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前几任神王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塞芮想着，大步穿过神王宫殿仿佛无穷无尽的房间，她的侍女们匆匆跟在后面。那也是蓝手指害怕苏斯布隆会发生的意外。我和神王都会有危险。
她继续向前，拖曳着一条用无数半透明的绿色丝绸流苏编织而成的长长拖尾。今天这条礼裙几乎像薄纱那样纤薄——她自己选中了这条裙子，随后要侍女们找一件不透明的无袖宽内衣来。说来有趣：才没过多久，她就已经不再担心哪些算是“虚饰”，哪些又不算了。
她有重要得多的问题要操心。
祭司们的确担心苏斯布隆会发生意外，她心想。他们那么迫切地希望我生下继承人。他们声称这关系到继位问题，但他们过去五十年从没担心过。他们甚至愿意等待伊德里斯人在二十年后送来新娘。无论那危险是什么，应该都不是迫在眉睫的事。
可那些祭司却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或许他们太想要有王族血统的新娘了，所以甘愿冒这个险。但他们肯定没必要等上二十年。薇雯娜几年前就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了。
但也许和约规定的是时间，而非年龄。也许上面只说伊德里斯国王要在二十年内为神王准备一位新娘。这就能解释她父亲为什么能让她代替薇雯娜前来了。塞芮暗暗责怪疏于学习和约的自己。她其实并不清楚和约的内容。在她看来，那危险或许就记载在和约里。
她需要更多的情报。不幸的是，那些祭司总在妨碍她，仆人们始终默不作声，至于蓝手指嘛……她终于看到他行色匆匆地穿过其中一个房间，同时在账簿上写着什么。塞芮赶紧上前，拖尾在身后沙沙作响。他转过身，瞥见了她。他张大眼睛，加快脚步，钻进另一个房间。塞芮追在后面，叫着他的名字，脚步快到长裙所能允许的限度，但等她赶到那边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色彩啊！”她咒骂着，感到自己的头发因恼火而转为深红，“你现在还觉得他没在躲着我么？”她转向她的仆从中资格最老的那位，质问道。
那侍女垂下目光。“容器大人，宫廷仆从躲避王后也太不成体统了。他肯定是没看见您。”
没错，塞芮心想，每一次都没看见我。每次她派人去请他，他总是等到她放弃离开以后才到。每次她写信给他，回信也总是措辞含糊不清，反而令她更恼火了。
她没法把书带出藏书室，而如果她想在那里读书，那些祭司就会想方设法让她分心。她也曾要求他们从城里取书来，但那些祭司却坚持要为她送去，然后读给她听，以免让她“双眼疲累”。她相当肯定，如果书里有祭司们不想让她知道的内容，朗读的人肯定会直接跳过。
她在几乎所有事上——包括消息——都得依靠这些祭司和书记官。
除了……她站在那个亮红色的房间里，想着。消息的来源还有一个。她转过身，面对她的侍女长。“今天在庭院里有什么活动？”
“有很多，容器大人，”那侍女说，“几位画家来到了诸神宫廷，正在绘画和素描。有些驯兽师正在展示来自南方的奇特生物——我想应该有大象和斑马。还有几个染料商人正在炫耀他们最新的色彩组合。当然了，还有吟游诗人。”“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地方呢？”“容器大人，您是说竞技场吗？我想今晚那儿应该会举行比赛。体能的较量。”塞芮点点头。“准备一个包厢。我想去观赏。”
在祖国的时候，塞芮偶尔也会看赛跑。这些赛事往往是自发的，因为僧侣们并不赞同炫耀之举。奥斯特瑞赋予了所有人天赋。夸耀天赋则被视为傲慢。
但男孩是很难管住的。她见过他们赛跑，甚至还鼓励过他们。然而，那些比赛却和霍兰德伦人如今的赛事截然不同。
同时举行的有五六个截然不同的项目。有些人掷出大石，以距离的远近决定水准高低。其他人沿着竞技场内部巨大的圆形场地奔跑，身后沙尘飞扬，在霍兰德伦闷热空气里汗如雨下。其他人在掷标枪、射箭，又或是比赛跳远。
塞芮看着这一切，面孔越来越红——一直红到她的发梢。这些男人全身上下只穿着缠腰布。在来到这座庞大城市的几星期里，她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事。
淑女不应该盯着年轻男人看，她母亲曾这么教过她。这是很不体面的行为。
但要是不能看的话，这些比赛还有什么意义？塞芮忍不住盯着他们，而且并不只是因为那些裸露的肌肤。这些男子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他们对肌肉的掌握到了令人赞叹的程度。塞芮看着这些比赛，发现各项目的胜者得到的关注相对来说并不多。这些竞赛真正的重心不在胜利，而在于竞争所需的技艺。在这一点上，这些竞赛几乎符合伊德里斯人的观念——但与此同时，却又截然不同。
这些比赛的时间比她预想中要长，即便在她习惯了男人半裸身体参加比赛的概念之后，头发也始终固定在深栗色。最后，她强迫自己站起身，不再去看那些比赛。她还有工作要做。
她的仆人们活跃起来。他们为她奉上了各式各样的奢侈品。睡椅和软垫，水果和酒，甚至还有几个人拿着扇子给她扇凉。她才在王宫里待了几个星期，就开始觉得这些享受再平常不过了。
“先前有位神灵来跟我说过话，”塞芮说着，扫视着竞技场，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华盖装饰的石制包厢，“他是谁？”“是‘勇敢者’光歌，容器大人，”侍女之一说，“他是勇气之神。”塞芮点点头。“他的色彩是？”“金和红，容器大人。”
