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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艾萨克仿佛没听见莱缪尔的话。他径直走到扫地机器人面前站住,在他狂热而专注的目光注视下,扫地机器人动了动,几乎同人类感到不安时的表现一模一样。
“艾萨克,你是怎么知道的?”德姮高声问道,艾萨克抬起手,用力指向扫地机器人。
“是它警告我。说大卫背叛了我们,”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的朋友。我他妈跟他一起度过了多少轻狂岁月,一起喝得烂醉如泥,一起惹是生非……他该死的居然出卖我。然后警告我的还是个他妈的扫地机器人。”他猛地将脸凑到扫地机器人充当眼睛的镜头前。“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等等,你有音频输入端,对吧?转个圈……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就转个圈……”
莱缪尔和德姮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艾萨克,伙计。”莱缪尔很不自在地开口,他还没说完,声音就因为震惊而戛然而止。
扫地机器人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圈。
“它他妈的在干什么?”德姮惊讶得不自觉压低了音量。
艾萨克转过头看向她。
“我也不知道。”他也压低了嗓门,“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没想到真的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它肯定是感染了某种病毒。CI……机械智能……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回头继续专注地盯着扫地机器人。德姮和莱缪尔围过来,雅格里克迟疑片刻,也走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呀,”艾萨克突然说,“它的分析引擎没那么精密,怎么可能支持自主的思维过程。这是不可能的。”
扫地机器人垂下捡取垃圾的小钎子,退到附近一堆尘土旁。它用钎子在里头划拉起来,片刻之后,两个字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可能。
三个人类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低声惊呼。
“这他妈的……?”艾萨克大声嚷道,“你能认字,还能写字……你……”他拼命地摇起头来,然后抬头看向扫地机器人,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你是怎么知道大卫叛变的?”他问,“你为什么要警告我?”
但现在显然不是等着扫地机器人一笔一画慢慢写字进行解释的时候。正当艾萨克专注地等待扫地机器人回答时,莱缪尔抬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立刻大吃一惊,显出紧张的神色来。时间不多了。
虽然花了一点工夫,但莱缪尔和德姮还是说服了艾萨克——他们现在最好立刻带着扫地机器人一起逃离这间仓库。尽管他们不知道它是从何得知大卫的背叛行径,但最好还是根据这个消息采取相应的行动。
艾萨克微弱地表示了抗议,拽着扫地机器人不肯撒手。他骂骂咧咧地诅咒了大卫一番,又对扫地机器人表现出来的智商啧啧称奇。他愤怒地咆哮着,又以分析的目光大致地检查了一下经过改造的清洁引擎。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德姮和莱缪尔不停地在一旁催促他,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他们身上的焦虑情绪感染了。
“是,大卫是个该死的混蛋。是,这个扫地机器人是个该死的奇迹。可是艾萨克你听好了,”德姮恼怒地说道,“要是我们现在不走,它就要变成一堆破铜烂铁了。”
最后,这件事以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方式得到了解决:扫地机器人在艾萨克的灼热注视下又撒了一些尘土在地板上,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了几个字:回头说。
莱缪尔飞快地想了想。
“我知道在基德区有个地方可以让我们暂时避避。”他果断地说,“至少今晚没问题。到了那儿我们再说以后的事。”他和德姮迅速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用得上的东西通通装进从大卫柜橱里顺手拿来的袋子里。显然他们是不能再回这个地方了。
艾萨克依然呆呆地站在墙边,嘴巴微微张开,目光呆滞,不住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莱缪尔抬起头,看到他的样子。
“艾萨克!”他高声喊道,“快去收拾你的东西。我们只有不到一个小时时间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快动起来!”
