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艾萨克和雅格里克合力抬了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正是在垃圾场得来的装备。他们遮遮掩掩地沿着格利斯湾的僻静街道原路返回，爬上通往萨德线的残破砖梯。他们像两个在城市中漫无目的游荡的流浪汉，穿着与炎热天气格格不入的衣服，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路穿越新克洛布桑的天际线，赶回铁路旁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木屋。临近小屋时，一列火车鸣着汽笛疾驰而过，滚滚浓烟带着夺人的声势从漏斗状的烟囱里喷吐而出。他们等着火车通过，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滚烫的铁轨。铁轨炙烤着上方的空气，热浪升腾，犹如一堵摇摆不定的透明围墙。
时近正午，空气像滚烫的膏药般贴在他们身上。
艾萨克放下袋子，伸手去拉快要散架的屋门，门却“唰”的一下从里面打开了。德姮从门缝里钻出来，站到他面前，随手将身后的屋门掩上一半。艾萨克抬头瞥去，看到一个人影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内昏暗的角落里。
“扎克，我把人找来了。”德姮轻声说道。她声音紧绷，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红的，仿佛泪水随时都会夺眶而出。她飞快地朝身后指了指。“我们一直在等你。”
艾萨克得去和机械议会见面；雅格里克只会让人感到惊惧猜疑、难以信任；潘吉芬奇斯肯定不会去。所以几个小时前被迫出发到城里去完成那个可怕任务的，便只有德姮了。这让她的心情极其低落。
她离开小屋、走进城市，谨慎而快速地穿过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街道，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以纾解内心折磨带来的头疼。她把肩膀高高耸起，头低低埋下，余光瞥见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知道那很有可能是国民卫队。空气中噩梦的沉重威压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但当太阳升起，黑暗缓缓退去、最后缩进路边的排水沟和屋顶的檐槽时，她突然觉得浑身一轻。她加快了脚步，仿佛之前阻挡她前进的只是那仿若实体的浓浓黑暗。
明亮的天光并没有削减她任务的可怕程度，但在紧迫的情势面前，她心中的恐惧变得微不足道。她知道这件事情没法拖延。
她离目的地还有很远。她要去悉利亚泉的慈善医院。要到那里，她还得走上四英里多的路，经过迷宫般杂乱的贫民窟和摇摇欲坠的破败建筑。她不敢叫出租车，她害怕车夫会是国民卫队探子，乔装卧底，只为捉捕像她这样的通缉犯。所以她借着萨德线投下的阴影，大着胆子尽可能地加快步伐。萨德线在她头顶上方越升越高，越过周围的屋顶，一路向着城市中心延伸，承托铁轨的砖拱高高耸立在悉利亚的街道上，不住往下滴着水，像一张张大打呵欠的嘴。
到了悉利亚高地站，德姮不再沿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前进，转而踏上大焦油河南边犹如一团乱麻的喧闹街道。
循着小贩的叫卖声，很容易找到汀柯切街。这条脏兮兮的宽街连接着悉利亚、佩洛勒斯区和悉利亚泉。它追随着波涛滚滚的大焦油河，一路不那么精准地模仿着江流的每一处回环与拐弯，就像一道失真的回声，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改变着名字，从汀柯切街变成威尼恩街，再变成银背猩猩街。
德姮小心翼翼地避开街上粗声大气争吵的人们，避开街边待客的两轮出租车，避开后街小巷里那些毅力非凡而坚持不倒的破败建筑。她像猎人般沿着大街一路朝东北方向而去，直到大街突然拐了个急弯，转而向北，她在拐弯处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所有勇气横穿马路，绷着脸、皱着眉，像个气冲冲的乞丐一样直奔悉利亚泉的中心区域，朝正道教慈善医院走去。