塞芮笑了。他的华盖表明了他的位置。在来到王宫的这几周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向她做过自我介绍的神灵，但却只有他和她谈过话。他说的话让人困惑，但至少他愿意交谈。她离开自己的包厢，漂亮的裙子在石头地板上拖曳。她努力压下对于弄脏裙子的内疚感，因为很明显，她穿过的每条裙子都会在次日被烧掉。
仆人们立刻忙碌起来，开始收起家具和食物，跟在塞芮身后。就像上次那样，下面的长凳上也坐着人——买得起宫廷进入资格的商人，还有购买特殊奖券中了奖的农民。她经过的时候，很多人转过身，抬头张望，交头接耳。
这是他们唯一能看到我的机会，她醒悟过来。看到他们的王后。
在这件事上，伊德里斯的安排肯定比霍兰德伦要妥当。伊德里斯人可以轻易见到国王和统治阶层，而在霍兰德伦，统治者通常与民众保持距离——让他们显得冷淡，甚至是神秘。
她走近那座金红相间的包厢。她见过的那位神灵躺在里面的一张睡椅上，手里拿着一只雕花大玻璃杯，小口喝着里面的冰红色液体。他看起来跟从前没什么不同——仿佛雕塑一般、充满男子气概的五官让她想起了神灵，造型完美的黑发，带着金色光泽的棕褐色皮肤，还有明显厌倦了享乐的态度。
这是伊德里斯王国的另一项长处，她心想。我的人民也许太严肃了些，但像回归诸神这样放纵自己也不是好事。那位神灵——也就是光歌——看到了她，然后向她点头致敬。“王后陛下。”“‘勇敢者’光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一名仆人搬来了椅子，“我想您今天应该过得不错吧？”
“今天到目前为止，我发现了自己灵魂中数个令人不安的不明要素，而它们还在缓慢地重新构建我的存在本质。”他抿了一口饮料，续道：“除此之外，算是风平浪静吧。你呢？”
“我的发现很少，”塞芮说着，坐了下来，“更多的是困惑。我还是不熟悉这里事物的运作方式。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一些疑问，告诉我某些讯息，或许再……”
“恐怕不行。”光歌说。塞芮顿了顿，然后尴尬地涨红了脸。“抱歉。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
“不，你没做错什么，孩子，”光歌说着，笑意更浓，“我不能帮你的原因在于，很不幸，我一无所知——我是个无用的神。你没听说吗？”
“唔……恐怕没有。”
“你应该更加留意的，”他说着，朝她举起杯子，“真丢人。”他笑着说。
塞芮皱起眉头，也更尴尬了。光歌的大祭司——从他那顶夸张的帽子就能看出——露出不满的表情，这反而让她更难为情了。为什么我该觉得丢人？她恼火地想。光歌在用隐晦的方式羞辱我，却又毫不掩饰地羞辱着自己！他简直就像是在享受自嘲一样。“事实上，”塞芮说着，抬起下巴，看着他，“我听说过您的名声，‘勇敢者’光歌。并不是‘无用’这个词。”“噢？”他说。“是的。我只听说您‘无害’，虽然在我看来，这并非事实——因为在跟您说话的时候，我的理性肯定受到了伤害。就连我的头也开始疼了。”“恐怕这些都是和我打交道时的常见症状。”他说着，夸张地叹了口气。
“这是可以解决的，”塞芮说，“如果别人在场的时候，您能忍住不说话，或许情况就会好转。我想这么一来，我应该会觉得您相当亲切。”
光歌大笑起来。不是她父亲和某些伊德里斯男人那样的捧腹大笑，而是看上去更加优雅，但仍旧发自内心。“我就知道我喜欢你，小丫头。”他说。“我不太确定这算不算赞美。”“这取决于你把自己看得多重要，”光歌说，“来吧，丢下那张蠢椅子，来这边找张睡椅躺下。好好享受今晚吧。”“我不太确定这样是否合适。”塞芮说。“我是神，”光歌说着，摆了摆手，“合适与否由我定义。”“我想我还是坐着吧。”塞芮微笑着说。不过她还是站了起来，让仆人把椅子搬向包厢的更深处，以便她不用太大声说话。她还努力不去太过关注那些比赛，免得又看入了神。光歌露出微笑。他似乎喜欢让别人不舒服。但话说回来，他似乎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光歌，”她说，“我需要讯息。”“而我，亲爱的，也同样相当认真。我基本上是个无用的神。只不过，我会尽我所能回答你的问题——当然了，前提是你会解答我的疑惑。”“那如果我不知道你那些疑问的答案呢？”“那就编点儿什么，”他说，“反正我不可能知道。无知的愚昧总好过见多识广的卖弄。”“我会努力记住的。”“可这么一来，道理的前提就不存在了。好了，你的问题是？”“前几任神王遭遇了什么？”“死了，”光歌说，“噢，别这么吃惊。人有时候是会死的，就算是神也会。提醒你一句，我们是一群可笑的神。我们总是忘记‘永生不死’这部分，然后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死掉了。而且还是第二次死掉。可以这么说：在让自己活下去这方面，我们的水准只有普通人的一半。”
“那几位神王是怎么死的？”“他们把灵息交给了别人，”光歌说，“是不是这样啊，瞎转悠？”光歌的大祭司点点头。“是的，大人。在五十年前，为治愈流行于特泰利尔的肠紊乱，神圣的神王苏斯布隆四世献出了生命。”“等等，”光歌说，“肠紊乱不是肠道疾病吗？”“没错。”大祭司说。
光歌皱起眉头。“你是想告诉我，我们的神王——我们的万神殿里最神圣、最非凡的存在——是因为治疗肚子疼的人而死的？”“我可不会这么说，大人。”
光歌身体前倾，靠近塞芮。“要知道，他们期待我有天也会这么做。期待我为了治好某个在公开场合失禁的老太太而送命。难怪我总喜欢让别人难堪。这肯定跟潜意识里的自尊有关。”
大祭司向塞芮投去歉意的眼神。她这才明白，那位胖祭司的不满不是针对她，而是他自己的神。他对她露出微笑。也许他们并不都像特雷勒迪斯那样，她这么想着，回以笑容。
“神王的牺牲不是徒劳，容器大人，”大祭司说，“的确，腹泻对大多数人没有太大危险，但对老年人和幼儿却很可能致命。此外，这种传染病还引发了其它疾病，严重影响了这座城市——乃至整个王国——的贸易。住在偏远村庄的人甚至好几个月都没法买到日常用品。”