艾萨克抬起目光,气哼哼地点点头,噔噔地上楼,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后却停住脚步,再次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了,脸上浮现出茫然痛苦与不敢相信的表情。
过了一小会儿,雅格里克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上来了。他站在艾萨克身后,抬手拂落兜帽。
“格雷姆勒布林,”他以他那把粗粝的猛禽嗓子所能发出的最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在想你的朋友大卫。”
艾萨克猛地转过身来。
“那个混蛋不是我朋友。”他恼怒地反驳。
“可他曾经是。你在想他对你的背叛。”
艾萨克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他点点头,再次显出恐惧与惊疑交织的表情。
“我知道什么是背叛,格雷姆勒布林,”雅格里克的声音如同鸟儿的啭鸣,“我很清楚。我……替你感到难过。”
艾萨克移开目光,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向他的工作区,开始看似随意地抓起一些乱七八糟的导线以及陶瓷和玻璃制品,塞进一个大大的毛毡旅行袋中。他将束带扣好,将笨重的袋子背到背上,发出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
“雅格,你什么时候被人背叛过?”他突然问道。
“别人没有背叛我。是我背叛了别人。”艾萨克一下收住脚步,转身看向他。“我知道大卫做了什么。我很遗憾。”
艾萨克凝视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只觉得心里又涩又苦。
国民卫队行动了。此时刚刚七点二十分。
伴随一下巨大的响声,仓库大门轰然开启。三名国民卫队军士连滚带爬地摔进屋子,手里的破门槌飞出老远。
自从大卫逃走后,大门就一直没有锁上。国民卫队没料到这点,依旧想当然地破门而入,结果大门毫不费力地就开了,他们被巨大的惯性带得收不住脚,径直冲进屋内,摔了个七荤八素。
瞬时间,空气好像凝固了。三个国民卫队士兵挣扎着想要爬起;门外,一队士兵呆如木鸡地看进屋子;一楼,德姮和莱缪尔瞠目结舌地回瞪着他们;楼上,艾萨克低头往下看。
然后,每个人都动了。
站在街上的士兵回过神来,一窝蜂地往门口涌来。莱缪尔抬手掀翻大卫的大书桌,以竖起的桌面充当护盾,弯腰蹲下,开始往两把长长的手枪里头填药装弹。德姮飞快地向他跑去,想冲到桌子后头寻求掩护。雅格里克低啸一声,迅速从过道的栏杆旁退开,离开国民卫队的视野范围。
就在这骚乱乍起之时,艾萨克迅速转向他的实验工作台,随手抄起两个装满色彩暧昧不明液体的大玻璃烧瓶,借着刚才转身的势头,把它们猛地越过栏杆扔向摔在地上那三个士兵,就像投掷炸弹一样。
那三个首先进入仓库的士兵好不容易站了起来,立刻被劈头落下的玻璃烧瓶砸个正着,化学药剂淋了一头一身。一个巨大的烧瓶正好落到一名士兵的头盔上,摔得粉碎,那名士兵应声再次倒地,满脸鲜血,一动也不动了。尖利的玻璃碎片如雨点般迸到其他两名士兵的盔甲上,纷纷弹开滚落。他们二人呆呆地站了片刻,突然开始尖声惨叫,淋到他们身上的化学药剂渗进了他们的面罩,开始腐蚀他们脸上柔软的皮肉。
没有枪声响起。
艾萨克再次转身,开始抓起更多的烧瓶,还花了点工夫精心挑选搭配,以便制造出特定的化学反应。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他手上不停,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
受伤的国民卫队士兵已经被拖到外面的街上。一队重甲士兵排成密集阵型进入仓库,填上他们留下的位置。这些士兵手里举着铁盾,盾上开有视窗,装着强化玻璃。在他们身后,艾萨克看到两名军士正准备用虫首人发条刺盒发动攻击。
