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又是炎热潮湿的一天，整座城市杂乱无章地向外延伸着，因为高温酷暑和噩梦侵扰而暴躁不安。
这天，谣言在新克洛布桑的黑社会迅速传开。传言弗朗辛老妈死了。她在夜里被人用一把大弓连射三箭，就此殒命。看来某个雇佣杀手能从莫特利先生那里拿到上千几尼的赏金了。
弗朗辛老妈的“糖蜜帮”设在今肯区的总部没有发布任何声明。毫无疑问，争夺下任帮派首领位置的内部混战已经开始。
这天，又有更多不省人事、状如白痴的受害者被发现。人数攀升的幅度极大。恐慌情绪正在市民中逐步发酵。噩梦依然搅扰全城，一些报纸开始将噩梦与每天城里都有市民失去意识一事联系起来，这些受害者或是趴在临窗的桌前，窗户支离破碎；或是躺在街道上，在四周有人居住的房子间遭遇了从天而降的灾祸。他们的脸上都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柑橘味。
这场让人丧失意识的瘟疫对不同种族一视同仁，正常人与改造人均是受害者。它吞噬着人类、虫首人、蛙人和翼人，就连居住在这座城邦的鹰人都开始倒下，那些更为稀有的种族亦逃不开它的魔掌。
在圣嘉罢岗，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一只趴在地上的霉腐怪，尽管它还在呼吸，但墓石般苍白的四肢瘫软如泥，死气沉沉，舌头无力地吐着，脸旁有片湿乎乎的肉，上头并没有咬痕。它一定是在午夜时分冒险爬出下水道在城中觅食，偷来了这片肉，却还没来得及享用，便已经遇袭倒下。
在东基德区，国民卫队发现了更为诡异的一幕。两具躯体半隐半现地躺在基德区图书馆周围的草丛里。一个是年轻的站街女，已经断气——死得彻彻底底，浑身的鲜血被吸干，脖子上有两个尖牙留下的小洞。一名瘦瘦的男子四肢摊开趴在她身上，此人在基德区颇有名望，经营着一家成功的小纺织厂。他的脸上和下巴糊满年轻妓女的鲜血，无神的双眼直瞪着太阳。他还活着，但意识已经不复存在。
有人开始言之凿凿地说这位安德鲁·圣凯德并非看上去那样是个人类，而是个吸血鬼，而有人更进一步地发掘出这一说法背后蕴含的惊人事实：连吸血鬼都不敌那食人心智的怪物。整座城市人心动荡。难道这种怪病，这种细菌或邪灵，这种恶疾或恶魔，不管它究竟是什么，真的如此强大、无人能挡？这世上有什么能够打败它？
城里一片愁云惨雾，人们迷惑不解、不知所措。一些市民写信给住在城外村子里的父母，计划离开新克洛布桑，前往南边与东边的山麓丘陵与山谷避难。但绝大部分市民，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根本无处可逃。
在这漫长闷热的一天，艾萨克和德姮一直躲在那间木头小窝棚里。
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扫地机器人已经不在他们将它放下的地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去了哪里。
莱缪尔没跟他们待在一起，他想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以前的朋友。在被国民卫队重点通缉的情况下冒险外出让他十分紧张，但他不喜欢偏守一隅、孤军作战的感觉。此外，艾萨克觉得，莱缪尔显然不想待在沉浸于莫大悲恸中的德姮和他身边。
不过让他惊讶的是，雅格里克也跟着出去了。
德姮不断缅怀往事，泣不成声，又不住严厉责备自己的多愁善感，责备自己让大家的心情更糟，但她就是停不下来。她絮絮地对艾萨克说起旧日时光，笑中带泪地说着她和琳是怎样在深夜促膝长谈，为艺术的本质吵得不可开交。
艾萨克则显得沉默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临界引擎的零件。他没有阻止德姮没完没了的追忆，只是偶尔开口插上几句，说说自己记得的往事。他呆呆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斑驳剥落的木头墙壁，眼神没有焦点。
在琳之前，艾萨克的情人是贝丽丝，人类，同他之前所有的床伴一样。贝丽丝个子高挑，皮肤苍白，总是将嘴唇涂成青紫色。她是个才华横溢的语言学家，渐渐厌倦了艾萨克的个性——用她的话来说便是“桀骜难驯”——最后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只留下艾萨克心碎一地。
在贝丽丝与琳之间，艾萨克度过了四年轻浮放浪的生活，以妓女与一夜情填补感情上的空虚。不过在遇到琳一年之前，他突然改头换面，变得洁身自好起来。一天晚上，他在鸨母莎德的妓院里经历了一场振聋发聩的谈话，就此醒悟。当时他正同自己点的年轻妓女聊天，没话找话地夸赞了鸨母莎德几句，说那位夫人脾气又好，举止又端庄，对手下的姑娘们很好。让他不安的是，他的话并没得到年轻妓女的赞同。最后那位妓女实在听不下去，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了他，对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个女人根本不把她们当人，嫖客只要出钱，便可为所欲为，而且她每赚一谢克尔，只能留下三斯泰佛，其余的全得上交。
艾萨克又是震惊又是羞愧，立刻起身离去。虽然他连鞋都没脱，却付了双倍的嫖资。
自那以后，他过了好长时间的禁欲生活，一门心思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终于有那么一天，一个朋友叫他一起去参加一位年轻虫首人腺体艺术家的首次个展。展厅所在的小小画廊位于索贝克十字区较为偏僻的那一侧，只能远远望见花园边上饱受日晒雨淋、灰头土脸的山丘和小树林。就在那个洞穴般的房间里，艾萨克遇见了琳。
