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真有意思，瓦西尔心想，有很多事非得进了牢房才能办成。
守卫们相视大笑，然后重重关上了牢房的门。瓦西尔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活动了一下肩膀，结果痛得皱起眉头。牢门的下半部分是实心木头，但上半部分是铁栏，他能看到三个守卫打开了他的大号行李袋，正在洗劫他的财物。
其中有一个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那是个彪形大汉，剃了个光头，身上那件肮脏的制服只能勉强看出特泰利尔城市守卫标志性的黄蓝相间服色。
明亮的色彩，瓦西尔心想。我又得想办法习惯了。换作别的国家，士兵的制服上根本不可能出现亮蓝色和亮黄色。但这儿是霍兰德伦：一片充斥着回归神灵、无命仆从、生物染色研究——当然还有色彩——的土地。
大个子守卫慢悠悠地走到牢门前，留下他的同伴们继续把玩瓦西尔的财物。“听说你很厉害。”那人说着，上下打量起瓦西尔来。瓦西尔没有答话。
“酒保说你放倒了差不多二十号人，”那守卫揉搓着下巴，“我看你倒是没啥了不起的。不管怎么讲，你在打祭司之前都该想清楚。其他人只会在牢里待一晚。可你……你得上绞架。无色的蠢货。”
瓦西尔转过身去。这间牢房相当实用，只是缺乏创意。一面墙壁的顶部有条细长的采光口，潮湿的石墙爬满苔藓，角落里还有一堆腐烂又肮脏的稻草。
“你敢跟我装聋作哑？”守卫说着，又朝门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身上制服的颜色变亮了，像是走到了较为明亮的光线里。那种改变很不起眼。瓦西尔没剩下多少灵息，所以他的灵光也没法对周身的色彩造成太大改变。那守卫没有发觉色彩的变化——而在酒吧里，他和他的同伴拎起地板上的瓦西尔，把他丢进马车里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发觉。当然了，这种改变细微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程度。
“嘿，瞧啊，”一个正在翻腾行李袋的守卫说，“这是什么？”看管地牢的人往往和他们看守的对象一样坏，甚至犹有过之：每次遇到这种事，瓦西尔都觉得很好笑。也许是故意的。这个社会似乎并不在乎这类人是关在牢里还是守在牢外，只要让他们离正派人足够远就行。
如果真有所谓的“正派人”存在的话。
有个守卫从瓦西尔的行李袋里取出一件白色亚麻布包裹的细长物体。那人展开包裹布，吹了声口哨：那是一把装在银制剑鞘里的薄刃长剑。剑柄是纯黑色的。“你们觉得他是从谁那儿偷来的？”
守卫队长瞥了眼瓦西尔，仿佛在怀疑他是个贵族。尽管霍兰德伦没有贵族制度，许多邻邦却都有贵族和贵女。可哪个贵族老爷会穿着这种破旧的淡褐色的斗篷？哪个贵族老爷身上会有酒吧殴斗留下的瘀青，好几天不刮胡子，还穿着磨损不堪的靴子？那守卫转过身去，显然认定瓦西尔并非贵族。
他是对的。但他也错了。
“让我瞧瞧。”守卫队长说着，接过了剑。他嘟哝了一声，显然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他翻转剑身，注意到了将剑鞘扣在剑柄上、防止意外出鞘的搭扣。他解开了它。
房间里的色彩加深了。但并不是更明亮了——并非刚才守卫的制服色彩的变化。色彩只是更浓了。更深了。红色成了栗色。黄色变成了冷硬的金色。蓝色几乎成了藏青色。
“当心点，朋友，”瓦西尔轻声说，“那把剑是很危险的。”那守卫抬起头来。周围安静下来。然后他哼了一声，离开瓦西尔的牢房，手里仍旧拿着那把剑。其余两人也拎着瓦西尔的行李袋跟在后面，走进了过道尽头的守卫室。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瓦西尔迅速跪倒在墙角，选出一把既长又结实的稻草。他从破旧的斗篷底部扯下几根线头，将稻草扎成大约三寸高的小人形状。他拔下一根眉毛，贴在稻草小人的脑袋上，然后把手伸进靴子，抽出一条亮红色的头巾。
然后瓦西尔呼出了灵息。