那是一座古老的建筑，侧翼宽阔，角塔林立，装饰着各种砖雕和水泥镶边：神明和恶魔在拱窗两侧彼此凝望，用后腿站立的怪物以古怪的角度跃起于渐次升高的屋顶。三个世纪以前，悉利亚泉还是城市的郊区，人烟稀少，这栋华丽而壮观的建筑拔地而起，作为疗养院专门接收得了失心疯的富人。随着时间流逝，城市的贫民区如同坏疽般不断扩张，吞没了悉利亚泉，疗养院被废弃了，变成了一座贮存廉价羊毛的仓库，接着又因为破产而清空，先是被一个盗贼帮会所占据，接着是一个失败的奇术士联盟，最后被正道教教会买下，重新变成了一座医院。
用那些教士们的话来说，就是“再次成为一处治愈之地”。
这座医院既没有钱也没有药，里面的看护人员都是些虔诚却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教士和修女，偶尔会有城里的医生和药剂师在良心的驱使下利用空闲时间前来提供无偿的帮助。事实上，正道教慈善医院不过是一个穷人等死的地方。
德姮径直从看门人面前走过，完全无视那人的询问，就好像她是个聋子。看门人提高了音量，但没有追上去。德姮爬上楼梯，朝二楼的三间病房走去。
就是在那里……她开始搜寻目标。
德姮记得自己悄无声息地在病床间来回穿行，病床上铺的床单很干净，却破旧不堪，巨大的拱窗洒下冰冷的光线，照在一具具艰难喘息的垂死躯体上。一个满脸疲惫之色的教士快步向她走来，问她有何贵干，她抽抽噎噎地向他说出早在心中编好的说辞——她那垂死的老父亲不见了，趁着夜色离家而去，想要独自等死，她听说他可能会在这里，同那些仁慈的天使在一起。教士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的话，还因为人们如此夸赞自己的仁善之举而显出微微自得。他告诉德姮她可以留下来找她的父亲。德姮顺水推舟，眼泪汪汪地询问那些病重的人都被安置于何处，因为她的父亲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教士默默地抬起手，指向她身后——在这个大房间的尽头，有一扇双开门。
德姮穿过那扇门，仿佛一脚踏进了地狱。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唯一能够抚慰病痛与绝望的，只有干净的床单。一位年轻的修女轻手轻脚地穿行于这间病房，像是被环伺身周的惨状吓坏了，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不时会停下来查看夹在病床床尾的病历，确认床上的病人是否还活着。
德姮低头，顺手翻开一本病历，找到医生的诊断和处方。肺腐烂。每三小时两剂鸦片酊止痛。接下来是另一个字迹：鸦片酊短缺。
下一张病床上的病人需要孢子水，短缺。再下一张病床，一种钙制剂，短缺——如果德姮没看错的话，这种药能在八个疗程内治好病人的肠衰竭。整间病房都是如此，一张张病床上挂着一张张毫无意义的处方，上面明明白白地列出了可以终止病人痛苦的办法。
德姮开始执行她此行的任务。
她硬起心肠，仔细检视床上的病人，特别留意那些快死的人。她心里早已有了选择的标准——神志清醒又病得很重，可以肯定没两天好活的人——她觉得胃里阵阵翻腾，只想吐。那个年轻的修女看到了她，带着一股古怪的淡定走上前来，问她有什么事，找什么人。
德姮没理修女，自顾自地继续着残酷而冷静的检视。她走遍整个房间，最后停在一个老人的病床边，床尾的病历上写着老人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老人正在张着嘴睡觉，嘴边微微淌下些口水，面孔痛苦地扭曲着。
她站在那里，突然陷入了痛苦的自我拷问，她用来甄选目标的标准是那么的伪善，那么的不堪一击——这里有谁给国民卫队通过风报过信吗？她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喊。有谁犯下过强奸罪？残忍地杀死过无辜孩童？严刑拷打过别人？她咬紧牙关，压下这些念头。她知道她不能那样想，那会把她逼疯的。情势紧急，她没有选择。
那位年轻的修女一直跟在她身后，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着，德姮一直假装没听见，但此刻，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修女。
德姮清楚地记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尽管一切像是发生在梦里。
这个人快死了，她说。修女的话语戛然而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能自己走路吗？德姮问。
可以慢慢地走，修女回答。
他脑子还清醒吗？德姮又问。
挺清醒的。
我要带他走，德姮说，我需要他。
