏了。
大卫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说话。
“出大事了。噢圣嘉罢啊，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知道最近到处出现的那个怪病吗？让人变得像白痴一样的怪病？我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以为我们可以处理这件事情，我以为它是可以……控制的……可是他妈的！它闹得越来越大，牵扯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想我们需要帮助。”（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个小小的声音啐了一口，对这段话、对他的懦弱和自欺欺人表达了深深的嫌恶。但大卫嘴上不停，继续飞快地往下说。）“这件事是从艾萨克那里开始的。”
“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男人问，“和你共用工作室的那个人？离经叛道的理论家。科学家。挺会钻空子的，最擅长自命不凡。他近来怎么样？”男人嘴边掠过一丝冷笑。
“就是他，现在听我说。他最近接下了一个委托，雇主是……总之有人委托他研究飞行的事，所以他搞来一大堆会飞的破玩意进行研究。鸟、昆虫、阿斯匹克，他妈的什么都有。其中一个就是一只巨大的毛虫。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那该死的玩意看起来都像随时要断气了一样，接着艾萨克肯定是琢磨出了养它的办法，因为那毛虫突然一下子开始长大。长得非常大。有他妈的……这么大。”他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毛虫大概的身长。对面的男人专注地盯着他，面色沉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接着那毛虫开始化蛹，是的，我们都有点好奇它会变成什么。所以就没管它。有一天我们回去的时候，就看到拉布勒梅——你知道，就是跟我们合租那个仓库的另一个人——拉布勒梅他躺在地上，口水直流。也不知道那个茧里头孵出了什么操蛋的东西，它他妈的把他的意识吃了……然后……然后跑了，那该死的东西逃出去了。”
男人猛地点点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同他之前邀请大卫提供消息时的淡定大相径庭。“所以你觉得最好是来通知我们一声。”
“呸，才不是呢！我觉得……就算在那个时候我也还觉得我们能够处理。我是说，老天作证，我真的对艾萨克很生气，又毫无头绪，但我还是觉得也许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抓住那个该死的玩意，治好拉布……但马上就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到处都能听说有人……失去了意识……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们查到了一开始是谁搞来那毛虫卖给艾萨克的。原来是他妈一个政府职员从他妈议会大厦的研发部偷来的。我就想：‘妈的，我可不想搅和到政府的事情里头去。’”坐在床上的男人点点头，表示对大卫这个明智决定的赞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掌控范围……”
大卫停下来。坐在床上的男人张开嘴刚想说话，大卫打断了他。
“等等！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呢！我听说了你们镇压泉树暴乱的事，知道你们把《不羁叛逆者》的主编抓了起来，对吧？”男人没有说话，下意识地伸出手弹去外套上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线头。他们没有张扬，但狗泥塘那个只余废墟的屠宰场已经不言自明地说出了这个事实：国民卫队捣毁了某个煽动分子的老巢，现在城里流言四起。总之艾萨克有个朋友就在那该死的报纸上头写东西，她联系上了那个主编——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是通过某种该死的魔法吧——那人告诉了她两件事。一个就是审讯他的人……你们的人……觉得他知道什么，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第二件事情就是他们问起他《野火》上的一篇文章，还有文章的消息来源，不管他们担心那个主编知道的是什么事情，他们觉得这件事情那个线人肯定一清二楚。主编说那个线人姓巴拜尔。听到了吗！我们的政府职员就是从这个巴拜尔那里偷来那条怪物毛虫的！”
说到这里，大卫停了下来，让对面的男人好好消化一下这句话，然后继续往下说。
“到这里事情就都连上了，我的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会让你们非常生气。也许一切只是巧合，但我没法这样说服自己……我很愿意帮忙抓回那个怪物，但我不想在事情牵涉到他妈的国民卫队、秘密警察和政府时，站，错，边。你们得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
坐在床上的男人双手紧握。大卫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听着！我最近冥思苦想，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但这件事情是不是跟临界能量有什么关系？”
男人非常慢地摇了摇头，脸上不动声色，神情不可捉摸。“你继续说。”他说。
“我们在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艾萨克曾经不小心说漏了嘴……暗示……他造出了一个……一个能正常运转的临界引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男人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眼睛却一下子睁大了。
“我是獾泽线人的联络人，”他沉声说道，“自然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那不可能……是吧……等等，那不应该啊……难道……难道那是真的？”大卫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脸上显出慌乱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大卫绝望地说，“但他不是在吹牛……他是顺口说出来的……我就是……想不到别的了。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研究这个，时断时续地，研究了他妈的好多好多年……”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坐在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墙角。脸上飞快地闪过各种各样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大卫。“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他问。
“艾萨克信任我，”大卫回答（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他再次忽略了那个感觉），“一开始那个女人……”
“名字？”男人打断了他。
大卫犹豫了。
“德姮·布鲁戴，”最终他还是咕哝着说了出来，“这个布鲁戴一开始非常小心，不愿意在我面前说，但艾萨克……他替我担保。他知道我的政治立场，我们一起参加过示威游行……”（他身体深处的那个地方又是一缩：你根本没有政治立场，你这个该死的叛徒）“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犹豫着说不下去了，显出痛苦的表情。男人不置可否地挥挥手，他对大卫的内疚之情和自我辩解毫无兴趣。“总之艾萨克跟她说可以相信我，所以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坐在床上的男人等着。大卫耸了耸肩。
“我就知道这些了。”他咕哝道。
男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你说的这些……非常有用。我们也许得找你的老朋友去我们那里谈谈。别担心。”他带着安抚的微笑补充道：“我们没打算对他做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们也许需要他的帮助。显然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情……牵扯众多，需要联络方方面面，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的。当然，需要艾萨克的帮助。”
“你必须和我们保持联系，”男人又说，“你会收到书面指示。一定要严格照着上面说的来。这点我应该不用再强调了吧？我们会确保德尔·格雷姆勒布林不知道我们的消息来源。也许我们会等上一些日子再有所行动……别急。这是我们的事情。你只要暗中观察，尽量不要出手干预德尔·格雷姆勒布林的行动。明白了吗？”
大卫一脸痛苦地点点头。他等待着。男人向他投去严厉的一瞥。
“好了，”他说，“你可以走了。”
心怀愧疚的大卫听到这句话赶紧起身，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匆匆向门口走去。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泥潭中游泳，羞耻如黏稠的泥浆将他淹没。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房间，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不去想那些将要送到他手里的金币和指令，他命令自己只想着与艾萨克的忠贞友情，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替他打开房门，放他出去。大卫感激不尽地冲出门外，几乎是一路跑过走廊，一心只想快点离开。
但不管他穿过烤炉区的街道时脚步有多快，依然没能将负疚感甩掉，那感觉就如流沙一般，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