它从他体内涌出，流入空气，闪亮却透明，就像水面的油脂在阳光照耀下的色彩。瓦西尔能感觉到它的离去：学者们称其为“生物染色气息”。大多数人叫它灵息。每个人都有一口。至少通常来说是这样。一个人，一口灵息。瓦西尔有大约五十口灵息，刚好达到初阶强化的水准。与过去相比，他现有的灵息少得可怜，但在很多人看来，五十口灵息简直是一大笔财富。不幸的是，即使是用有机物原料来唤醒这么个小人——还用上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作为施法媒介——也要耗去他将近一半的灵息。
小稻草人抽搐身体，吸入了那口灵息。在瓦西尔的手中，那块亮红色的头巾有一半转成了灰色。瓦西尔俯下身去——同时思索着该让这个小人做的事——完成了唤醒过程的最后一步：给予指令。
“取钥匙来。”他说。
稻草小人站起身，冲着瓦西尔扬起它仅有的那根眉毛。
瓦西尔指了指守卫室。惊呼声从那个房间里传来。
没多少时间了，他心想。
稻草人跑过牢房的地板，然后纵身跃起，穿过铁栏之间。瓦西尔脱下斗篷，放在地上。这件斗篷是个完美的人形——斗篷上的裂口与瓦西尔身体上的伤疤对应，兜帽也挖开了两个窟窿，对应瓦西尔的双眼。物体越是接近人形的体型和外观，唤醒它所需的灵息也就越少。
瓦西尔俯下身，努力不去回想自己灵息充足，无需考虑形状或是媒介就能唤醒的时候。那时和现在完全不同。他忍着痛拔下一撮头发，撒在斗篷的兜帽上。
再次呼出灵息。
这次唤醒耗尽了他剩下的灵息。瓦西尔吐出最后一口灵息的同时，斗篷颤抖起来，头巾失去了剩下的色彩，而他觉得眼前有点……黯淡。失去自身的灵息并不会致命。事实上，瓦西尔运用的这些额外灵息曾经属于其他人。瓦西尔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那些灵息并不是他自己收罗得来，而是别人给他的。但这很正常。没人能强行夺走别人的灵息。
但失去灵息的确改变了他。色彩看起来不如先前明亮了。他也没法感受到上方的城市里的熙来攘往了——尽管这对平时的他来说轻而易举。每个人都有察觉到他人的能力——例如在打瞌睡的时候，你仍旧会发觉有人走进了房间。只是在瓦西尔身上，这种感觉放大了五十倍。
如今那种感觉消失了。它被吸入了斗篷和稻草小人里，赋予了它们力量。
斗篷抽搐起来。瓦西尔俯下身。“保护我。”他命令道，于是斗篷不动了。他站起身，将斗篷披回身上。
稻草小人爬上了牢门的窗户，身上扛着一大串钥匙。小人的稻草双脚沾上了红色。但那鲜红在此时的瓦西尔眼中显得格外黯淡。
他接过钥匙。“谢谢。”他说。他每次都会道谢。虽然考虑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道谢似乎毫无意义。“汝息归吾。”他碰了碰稻草小人的胸口，命令道。稻草小人立刻仰天倒向门外。它的生命力迅速流失，而瓦西尔也取回了他的灵息。那种熟悉的感觉——对事物的联系与相称程度的认知——回来了。他能够取回灵息，是因为进行唤醒的是他本人。事实上，这样的唤醒通常都不会维持太久。他用起自己的灵息来就像在使用储备品：用的时候精打细算，并且会尽快补充到原本的数量。
与过去的他相比，二十五口灵息简直是少得可笑。但和零相比，这个数字仿佛是无穷大。满足感令他颤抖起来。
守卫室里传来的呼喊声渐渐平息。地牢里一片寂静。他必须行动了。
瓦西尔把手伸出铁栏，用钥匙打开了牢门。他推开那扇厚实的门，冲进走廊，将稻草小人留在牢房里。他没有走向守卫室——那儿是离开地牢的必经之路——而是转向南方，朝地牢的更深处走去。
这是他的计划中变数最大的一环。找到“虹彩音调教”的祭司经常出没的酒馆很简单。卷入酒吧殴斗——然后殴打其中一名祭司——也同样简单。霍兰德伦人非常看重宗教人士，因此关押瓦西尔不是当地的普通牢房，而是神王的地牢。
他知道看守这种地牢的都是些什么人，也相当肯定他们会尝试拔出“夜血”。有了那把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就有机会弄到钥匙了。
但接下来的事就难以预测了。
瓦西尔停下脚步，唤醒后的斗篷沙沙作响。要找到他想找的那间牢房并不难，因为它的周围有一大块被吸干了色彩的石墙，墙壁和牢门都呈现出黯淡的灰色。这是囚禁唤醒者的牢房，因为没有色彩就意味着无法唤醒。瓦西尔走到牢门前，透过铁栏看向里面。那儿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的双臂被铁链拴住，悬吊在天花板下。他的色彩在瓦西尔的眼中充满活力，他的皮肤是纯粹的棕褐色，身上的瘀伤泛出蓝色和紫色的璀璨光泽。