“我很想知道被治好的那些人的感受，”光歌思忖着说，“他们一觉醒来，却发现神王已经死去。”
“他们会感到光荣的，大人。”
“我觉得他们只会恼火——神王大驾光临，他们却病得不省人事。总之，王后陛下，就是这样。说实话，这些讯息相当有用。您都让我开始担心了：我可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让您以为我不是个没用的神。”
“如果这样说能让您安心的话，”她说，“其实您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真正有用的是您的祭司。”
“是啊，我知道。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腐化他，只是从没成功过。我甚至没法让他承认：如果我企图诱惑他做坏事，就会导致神学方面的矛盾。”
塞芮迟疑了片刻，然后发觉自己笑得更愉快了。“怎么？”光歌说着，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饮料。仆人们立刻给他送上了另一杯，这次是蓝色的。“跟您说话就像在河里游泳，”她说，“始终被水流带着前进，也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钻出水面换气。”“注意水下的那些石头，容器大人，”大祭司评论道，“看起来很不起眼，边缘却很锋利。”“呸，”光歌说，“你该留意的是鳄鱼。它们会咬人。而且……话说回来，我们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神王们，”塞芮说，“上一任神王死的时候，继承人已经出生了吗？”“的确，”大祭司说，“事实上，他在死前的一年才结婚。他去世的几周前，孩子才刚刚出生。”塞芮靠向椅背，思索起来。“那再之前的那位神王呢？”
“为治疗遭到盗匪袭击的村庄里的孩子们而死，”光歌说，“老百姓特别喜欢这个故事。他们的痛苦打动了神王，让他甘愿为普通人而放弃生命。”
“他也是在前一年结婚的么？”“不，容器大人，”大祭司说，“那是在他结婚几年后的事。只不过，他的确是在第二个孩子出生的一个月后死去的。”塞芮抬起头。“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么？”“是的，”祭司说，“一个不具备神圣之力的女子。您是怎么知道的？”
色彩啊！塞芮心想。两次都是在继承人出世后不久。难道说出于某种原因，神王会在有了孩子以后想要放弃生命？还是说真正的理由更加险恶？只要用上一点富有创造力的宣传，就能借那两起事件来掩盖他们真正的死因。
“恐怕我在这方面算不上专家，容器大人，”大祭司续道，“只怕光歌大人也不是。如果您再追问下去，他很可能真的会开始胡编了。”
“瞎转悠！”光歌愤怒地说，“你这就是诽谤了。噢，顺便说一句，你的帽子着火了。”“谢谢你们，”塞芮说，“谢谢你们两位。你们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我能否建议……”大祭司说。“请说。”她答道。
“去问职业说书人吧，容器大人，”大祭司说，“您可以下令让人去城里找一个来，无论是历史还是虚构的故事，他都会讲述给您听。他们能提供给您的讯息会丰富得多。”
塞芮点点头。为什么王宫里的祭司就不肯帮忙呢？当然了，如果他们真的在掩盖前几任神王的真正死因，就完全有理由不帮她了。事实上，如果她要求找个说书人来，他们找来的人很可能只会说他们想让她听到的话。
她皱起眉头。“您……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光歌大人？”
“什么忙？”
“帮我找个说书人来，”她说，“我希望您到时也能在场，说不定我会有问题要问您。”
光歌耸耸肩。“我猜应该可以。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听说书人说过故事了。等您定下时间，就找人通知我吧。”
这算不上完美的计划。她的仆人都在旁边听着，或许会把这件事汇报给那些祭司。然而，如果那位说书人去的是光歌的宫殿，那么塞芮至少会有听到真相的机会。
“谢谢您。”她说着，站起身来。“噢，噢，噢！别着急。”光歌说着，抬起一根手指。她的动作停止了。他喝起了饮料。“怎么？”最后，她忍不住发问。
他充耳不闻，继续喝着饮料，直到仰起头，将杯底最后一点碎冰倒进嘴里。他把杯子放到一边，嘴唇染成了蓝色。“真够提神的。伊德里斯——好地方——有很多冰。我听说把冰运到这儿的开销可不小。还好我从来不用掏钱，对吧？”
塞芮扬起一边眉毛。“您要我等着的理由是……”
“您答应要为我解答几个问题的。”
“噢，”她说着，坐了下来，“当然。”“那好，”他说，“您认识家乡那边的城市守卫么？”她抬起头。“城市守卫？”“您知道的，就是负责执法的那些人。警察，治安官，抓捕坏蛋、看守地牢的人。那类人。”“我应该认识几个，”她说，“我的家乡不算大，但那里是首都。有时候是会引来比较麻烦的人。”“噢，很好，”光歌说，“请为我描述一下他们吧。不是那些麻烦的家伙。我是说城市守卫。”塞芮耸耸肩。“我也说不好。他们通常很谨慎。他们会盘问陌生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寻找做坏事的人，诸如此类。”“您会用‘喜欢追根究底’来形容他们吗？”“嗯，”塞芮说，“我想会的。我是说，就跟其他人一样喜欢。或许比他们更喜欢。”“你们那里发生过谋杀吗？”“有过几起，”塞芮说着，垂下头去，“这种事本来不该发生的——我父亲总说像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伊德里斯。他说谋杀更符合……呃，霍兰德伦人的风格。”光歌笑出了声。“是的，我们总做这种事，就跟宴会戏法差不多。好吧，告诉我，那些警察调查了那几起谋杀么？”“当然。”“尽管没人要求他们去调查？”