他觉得她的雕像作品十分迷人，于是特地找到她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们进行了一番非常非常慢的谈话——她必须在随身携带的拍纸簿上写下自己的回答。但这慢得磨人的速度却并没有熄灭两人之间迸出的火花。他们远离人群，逐件地欣赏她的作品，品味那些扭曲的形状和激烈的弯折。
自那之后，他们便经常见面。每次见面前艾萨克都会偷偷学点手语，于是两人交谈的速度每周都会变快一些。一天晚上，喝得大醉的艾萨克为了炫耀自己新学的手语，磕磕绊绊地比画一个下流的笑话，比画到一半，他的手落到了琳身上，笨拙地抚摸起来，接着两人便上了床。
这次性爱体验既笨拙又艰难。他们甚至没法以亲吻作为前戏：琳的口器会毫不留情地把艾萨克的下巴从他脸上撕下来。高潮刚过，强烈的嫌恶感便席卷了艾萨克全身，当他再看琳甲虫头颅上那些又密又细的虫腿和摇摆起伏的触角时，差点儿吐了出来。琳也显得十分紧张，面对他赤裸的身体，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酒醒之后，艾萨克吓坏了，让他惊恐的倒不是跨种族性爱这件事本身，而是自己成了其中的一方。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们又是尴尬又是羞怯地共进早餐时，艾萨克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想要的。
当然，心血来潮、偶尔为之的跨种族性爱在新克洛布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经常可以见到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为了跟朋友打赌而冲进某家非人类种族的妓院。但艾萨克已经不年轻了。
他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时至今日，当初他心中的罪恶和迷惘已经消失殆尽，源自本能的嫌恶与恐惧也不复存在，他对于琳，只有至诚至真、至深至切的爱，这份感情甚至浓烈到让他觉得忐忑不安。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人从他的身边夺走了。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
在这个白天，他有时会在脑子里看见（他无法控制自己）瑟瑟发抖的琳，看见经由莱缪尔的描述而想象出来的莫特利，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是怎样从琳的身上撕下翅膀。
每每想到此处，艾萨克便会不能自已地呜咽恸哭，德姮便会徒劳地试着安慰他。他哭个不停，有时无声啜泣，有时号啕大哭，有时甚至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
求求你们，他先是向着人类的神明祈祷，而后又加上虫首人的神明，圣索伦顿，圣嘉罢啊，还有……还有保育神和吐沫艺术神……请让她死得毫无痛苦。
但他知道，她在死之前多半会受尽毒打和折磨，这让他悲痛得快要发疯。
这个白天像被酷夏绑上了肢刑架[1]。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苦中拉伸到极致，然后遽然断折。时间支离破碎。无数死气沉沉的时刻堆叠起来，铺就这漫长的一天。鸟儿和翼人在天空踟蹰不前，仿佛悬浮水中的脏污团块。教堂的钟声散漫杂乱，虚情假意地颂扬着帕尔格拉克与圣索伦顿的荣光。凝滞的河水没精打采地向着东边流去。
快到傍晚的时候，脚步声响起，艾萨克和德姮抬头望去，看到是雅格里克回来了，他的连帽斗篷已经在阳光暴晒之下迅速地褪色泛白。他没说自己去了哪里，不过带回了食物。他们三人一起坐下来分享。艾萨克显得十分镇定。他咬紧牙关，默默压抑心中的剧痛。
炽烈阳光一成不变地照耀，这一天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终于，阴影悄悄爬上城外群山的斜坡。城内建筑物朝西的一侧被染成瑰丽的玫红，太阳向着群峰之后滑落。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失在悔过山口的石壁之间。太阳落山后，天空仍有好长一段时间像着火一般通红明亮。莱缪尔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
“我已经和一些也干我这行的人聊过了，说了说我们目前的处境。”他向众人说道，“我知道现在就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可能太过仓促，我们应该先看看今晚的情况怎样，就是我们在格利斯湾的那个会面。不过我还是四处找了找帮手。为这，我可是把积攒的那点人情都用上了。不过好在我打听到城里现在来了一些相当老练的冒险者，宣称刚劫下一只从泰什克·里克·哈伊城遗址运来的霉腐怪。他们也许愿意接点活赚点外快。”
德姮抬头瞥了他一眼，厌恶地皱起脸。她怫然不悦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他们是全巴斯-拉格最悍勇的一群人。”她慢慢地开口道。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心绪从悲痛中抽离出来，放到眼下的议题。“但我不信任他们。他们都是些投机分子。喜欢追逐危险。他们没什么道德原则，只要过程刺激，只要最后能搞到黄金，挖坟掘墓，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我怀疑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我们打算干什么，恐怕他们也不敢蹚这趟浑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些鬼蛾子呢。”