他们想要我们活着!艾萨克突然反应过来。虽然发条刺盒能轻易置人于死地,但也可以只让人失去战斗力而不危及生命。如果鲁德革特真想让他们死,依照惯例派出配备燧发枪和十字弩的常规部队要简单许多,要知道,人类想要熟练地使用虫首发条刺盒必须接受专门的训练,受过这种特训的国民卫队士兵可是少之又少。
艾萨克左右开弓,同时朝那队手持盾牌紧密排列的士兵扔出两瓶化学药剂,一瓶腐霉铁水,一瓶化血素蒸馏液。不过下面的士兵反应非常快,迅速地举起盾牌格挡,烧瓶在铁盾上撞得粉碎,旁边的国民卫队士兵立刻闪到一边,避开飞溅的玻璃碎片及危险的化学药剂。
那两个站在防御方阵后的军士开始将手中狼牙链枷般的虫首人武器舞得虎虎生风。
虫首发条刺盒由“毒刺”与匣身组成。匣身大小如同一个小袋子,拴在那两名军士的腰带上,内里是由虫首人设计的金属发条齿轮起动机,构造繁复而古怪,以缆索与“毒刺”相连。缆索分别从匣身两侧伸出,由粗电线缠上细金属丝、再裹以橡胶绝缘层制成,全长超过二十英尺。此时,两名军士每人的双手分别握住一个穿在缆索上抛光打磨过的木头手柄,舞动大约两英尺长的缆索,缆索末端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旋,残影之中有金属的闪光转瞬即逝。艾萨克知道,那缆索的末端便是大名鼎鼎的“毒刺”,那是一块尖头金属,上面布满倒钩与尖刺,以增加重量与威力。这种金属尖头可以任意替换,种类多样。有些只是普通的实心金属团块,而有种最为精妙的设计可以让尖头在命中目标时如花朵绽放般瞬间分裂,狠辣无比。不管是哪种金属尖头,都能准确而强劲地命中目标,贯穿盔甲,撕裂血肉,深深扎入敌人体内,造成残酷至极的伤口,“毒刺”之名由此而来。
德姮已经跑到侧翻的书桌后面,蹲在莱缪尔旁边。艾萨克转身去拿更多的烧瓶。空气中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德姮单膝跪地,直起身子,将她那把巨大的手枪自上方探出桌子边缘,飞快地瞄准。
她扣动扳机。与此同时,一名拿着发条刺盒的军士启动了那邪恶古怪的武器。
德姮的准头很好。子弹径直朝着一面盾牌上的视窗飞去——她已经迅速地判断出那个地方是国民卫队防御的薄弱之处。但她还是低估了国民卫队的能力。随着一声碎金裂石般的巨响,玻璃猛然绽裂,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缝,粉末状的玻璃尘屑散落其上,将视窗变成一片纯白。但视窗玻璃以交织的铜线加固,子弹并不能穿透。盾牌后的国民卫队士兵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随即稳稳站住。
带着发条刺盒的军士出手了,动作熟练而流畅。
他蓦地扬起双臂,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同时轻轻按下木头手柄上的小开关,松开将缆索固定在手柄处的锁扣,使其能够自由滑动。霎时间,疾旋的尖头“毒刺”带着缆索激射而出,空气中遽然闪过一道银灰色的金属光芒。
长长的缆索从匣身中嗖嗖窜出,毫不滞涩,顺滑无比。缆索通过木头手柄,掠过空气,完全没有拖慢尖头的去势。“毒刺”的飞行轨道经过精确设计。布满倒钩的沉重金属尖头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随着拖在其后的缆索从匣身中不断放出,这条弧线的曲率便急剧下降,离目标越近,越趋于直线。
两枚叶芽状的尖头钢块挟着劲风直奔目标,一左一右同时扎进德姮胸口,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她长声惨呼,身子踉跄,咬紧牙关,火枪从抽搐的手指间跌落。
与此同时,军士按下发条刺盒匣身上的一个开关,松开固定紧绷机簧的锁扣。