塞芮点点头。“他们是怎么做的？”“我也说不清，”塞芮说，“他们问问题，跟目击者谈话，寻找线索。但我没有参与过。”“是啊，”光歌说，“这当然不可能了。噢，如果您杀过人，他们肯定会对您做些可怕的事，对吧？比如把您流放到另一个国家？”塞芮脸色发白，发色转淡。光歌却大笑起来。“别把我的话当真，王后陛下。说实话，我几天前就不再怀疑您会是刺客了。好了，如果您和我的仆人能稍微退下片刻，我想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塞芮吃惊地看着光歌站起身来。他开始走出包厢，他的仆人则留在原地。塞芮困惑却兴奋地站了起来，匆匆跟了过去。她在不远处追上了他，那里是几座包厢之间的一条石制走道。在下方的竞技场地，运动选手们仍然继续着表演。
光歌低头看着她，面露笑容。
他们真的很高，她想着，伸直了脖子。一尺的身高差距竟会带来如此明显的分别。站在像光歌这样的人身旁——而且她还算不上高个子——让她感觉自己格外矮小。或许他会告诉我一直在寻求的东西，塞芮心想。告诉我那个秘密！
“王后陛下，您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光歌说着，靠向石制扶手。这扶手是按照回归者的体格建造的，她没法像他那样舒服地靠上去。
“游戏？”她问。“我是说政治。”他说着，双眼看向那些运动员。“我没想玩政治游戏。”“如果您不玩这个游戏，恐怕它就会玩弄您。无论我做什么，总是会陷进去。抱怨也无济于事——只会让别人恼火，从这点上来说，抱怨倒也有其价值。”塞芮皱起眉头。“您把我拉到这边，就是为了警告我么？”
“色彩啊，当然不是，”光歌说着，轻笑出声，“如果您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危险，那么您恐怕也就愚钝到听不进警告了。我只是想给您些建议。第一条是关于您的形象。”
“我的形象？”
“是的，”他说，“您的形象需要改进。您聪明地选择了‘天真不谙世事女孩’作为自己的形象。这很适合您，但还需要加工。需要再多花些心思。”
“这不是我选择的形象，”她由衷地说，“我真的对这一切都很陌生，而且不知所措。”
光歌抬起一根手指。“这就是政治的诀窍，孩子。有时候，虽然您没法伪装本性和真实的感受，却可以加以利用。人们不会信任自己不能理解和无法预测的事物。只要您表现得像是宫廷里的不确定因素，就会被人视为威胁。如果您能巧妙地——而且诚实地——展现出他们能够理解的形象，那您也就走出了融入这里的第一步。”
塞芮皱起眉头。
“就拿我来举例吧，”光歌说，“我是个没用的傻瓜。从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这么说的话，其实也不算多长。总之，我知道人们是怎么看我的。我会加深这种看法。加以利用。”
“也就是说，这是骗人的？”
“当然不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会确保人们牢记这一点。您没法控制每一件事。但如果您能控制人们对你的看法，就能在这片混乱中争取到一席之地。接下来，您就能去影响其他派系——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很少这么做，因为太麻烦了。”
塞芮昂起头来。然后她笑了笑。“您是个好人，光歌大人，”她说，“就算在您侮辱我的时候，我也清楚这一点。您并无恶意。这也是您选择的形象吧？”
“当然，”他说着，笑了起来，“但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哪一点让人信任。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改掉。这只会让别人对我期待过高。只要照我说的去稍加练习就好。被人关在这个美丽的牢房里，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行善和带来改变——我见过这么做的人。我尊敬他们。虽然在最近的宫廷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好的，”她说，“我会的。”
“你在挖掘真相——我感觉得到。而且这真相和那些祭司有关。在做好攻击准备之前，不要打草惊蛇。正确的做法是出奇制胜。别显得太无害——无辜者最容易受人怀疑。诀窍在于保持普通，和其他人一样狡猾。这么一来，别人就会觉得可以凭借一点点优势击败你。”
塞芮点点头。“有点像伊德里斯人的哲学。”
“你们来自于我们，”光歌说，“或者应该说，我们来自于你们。不管怎么说，如果不看衣着，我们其实相当相似。除了做法南辕北辙以外，伊德里斯人和霍兰德伦人的人生哲学不是同样坦率么？你们那么喜欢白色，这让你们整个国家都显得特立独行。你们的做法就像我们，我们的做法也像你们，我们只是朝相反的方向做着同样的事而已。”
她缓缓点头。
他笑了笑。“噢，还有一件事。拜托，请别太指望我。我是说真的——我帮不上太大的忙。如果你的计划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最后一刻出了岔子，而你也身陷危机或是困境——不要想起我。我会让你失望的。我全心全意地向你保证。”
“您真是个怪人。”
“这是我的社交圈造成的，”他说，“考虑到大多数时间里，我的社交圈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只能说这都是神的错。祝您今天过得愉快，王后陛下。”