修女嘴里立刻迸出一连串话语，表达着强烈的愤慨与震惊，德姮一直小心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泪水汹涌而出，顷刻间便打湿了脸颊。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痛苦地大喊出声，于是闭上双眼，像受伤的野兽那样无声嘶吼。修女终于沉默下来，德姮缓缓睁眼，把剩下的眼泪忍了回去，再次看着她。
德姮从斗篷里抽出枪，顶在修女肚子上。修女低头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惊惧的低呼。就在修女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把枪时，德姮又用左手掏出一袋钱——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仅剩的全部财产。她把钱袋递过去，直到修女终于抬起目光，看到钱袋，像是明白了什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德姮倒转钱袋，把钞票、金块和磨损不堪的硬币全部倒在修女掌心。
拿着，她说。她的声音颤抖，充满关切。她伸手向病房里指去，指向一个个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呻吟悲嚎的身影。给他买鸦片酊，给她买钙制剂，德姮说，把那个人治好，让那个人安安静静地睡上几个好觉。让那一二三四个人能够活下来，让那一二三四五个人死前少受些罪，还有那些我没看见的人，我不知道的人。拿着，尽你所能地改善这里的条件，但这个人我必须带走。把他叫醒，告诉他跟我走。告诉他我能帮他。
德姮手里的枪不住颤抖，但枪口始终对着修女。她合拢修女的手指，让修女把那些钱牢牢攥住，看着修女因为惊讶和迷惑先是眯起而后瞪大了双眼。
在内心深处，在那依然柔软、未曾完全封闭的地方，德姮听到一个痛苦的声音在辩解，努力证明这一切是正确合理的——看到了吗？她听到那个声音坚决地说道，我们带走了他，但我们救了余下所有的人！
但不管怎样的道德考量，都无法减轻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厌憎。她只能无视内心那急切的辩解声音，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修女那只拿着钱的手，深深望进修女的双眼，目光灼热。
帮帮他们，她厉声说道，这些钱可以帮到他们。你可以选择帮助除了这个人以外的所有人，或者你谁也帮不了。帮帮他们。
一阵非常非常久的沉默之后，惊愕到呆住的修女终于开始转动眼珠，她先是盯着德姮看了看，接着看向手里脏兮兮的钱，然后是依然对准自己的那把枪，再然后是四周垂死的病人。最后，修女抖抖索索地把钱收进白色的长罩衣内，走上前去唤醒熟睡的老人，德姮用一种冷酷而刻薄的胜利眼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到了吗？德姮心里的那个小小声音又开口了，她听着那个声音，强忍着不吐出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不只是我！她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老人名叫安德烈·谢尔伯利克，六十五岁。他感染了某种致命的微生物，内脏正在被不断吞噬。他很安静，甚至有些麻木，像是事到如今对一切都听之任之了。问过两三个问题之后，他便毫无怨言地跟德姮走了。
德姮编了一些说辞，告诉老人他们想出了一些新的疗法，将对他那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施行一些实验性的治疗手段。老人对此不置可否，也不曾开口问起她脏兮兮的外表或其他的事情。他肯定明白是怎么回事！德姮想道，他已经厌倦了像这样苟延残喘，他不想为难我。但在所有的解释中，这是最不合理的一种，她不会自欺欺人。
没走多远，德姮就看出来老人不可能徒步走上好几英里去格利斯丘原。她犹豫片刻，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她别无选择，只能喊辆出租车。她带着老人上了车，紧张兮兮地拉低兜帽遮住脸庞，又压低嗓音，用一种难以辨识的嘟囔声把目的地告诉车夫。
拉车的是一头公牛，从原本的四足兽改造成了两足兽，以便在新克洛布桑曲折的小巷和狭窄的街道上进退自如，轻松应对各种急转弯和死胡同。它懒洋洋地迈着两条向后弯曲的腿，像是还没完全适应这新的变化，步伐别扭而古怪。德姮往后靠到椅背上，阖眼片刻。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安德烈已经睡着了。