匣子里传出一阵急促的呼呼声,起动机上的隐蔽线圈开始退绕,像直流发电机一般旋转,产生一股股怪异的电流。德姮的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四肢抽搐,齿缝间迸出痛苦的嘶喊。细小的蓝色火花拖着转瞬即逝的尾弧在她的发梢与指尖噼噼啪啪地闪成一片。
那名军士专注地观察着她,转动发条刺盒匣身上控制电流强度与形态的旋钮。瞬间,德姮的身子一阵剧烈的震颤,随即向后飞出,撞在墙上,颓然滑落地面。
另一名军士手中泪滴状的“毒刺”越过桌子边缘向莱缪尔飞去,但莱缪尔拼命地放平身子,紧贴桌板,两团尖头金属堪堪从他身边擦过,没有伤到他。军士按下一个按钮,迅速地将缆索收回,以便再次做好出手的准备。
莱缪尔盯着受伤倒地的德姮看了一瞬,蓦地举起火枪。艾萨克发出愤怒的咆哮,用力朝国民卫队扔下一大罐极不稳定的魔法药剂。它没飞出多远,但在半空发生了极其剧烈的爆炸,一部分药剂洒在盾牌上,一部分飞过盾牌,洒到国民卫队士兵身上,与之前的化血素蒸馏液混合在一起,两名军士立刻惨叫倒地,皮肤变成羊皮纸,鲜血变成墨水。
一个经过扩音筒放大的声音轰然响起,穿过大门传进屋内。是市长鲁德革特。
“里面的人听着。放下武器,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是逃不掉的。放弃抵抗,我们会从宽处理。”
鲁德革特在“烟枪”伊莱扎·法谢尔的陪同之下,站在一队仪仗兵中间。市长大人亲临国民卫队行动现场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但这次行动十分特殊。他站在街道对面,与艾萨克的仓库有一些距离。
此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一张张警惕而好奇的面孔出现在街道两旁建筑的窗子后面,投来窥视的目光。鲁德革特努力无视这些目光的存在。他将漏斗状的铁质扩音筒从嘴边移开,转头看向“烟枪”伊莱扎·法谢尔,恼怒地皱起脸。
“这完全是一片血腥混乱,”他说,“烟枪”伊莱扎·法谢尔点点头,“不过就算国民卫队再怎么无能,也不会输的。可能会有一些军士不幸牺牲,但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和他的党羽插翅难飞。”突然之间,四周那些紧张地从窗后偷看的面孔让他心头无名火起。
他愤怒地举起扩音筒,厉声喊道:“立刻从窗边退开!”
鲁德革特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些窗后起了一阵短暂的混乱,然后窗帘唰唰地拉上。他恢复端严的站姿,调转目光向不住战栗摇撼的仓库望去。
莱缪尔动作谨慎而优雅地开了一枪,撂倒方才用发条刺盒对他发动袭击的军士。艾萨克刚刚将书桌推下楼梯,撞翻两个打算冲上楼来的士兵,现在正继续把化学药剂当炸弹轰炸下方敌人。雅格里克掩护他的侧翼,将有毒的混合物丢到试图冲上楼来的士兵脑袋上。
他们的抵抗虽然英勇,但败局已定。国民卫队士兵实在太多了。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敌人没打算杀掉他们,而他们却不必顾忌敌人的性命。艾萨克粗略估算了一下,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干掉了四个国民卫队士兵:一个死在莱缪尔的枪下,一个被砸破了脑袋,还有两个死在他无意间制造出来的化学-魔法反应之下。但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了。国民卫队已经开始在盾牌的掩护下朝莱缪尔步步逼近。
艾萨克看见楼下的国民卫队士兵抬头看向楼上,低声商议了片刻,然后其中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举起一把燧发步枪,瞄准了雅格里克。
“雅格,快趴下!”他遽然大喊,“他们要杀你!”