说完，他大步返回自己的包厢，然后挥手示意她的仆人——他们一直站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回到她身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继续向前，拖曳着一条用无数半透明的绿色丝绸流苏编织而成的长长拖尾。今天这条礼裙几乎像薄纱那样纤薄——她自己选中了这条裙子，随后要侍女们找一件不透明的无袖宽内衣来。说来有趣：才没过多久，她就已经不再担心哪些算是“虚饰”，哪些又不算了。
她有重要得多的问题要操心。
祭司们的确担心苏斯布隆会发生意外，她心想。他们那么迫切地希望我生下继承人。他们声称这关系到继位问题，但他们过去五十年从没担心过。他们甚至愿意等待伊德里斯人在二十年后送来新娘。无论那危险是什么，应该都不是迫在眉睫的事。
可那些祭司却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或许他们太想要有王族血统的新娘了，所以甘愿冒这个险。但他们肯定没必要等上二十年。薇雯娜几年前就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了。
但也许和约规定的是时间，而非年龄。也许上面只说伊德里斯国王要在二十年内为神王准备一位新娘。这就能解释她父亲为什么能让她代替薇雯娜前来了。塞芮暗暗责怪疏于学习和约的自己。她其实并不清楚和约的内容。在她看来，那危险或许就记载在和约里。
她需要更多的情报。不幸的是，那些祭司总在妨碍她，仆人们始终默不作声，至于蓝手指嘛……她终于看到他行色匆匆地穿过其中一个房间，同时在账簿上写着什么。塞芮赶紧上前，拖尾在身后沙沙作响。他转过身，瞥见了她。他张大眼睛，加快脚步，钻进另一个房间。塞芮追在后面，叫着他的名字，脚步快到长裙所能允许的限度，但等她赶到那边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色彩啊！”她咒骂着，感到自己的头发因恼火而转为深红，“你现在还觉得他没在躲着我么？”她转向她的仆从中资格最老的那位，质问道。
那侍女垂下目光。“容器大人，宫廷仆从躲避王后也太不成体统了。他肯定是没看见您。”
没错，塞芮心想，每一次都没看见我。每次她派人去请他，他总是等到她放弃离开以后才到。每次她写信给他，回信也总是措辞含糊不清，反而令她更恼火了。
她没法把书带出藏书室，而如果她想在那里读书，那些祭司就会想方设法让她分心。她也曾要求他们从城里取书来，但那些祭司却坚持要为她送去，然后读给她听，以免让她“双眼疲累”。她相当肯定，如果书里有祭司们不想让她知道的内容，朗读的人肯定会直接跳过。
她在几乎所有事上——包括消息——都得依靠这些祭司和书记官。
除了……她站在那个亮红色的房间里，想着。消息的来源还有一个。她转过身，面对她的侍女长。“今天在庭院里有什么活动？”
“有很多，容器大人，”那侍女说，“几位画家来到了诸神宫廷，正在绘画和素描。有些驯兽师正在展示来自南方的奇特生物——我想应该有大象和斑马。还有几个染料商人正在炫耀他们最新的色彩组合。当然了，还有吟游诗人。”“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地方呢？”“容器大人，您是说竞技场吗？我想今晚那儿应该会举行比赛。体能的较量。”塞芮点点头。“准备一个包厢。我想去观赏。”
在祖国的时候，塞芮偶尔也会看赛跑。这些赛事往往是自发的，因为僧侣们并不赞同炫耀之举。奥斯特瑞赋予了所有人天赋。夸耀天赋则被视为傲慢。
但男孩是很难管住的。她见过他们赛跑，甚至还鼓励过他们。然而，那些比赛却和霍兰德伦人如今的赛事截然不同。
同时举行的有五六个截然不同的项目。有些人掷出大石，以距离的远近决定水准高低。其他人沿着竞技场内部巨大的圆形场地奔跑，身后沙尘飞扬，在霍兰德伦闷热空气里汗如雨下。其他人在掷标枪、射箭，又或是比赛跳远。
塞芮看着这一切，面孔越来越红——一直红到她的发梢。这些男人全身上下只穿着缠腰布。在来到这座庞大城市的几星期里，她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事。
淑女不应该盯着年轻男人看，她母亲曾这么教过她。这是很不体面的行为。
但要是不能看的话，这些比赛还有什么意义？塞芮忍不住盯着他们，而且并不只是因为那些裸露的肌肤。这些男子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他们对肌肉的掌握到了令人赞叹的程度。塞芮看着这些比赛，发现各项目的胜者得到的关注相对来说并不多。这些竞赛真正的重心不在胜利，而在于竞争所需的技艺。在这一点上，这些竞赛几乎符合伊德里斯人的观念——但与此同时，却又截然不同。
这些比赛的时间比她预想中要长，即便在她习惯了男人半裸身体参加比赛的概念之后，头发也始终固定在深栗色。最后，她强迫自己站起身，不再去看那些比赛。她还有工作要做。
她的仆人们活跃起来。他们为她奉上了各式各样的奢侈品。睡椅和软垫，水果和酒，甚至还有几个人拿着扇子给她扇凉。她才在王宫里待了几个星期，就开始觉得这些享受再平常不过了。
“先前有位神灵来跟我说过话，”塞芮说着，扫视着竞技场，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华盖装饰的石制包厢，“他是谁？”“是‘勇敢者’光歌，容器大人，”侍女之一说，“他是勇气之神。”塞芮点点头。“他的色彩是？”“金和红，容器大人。”
塞芮笑了。他的华盖表明了他的位置。在来到王宫的这几周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向她做过自我介绍的神灵，但却只有他和她谈过话。他说的话让人困惑，但至少他愿意交谈。她离开自己的包厢，漂亮的裙子在石头地板上拖曳。她努力压下对于弄脏裙子的内疚感，因为很明显，她穿过的每条裙子都会在次日被烧掉。