那个人的嘴巴被塞住了。这是另一项预防措施。唤醒的必要条件有三：灵息、色彩和指令。有人称之为“和声与色调”。“虹彩音调”所指的就是色彩与声音之间的关联。下达指令时必须咬字清晰，而且只能使用唤醒者的母语——只要有一点点语无伦次，一点点发音错误，都会导致唤醒失败。灵息仍旧会离开身体，但对应的物体却无法行动。
瓦西尔用监狱钥匙打开牢门，然后走了进去。这个人的灵光能让靠近他的色彩变得格外鲜亮。任何人都能察觉到如此强大的灵光，但对于达到初阶强化的人来说就更简单了。
就瓦西尔的见闻来说，眼前的灵光算不上最强大的——最强大的灵光属于“回归者”，也就是霍兰德伦人奉为神明的那些人。但这名囚犯的生物染色灵光仍旧相当惊人，相比之下，瓦西尔就逊色多了。这个囚犯拥有许多口灵息。数以百计。
那人的身体在空中晃了几下，审视着瓦西尔，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流血。瓦西尔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解开了塞口物。
“你，”那囚犯轻轻咳嗽了几声，低声说，“你是来救我的么？”
“不，沃赫，”瓦西尔轻声说，“我是来杀你的。”
沃赫哼了一声。他在牢狱里的生活显然并不轻松。瓦西尔上次见到沃赫的时候，他还胖乎乎的。从他身体的消瘦程度判断，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吃东西了。他身上的割伤、瘀伤和灼伤都是最近才留下的。
拷打的痕迹和沃赫凹陷的眼眶都说明了那个不争的事实：灵息只能经由自愿的方式，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通过指令来转让。但你可以运用手段，“鼓励”对方说出那样的指令。
“也就是说，”沃赫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该死。”
“你失败的叛乱与我无关。我只想要你的灵息。”
“你和整个霍兰德伦宫廷都想要我的灵息。”
“没错。但你不会把灵息给那些回归者。你会给我。作为交换，我会杀了你。”
“这笔买卖听起来可不太公平。”沃赫的语气带着一股冷酷——或者说漠然——而在瓦西尔的记忆中，多年前的沃赫从没用过这种语气。
如果过了这么久以后，瓦西尔心想，我还能在这个人身上找到熟悉的地方，那才奇怪呢。
瓦西尔警惕地和沃赫保持着距离。如今沃赫可以说话，也就可以自由发出指令了。然而，他能碰到的只有金属锁链，金属是很难唤醒的。它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与人类的外形天差地别。即使在瓦西尔的巅峰时期，他也只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唤醒过金属。当然了，某些极端强大的唤醒者甚至不必用手碰触，只需开口说话就能赋予物体生命。但那种能力需要九阶强化的水准。就连沃赫也没有那么多的灵息。事实上，在瓦西尔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能达到九阶强化：那就是神王本人。
这就意味着瓦西尔多半不会有危险。沃赫拥有可观的灵息，却没有可供唤醒的物件。瓦西尔绕着这位囚犯转了一圈，却发现自己对他实在同情不起来。沃赫是自作自受。但那些祭司不会让拥有这么多灵息的人就这样死掉：如果他死去，这些灵息就全浪费了。无法挽回地消失殆尽。
就连霍兰德伦的政府——他们为购买和转让灵息制定了严格的法律——也不允许这么一笔财富白白溜走。他们太想要这些灵息了，甚至不惜推迟处决像沃赫这样恶名昭彰的罪犯。等日后回顾这件事的时候，他们肯定会为防务松懈而自责。
但话说回来，瓦西尔这两年来可一直在等待类似的机会。
“怎么？”沃赫问。
“把灵息给我，沃赫。”瓦西尔说着，走上前去。
沃赫嗤之以鼻。“我可不觉得你的手段比得上神王的手下，瓦西尔——他们花了两周时间都没能让我屈服。”“我的手段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但这不重要。你会把灵息给我的。你知道自己只有两个选择。给我，或者给他们。”
沃赫悬吊着的身体缓缓旋转。他沉默不语。
“你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了，”瓦西尔说，“随时会有人发现死在外面的守卫。他们会拉响警报。我会抛下你，而你会继续接受拷打，接着迟早会向他们投降。然后你收罗来的力量会尽数落到你发誓要消灭的那些人手里。”