雅格里克飞快地扑到地板上,离开枪手的视野。
没有凭空出现的身形,没有悄然逼近的脚爪或森然耸立的躯干。织者的声音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在鲁德革特耳中响起。
……我跃上天空无形混乱丝线脚在超自然粪便上踉跄打滑织网破坏者留下这污秽之物它们是低等生物单调乏味粗俗不雅市长先生丝线沙沙低语所发生的事情这处地方震颤晃动……
鲁德革特吃了一惊。它这会儿来添什么乱,他想道。他压下心中的不耐烦,用强硬的语气开口了。
“织者,”他说道,“烟枪”法谢尔猛地转头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很高兴你来了。”
他心里怒火腾腾。它他妈的太没规矩了,别是现在啊,别是他妈的现在啊!去追捕那些餍蛾啊,去搜寻……你他妈的来这儿干什么?织者总是让人憋气窝火,又危险得让人敢怒不敢言,鲁德革特左思右量才决定请它帮忙,为此担了极大风险。它虽然我行我素,终究是个致命杀器。
鲁德革特以为自己多少算是与这只巨大的蜘蛛谈妥了,以为经过长期沟通自己至少算是同它有了某种默契。在这件事情上卡普涅奥尔帮了他不少。虽然对织者的研究仍处于试验性的阶段,但已经有了些许成果。有一些交流方法已经被证实有效,鲁德革特就是用这些方法同织者进行沟通的:将消息刻在剪刀的刀刃上然后融化;随意挑选一座雕像,自下而上地打光,让影子在天花板上投下信息。织者总是即刻回应,尽管回应的方式会比他发送信息的方式更加古怪。
之前鲁德革特非常客气地请求织者前去追捕那些蛾子。当然了,他不可能命令织者,只能提出建议。但织者非常积极地响应了他,于是鲁德革特想当然地放下心来,开始把它看作自己的手下——直到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而荒谬。
他再也不会这么以为了。
鲁德革特清了清嗓子。“织者,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
织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他的耳中回荡,在他的脑子里弹来弹去。
……内与外丝线碎裂断开一道缝隙横过世界织网经纱色彩褪却黯淡我在表面之下穿越天空沿着这缺口舞蹈流下悲伤泪水对着这丑陋延伸的损毁景象逆向而行追溯起点便是这里便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鲁德革特缓缓点头,他总算是听明白一句话了。“是从这里开始的,”他随口附和道,“这里就是事情发端的地方。是一切的源头。不巧的是……”他非常小心地斟酌着字词,“不巧的是,这会儿实在是有点不太方便。尽管此处的确是问题的发源地,但我能建议您稍后再来调查吗?”
“烟枪”法谢尔盯着他,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她紧张而专注地听着他的这番回答。
接下来出现了诡异的一刻,一切声响都归于沉寂。仓库里传来的枪声与叫嚷声停了下来;国民卫队手中的武器也没有发出辗轧声或是撞击声;“烟枪”法谢尔张开嘴巴,却欲言又止。织者也默不作声。
接着,一阵低沉的动静在鲁德革特脑中响起。他惊愕地倒抽一口气,嘴巴大大张开。他虽不明就里,但的的确确听见了织者神秘的足音——它正穿越未知的位面,直奔仓库而去。
军士们踏着整齐的步伐无情地朝莱缪尔逼近。他们铿锵有力地踩过瓦米斯汉克的尸体,盾牌耀武扬威地举在身前。
楼上,艾萨克和雅格里克已经扔完了所有的化学药剂。艾萨克高声怒号,连连将椅子、木板和垃圾朝国民卫队士兵扔去,却被他们的盾牌轻而易举地挡开。
德姮则像躺在艾萨克过道角落一张小床上的拉布勒梅一样,一动不动。
莱缪尔发出一声孤注一掷的愤怒大叫,朝步步逼近的国民卫队士兵挥舞牛角火药筒,将呛鼻的火药粉洒在他们身上。正当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火绒盒时,士兵们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的军棍高高扬起。剩下的那个虫首人发条刺盒手也朝他的方向走去,手中的尖头“毒刺”再次舞得虎虎生风。
仓库正中央的空气突然起了一阵神秘的震颤。