仆人们立刻忙碌起来，开始收起家具和食物，跟在塞芮身后。就像上次那样，下面的长凳上也坐着人——买得起宫廷进入资格的商人，还有购买特殊奖券中了奖的农民。她经过的时候，很多人转过身，抬头张望，交头接耳。
这是他们唯一能看到我的机会，她醒悟过来。看到他们的王后。
在这件事上，伊德里斯的安排肯定比霍兰德伦要妥当。伊德里斯人可以轻易见到国王和统治阶层，而在霍兰德伦，统治者通常与民众保持距离——让他们显得冷淡，甚至是神秘。
她走近那座金红相间的包厢。她见过的那位神灵躺在里面的一张睡椅上，手里拿着一只雕花大玻璃杯，小口喝着里面的冰红色液体。他看起来跟从前没什么不同——仿佛雕塑一般、充满男子气概的五官让她想起了神灵，造型完美的黑发，带着金色光泽的棕褐色皮肤，还有明显厌倦了享乐的态度。
这是伊德里斯王国的另一项长处，她心想。我的人民也许太严肃了些，但像回归诸神这样放纵自己也不是好事。那位神灵——也就是光歌——看到了她，然后向她点头致敬。“王后陛下。”“‘勇敢者’光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一名仆人搬来了椅子，“我想您今天应该过得不错吧？”
“今天到目前为止，我发现了自己灵魂中数个令人不安的不明要素，而它们还在缓慢地重新构建我的存在本质。”他抿了一口饮料，续道：“除此之外，算是风平浪静吧。你呢？”
“我的发现很少，”塞芮说着，坐了下来，“更多的是困惑。我还是不熟悉这里事物的运作方式。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一些疑问，告诉我某些讯息，或许再……”
“恐怕不行。”光歌说。塞芮顿了顿，然后尴尬地涨红了脸。“抱歉。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
“不，你没做错什么，孩子，”光歌说着，笑意更浓，“我不能帮你的原因在于，很不幸，我一无所知——我是个无用的神。你没听说吗？”
“唔……恐怕没有。”
“你应该更加留意的，”他说着，朝她举起杯子，“真丢人。”他笑着说。
塞芮皱起眉头，也更尴尬了。光歌的大祭司——从他那顶夸张的帽子就能看出——露出不满的表情，这反而让她更难为情了。为什么我该觉得丢人？她恼火地想。光歌在用隐晦的方式羞辱我，却又毫不掩饰地羞辱着自己！他简直就像是在享受自嘲一样。“事实上，”塞芮说着，抬起下巴，看着他，“我听说过您的名声，‘勇敢者’光歌。并不是‘无用’这个词。”“噢？”他说。“是的。我只听说您‘无害’，虽然在我看来，这并非事实——因为在跟您说话的时候，我的理性肯定受到了伤害。就连我的头也开始疼了。”“恐怕这些都是和我打交道时的常见症状。”他说着，夸张地叹了口气。
“这是可以解决的，”塞芮说，“如果别人在场的时候，您能忍住不说话，或许情况就会好转。我想这么一来，我应该会觉得您相当亲切。”
光歌大笑起来。不是她父亲和某些伊德里斯男人那样的捧腹大笑，而是看上去更加优雅，但仍旧发自内心。“我就知道我喜欢你，小丫头。”他说。“我不太确定这算不算赞美。”“这取决于你把自己看得多重要，”光歌说，“来吧，丢下那张蠢椅子，来这边找张睡椅躺下。好好享受今晚吧。”“我不太确定这样是否合适。”塞芮说。“我是神，”光歌说着，摆了摆手，“合适与否由我定义。”“我想我还是坐着吧。”塞芮微笑着说。不过她还是站了起来，让仆人把椅子搬向包厢的更深处，以便她不用太大声说话。她还努力不去太过关注那些比赛，免得又看入了神。光歌露出微笑。他似乎喜欢让别人不舒服。但话说回来，他似乎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光歌，”她说，“我需要讯息。”“而我，亲爱的，也同样相当认真。我基本上是个无用的神。只不过，我会尽我所能回答你的问题——当然了，前提是你会解答我的疑惑。”“那如果我不知道你那些疑问的答案呢？”“那就编点儿什么，”他说，“反正我不可能知道。无知的愚昧总好过见多识广的卖弄。”“我会努力记住的。”“可这么一来，道理的前提就不存在了。好了，你的问题是？”“前几任神王遭遇了什么？”“死了，”光歌说，“噢，别这么吃惊。人有时候是会死的，就算是神也会。提醒你一句，我们是一群可笑的神。我们总是忘记‘永生不死’这部分，然后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死掉了。而且还是第二次死掉。可以这么说：在让自己活下去这方面，我们的水准只有普通人的一半。”
“那几位神王是怎么死的？”“他们把灵息交给了别人，”光歌说，“是不是这样啊，瞎转悠？”光歌的大祭司点点头。“是的，大人。在五十年前，为治愈流行于特泰利尔的肠紊乱，神圣的神王苏斯布隆四世献出了生命。”“等等，”光歌说，“肠紊乱不是肠道疾病吗？”“没错。”大祭司说。
光歌皱起眉头。“你是想告诉我，我们的神王——我们的万神殿里最神圣、最非凡的存在——是因为治疗肚子疼的人而死的？”“我可不会这么说，大人。”
光歌身体前倾，靠近塞芮。“要知道，他们期待我有天也会这么做。期待我为了治好某个在公开场合失禁的老太太而送命。难怪我总喜欢让别人难堪。这肯定跟潜意识里的自尊有关。”
大祭司向塞芮投去歉意的眼神。她这才明白，那位胖祭司的不满不是针对她，而是他自己的神。他对她露出微笑。也许他们并不都像特雷勒迪斯那样，她这么想着，回以笑容。
“神王的牺牲不是徒劳，容器大人，”大祭司说，“的确，腹泻对大多数人没有太大危险，但对老年人和幼儿却很可能致命。此外，这种传染病还引发了其它疾病，严重影响了这座城市——乃至整个王国——的贸易。住在偏远村庄的人甚至好几个月都没法买到日常用品。”
“我很想知道被治好的那些人的感受，”光歌思忖着说，“他们一觉醒来，却发现神王已经死去。”