“说得好，布鲁戴，”莱缪尔说，“不过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候，只要是我能想到的人，我都会去找，只要他肯帮忙，我就要，不过那人有多么操蛋。听明白了吗？让我们先看看今晚的情况吧。然后再来决定要不要雇佣那些无法无天的冒险者。扎克，你觉得呢？”
艾萨克非常慢地抬起头来，眼神努力聚焦。他耸耸肩。
“他们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静静地说，“但只要他们愿意接这个活……”
莱缪尔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走？”他问。
德姮看了看她的表。“现在是九点，”她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最好多留半个小时的赶路时间。”她转过头，透过窗子望向依然十分明亮的天空。
空中缆道嗡嗡地响个不停，国民卫队的梭舱在城市半空飞驰而过。由精锐士兵组成的小分队被运送到各处的国民卫队塔。他们背着不同寻常的单兵背囊，里头是裹在皮革里的古怪装置，十分笨重，将背囊塞得鼓鼓囊囊。他们一下梭舱便直奔塔中密室，毫不理会梭舱停靠处及塔里的同僚，对他们的不满视若不见，径直关上门，在密室中静静等候。
天空中的飞艇比平日更多。它们向着彼此鸣笛示意，发出隆隆巨响。它们载满国民卫队士兵，士兵们个个忙着检查硕大的火枪、擦亮镜子。
距离斯特莱克岛不远，城市两条主要河流交汇处再过去一些的地方，一座小岛孤零零地位于大焦油河中。这是一座无名小岛，不过一些人将它称作小斯特莱克岛。这块菱形的小岛上长满低矮的灌木，其间散布着众多木头桩子和旧绳子，以供船只紧急停靠时使用，只不过这样的时候难得一见。小岛与世隔绝，岛上没有灯，没有通往议会大厦的秘密通道，也没有船只系在悄悄腐朽的木桩上。不过这个晚上，长久笼罩这座杂草丛生的小岛的寂静却被打破了。蒙特约翰·拉斯克尔站在一小群沉默不语的身影中央。他们周围是低矮榕树与峨参[2]盘虬的剪影。拉斯克尔身后，议会大厦如高耸的乌木直刺天空，上面的玻璃窗闪闪发亮。江水轻拍岛沿，发出连续而低沉的唰唰声，遮蔽了城市黑夜的喧闹动静。
拉斯克尔站在那里，如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穿着整洁的西装。他慢慢地环视四周。这一小群聚在一起的静默身影形色各异。除了他之外，还有六个人类，一个虫首人，一个蛙人，甚至还有一只毛皮油光水滑的纯种大型犬。除了一个改造人清道夫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之外，其他几个人类和非人类种族看上去都像是生活优裕的体面人：一个老妇人穿着裙摆高高蓬起的华丽长裙，一个初涉上流社交圈的少女清丽动人，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蓄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一个教堂执事模样的瘦男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这一小群里的每个身影——不管是不是人类——都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显得极不自然。每个人身上都至少穿戴了一件宽松肥大、能够遮掩身形的衣饰。那个蛙人的缠腰带比平常最宽的还要宽上一倍。就连那只狗的身上都滑稽地穿了一件可笑的小马甲。
所有的视线一动不动地聚在拉斯克尔身上，看着他慢慢地解开脖子上的围巾。
当最后一层棉纱织成的围巾落下时，他脖子上有个黑影动了动。
有个东西紧紧地盘绕在拉斯克尔的颈间。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人类的右手，皮肤青黑中透出紫红，手腕处的皮肉急剧缩拢，变成一根一英尺长的尾巴，就跟蛇的尾巴一样。这根尾巴绕在拉斯克尔的脖子上，尾巴尖深深地埋在皮肤之下，一颤一颤地搏动着。
这只手的手指微微地动来动去，抠紧脖子上的皮肉。
片刻之后，其他人也开始动起来。虫首人解开蓬松的灯笼裤，老妇人解下过时的裙撑——每个人都脱去身上那件起到遮掩作用的衣饰，露出一只蠕动不休的手，蛇一般的尾巴在皮肤下面卷绕舒展，手指轻轻捻抹，像弹奏钢琴一般控制着这些身体的神经末梢。一只手紧贴在大腿内侧，一只手缠在腰上，一只手从下体处伸出。就连那条狗都在笨拙地想要从那件小马甲里挣脱出来，直到那个小孩伸出援手，帮它解开那可笑的玩意，露出又一只手，如丑陋的肿瘤般嵌在浓密的狗毛间。
总共有五只右手和五只左手，厚厚的皮肤色彩斑驳，尾巴缠卷不休。
人类和非人类种族以及那条狗拖着脚步聚拢，围成紧密的一环。
拉斯克尔发出信号，所有粗粗的尾巴猛地从宿主的皮肉中抽出，发出一下黏腻的啪嗒声。每个人类、蛙人、虫首人以及那条狗，身子都微微抽搐，踉跄了一下，嘴巴无力地张开，眼珠疯狂地往上翻去，脖子上尾巴留下的伤口开始缓缓冒出树脂般黏稠的鲜血。血淋淋的尾巴像巨大的蠕虫般在空气中盲目地挥舞了一阵，一旦碰到另一条尾巴便即刻缠上去，颤抖着伸直。
宿主的身体向着彼此弯下腰去，仿佛在进行某种古怪的集体欢迎仪式，接着那些身形凝固，静止不动了。
寄生手们开始交流。
寄生手一族是欺诈与腐化的象征，是历史上的一团污渍。它们神秘难解，力量强大，靠寄生而活。
围绕这个种族，产生了众多流言与传说。有人说寄生手族是恶人死后变成的邪灵，说这是对那些灵魂的惩罚，它们罪大恶极，不配得到永恒的安息。传说若是某个杀人凶手自杀，在他死后，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便会抽搐伸展，从腐烂的身体上“啪”地断开，悄悄爬走，这便是寄生手族的由来。