沃赫盯着地板。瓦西尔让他多吊了一会儿。他看得出对方已经接受现实了。最后，沃赫抬起头，看着瓦西尔。“你带着的……那样东西。它在这儿，在这座城市里？”
瓦西尔点点头。
“我先前听到的尖叫呢？是它的杰作？”
瓦西尔再次点头。
“你在特泰利尔会待多久？”
“会有一阵子。大概一年吧。”
“你会用那件东西对付他们么？”
“我的目的无可奉告，沃赫。你到底接不接受我的提议？给我灵息，我会让你死个痛快。这点我可以保证。这些灵息不会落入你的敌人手里。”
沃赫沉默下来。“我接受。”最后，他轻声道。
瓦西尔伸出一只手，按在沃赫的额头上——同时尽量不让衣服碰到对方的皮肤，免得他汲取用于唤醒的色彩。沃赫没有动弹，神情麻木。然后，就在瓦西尔开始担心对方改变主意的时候，沃赫呼出了灵息。色彩离他而去。那股美丽的虹彩光辉离他而去——它曾让身陷囹圄、伤痕累累的他显得如此威严。它自他的口中流出，悬停在空中，像薄雾那样熠熠生辉。瓦西尔闭上双眼，将灵息吸入体内。
“吾命予汝，”沃赫念出指令，语气带着一丝绝望，“吾息归汝。”
灵息涌入瓦西尔的体内，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他那件斗篷的棕色显得格外鲜明。地板上的血迹变成了明亮的红色，就像是着了火。就连沃赫的皮肤也仿佛是一件色彩的杰作：黝黑的汗毛、蓝色的瘀伤和刺眼的红色伤口交错其上。这么多年来，瓦西尔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地……生机勃勃。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同时一手按着地面以免倒下。我是怎么熬过没有力量的日子的？
他知道自己的感官能力并没有真的提升，但他的确觉得自己比之前敏锐了许多。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感受的美好。触摸石头地板的时候，他惊讶于它的粗糙。他吃惊于细长的窗口吹进的风的声音。它的旋律一直都这么美妙吗？他先前为何毫无察觉？
“现在轮到你履行诺言了。”沃赫说。瓦西尔这才注意到，他悦耳的语调与和声如此相似。瓦西尔获得了完美的音感。所有达到次阶强化的人都会得到这种天赋。能再次拥有它真是太好了。
当然了，只要瓦西尔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达到五阶强化。但那么一来，他就必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牺牲。所以他才会强迫自己采用传统的方法：从沃赫这样的人身上收罗灵息。
瓦西尔站起身来，然后取出了那块已经色彩全无的头巾。他把它丢在沃赫肩头，然后呼出了灵息。他没有费力去让头巾化作人形，也不必用头发或者皮肤充当施法器材——他只是汲取了自己衬衣的色彩。瓦西尔对上沃赫听天由命的目光。“勒紧物体。”瓦西尔碰了碰那块颤抖着的头巾，给出了指令。
它立刻扭动起来，抽走了相当数量——但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的灵息。那块头巾迅速缠住了沃赫的脖子，开始收紧，让他无法呼吸。沃赫没有挣扎：他只是以憎恨的目光看着瓦西尔，直到双眼凸出，一命呜呼。
憎恨。瓦西尔对这种情感并不陌生。他平静地伸出手，取回了头巾上的灵光，然后留下悬吊在牢房里的沃赫。瓦西尔轻手轻脚地穿过这座地牢，不时为木头和石材的色彩而惊讶。前进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注意到了走廊里的一种新色彩。红色。
他绕过那摊顺着倾斜的石地流下的血水，走进守卫室。那三个守卫躺在地上，早已死去。其中之一坐在椅子上。大部分仍收在鞘中的夜血刺进了那人的胸膛。银色的剑鞘里露出大约一寸长的深黑色剑身。
瓦西尔小心翼翼地将剑收回鞘中。他扣上了搭扣。我今天做得很好，他的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瓦西尔没有答话。我把他们全杀光了，夜血续道，你难道不为我骄傲吗？瓦西尔单手拾起了那把武器：他早就习惯了它非同寻常的重量。他取回自己的行李袋，挎在肩头。我就知道你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夜血心满意足地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守卫们相视大笑，然后重重关上了牢房的门。瓦西尔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活动了一下肩膀，结果痛得皱起眉头。牢门的下半部分是实心木头，但上半部分是铁栏，他能看到三个守卫打开了他的大号行李袋，正在洗劫他的财物。