“他们会感到光荣的，大人。”
“我觉得他们只会恼火——神王大驾光临，他们却病得不省人事。总之，王后陛下，就是这样。说实话，这些讯息相当有用。您都让我开始担心了：我可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让您以为我不是个没用的神。”
“如果这样说能让您安心的话，”她说，“其实您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真正有用的是您的祭司。”
“是啊，我知道。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腐化他，只是从没成功过。我甚至没法让他承认：如果我企图诱惑他做坏事，就会导致神学方面的矛盾。”
塞芮迟疑了片刻，然后发觉自己笑得更愉快了。“怎么？”光歌说着，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饮料。仆人们立刻给他送上了另一杯，这次是蓝色的。“跟您说话就像在河里游泳，”她说，“始终被水流带着前进，也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钻出水面换气。”“注意水下的那些石头，容器大人，”大祭司评论道，“看起来很不起眼，边缘却很锋利。”“呸，”光歌说，“你该留意的是鳄鱼。它们会咬人。而且……话说回来，我们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神王们，”塞芮说，“上一任神王死的时候，继承人已经出生了吗？”“的确，”大祭司说，“事实上，他在死前的一年才结婚。他去世的几周前，孩子才刚刚出生。”塞芮靠向椅背，思索起来。“那再之前的那位神王呢？”
“为治疗遭到盗匪袭击的村庄里的孩子们而死，”光歌说，“老百姓特别喜欢这个故事。他们的痛苦打动了神王，让他甘愿为普通人而放弃生命。”
“他也是在前一年结婚的么？”“不，容器大人，”大祭司说，“那是在他结婚几年后的事。只不过，他的确是在第二个孩子出生的一个月后死去的。”塞芮抬起头。“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么？”“是的，”祭司说，“一个不具备神圣之力的女子。您是怎么知道的？”
色彩啊！塞芮心想。两次都是在继承人出世后不久。难道说出于某种原因，神王会在有了孩子以后想要放弃生命？还是说真正的理由更加险恶？只要用上一点富有创造力的宣传，就能借那两起事件来掩盖他们真正的死因。
“恐怕我在这方面算不上专家，容器大人，”大祭司续道，“只怕光歌大人也不是。如果您再追问下去，他很可能真的会开始胡编了。”
“瞎转悠！”光歌愤怒地说，“你这就是诽谤了。噢，顺便说一句，你的帽子着火了。”“谢谢你们，”塞芮说，“谢谢你们两位。你们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我能否建议……”大祭司说。“请说。”她答道。
“去问职业说书人吧，容器大人，”大祭司说，“您可以下令让人去城里找一个来，无论是历史还是虚构的故事，他都会讲述给您听。他们能提供给您的讯息会丰富得多。”
塞芮点点头。为什么王宫里的祭司就不肯帮忙呢？当然了，如果他们真的在掩盖前几任神王的真正死因，就完全有理由不帮她了。事实上，如果她要求找个说书人来，他们找来的人很可能只会说他们想让她听到的话。
她皱起眉头。“您……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光歌大人？”
“什么忙？”
“帮我找个说书人来，”她说，“我希望您到时也能在场，说不定我会有问题要问您。”
光歌耸耸肩。“我猜应该可以。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听说书人说过故事了。等您定下时间，就找人通知我吧。”
这算不上完美的计划。她的仆人都在旁边听着，或许会把这件事汇报给那些祭司。然而，如果那位说书人去的是光歌的宫殿，那么塞芮至少会有听到真相的机会。
“谢谢您。”她说着，站起身来。“噢，噢，噢！别着急。”光歌说着，抬起一根手指。她的动作停止了。他喝起了饮料。“怎么？”最后，她忍不住发问。
他充耳不闻，继续喝着饮料，直到仰起头，将杯底最后一点碎冰倒进嘴里。他把杯子放到一边，嘴唇染成了蓝色。“真够提神的。伊德里斯——好地方——有很多冰。我听说把冰运到这儿的开销可不小。还好我从来不用掏钱，对吧？”
塞芮扬起一边眉毛。“您要我等着的理由是……”
“您答应要为我解答几个问题的。”
“噢，”她说着，坐了下来，“当然。”“那好，”他说，“您认识家乡那边的城市守卫么？”她抬起头。“城市守卫？”“您知道的，就是负责执法的那些人。警察，治安官，抓捕坏蛋、看守地牢的人。那类人。”“我应该认识几个，”她说，“我的家乡不算大，但那里是首都。有时候是会引来比较麻烦的人。”“噢，很好，”光歌说，“请为我描述一下他们吧。不是那些麻烦的家伙。我是说城市守卫。”塞芮耸耸肩。“我也说不好。他们通常很谨慎。他们会盘问陌生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寻找做坏事的人，诸如此类。”“您会用‘喜欢追根究底’来形容他们吗？”“嗯，”塞芮说，“我想会的。我是说，就跟其他人一样喜欢。或许比他们更喜欢。”“你们那里发生过谋杀吗？”“有过几起，”塞芮说着，垂下头去，“这种事本来不该发生的——我父亲总说像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伊德里斯。他说谋杀更符合……呃，霍兰德伦人的风格。”光歌笑出了声。“是的，我们总做这种事，就跟宴会戏法差不多。好吧，告诉我，那些警察调查了那几起谋杀么？”“当然。”“尽管没人要求他们去调查？”