一路上，老人一言不发，没有皱过眉，也没有显出不安的模样，直到德姮命令他爬上萨德线旁那片由泥土和水泥碎块堆成的陡峭斜坡时，他才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向德姮。
德姮用轻快的口气说这里有个秘密实验室，特意设在高处，离铁路近，方便。老人面露忧色，一边摇头一边环顾四周，想找机会逃跑。于是在铁路桥投下的阴影之中，德姮掏出了火枪。尽管已是病入膏肓，老人依然害怕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德姮用枪口指着他，逼他爬上斜坡。爬到一半，老人哭了。德姮看着他，用手里的火枪顶着他继续前进。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远远推开，不断地将涌上心头的恐惧隔离在外。
德姮静静地在尘土飞扬的小屋中等待，枪口一直对着安德烈，直到终于听到艾萨克和雅格里克的脚步声。当德姮起身替他们开门时，安德烈突然开始大声哭号着喊救命。这么虚弱的一个人居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喊声，实在令人吃惊。艾萨克本来正要问德姮是怎么跟安德烈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的哭喊声打断，只得冲过去制止。
在那眨眼之间，艾萨克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恐惧的老人，比方说向老人保证他不会受到伤害，他现在很安全，他之所以被莫名其妙地关在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安德烈看着艾萨克，停止了哭喊，急切地等待着可以让自己安心的话语。
但艾萨克突然觉得很累，他没办法思考，已经涌到嘴边的谎言让他觉得一阵反胃。他任由那些话语消散在空气中，默默地走到安德烈面前，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个虚弱的老人，用团起的布条塞住老人的嘴。接着艾萨克找了一卷老旧的绳子，把安德烈捆起来，让老人以尽可能舒服的姿势靠在墙边。垂死的老人吓得涕泪直流，透过塞在嘴里的布团不住发出沉闷的哼哼声和喘息声。
艾萨克努力迎上老人的目光，喃喃地说着抱歉，但惊恐的安德烈根本听不进去。艾萨克转身走开，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德姮迎上他的目光，飞快地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她很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独自承受心中的重担了。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艾萨克开始进行最后的计算和准备工作。
安德烈透过塞在嘴里的布团拼命叫喊，艾萨克绝望地抬头朝老人看去。
他低声嘟囔了几句，又粗声大气地朝老人发出几声警告，通过这种方式向德姮和雅格里克交代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查看简陋的小屋里满是划痕的分析引擎——他的计算工具；他审视笔记，反复核对计算过程，与机械议会交给他的计算结果交叉对比；他取出临界引擎的核心——他一直没有交给机械议会的神秘部件。那是一个不透明的盒子，一个由导线、静电回路和魔力流回路复杂组合而成的封闭式发动机。
他慢慢地清理它，检查里面的活动部件。
艾萨克准备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潘吉芬奇斯回来了，艾萨克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回避着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轻声开口。说完之后，她慢慢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武器，替弓上好油，以免在水中受潮。她问了一句沙得拉的火枪，艾萨克说不知道，听到这个回答，她遗憾地咕哝了一声。
“可惜了。那是把强大的武器。”她说着，像是走了神，望着窗外，眼神缥缈，“经过魔法加持。威力十足。”
艾萨克打断了她的话，和德姮一起恳求她在离开之前再帮一次忙。她转过身，盯着安德烈，像是第一次看到老人在屋子里。她无视了艾萨克的恳求，开始厉声质问这人在这里干什么。德姮把她拉到一边，远离安德烈惊恐的哼哼声和艾萨克生硬的游说，向她解释一切。