其中有一个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那是个彪形大汉，剃了个光头，身上那件肮脏的制服只能勉强看出特泰利尔城市守卫标志性的黄蓝相间服色。
明亮的色彩，瓦西尔心想。我又得想办法习惯了。换作别的国家，士兵的制服上根本不可能出现亮蓝色和亮黄色。但这儿是霍兰德伦：一片充斥着回归神灵、无命仆从、生物染色研究——当然还有色彩——的土地。
大个子守卫慢悠悠地走到牢门前，留下他的同伴们继续把玩瓦西尔的财物。“听说你很厉害。”那人说着，上下打量起瓦西尔来。瓦西尔没有答话。
“酒保说你放倒了差不多二十号人，”那守卫揉搓着下巴，“我看你倒是没啥了不起的。不管怎么讲，你在打祭司之前都该想清楚。其他人只会在牢里待一晚。可你……你得上绞架。无色的蠢货。”
瓦西尔转过身去。这间牢房相当实用，只是缺乏创意。一面墙壁的顶部有条细长的采光口，潮湿的石墙爬满苔藓，角落里还有一堆腐烂又肮脏的稻草。
“你敢跟我装聋作哑？”守卫说着，又朝门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身上制服的颜色变亮了，像是走到了较为明亮的光线里。那种改变很不起眼。瓦西尔没剩下多少灵息，所以他的灵光也没法对周身的色彩造成太大改变。那守卫没有发觉色彩的变化——而在酒吧里，他和他的同伴拎起地板上的瓦西尔，把他丢进马车里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发觉。当然了，这种改变细微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程度。
“嘿，瞧啊，”一个正在翻腾行李袋的守卫说，“这是什么？”看管地牢的人往往和他们看守的对象一样坏，甚至犹有过之：每次遇到这种事，瓦西尔都觉得很好笑。也许是故意的。这个社会似乎并不在乎这类人是关在牢里还是守在牢外，只要让他们离正派人足够远就行。
如果真有所谓的“正派人”存在的话。
有个守卫从瓦西尔的行李袋里取出一件白色亚麻布包裹的细长物体。那人展开包裹布，吹了声口哨：那是一把装在银制剑鞘里的薄刃长剑。剑柄是纯黑色的。“你们觉得他是从谁那儿偷来的？”
守卫队长瞥了眼瓦西尔，仿佛在怀疑他是个贵族。尽管霍兰德伦没有贵族制度，许多邻邦却都有贵族和贵女。可哪个贵族老爷会穿着这种破旧的淡褐色的斗篷？哪个贵族老爷身上会有酒吧殴斗留下的瘀青，好几天不刮胡子，还穿着磨损不堪的靴子？那守卫转过身去，显然认定瓦西尔并非贵族。
他是对的。但他也错了。
“让我瞧瞧。”守卫队长说着，接过了剑。他嘟哝了一声，显然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他翻转剑身，注意到了将剑鞘扣在剑柄上、防止意外出鞘的搭扣。他解开了它。
房间里的色彩加深了。但并不是更明亮了——并非刚才守卫的制服色彩的变化。色彩只是更浓了。更深了。红色成了栗色。黄色变成了冷硬的金色。蓝色几乎成了藏青色。
“当心点，朋友，”瓦西尔轻声说，“那把剑是很危险的。”那守卫抬起头来。周围安静下来。然后他哼了一声，离开瓦西尔的牢房，手里仍旧拿着那把剑。其余两人也拎着瓦西尔的行李袋跟在后面，走进了过道尽头的守卫室。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瓦西尔迅速跪倒在墙角，选出一把既长又结实的稻草。他从破旧的斗篷底部扯下几根线头，将稻草扎成大约三寸高的小人形状。他拔下一根眉毛，贴在稻草小人的脑袋上，然后把手伸进靴子，抽出一条亮红色的头巾。
然后瓦西尔呼出了灵息。
它从他体内涌出，流入空气，闪亮却透明，就像水面的油脂在阳光照耀下的色彩。瓦西尔能感觉到它的离去：学者们称其为“生物染色气息”。大多数人叫它灵息。每个人都有一口。至少通常来说是这样。一个人，一口灵息。瓦西尔有大约五十口灵息，刚好达到初阶强化的水准。与过去相比，他现有的灵息少得可怜，但在很多人看来，五十口灵息简直是一大笔财富。不幸的是，即使是用有机物原料来唤醒这么个小人——还用上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作为施法媒介——也要耗去他将近一半的灵息。