塞芮点点头。“他们是怎么做的？”“我也说不清，”塞芮说，“他们问问题，跟目击者谈话，寻找线索。但我没有参与过。”“是啊，”光歌说，“这当然不可能了。噢，如果您杀过人，他们肯定会对您做些可怕的事，对吧？比如把您流放到另一个国家？”塞芮脸色发白，发色转淡。光歌却大笑起来。“别把我的话当真，王后陛下。说实话，我几天前就不再怀疑您会是刺客了。好了，如果您和我的仆人能稍微退下片刻，我想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塞芮吃惊地看着光歌站起身来。他开始走出包厢，他的仆人则留在原地。塞芮困惑却兴奋地站了起来，匆匆跟了过去。她在不远处追上了他，那里是几座包厢之间的一条石制走道。在下方的竞技场地，运动选手们仍然继续着表演。
光歌低头看着她，面露笑容。
他们真的很高，她想着，伸直了脖子。一尺的身高差距竟会带来如此明显的分别。站在像光歌这样的人身旁——而且她还算不上高个子——让她感觉自己格外矮小。或许他会告诉我一直在寻求的东西，塞芮心想。告诉我那个秘密！
“王后陛下，您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光歌说着，靠向石制扶手。这扶手是按照回归者的体格建造的，她没法像他那样舒服地靠上去。
“游戏？”她问。“我是说政治。”他说着，双眼看向那些运动员。“我没想玩政治游戏。”“如果您不玩这个游戏，恐怕它就会玩弄您。无论我做什么，总是会陷进去。抱怨也无济于事——只会让别人恼火，从这点上来说，抱怨倒也有其价值。”塞芮皱起眉头。“您把我拉到这边，就是为了警告我么？”
“色彩啊，当然不是，”光歌说着，轻笑出声，“如果您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危险，那么您恐怕也就愚钝到听不进警告了。我只是想给您些建议。第一条是关于您的形象。”
“我的形象？”
“是的，”他说，“您的形象需要改进。您聪明地选择了‘天真不谙世事女孩’作为自己的形象。这很适合您，但还需要加工。需要再多花些心思。”
“这不是我选择的形象，”她由衷地说，“我真的对这一切都很陌生，而且不知所措。”
光歌抬起一根手指。“这就是政治的诀窍，孩子。有时候，虽然您没法伪装本性和真实的感受，却可以加以利用。人们不会信任自己不能理解和无法预测的事物。只要您表现得像是宫廷里的不确定因素，就会被人视为威胁。如果您能巧妙地——而且诚实地——展现出他们能够理解的形象，那您也就走出了融入这里的第一步。”
塞芮皱起眉头。
“就拿我来举例吧，”光歌说，“我是个没用的傻瓜。从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这么说的话，其实也不算多长。总之，我知道人们是怎么看我的。我会加深这种看法。加以利用。”
“也就是说，这是骗人的？”
“当然不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会确保人们牢记这一点。您没法控制每一件事。但如果您能控制人们对你的看法，就能在这片混乱中争取到一席之地。接下来，您就能去影响其他派系——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很少这么做，因为太麻烦了。”
塞芮昂起头来。然后她笑了笑。“您是个好人，光歌大人，”她说，“就算在您侮辱我的时候，我也清楚这一点。您并无恶意。这也是您选择的形象吧？”
“当然，”他说着，笑了起来，“但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哪一点让人信任。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改掉。这只会让别人对我期待过高。只要照我说的去稍加练习就好。被人关在这个美丽的牢房里，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行善和带来改变——我见过这么做的人。我尊敬他们。虽然在最近的宫廷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好的，”她说，“我会的。”
“你在挖掘真相——我感觉得到。而且这真相和那些祭司有关。在做好攻击准备之前，不要打草惊蛇。正确的做法是出奇制胜。别显得太无害——无辜者最容易受人怀疑。诀窍在于保持普通，和其他人一样狡猾。这么一来，别人就会觉得可以凭借一点点优势击败你。”
塞芮点点头。“有点像伊德里斯人的哲学。”
“你们来自于我们，”光歌说，“或者应该说，我们来自于你们。不管怎么说，如果不看衣着，我们其实相当相似。除了做法南辕北辙以外，伊德里斯人和霍兰德伦人的人生哲学不是同样坦率么？你们那么喜欢白色，这让你们整个国家都显得特立独行。你们的做法就像我们，我们的做法也像你们，我们只是朝相反的方向做着同样的事而已。”
她缓缓点头。
他笑了笑。“噢，还有一件事。拜托，请别太指望我。我是说真的——我帮不上太大的忙。如果你的计划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最后一刻出了岔子，而你也身陷危机或是困境——不要想起我。我会让你失望的。我全心全意地向你保证。”
“您真是个怪人。”
“这是我的社交圈造成的，”他说，“考虑到大多数时间里，我的社交圈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只能说这都是神的错。祝您今天过得愉快，王后陛下。”
说完，他大步返回自己的包厢，然后挥手示意她的仆人——他们一直站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