类似的传说还有很多，其中一些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寄生手一族靠寄生而活，它们会侵占宿主的思想，控制他们的身体，同时赋予他们诡异的力量。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宿主一旦被寄生，便再也无法变回原来的模样。寄生手族无法独立生存，只能寄生在其他生物身上。
关于这个神秘种族的故事流传一个又一个世纪，它的存在仿佛一团蠕动的阴影，一场令人不安的梦境。时不时的，就会有流言传出，暗示某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之所以干出那些遭人厌憎之事，其实是因为被寄生手控制了，那些流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外套之下扭动的古怪形状，描述着行为举止间令人费解的剧烈改变。各种罪恶的行为都被归咎为寄生手的暗中操控。不过尽管围绕这个种族有如此多的传说、告诫乃至儿童游戏，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一只寄生手。
新克洛布桑的许多人相信，寄生手族就算曾经存在于这座城市，现在也已经灭绝了。
在宿主们一动不动的身躯投下的阴影中，十只寄生手的尾巴互相交缠，皮肤因为沾满黏稠的鲜血而变得光滑润泽，它们不停地起伏蠕动，仿佛一团狂欢的低等爬虫。
它们正在分享讯息。拉斯克尔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其他族人，同时传达鲁德革特的命令。它将市长大人的话复述一遍，再一次解释说寄生手一族的未来十分倚赖此次追捕餍蛾的行动。它将鲁德革特委婉的暗示清晰地翻译出来：将来新克洛布桑的寄生手一族能否继续与政府保持良好关系，也许就看它们是否心甘情愿、不畏牺牲地加入这次秘密行动了。
寄生手们通过蠕动起伏之间表达的触觉语言激烈地争论，渐渐得出一致结论。
两三分钟后，它们依依不舍地从彼此身上松开，重新钻进宿主身上依然渗血的伤口。当十条蛇一般的尾巴钻回皮肉里后，每个宿主的身体再次抽搐起来，翻白的眼球恢复原状，眼皮眨动，嘴巴猛地合拢，裤子和围巾重新穿上戴好。
它们一致同意分成五组，每组各有一只右寄生手，就像寄生在拉斯克尔身上那只一样，以及一只左寄生手。拉斯克尔同那条大狗分到了一组。
拉斯克尔大步走到不远处，从杂草间拖出一只大袋子。他从袋子里拿出五顶装有镜子的头盔、五条厚厚的蒙眼布、几副结实的皮带以及九把已经装填好的燧发火枪。那些头盔中有两顶是特殊打造的，一顶给那个蛙人，一顶较窄较长的给那条大狗。
每个左寄生手都控制宿主弯下腰去拿起头盔，右寄生手则控制宿主拿起蒙眼布。拉斯克尔替跟他一组的大狗戴上头盔，系紧束带，然后给自己绑上蒙眼布，绑得尽可能的紧，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每组寄生手整装完毕后都退到一边。每个绑着蒙眼布的右寄生手都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搭档。蛙人抱着少女；老妇人抱着执事；改造人抱着虫首人；流浪儿以一种呵护般的姿势抱住肌肉发达的大胡子男人，看起来极其古怪；目不能视物的拉斯克尔也紧紧抱住那条大狗。
“行动指示都清楚了吧？”拉斯克尔大声说道，此时他与族人们之间的距离太远，没法使用本族的触觉语言进行交流，“记住你们之前接受的训练。毫无疑问，今晚的战斗异乎寻常，必将十分艰难。我们以前从未试过如此作战。左手们，你们必须做好指挥工作，这是你们的职责。今晚将心灵向你们的搭档敞开，千万不要关闭。你们将经历严酷的考验。还有，随时与其他左手保持联系。只要发现目标踪迹，即刻发送精神警报，召集所有左手。我们要在数分钟内集中起来，协力进攻。”
“右手们，你们要无条件服从左手的指挥。我们宿主必须时刻保持目不视物的状态。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要看那些翅膀。通过那些镶有镜子的头盔，我们可以看见敌人，但因为朝向不对，无法喷火。所以每组都由我们右手蒙住双眼面朝前方，以便到时发动攻击。今晚我们要像我们的宿主背负我们一样背负我们的左手搭档，不要有任何芥蒂、畏惧或疑问。明白了吗？”四周远远传来一阵微弱的赞同声。拉斯克尔点点头。“准备出发。”
每一组寄生手中的左手拿起皮带，将自己紧紧绑在右手搭档的宿主身上。它们控制宿主将皮带从双腿之间绕过，环住腰部和双肩，将右手搭档宿主的身体圈在其中，然后系上搭扣，与搭档处于背靠着背、脸冲着相反方向的状态。当它们透过宿主头盔上镶着的镜子看去时，能够越过搭档宿主的肩膀清楚地看到自己背朝的方向。
拉斯克尔静静地站着，耐心等待一只左寄生手将那条大狗绑到他的背上。大狗的姿势十分别扭，四条腿可笑地大张着，但寄生在这只动物身上的寄生手无视宿主的痛苦，熟练地控制大狗扭动头颅，确定自己能够越过拉斯克尔的肩膀看到后方，然后控制大狗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别忘了鲁德革特的意思。”拉斯克尔高声喊道，“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千万不要退缩。现在出发。”
颜色诡艳、形如人手的右寄生手收缩位于大拇指根部的隐藏器官，空气中响起一阵急促的飒飒声。什么都看不见的右寄生手强忍心中恐惧，背负着自己的搭档，五个怪异的组合腾空而起，直冲高空，然后迅速四下散开，分别朝着路德米德、摩格山、悉利亚、飞地以及雪克区的方向而去，五团奇形怪状的黑影渐渐远去，直至被街灯映亮的斑斓夜空吞没。 [1] 肢刑架，欧洲中世纪一种残忍刑具，以转轮往相反方向牵拉犯人的四肢，直到脱臼或撕落。