小稻草人抽搐身体，吸入了那口灵息。在瓦西尔的手中，那块亮红色的头巾有一半转成了灰色。瓦西尔俯下身去——同时思索着该让这个小人做的事——完成了唤醒过程的最后一步：给予指令。
“取钥匙来。”他说。
稻草小人站起身，冲着瓦西尔扬起它仅有的那根眉毛。
瓦西尔指了指守卫室。惊呼声从那个房间里传来。
没多少时间了，他心想。
稻草人跑过牢房的地板，然后纵身跃起，穿过铁栏之间。瓦西尔脱下斗篷，放在地上。这件斗篷是个完美的人形——斗篷上的裂口与瓦西尔身体上的伤疤对应，兜帽也挖开了两个窟窿，对应瓦西尔的双眼。物体越是接近人形的体型和外观，唤醒它所需的灵息也就越少。
瓦西尔俯下身，努力不去回想自己灵息充足，无需考虑形状或是媒介就能唤醒的时候。那时和现在完全不同。他忍着痛拔下一撮头发，撒在斗篷的兜帽上。
再次呼出灵息。
这次唤醒耗尽了他剩下的灵息。瓦西尔吐出最后一口灵息的同时，斗篷颤抖起来，头巾失去了剩下的色彩，而他觉得眼前有点……黯淡。失去自身的灵息并不会致命。事实上，瓦西尔运用的这些额外灵息曾经属于其他人。瓦西尔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那些灵息并不是他自己收罗得来，而是别人给他的。但这很正常。没人能强行夺走别人的灵息。
但失去灵息的确改变了他。色彩看起来不如先前明亮了。他也没法感受到上方的城市里的熙来攘往了——尽管这对平时的他来说轻而易举。每个人都有察觉到他人的能力——例如在打瞌睡的时候，你仍旧会发觉有人走进了房间。只是在瓦西尔身上，这种感觉放大了五十倍。
如今那种感觉消失了。它被吸入了斗篷和稻草小人里，赋予了它们力量。
斗篷抽搐起来。瓦西尔俯下身。“保护我。”他命令道，于是斗篷不动了。他站起身，将斗篷披回身上。
稻草小人爬上了牢门的窗户，身上扛着一大串钥匙。小人的稻草双脚沾上了红色。但那鲜红在此时的瓦西尔眼中显得格外黯淡。
他接过钥匙。“谢谢。”他说。他每次都会道谢。虽然考虑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道谢似乎毫无意义。“汝息归吾。”他碰了碰稻草小人的胸口，命令道。稻草小人立刻仰天倒向门外。它的生命力迅速流失，而瓦西尔也取回了他的灵息。那种熟悉的感觉——对事物的联系与相称程度的认知——回来了。他能够取回灵息，是因为进行唤醒的是他本人。事实上，这样的唤醒通常都不会维持太久。他用起自己的灵息来就像在使用储备品：用的时候精打细算，并且会尽快补充到原本的数量。
与过去的他相比，二十五口灵息简直是少得可笑。但和零相比，这个数字仿佛是无穷大。满足感令他颤抖起来。
守卫室里传来的呼喊声渐渐平息。地牢里一片寂静。他必须行动了。
瓦西尔把手伸出铁栏，用钥匙打开了牢门。他推开那扇厚实的门，冲进走廊，将稻草小人留在牢房里。他没有走向守卫室——那儿是离开地牢的必经之路——而是转向南方，朝地牢的更深处走去。
这是他的计划中变数最大的一环。找到“虹彩音调教”的祭司经常出没的酒馆很简单。卷入酒吧殴斗——然后殴打其中一名祭司——也同样简单。霍兰德伦人非常看重宗教人士，因此关押瓦西尔不是当地的普通牢房，而是神王的地牢。
他知道看守这种地牢的都是些什么人，也相当肯定他们会尝试拔出“夜血”。有了那把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就有机会弄到钥匙了。
但接下来的事就难以预测了。
瓦西尔停下脚步，唤醒后的斗篷沙沙作响。要找到他想找的那间牢房并不难，因为它的周围有一大块被吸干了色彩的石墙，墙壁和牢门都呈现出黯淡的灰色。这是囚禁唤醒者的牢房，因为没有色彩就意味着无法唤醒。瓦西尔走到牢门前，透过铁栏看向里面。那儿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的双臂被铁链拴住，悬吊在天花板下。他的色彩在瓦西尔的眼中充满活力，他的皮肤是纯粹的棕褐色，身上的瘀伤泛出蓝色和紫色的璀璨光泽。
那个人的嘴巴被塞住了。这是另一项预防措施。唤醒的必要条件有三：灵息、色彩和指令。有人称之为“和声与色调”。“虹彩音调”所指的就是色彩与声音之间的关联。下达指令时必须咬字清晰，而且只能使用唤醒者的母语——只要有一点点语无伦次，一点点发音错误，都会导致唤醒失败。灵息仍旧会离开身体，但对应的物体却无法行动。