两个正走近这处地方的国民卫队士兵困惑地停下脚步。艾萨克和雅格里克正一人抬着沉重的试验台一端,准备把它砸向下面的士兵。他们也看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看去。
一团像是有生命的黑色影子突然从仓库中央凭空出现,仿佛一朵诡异的花朵悄然绽放。它优游自若地舒展,像一只黑猫伸了个懒腰,转眼便化为实体。它站起来,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整个仓库。一个巨大分节的生物,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充盈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连空气中的光线都在它面前踟蹰不前。
传说中的织者。
雅格里克和艾萨克不约而同地松手,沉重的试验台轰然落在地板上。
正围着莱缪尔拳打脚踢的国民卫队士兵察觉到了空气中诡异的变化,机敏地转头看去。
然后每个人的身形都凝固在转头后的一刻,彻底惊呆。
织者显形之后,高耸的身躯正好笼罩在两名国民卫队士兵的上方。他们瑟瑟发抖,发出断续微弱的恐惧尖叫。一名士兵的长剑从颤抖的手指间当啷落地。另一名士兵稍微勇敢些,用剧烈抖动的手举起火枪,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扣下扳机。
织者低头朝他们看去,举起那对酷似人手的附肢,两人顿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缩成一团。织者不紧不慢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就像拍抚小狗一般。
接着,它抬起手,指向二楼,正对着目瞪口呆的艾萨克和雅格里克瑟瑟发抖站着的地方。骤然间,它那神秘缥缈、如歌如泣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仓库内回响起来。
……这里上面小小的过道便是它出生之地那粗短的拇指那畸形矮小发育不全的它释放它的同胞它撕开封闭的襁褓骤然现世我闻见它第一顿食物的残余还无力瘫躺于此哦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处的丝网这纬纱如此精致美妙尽管撕裂此处这人能纺能织他的技巧如此全面又如此原始……
织者的头部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动作怪异又流畅。它用许多只闪闪发亮的单眼打量着整个仓库。所有的人类依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鲁德革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张而愤怒。
“织者!”他大声喊道,“我有一个礼物和一则口信要给你!”片刻的寂静之后,一把手柄上镶着珍珠的剪刀穿过大门飞进了仓库。织者用极似人类的动作高兴地拍手。屋外传来极具辨识度的剪刀开合声。
……可爱可爱,织者喃喃吟道,铁剪开合祈愿哀求可是尽管它们冰冷声响抚平边缘弄皱丝线经过反转漏斗放大对准我必须转过身去不听我必须编织图案在这里与业余无名艺术家拆解巨大裂缝断丝残线参差笨拙横过蓝色表面那不应发生它不应存在那丝网撕裂之处该被诅咒没有图案在这些绝望的有罪的孤寂的心灵中有精美丝帷由希望织就这颜色各异的一群编织丝线源自渴求朋友羽毛科学正义黄金……
织者的低吟声微微颤抖,透出某种欢喜的意味。它的脚突然以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动起来,踩着错综的步伐掠过房间,穿越未知的空间。
在莱缪尔身旁缩成一团的国民卫队士兵扔下手里的军棍,连滚带爬地从织者的脚边躲开。莱缪尔努力睁开高高肿起的双眼,看着那森然耸立的巨蛛身躯,举起双手,想要发出惊恐的尖叫。
织者在他面前徘徊片刻,又抬头看向上方的平台。它微微抬了抬脚,立刻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二楼过道上,距离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不过几英尺之遥。两人惊恐地盯着那巨大怪异的身形。织者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朝他们跃去。两人呆立原地,脑子一片空白。雅格里克想要后退,但织者的速度太快了……狂风与磐石……它吟唱着,一只酷似人手的附肢遽然一抄,便将雅格里克扫进臂弯,雅格里克疯狂地扭动哭喊,就像个受到惊吓的人类婴儿。