然后德姮再次询问潘吉芬奇斯，问她愿不愿意再最后帮他们一次。她言辞恳切，苦苦哀求。
艾萨克远远地听着她们两个的谈话，心思很快就不在那些低声细语上了。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头的工作中——关于临界数学的复杂运算。
安德烈在他旁边一刻不停地呜咽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时近正午，空气像滚烫的膏药般贴在他们身上。
艾萨克放下袋子，伸手去拉快要散架的屋门，门却“唰”的一下从里面打开了。德姮从门缝里钻出来，站到他面前，随手将身后的屋门掩上一半。艾萨克抬头瞥去，看到一个人影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内昏暗的角落里。
“扎克，我把人找来了。”德姮轻声说道。她声音紧绷，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红的，仿佛泪水随时都会夺眶而出。她飞快地朝身后指了指。“我们一直在等你。”
艾萨克得去和机械议会见面；雅格里克只会让人感到惊惧猜疑、难以信任；潘吉芬奇斯肯定不会去。所以几个小时前被迫出发到城里去完成那个可怕任务的，便只有德姮了。这让她的心情极其低落。
她离开小屋、走进城市，谨慎而快速地穿过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街道，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以纾解内心折磨带来的头疼。她把肩膀高高耸起，头低低埋下，余光瞥见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知道那很有可能是国民卫队。空气中噩梦的沉重威压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但当太阳升起，黑暗缓缓退去、最后缩进路边的排水沟和屋顶的檐槽时，她突然觉得浑身一轻。她加快了脚步，仿佛之前阻挡她前进的只是那仿若实体的浓浓黑暗。
明亮的天光并没有削减她任务的可怕程度，但在紧迫的情势面前，她心中的恐惧变得微不足道。她知道这件事情没法拖延。
她离目的地还有很远。她要去悉利亚泉的慈善医院。要到那里，她还得走上四英里多的路，经过迷宫般杂乱的贫民窟和摇摇欲坠的破败建筑。她不敢叫出租车，她害怕车夫会是国民卫队探子，乔装卧底，只为捉捕像她这样的通缉犯。所以她借着萨德线投下的阴影，大着胆子尽可能地加快步伐。萨德线在她头顶上方越升越高，越过周围的屋顶，一路向着城市中心延伸，承托铁轨的砖拱高高耸立在悉利亚的街道上，不住往下滴着水，像一张张大打呵欠的嘴。
到了悉利亚高地站，德姮不再沿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前进，转而踏上大焦油河南边犹如一团乱麻的喧闹街道。
循着小贩的叫卖声，很容易找到汀柯切街。这条脏兮兮的宽街连接着悉利亚、佩洛勒斯区和悉利亚泉。它追随着波涛滚滚的大焦油河，一路不那么精准地模仿着江流的每一处回环与拐弯，就像一道失真的回声，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改变着名字，从汀柯切街变成威尼恩街，再变成银背猩猩街。
德姮小心翼翼地避开街上粗声大气争吵的人们，避开街边待客的两轮出租车，避开后街小巷里那些毅力非凡而坚持不倒的破败建筑。她像猎人般沿着大街一路朝东北方向而去，直到大街突然拐了个急弯，转而向北，她在拐弯处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所有勇气横穿马路，绷着脸、皱着眉，像个气冲冲的乞丐一样直奔悉利亚泉的中心区域，朝正道教慈善医院走去。
那是一座古老的建筑，侧翼宽阔，角塔林立，装饰着各种砖雕和水泥镶边：神明和恶魔在拱窗两侧彼此凝望，用后腿站立的怪物以古怪的角度跃起于渐次升高的屋顶。三个世纪以前，悉利亚泉还是城市的郊区，人烟稀少，这栋华丽而壮观的建筑拔地而起，作为疗养院专门接收得了失心疯的富人。随着时间流逝，城市的贫民区如同坏疽般不断扩张，吞没了悉利亚泉，疗养院被废弃了，变成了一座贮存廉价羊毛的仓库，接着又因为破产而清空，先是被一个盗贼帮会所占据，接着是一个失败的奇术士联盟，最后被正道教教会买下，重新变成了一座医院。
用那些教士们的话来说，就是“再次成为一处治愈之地”。