瓦西尔用监狱钥匙打开牢门，然后走了进去。这个人的灵光能让靠近他的色彩变得格外鲜亮。任何人都能察觉到如此强大的灵光，但对于达到初阶强化的人来说就更简单了。
就瓦西尔的见闻来说，眼前的灵光算不上最强大的——最强大的灵光属于“回归者”，也就是霍兰德伦人奉为神明的那些人。但这名囚犯的生物染色灵光仍旧相当惊人，相比之下，瓦西尔就逊色多了。这个囚犯拥有许多口灵息。数以百计。
那人的身体在空中晃了几下，审视着瓦西尔，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流血。瓦西尔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解开了塞口物。
“你，”那囚犯轻轻咳嗽了几声，低声说，“你是来救我的么？”
“不，沃赫，”瓦西尔轻声说，“我是来杀你的。”
沃赫哼了一声。他在牢狱里的生活显然并不轻松。瓦西尔上次见到沃赫的时候，他还胖乎乎的。从他身体的消瘦程度判断，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吃东西了。他身上的割伤、瘀伤和灼伤都是最近才留下的。
拷打的痕迹和沃赫凹陷的眼眶都说明了那个不争的事实：灵息只能经由自愿的方式，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通过指令来转让。但你可以运用手段，“鼓励”对方说出那样的指令。
“也就是说，”沃赫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该死。”
“你失败的叛乱与我无关。我只想要你的灵息。”
“你和整个霍兰德伦宫廷都想要我的灵息。”
“没错。但你不会把灵息给那些回归者。你会给我。作为交换，我会杀了你。”
“这笔买卖听起来可不太公平。”沃赫的语气带着一股冷酷——或者说漠然——而在瓦西尔的记忆中，多年前的沃赫从没用过这种语气。
如果过了这么久以后，瓦西尔心想，我还能在这个人身上找到熟悉的地方，那才奇怪呢。
瓦西尔警惕地和沃赫保持着距离。如今沃赫可以说话，也就可以自由发出指令了。然而，他能碰到的只有金属锁链，金属是很难唤醒的。它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与人类的外形天差地别。即使在瓦西尔的巅峰时期，他也只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唤醒过金属。当然了，某些极端强大的唤醒者甚至不必用手碰触，只需开口说话就能赋予物体生命。但那种能力需要九阶强化的水准。就连沃赫也没有那么多的灵息。事实上，在瓦西尔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能达到九阶强化：那就是神王本人。
这就意味着瓦西尔多半不会有危险。沃赫拥有可观的灵息，却没有可供唤醒的物件。瓦西尔绕着这位囚犯转了一圈，却发现自己对他实在同情不起来。沃赫是自作自受。但那些祭司不会让拥有这么多灵息的人就这样死掉：如果他死去，这些灵息就全浪费了。无法挽回地消失殆尽。
就连霍兰德伦的政府——他们为购买和转让灵息制定了严格的法律——也不允许这么一笔财富白白溜走。他们太想要这些灵息了，甚至不惜推迟处决像沃赫这样恶名昭彰的罪犯。等日后回顾这件事的时候，他们肯定会为防务松懈而自责。
但话说回来，瓦西尔这两年来可一直在等待类似的机会。
“怎么？”沃赫问。
“把灵息给我，沃赫。”瓦西尔说着，走上前去。
沃赫嗤之以鼻。“我可不觉得你的手段比得上神王的手下，瓦西尔——他们花了两周时间都没能让我屈服。”“我的手段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但这不重要。你会把灵息给我的。你知道自己只有两个选择。给我，或者给他们。”
沃赫悬吊着的身体缓缓旋转。他沉默不语。
“你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了，”瓦西尔说，“随时会有人发现死在外面的守卫。他们会拉响警报。我会抛下你，而你会继续接受拷打，接着迟早会向他们投降。然后你收罗来的力量会尽数落到你发誓要消灭的那些人手里。”