[2] 峨参，伞形科峨参属的一种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喜阴寒潮湿的环境，抗寒力强。花白色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天，谣言在新克洛布桑的黑社会迅速传开。传言弗朗辛老妈死了。她在夜里被人用一把大弓连射三箭，就此殒命。看来某个雇佣杀手能从莫特利先生那里拿到上千几尼的赏金了。
弗朗辛老妈的“糖蜜帮”设在今肯区的总部没有发布任何声明。毫无疑问，争夺下任帮派首领位置的内部混战已经开始。
这天，又有更多不省人事、状如白痴的受害者被发现。人数攀升的幅度极大。恐慌情绪正在市民中逐步发酵。噩梦依然搅扰全城，一些报纸开始将噩梦与每天城里都有市民失去意识一事联系起来，这些受害者或是趴在临窗的桌前，窗户支离破碎；或是躺在街道上，在四周有人居住的房子间遭遇了从天而降的灾祸。他们的脸上都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柑橘味。
这场让人丧失意识的瘟疫对不同种族一视同仁，正常人与改造人均是受害者。它吞噬着人类、虫首人、蛙人和翼人，就连居住在这座城邦的鹰人都开始倒下，那些更为稀有的种族亦逃不开它的魔掌。
在圣嘉罢岗，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一只趴在地上的霉腐怪，尽管它还在呼吸，但墓石般苍白的四肢瘫软如泥，死气沉沉，舌头无力地吐着，脸旁有片湿乎乎的肉，上头并没有咬痕。它一定是在午夜时分冒险爬出下水道在城中觅食，偷来了这片肉，却还没来得及享用，便已经遇袭倒下。
在东基德区，国民卫队发现了更为诡异的一幕。两具躯体半隐半现地躺在基德区图书馆周围的草丛里。一个是年轻的站街女，已经断气——死得彻彻底底，浑身的鲜血被吸干，脖子上有两个尖牙留下的小洞。一名瘦瘦的男子四肢摊开趴在她身上，此人在基德区颇有名望，经营着一家成功的小纺织厂。他的脸上和下巴糊满年轻妓女的鲜血，无神的双眼直瞪着太阳。他还活着，但意识已经不复存在。
有人开始言之凿凿地说这位安德鲁·圣凯德并非看上去那样是个人类，而是个吸血鬼，而有人更进一步地发掘出这一说法背后蕴含的惊人事实：连吸血鬼都不敌那食人心智的怪物。整座城市人心动荡。难道这种怪病，这种细菌或邪灵，这种恶疾或恶魔，不管它究竟是什么，真的如此强大、无人能挡？这世上有什么能够打败它？
城里一片愁云惨雾，人们迷惑不解、不知所措。一些市民写信给住在城外村子里的父母，计划离开新克洛布桑，前往南边与东边的山麓丘陵与山谷避难。但绝大部分市民，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根本无处可逃。
在这漫长闷热的一天，艾萨克和德姮一直躲在那间木头小窝棚里。
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扫地机器人已经不在他们将它放下的地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去了哪里。
莱缪尔没跟他们待在一起，他想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以前的朋友。在被国民卫队重点通缉的情况下冒险外出让他十分紧张，但他不喜欢偏守一隅、孤军作战的感觉。此外，艾萨克觉得，莱缪尔显然不想待在沉浸于莫大悲恸中的德姮和他身边。
不过让他惊讶的是，雅格里克也跟着出去了。
德姮不断缅怀往事，泣不成声，又不住严厉责备自己的多愁善感，责备自己让大家的心情更糟，但她就是停不下来。她絮絮地对艾萨克说起旧日时光，笑中带泪地说着她和琳是怎样在深夜促膝长谈，为艺术的本质吵得不可开交。
艾萨克则显得沉默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临界引擎的零件。他没有阻止德姮没完没了的追忆，只是偶尔开口插上几句，说说自己记得的往事。他呆呆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斑驳剥落的木头墙壁，眼神没有焦点。
在琳之前，艾萨克的情人是贝丽丝，人类，同他之前所有的床伴一样。贝丽丝个子高挑，皮肤苍白，总是将嘴唇涂成青紫色。她是个才华横溢的语言学家，渐渐厌倦了艾萨克的个性——用她的话来说便是“桀骜难驯”——最后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只留下艾萨克心碎一地。
在贝丽丝与琳之间，艾萨克度过了四年轻浮放浪的生活，以妓女与一夜情填补感情上的空虚。不过在遇到琳一年之前，他突然改头换面，变得洁身自好起来。一天晚上，他在鸨母莎德的妓院里经历了一场振聋发聩的谈话，就此醒悟。当时他正同自己点的年轻妓女聊天，没话找话地夸赞了鸨母莎德几句，说那位夫人脾气又好，举止又端庄，对手下的姑娘们很好。让他不安的是，他的话并没得到年轻妓女的赞同。最后那位妓女实在听不下去，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了他，对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个女人根本不把她们当人，嫖客只要出钱，便可为所欲为，而且她每赚一谢克尔，只能留下三斯泰佛，其余的全得上交。
艾萨克又是震惊又是羞愧，立刻起身离去。虽然他连鞋都没脱，却付了双倍的嫖资。
自那以后，他过了好长时间的禁欲生活，一门心思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终于有那么一天，一个朋友叫他一起去参加一位年轻虫首人腺体艺术家的首次个展。展厅所在的小小画廊位于索贝克十字区较为偏僻的那一侧，只能远远望见花园边上饱受日晒雨淋、灰头土脸的山丘和小树林。就在那个洞穴般的房间里，艾萨克遇见了琳。