这座医院既没有钱也没有药，里面的看护人员都是些虔诚却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教士和修女，偶尔会有城里的医生和药剂师在良心的驱使下利用空闲时间前来提供无偿的帮助。事实上，正道教慈善医院不过是一个穷人等死的地方。
德姮径直从看门人面前走过，完全无视那人的询问，就好像她是个聋子。看门人提高了音量，但没有追上去。德姮爬上楼梯，朝二楼的三间病房走去。
就是在那里……她开始搜寻目标。
德姮记得自己悄无声息地在病床间来回穿行，病床上铺的床单很干净，却破旧不堪，巨大的拱窗洒下冰冷的光线，照在一具具艰难喘息的垂死躯体上。一个满脸疲惫之色的教士快步向她走来，问她有何贵干，她抽抽噎噎地向他说出早在心中编好的说辞——她那垂死的老父亲不见了，趁着夜色离家而去，想要独自等死，她听说他可能会在这里，同那些仁慈的天使在一起。教士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的话，还因为人们如此夸赞自己的仁善之举而显出微微自得。他告诉德姮她可以留下来找她的父亲。德姮顺水推舟，眼泪汪汪地询问那些病重的人都被安置于何处，因为她的父亲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教士默默地抬起手，指向她身后——在这个大房间的尽头，有一扇双开门。
德姮穿过那扇门，仿佛一脚踏进了地狱。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唯一能够抚慰病痛与绝望的，只有干净的床单。一位年轻的修女轻手轻脚地穿行于这间病房，像是被环伺身周的惨状吓坏了，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不时会停下来查看夹在病床床尾的病历，确认床上的病人是否还活着。
德姮低头，顺手翻开一本病历，找到医生的诊断和处方。肺腐烂。每三小时两剂鸦片酊止痛。接下来是另一个字迹：鸦片酊短缺。
下一张病床上的病人需要孢子水，短缺。再下一张病床，一种钙制剂，短缺——如果德姮没看错的话，这种药能在八个疗程内治好病人的肠衰竭。整间病房都是如此，一张张病床上挂着一张张毫无意义的处方，上面明明白白地列出了可以终止病人痛苦的办法。
德姮开始执行她此行的任务。
她硬起心肠，仔细检视床上的病人，特别留意那些快死的人。她心里早已有了选择的标准——神志清醒又病得很重，可以肯定没两天好活的人——她觉得胃里阵阵翻腾，只想吐。那个年轻的修女看到了她，带着一股古怪的淡定走上前来，问她有什么事，找什么人。
德姮没理修女，自顾自地继续着残酷而冷静的检视。她走遍整个房间，最后停在一个老人的病床边，床尾的病历上写着老人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老人正在张着嘴睡觉，嘴边微微淌下些口水，面孔痛苦地扭曲着。
她站在那里，突然陷入了痛苦的自我拷问，她用来甄选目标的标准是那么的伪善，那么的不堪一击——这里有谁给国民卫队通过风报过信吗？她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喊。有谁犯下过强奸罪？残忍地杀死过无辜孩童？严刑拷打过别人？她咬紧牙关，压下这些念头。她知道她不能那样想，那会把她逼疯的。情势紧急，她没有选择。
那位年轻的修女一直跟在她身后，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着，德姮一直假装没听见，但此刻，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修女。
德姮清楚地记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尽管一切像是发生在梦里。
这个人快死了，她说。修女的话语戛然而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能自己走路吗？德姮问。
可以慢慢地走，修女回答。
他脑子还清醒吗？德姮又问。
挺清醒的。
我要带他走，德姮说，我需要他。
修女嘴里立刻迸出一连串话语，表达着强烈的愤慨与震惊，德姮一直小心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泪水汹涌而出，顷刻间便打湿了脸颊。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痛苦地大喊出声，于是闭上双眼，像受伤的野兽那样无声嘶吼。修女终于沉默下来，德姮缓缓睁眼，把剩下的眼泪忍了回去，再次看着她。