……漆黑与殷红……织者吟唱着,优雅地举步,像一个踮起脚尖的舞者,往侧面移去,穿越扭曲的位面,转眼间再次出现在莱缪尔抖缩的身子旁。它猝然一动,便将莱缪尔揽起,晃晃悠悠地挂在雅格里克旁边。
国民卫队士兵躲得远远的,个个目瞪口呆,惊恐万分。市长鲁德革特的声音再次响起,从屋外传来,但已经没人在听了。
织者又抬了抬脚,再次出现在二楼属于艾萨克的工作生活区域。它轻捷地向他掠去,用那只空着的手将他抓起……俗界种种,于此涌散……它将他握在手中,轻声咏唱。
艾萨克完全没法挣扎。织者的触摸冰冷刺骨,不可抵挡,完全不像是真的。它的皮肤如打磨过的玻璃般光滑无瑕。他感觉到自己被织者毫不费力地拎到半空,然后近乎宠爱地用嶙峋的手臂拢住。
……孤云与惊雷……艾萨克听见织者一边低吟一边迈着它那不可思议的步伐折返,转眼出现在二十英尺之外,站在德姮一动不动的躯体旁。她身边的国民卫队士兵立刻不约而同地惊慌逃开。织者捞起她无知无觉的身体,塞在艾萨克旁边。艾萨克感觉到她的温暖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
接着艾萨克感到一阵晕眩,织者再次侧滑着穿过房间,出现在扫地机器人旁边。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艾萨克已经完全忘了它的存在。它已经回到平常不工作时待的那个角落,在那儿看着国民卫队发动攻击。它将玻璃镜头——它光滑的金属脑袋上唯一一个“器官”——转向织者。气势迫人的巨蛛匕首般的脚爪轻轻一抖,将它捞起,然后敏捷地往上一抛,将那成年人类大小的笨重机器抛到弧形的壳质后背上。扫地机器人晃晃悠悠地在它背上保持平衡,但不管织者怎么动,它都没有掉下来。
艾萨克的脑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尖叫出声,感觉到滚烫的鲜血喷出,流过脸颊。莱缪尔的惨叫声紧接着响起,仿佛是他那声尖叫的回音。
尽管艾萨克的视线因为鲜血和迷茫而变得模糊不清,他仍看见周围的景象在织者穿越相互交叠的位面时不住闪烁。织者转了个弯,出现在国民卫队士兵身旁,它举起一只弯刀般的利爪,艾萨克只觉得眼前一花,每一个国民卫队士兵都开始放声惨叫,仿佛有种能致人痛苦尖叫的古怪病毒在一瞬间传遍了整个仓库。
织者驻足于仓库中心。它端着那对酷似人手的附肢,用臂弯夹紧挂在其上的俘虏,前臂一抖,往地板上撒落沾染红色液体的东西。艾萨克抬起头,环顾四周,忍着太阳穴下方火烧火燎的剧痛,努力让视线聚焦。仓库里的每个人都在哭号尖叫,缩成一团,手掌紧紧按在脸侧,徒劳地想要止住指间汩汩涌出的鲜血。艾萨克再次低头看去。
织者撒到地板上的,是一大把鲜血淋漓的人耳。
它的手掌温柔优雅地拂过空气,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到地板上,混了尘土,变成颤巍巍的肮脏液珠。新鲜切下的肉块扑簌簌跌下,拼成一个完美的剪刀图案。
织者抬起头,尽管载着五具身躯,行动却优游自如,若无其事。
……炽热又可爱……它轻叹一声,遽然消失。
我经历的一切变得犹如梦境,而后沉入回忆。我分不清三者之间的界线。
织者,不可思议的巨蛛,与我们同行。
在塞梅克,我们称它为法里亚克-雅哈-赫特:舞蹈的疯神。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它。它经由世界的无形通道而来,站在我们与立法者之间。他们的火枪沉默。话语死在喉间,如困于蛛网的飞蝇。
舞蹈的疯神踩着奇异野蛮的步伐穿行于屋内。它将我们一一拣起——我们这些叛徒,我们这些罪犯,我们这些流亡者。揭露秘密的机器人;无法飞翔的鹰人;制造新闻的记者;犯罪的天才与天才的罪犯。舞蹈的疯神将我们一一拣起,就像聚拢迷途的信徒,责备我们走上了歪路。
它利刃般的手臂一闪。人类的耳朵便如血肉之雨落入尘埃。我侥幸逃过。我藏于羽毛之下的耳孔并不能取悦这疯狂的力量。法里亚克-雅哈-赫特欣喜地绕圈奔跑,穿行于痛苦的嗥叫与绝望的哀号之间。
然后它倦了,举步穿越扭曲的空间,离开那座仓库。