他觉得她的雕像作品十分迷人，于是特地找到她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们进行了一番非常非常慢的谈话——她必须在随身携带的拍纸簿上写下自己的回答。但这慢得磨人的速度却并没有熄灭两人之间迸出的火花。他们远离人群，逐件地欣赏她的作品，品味那些扭曲的形状和激烈的弯折。
自那之后，他们便经常见面。每次见面前艾萨克都会偷偷学点手语，于是两人交谈的速度每周都会变快一些。一天晚上，喝得大醉的艾萨克为了炫耀自己新学的手语，磕磕绊绊地比画一个下流的笑话，比画到一半，他的手落到了琳身上，笨拙地抚摸起来，接着两人便上了床。
这次性爱体验既笨拙又艰难。他们甚至没法以亲吻作为前戏：琳的口器会毫不留情地把艾萨克的下巴从他脸上撕下来。高潮刚过，强烈的嫌恶感便席卷了艾萨克全身，当他再看琳甲虫头颅上那些又密又细的虫腿和摇摆起伏的触角时，差点儿吐了出来。琳也显得十分紧张，面对他赤裸的身体，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酒醒之后，艾萨克吓坏了，让他惊恐的倒不是跨种族性爱这件事本身，而是自己成了其中的一方。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们又是尴尬又是羞怯地共进早餐时，艾萨克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想要的。
当然，心血来潮、偶尔为之的跨种族性爱在新克洛布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经常可以见到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为了跟朋友打赌而冲进某家非人类种族的妓院。但艾萨克已经不年轻了。
他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时至今日，当初他心中的罪恶和迷惘已经消失殆尽，源自本能的嫌恶与恐惧也不复存在，他对于琳，只有至诚至真、至深至切的爱，这份感情甚至浓烈到让他觉得忐忑不安。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人从他的身边夺走了。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
在这个白天，他有时会在脑子里看见（他无法控制自己）瑟瑟发抖的琳，看见经由莱缪尔的描述而想象出来的莫特利，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是怎样从琳的身上撕下翅膀。
每每想到此处，艾萨克便会不能自已地呜咽恸哭，德姮便会徒劳地试着安慰他。他哭个不停，有时无声啜泣，有时号啕大哭，有时甚至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
求求你们，他先是向着人类的神明祈祷，而后又加上虫首人的神明，圣索伦顿，圣嘉罢啊，还有……还有保育神和吐沫艺术神……请让她死得毫无痛苦。
但他知道，她在死之前多半会受尽毒打和折磨，这让他悲痛得快要发疯。
这个白天像被酷夏绑上了肢刑架[1]。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苦中拉伸到极致，然后遽然断折。时间支离破碎。无数死气沉沉的时刻堆叠起来，铺就这漫长的一天。鸟儿和翼人在天空踟蹰不前，仿佛悬浮水中的脏污团块。教堂的钟声散漫杂乱，虚情假意地颂扬着帕尔格拉克与圣索伦顿的荣光。凝滞的河水没精打采地向着东边流去。
快到傍晚的时候，脚步声响起，艾萨克和德姮抬头望去，看到是雅格里克回来了，他的连帽斗篷已经在阳光暴晒之下迅速地褪色泛白。他没说自己去了哪里，不过带回了食物。他们三人一起坐下来分享。艾萨克显得十分镇定。他咬紧牙关，默默压抑心中的剧痛。
炽烈阳光一成不变地照耀，这一天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终于，阴影悄悄爬上城外群山的斜坡。城内建筑物朝西的一侧被染成瑰丽的玫红，太阳向着群峰之后滑落。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失在悔过山口的石壁之间。太阳落山后，天空仍有好长一段时间像着火一般通红明亮。莱缪尔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
“我已经和一些也干我这行的人聊过了，说了说我们目前的处境。”他向众人说道，“我知道现在就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可能太过仓促，我们应该先看看今晚的情况怎样，就是我们在格利斯湾的那个会面。不过我还是四处找了找帮手。为这，我可是把积攒的那点人情都用上了。不过好在我打听到城里现在来了一些相当老练的冒险者，宣称刚劫下一只从泰什克·里克·哈伊城遗址运来的霉腐怪。他们也许愿意接点活赚点外快。”
德姮抬头瞥了他一眼，厌恶地皱起脸。她怫然不悦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他们是全巴斯-拉格最悍勇的一群人。”她慢慢地开口道。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心绪从悲痛中抽离出来，放到眼下的议题。“但我不信任他们。他们都是些投机分子。喜欢追逐危险。他们没什么道德原则，只要过程刺激，只要最后能搞到黄金，挖坟掘墓，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我怀疑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我们打算干什么，恐怕他们也不敢蹚这趟浑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些鬼蛾子呢。”