德姮从斗篷里抽出枪，顶在修女肚子上。修女低头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惊惧的低呼。就在修女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把枪时，德姮又用左手掏出一袋钱——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仅剩的全部财产。她把钱袋递过去，直到修女终于抬起目光，看到钱袋，像是明白了什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德姮倒转钱袋，把钞票、金块和磨损不堪的硬币全部倒在修女掌心。
拿着，她说。她的声音颤抖，充满关切。她伸手向病房里指去，指向一个个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呻吟悲嚎的身影。给他买鸦片酊，给她买钙制剂，德姮说，把那个人治好，让那个人安安静静地睡上几个好觉。让那一二三四个人能够活下来，让那一二三四五个人死前少受些罪，还有那些我没看见的人，我不知道的人。拿着，尽你所能地改善这里的条件，但这个人我必须带走。把他叫醒，告诉他跟我走。告诉他我能帮他。
德姮手里的枪不住颤抖，但枪口始终对着修女。她合拢修女的手指，让修女把那些钱牢牢攥住，看着修女因为惊讶和迷惑先是眯起而后瞪大了双眼。
在内心深处，在那依然柔软、未曾完全封闭的地方，德姮听到一个痛苦的声音在辩解，努力证明这一切是正确合理的——看到了吗？她听到那个声音坚决地说道，我们带走了他，但我们救了余下所有的人！
但不管怎样的道德考量，都无法减轻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厌憎。她只能无视内心那急切的辩解声音，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修女那只拿着钱的手，深深望进修女的双眼，目光灼热。
帮帮他们，她厉声说道，这些钱可以帮到他们。你可以选择帮助除了这个人以外的所有人，或者你谁也帮不了。帮帮他们。
一阵非常非常久的沉默之后，惊愕到呆住的修女终于开始转动眼珠，她先是盯着德姮看了看，接着看向手里脏兮兮的钱，然后是依然对准自己的那把枪，再然后是四周垂死的病人。最后，修女抖抖索索地把钱收进白色的长罩衣内，走上前去唤醒熟睡的老人，德姮用一种冷酷而刻薄的胜利眼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到了吗？德姮心里的那个小小声音又开口了，她听着那个声音，强忍着不吐出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不只是我！她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老人名叫安德烈·谢尔伯利克，六十五岁。他感染了某种致命的微生物，内脏正在被不断吞噬。他很安静，甚至有些麻木，像是事到如今对一切都听之任之了。问过两三个问题之后，他便毫无怨言地跟德姮走了。
德姮编了一些说辞，告诉老人他们想出了一些新的疗法，将对他那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施行一些实验性的治疗手段。老人对此不置可否，也不曾开口问起她脏兮兮的外表或其他的事情。他肯定明白是怎么回事！德姮想道，他已经厌倦了像这样苟延残喘，他不想为难我。但在所有的解释中，这是最不合理的一种，她不会自欺欺人。
没走多远，德姮就看出来老人不可能徒步走上好几英里去格利斯丘原。她犹豫片刻，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她别无选择，只能喊辆出租车。她带着老人上了车，紧张兮兮地拉低兜帽遮住脸庞，又压低嗓音，用一种难以辨识的嘟囔声把目的地告诉车夫。
拉车的是一头公牛，从原本的四足兽改造成了两足兽，以便在新克洛布桑曲折的小巷和狭窄的街道上进退自如，轻松应对各种急转弯和死胡同。它懒洋洋地迈着两条向后弯曲的腿，像是还没完全适应这新的变化，步伐别扭而古怪。德姮往后靠到椅背上，阖眼片刻。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安德烈已经睡着了。
一路上，老人一言不发，没有皱过眉，也没有显出不安的模样，直到德姮命令他爬上萨德线旁那片由泥土和水泥碎块堆成的陡峭斜坡时，他才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向德姮。