进入另一个位面。
我闭上双眼。
我感觉自己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我从不知世间有这个方向的存在。我感觉巨大的脚爪抬起落下,舞蹈的疯神沿着神秘力量的脉络急促前行。它用现实生活中无法理解的角度腾跃,我们在它身躯之下起伏摆动。我的胃里翻腾不休。我感觉自己被世界的丝线缠绕挂绊。我的皮肤在陌生的位面中阵阵刺痛。
在那片刻之间,我被这神明的疯狂所感染。在那片刻之间,对知识的贪欲让我忘了身处何地,只想满足心中的饥渴。在那瞬间,我睁开了我的双眼。
在那仿若永恒的一呼一吸之间,我透过舞蹈的疯神踏出的繁复舞步,窥见了世界的真相。
我的双眼盈满泪水,刺痒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仿佛正经受无数沙暴的鞭笞。我的双眼无法容纳看见的一切。我可怜的双眼挣扎着想要看清那些不可见之物。落入我眼中的只有片段,只有形与面的边缘。
我看见——或许应该说我觉得我看见,我说服我看见——一片任何沙漠长空都相形见绌的广袤,一道神明尺度亦无法衡量的宏阔。我失声惊叹,听见我周围的其他人也在失声惊叹。这片空茫之中,有一个巨大的奇景自我们身周铺陈开去,向着各个方向和维度蔓延,超自然物质构成错综复杂的节点,将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空间包裹其中——那是一张网。
我明白它的本质。
那无穷的绚烂色彩,那繁复丝帷上一丝一缕交织而成的错落纹理……都在舞蹈的疯神脚步之下共鸣着,振荡着,发出关于勇气、饥饿、建筑、争辩、偷窃、谋杀或水泥的小小回声,经由以太徐徐传开。椋鸟活泼劲头的纬线连接着一股粗密黏稠的丝线,那是一位少年窃贼的开怀大笑,这两股紧绷的丝线牢牢粘合在第三根线上,这根丝线由一座大教堂顶上七个飞拱的角度绞成,而后三根丝线编成一束,向着远处延伸,消失在不可想象的浩瀚空间中。
每个意图、交流、动机,每种颜色,每具躯体,每个作用与反作用,每个现实存在及其引发的思维片段,每段关系,每个造成历史进程分岔的微妙时刻,每次牙痛与每条石板路,每种情感、诞生与钞票——一切任何时候可能存在的事物都织进了那巨大无边、绵延不绝的网中。
它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它的繁复程度让自诩伟大的思想都显得卑微渺小。它是如此美丽的存在,让我的灵魂都为之战栗哭泣。
它生气勃勃。我瞥见与我们的挟带者一样的巨蛛,更多舞蹈的疯神,在这无限的织网上匆匆掠行。
还有其他的生物,它们诡异而复杂的身形我不愿再次回想。
这张网并非完美无瑕。在无数的地方有丝线断裂,色彩消褪。随处可见图案扭曲松弛。每当我们经过这样的伤痕,我都能感觉舞蹈的疯神停住脚步,收缩纺器,修补丝网,重新上色。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属于塞梅克的紧绷丝线。当世界织网因时间的重量而泛起涟漪时,我发誓我看见了它随之振荡轻摆。
在我四周,是这超现实蛛网上的小小一块……新克洛布桑。它中央的丝线被狠狠撕开,显出一条丑陋的裂痕。裂痕向外延伸,使得属于这座城市的局部织网松散破碎,无数颜色从裂口流泻而出,以致干涸,只留下一片单调乏味死气沉沉的苍白。它是如此空洞,如此惨淡,我知道有种鱼终其一生都活在黑暗的洞穴,以致不能视物,可这片织网空洞与惨淡的程度甚至比那种鱼的眼睛要多出一千倍。
就在我看着的时候,我刺痛的双眼因为看到的景象而惊愕睁大——我看见那条裂缝正在不断扩大。
那不断蔓延的裂缝让我如此害怕。整面织网的宏伟亦让我觉得无比渺小。我再次紧紧闭上双眼。
但我不能关闭我的头脑。我的头脑混乱,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所见的一切,却又无力阻止那些记忆飞快消散。最后我只剩下一种感觉。现在我才能冷静地回忆它,描述它,它那巨大的重量终于不再压在我的头脑之中。
对它的记忆已经褪色,但此刻想起仍让我心醉神迷。
我同巨蛛一起手舞足蹈。我同舞蹈的疯神一起欢腾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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