“说得好，布鲁戴，”莱缪尔说，“不过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候，只要是我能想到的人，我都会去找，只要他肯帮忙，我就要，不过那人有多么操蛋。听明白了吗？让我们先看看今晚的情况吧。然后再来决定要不要雇佣那些无法无天的冒险者。扎克，你觉得呢？”
艾萨克非常慢地抬起头来，眼神努力聚焦。他耸耸肩。
“他们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静静地说，“但只要他们愿意接这个活……”
莱缪尔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走？”他问。
德姮看了看她的表。“现在是九点，”她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最好多留半个小时的赶路时间。”她转过头，透过窗子望向依然十分明亮的天空。
空中缆道嗡嗡地响个不停，国民卫队的梭舱在城市半空飞驰而过。由精锐士兵组成的小分队被运送到各处的国民卫队塔。他们背着不同寻常的单兵背囊，里头是裹在皮革里的古怪装置，十分笨重，将背囊塞得鼓鼓囊囊。他们一下梭舱便直奔塔中密室，毫不理会梭舱停靠处及塔里的同僚，对他们的不满视若不见，径直关上门，在密室中静静等候。
天空中的飞艇比平日更多。它们向着彼此鸣笛示意，发出隆隆巨响。它们载满国民卫队士兵，士兵们个个忙着检查硕大的火枪、擦亮镜子。
距离斯特莱克岛不远，城市两条主要河流交汇处再过去一些的地方，一座小岛孤零零地位于大焦油河中。这是一座无名小岛，不过一些人将它称作小斯特莱克岛。这块菱形的小岛上长满低矮的灌木，其间散布着众多木头桩子和旧绳子，以供船只紧急停靠时使用，只不过这样的时候难得一见。小岛与世隔绝，岛上没有灯，没有通往议会大厦的秘密通道，也没有船只系在悄悄腐朽的木桩上。不过这个晚上，长久笼罩这座杂草丛生的小岛的寂静却被打破了。蒙特约翰·拉斯克尔站在一小群沉默不语的身影中央。他们周围是低矮榕树与峨参[2]盘虬的剪影。拉斯克尔身后，议会大厦如高耸的乌木直刺天空，上面的玻璃窗闪闪发亮。江水轻拍岛沿，发出连续而低沉的唰唰声，遮蔽了城市黑夜的喧闹动静。
拉斯克尔站在那里，如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穿着整洁的西装。他慢慢地环视四周。这一小群聚在一起的静默身影形色各异。除了他之外，还有六个人类，一个虫首人，一个蛙人，甚至还有一只毛皮油光水滑的纯种大型犬。除了一个改造人清道夫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之外，其他几个人类和非人类种族看上去都像是生活优裕的体面人：一个老妇人穿着裙摆高高蓬起的华丽长裙，一个初涉上流社交圈的少女清丽动人，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蓄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一个教堂执事模样的瘦男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这一小群里的每个身影——不管是不是人类——都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显得极不自然。每个人身上都至少穿戴了一件宽松肥大、能够遮掩身形的衣饰。那个蛙人的缠腰带比平常最宽的还要宽上一倍。就连那只狗的身上都滑稽地穿了一件可笑的小马甲。
所有的视线一动不动地聚在拉斯克尔身上，看着他慢慢地解开脖子上的围巾。
当最后一层棉纱织成的围巾落下时，他脖子上有个黑影动了动。
有个东西紧紧地盘绕在拉斯克尔的颈间。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人类的右手，皮肤青黑中透出紫红，手腕处的皮肉急剧缩拢，变成一根一英尺长的尾巴，就跟蛇的尾巴一样。这根尾巴绕在拉斯克尔的脖子上，尾巴尖深深地埋在皮肤之下，一颤一颤地搏动着。
这只手的手指微微地动来动去，抠紧脖子上的皮肉。
片刻之后，其他人也开始动起来。虫首人解开蓬松的灯笼裤，老妇人解下过时的裙撑——每个人都脱去身上那件起到遮掩作用的衣饰，露出一只蠕动不休的手，蛇一般的尾巴在皮肤下面卷绕舒展，手指轻轻捻抹，像弹奏钢琴一般控制着这些身体的神经末梢。一只手紧贴在大腿内侧，一只手缠在腰上，一只手从下体处伸出。就连那条狗都在笨拙地想要从那件小马甲里挣脱出来，直到那个小孩伸出援手，帮它解开那可笑的玩意，露出又一只手，如丑陋的肿瘤般嵌在浓密的狗毛间。
总共有五只右手和五只左手，厚厚的皮肤色彩斑驳，尾巴缠卷不休。
人类和非人类种族以及那条狗拖着脚步聚拢，围成紧密的一环。
拉斯克尔发出信号，所有粗粗的尾巴猛地从宿主的皮肉中抽出，发出一下黏腻的啪嗒声。每个人类、蛙人、虫首人以及那条狗，身子都微微抽搐，踉跄了一下，嘴巴无力地张开，眼珠疯狂地往上翻去，脖子上尾巴留下的伤口开始缓缓冒出树脂般黏稠的鲜血。血淋淋的尾巴像巨大的蠕虫般在空气中盲目地挥舞了一阵，一旦碰到另一条尾巴便即刻缠上去，颤抖着伸直。
宿主的身体向着彼此弯下腰去，仿佛在进行某种古怪的集体欢迎仪式，接着那些身形凝固，静止不动了。
寄生手们开始交流。
寄生手一族是欺诈与腐化的象征，是历史上的一团污渍。它们神秘难解，力量强大，靠寄生而活。
围绕这个种族，产生了众多流言与传说。有人说寄生手族是恶人死后变成的邪灵，说这是对那些灵魂的惩罚，它们罪大恶极，不配得到永恒的安息。传说若是某个杀人凶手自杀，在他死后，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便会抽搐伸展，从腐烂的身体上“啪”地断开，悄悄爬走，这便是寄生手族的由来。