德姮用轻快的口气说这里有个秘密实验室，特意设在高处，离铁路近，方便。老人面露忧色，一边摇头一边环顾四周，想找机会逃跑。于是在铁路桥投下的阴影之中，德姮掏出了火枪。尽管已是病入膏肓，老人依然害怕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德姮用枪口指着他，逼他爬上斜坡。爬到一半，老人哭了。德姮看着他，用手里的火枪顶着他继续前进。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远远推开，不断地将涌上心头的恐惧隔离在外。
德姮静静地在尘土飞扬的小屋中等待，枪口一直对着安德烈，直到终于听到艾萨克和雅格里克的脚步声。当德姮起身替他们开门时，安德烈突然开始大声哭号着喊救命。这么虚弱的一个人居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喊声，实在令人吃惊。艾萨克本来正要问德姮是怎么跟安德烈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的哭喊声打断，只得冲过去制止。
在那眨眼之间，艾萨克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恐惧的老人，比方说向老人保证他不会受到伤害，他现在很安全，他之所以被莫名其妙地关在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安德烈看着艾萨克，停止了哭喊，急切地等待着可以让自己安心的话语。
但艾萨克突然觉得很累，他没办法思考，已经涌到嘴边的谎言让他觉得一阵反胃。他任由那些话语消散在空气中，默默地走到安德烈面前，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个虚弱的老人，用团起的布条塞住老人的嘴。接着艾萨克找了一卷老旧的绳子，把安德烈捆起来，让老人以尽可能舒服的姿势靠在墙边。垂死的老人吓得涕泪直流，透过塞在嘴里的布团不住发出沉闷的哼哼声和喘息声。
艾萨克努力迎上老人的目光，喃喃地说着抱歉，但惊恐的安德烈根本听不进去。艾萨克转身走开，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德姮迎上他的目光，飞快地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她很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独自承受心中的重担了。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艾萨克开始进行最后的计算和准备工作。
安德烈透过塞在嘴里的布团拼命叫喊，艾萨克绝望地抬头朝老人看去。
他低声嘟囔了几句，又粗声大气地朝老人发出几声警告，通过这种方式向德姮和雅格里克交代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查看简陋的小屋里满是划痕的分析引擎——他的计算工具；他审视笔记，反复核对计算过程，与机械议会交给他的计算结果交叉对比；他取出临界引擎的核心——他一直没有交给机械议会的神秘部件。那是一个不透明的盒子，一个由导线、静电回路和魔力流回路复杂组合而成的封闭式发动机。
他慢慢地清理它，检查里面的活动部件。
艾萨克准备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潘吉芬奇斯回来了，艾萨克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回避着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轻声开口。说完之后，她慢慢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武器，替弓上好油，以免在水中受潮。她问了一句沙得拉的火枪，艾萨克说不知道，听到这个回答，她遗憾地咕哝了一声。
“可惜了。那是把强大的武器。”她说着，像是走了神，望着窗外，眼神缥缈，“经过魔法加持。威力十足。”
艾萨克打断了她的话，和德姮一起恳求她在离开之前再帮一次忙。她转过身，盯着安德烈，像是第一次看到老人在屋子里。她无视了艾萨克的恳求，开始厉声质问这人在这里干什么。德姮把她拉到一边，远离安德烈惊恐的哼哼声和艾萨克生硬的游说，向她解释一切。
然后德姮再次询问潘吉芬奇斯，问她愿不愿意再最后帮他们一次。她言辞恳切，苦苦哀求。
艾萨克远远地听着她们两个的谈话，心思很快就不在那些低声细语上了。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头的工作中——关于临界数学的复杂运算。
安德烈在他旁边一刻不停地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