沃赫盯着地板。瓦西尔让他多吊了一会儿。他看得出对方已经接受现实了。最后，沃赫抬起头，看着瓦西尔。“你带着的……那样东西。它在这儿，在这座城市里？”
瓦西尔点点头。
“我先前听到的尖叫呢？是它的杰作？”
瓦西尔再次点头。
“你在特泰利尔会待多久？”
“会有一阵子。大概一年吧。”
“你会用那件东西对付他们么？”
“我的目的无可奉告，沃赫。你到底接不接受我的提议？给我灵息，我会让你死个痛快。这点我可以保证。这些灵息不会落入你的敌人手里。”
沃赫沉默下来。“我接受。”最后，他轻声道。
瓦西尔伸出一只手，按在沃赫的额头上——同时尽量不让衣服碰到对方的皮肤，免得他汲取用于唤醒的色彩。沃赫没有动弹，神情麻木。然后，就在瓦西尔开始担心对方改变主意的时候，沃赫呼出了灵息。色彩离他而去。那股美丽的虹彩光辉离他而去——它曾让身陷囹圄、伤痕累累的他显得如此威严。它自他的口中流出，悬停在空中，像薄雾那样熠熠生辉。瓦西尔闭上双眼，将灵息吸入体内。
“吾命予汝，”沃赫念出指令，语气带着一丝绝望，“吾息归汝。”
灵息涌入瓦西尔的体内，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他那件斗篷的棕色显得格外鲜明。地板上的血迹变成了明亮的红色，就像是着了火。就连沃赫的皮肤也仿佛是一件色彩的杰作：黝黑的汗毛、蓝色的瘀伤和刺眼的红色伤口交错其上。这么多年来，瓦西尔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地……生机勃勃。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同时一手按着地面以免倒下。我是怎么熬过没有力量的日子的？
他知道自己的感官能力并没有真的提升，但他的确觉得自己比之前敏锐了许多。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感受的美好。触摸石头地板的时候，他惊讶于它的粗糙。他吃惊于细长的窗口吹进的风的声音。它的旋律一直都这么美妙吗？他先前为何毫无察觉？
“现在轮到你履行诺言了。”沃赫说。瓦西尔这才注意到，他悦耳的语调与和声如此相似。瓦西尔获得了完美的音感。所有达到次阶强化的人都会得到这种天赋。能再次拥有它真是太好了。
当然了，只要瓦西尔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达到五阶强化。但那么一来，他就必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牺牲。所以他才会强迫自己采用传统的方法：从沃赫这样的人身上收罗灵息。
瓦西尔站起身来，然后取出了那块已经色彩全无的头巾。他把它丢在沃赫肩头，然后呼出了灵息。他没有费力去让头巾化作人形，也不必用头发或者皮肤充当施法器材——他只是汲取了自己衬衣的色彩。瓦西尔对上沃赫听天由命的目光。“勒紧物体。”瓦西尔碰了碰那块颤抖着的头巾，给出了指令。
它立刻扭动起来，抽走了相当数量——但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的灵息。那块头巾迅速缠住了沃赫的脖子，开始收紧，让他无法呼吸。沃赫没有挣扎：他只是以憎恨的目光看着瓦西尔，直到双眼凸出，一命呜呼。
憎恨。瓦西尔对这种情感并不陌生。他平静地伸出手，取回了头巾上的灵光，然后留下悬吊在牢房里的沃赫。瓦西尔轻手轻脚地穿过这座地牢，不时为木头和石材的色彩而惊讶。前进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注意到了走廊里的一种新色彩。红色。
他绕过那摊顺着倾斜的石地流下的血水，走进守卫室。那三个守卫躺在地上，早已死去。其中之一坐在椅子上。大部分仍收在鞘中的夜血刺进了那人的胸膛。银色的剑鞘里露出大约一寸长的深黑色剑身。
瓦西尔小心翼翼地将剑收回鞘中。他扣上了搭扣。我今天做得很好，他的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瓦西尔没有答话。我把他们全杀光了，夜血续道，你难道不为我骄傲吗？瓦西尔单手拾起了那把武器：他早就习惯了它非同寻常的重量。他取回自己的行李袋，挎在肩头。我就知道你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夜血心满意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