类似的传说还有很多，其中一些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寄生手一族靠寄生而活，它们会侵占宿主的思想，控制他们的身体，同时赋予他们诡异的力量。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宿主一旦被寄生，便再也无法变回原来的模样。寄生手族无法独立生存，只能寄生在其他生物身上。
关于这个神秘种族的故事流传一个又一个世纪，它的存在仿佛一团蠕动的阴影，一场令人不安的梦境。时不时的，就会有流言传出，暗示某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之所以干出那些遭人厌憎之事，其实是因为被寄生手控制了，那些流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外套之下扭动的古怪形状，描述着行为举止间令人费解的剧烈改变。各种罪恶的行为都被归咎为寄生手的暗中操控。不过尽管围绕这个种族有如此多的传说、告诫乃至儿童游戏，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一只寄生手。
新克洛布桑的许多人相信，寄生手族就算曾经存在于这座城市，现在也已经灭绝了。
在宿主们一动不动的身躯投下的阴影中，十只寄生手的尾巴互相交缠，皮肤因为沾满黏稠的鲜血而变得光滑润泽，它们不停地起伏蠕动，仿佛一团狂欢的低等爬虫。
它们正在分享讯息。拉斯克尔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其他族人，同时传达鲁德革特的命令。它将市长大人的话复述一遍，再一次解释说寄生手一族的未来十分倚赖此次追捕餍蛾的行动。它将鲁德革特委婉的暗示清晰地翻译出来：将来新克洛布桑的寄生手一族能否继续与政府保持良好关系，也许就看它们是否心甘情愿、不畏牺牲地加入这次秘密行动了。
寄生手们通过蠕动起伏之间表达的触觉语言激烈地争论，渐渐得出一致结论。
两三分钟后，它们依依不舍地从彼此身上松开，重新钻进宿主身上依然渗血的伤口。当十条蛇一般的尾巴钻回皮肉里后，每个宿主的身体再次抽搐起来，翻白的眼球恢复原状，眼皮眨动，嘴巴猛地合拢，裤子和围巾重新穿上戴好。
它们一致同意分成五组，每组各有一只右寄生手，就像寄生在拉斯克尔身上那只一样，以及一只左寄生手。拉斯克尔同那条大狗分到了一组。
拉斯克尔大步走到不远处，从杂草间拖出一只大袋子。他从袋子里拿出五顶装有镜子的头盔、五条厚厚的蒙眼布、几副结实的皮带以及九把已经装填好的燧发火枪。那些头盔中有两顶是特殊打造的，一顶给那个蛙人，一顶较窄较长的给那条大狗。
每个左寄生手都控制宿主弯下腰去拿起头盔，右寄生手则控制宿主拿起蒙眼布。拉斯克尔替跟他一组的大狗戴上头盔，系紧束带，然后给自己绑上蒙眼布，绑得尽可能的紧，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每组寄生手整装完毕后都退到一边。每个绑着蒙眼布的右寄生手都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搭档。蛙人抱着少女；老妇人抱着执事；改造人抱着虫首人；流浪儿以一种呵护般的姿势抱住肌肉发达的大胡子男人，看起来极其古怪；目不能视物的拉斯克尔也紧紧抱住那条大狗。
“行动指示都清楚了吧？”拉斯克尔大声说道，此时他与族人们之间的距离太远，没法使用本族的触觉语言进行交流，“记住你们之前接受的训练。毫无疑问，今晚的战斗异乎寻常，必将十分艰难。我们以前从未试过如此作战。左手们，你们必须做好指挥工作，这是你们的职责。今晚将心灵向你们的搭档敞开，千万不要关闭。你们将经历严酷的考验。还有，随时与其他左手保持联系。只要发现目标踪迹，即刻发送精神警报，召集所有左手。我们要在数分钟内集中起来，协力进攻。”
“右手们，你们要无条件服从左手的指挥。我们宿主必须时刻保持目不视物的状态。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要看那些翅膀。通过那些镶有镜子的头盔，我们可以看见敌人，但因为朝向不对，无法喷火。所以每组都由我们右手蒙住双眼面朝前方，以便到时发动攻击。今晚我们要像我们的宿主背负我们一样背负我们的左手搭档，不要有任何芥蒂、畏惧或疑问。明白了吗？”四周远远传来一阵微弱的赞同声。拉斯克尔点点头。“准备出发。”
每一组寄生手中的左手拿起皮带，将自己紧紧绑在右手搭档的宿主身上。它们控制宿主将皮带从双腿之间绕过，环住腰部和双肩，将右手搭档宿主的身体圈在其中，然后系上搭扣，与搭档处于背靠着背、脸冲着相反方向的状态。当它们透过宿主头盔上镶着的镜子看去时，能够越过搭档宿主的肩膀清楚地看到自己背朝的方向。
拉斯克尔静静地站着，耐心等待一只左寄生手将那条大狗绑到他的背上。大狗的姿势十分别扭，四条腿可笑地大张着，但寄生在这只动物身上的寄生手无视宿主的痛苦，熟练地控制大狗扭动头颅，确定自己能够越过拉斯克尔的肩膀看到后方，然后控制大狗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别忘了鲁德革特的意思。”拉斯克尔高声喊道，“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千万不要退缩。现在出发。”
颜色诡艳、形如人手的右寄生手收缩位于大拇指根部的隐藏器官，空气中响起一阵急促的飒飒声。什么都看不见的右寄生手强忍心中恐惧，背负着自己的搭档，五个怪异的组合腾空而起，直冲高空，然后迅速四下散开，分别朝着路德米德、摩格山、悉利亚、飞地以及雪克区的方向而去，五团奇形怪状的黑影渐渐远去，直至被街灯映亮的斑斓夜空吞没。
[2] 峨参，伞形科峨参属的一种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喜阴寒潮湿的环境，抗寒力强。花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