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想我应该再问一次，”登斯说，“我们非得这么做吗？”他正和薇雯娜、汤克·法、珠宝以及克拉德并肩走着。帕林在登斯的建议下尾随在稍远处。他担心这次会面有风险，也不希望再被人跟踪。
“是的，非得这么做不可，”薇雯娜说，“他们是我的同胞，登斯。”“那又怎样？”他问，“公主啊，我的同胞是佣兵。可你也看到了，我没怎么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又臭又烦人。”“还粗鲁。”汤克·法补充道。薇雯娜翻了个白眼。“登斯，我是他们的公主。另外，是你自己说他们有影响力的。”“他们的首领才有，”登斯说，“而且他们肯定愿意在中立地点跟你碰面。不必去什么贫民窟——那些平民无所谓。”她看了他一眼。“这就是霍兰德伦人和伊德里斯人的区别。我们关心自己的同胞。”走在后面的珠宝嘲笑地哼了一声。
“我可不是霍兰德伦人。”登斯答道。但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因为贫民窟已经近在眼前。薇雯娜不得不承认，在走近的同时，她也开始惴惴不安。
这个贫民窟似乎与众不同。不知为什么，这里似乎比别处更加阴暗。不只是因为破烂的店铺和缺乏修缮的街道。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角，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时不时地，薇雯娜会瞥见衣着极其暴露——即使以霍兰德伦的标准来看也一样——的女子在某栋建筑物的正门前游荡。有几个女人甚至还朝登斯和汤克·法吹口哨。
这地方的感觉很陌生。在特泰利尔的其他地方，她只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其中。但在这儿，她却感到不受欢迎。受人怀疑。甚至是憎恨。
她努力让自己坚强。在这地方的某处，有一群疲惫、操劳又惊慌的伊德里斯人。这儿险恶的气氛让她更加同情她的同胞。她不知道破坏霍兰德伦人的备战工作能否让情况好转，但她明白一件事：她打算帮助他们。如果说霍兰德伦王国没能抓牢她的同胞，那么她就有责任重新接收他们。
“怎么了？”登斯说，“为什么这副表情？”
“我担心我的同胞。”她发着抖，从一大群身着黑衣、戴着红色臂章、脸上脏兮兮的街头恶棍之间穿过，“我和帕林物色新住处的时候，来过这个贫民窟附近。虽然听说租金很便宜，可我完全不想靠近这儿。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人民居然受着如此的压迫，只能住在这种地方，和这些人为伍。”
登斯皱起眉头。“和这些人为伍？”薇雯娜点点头。“跟妓女和混混为伍，每天都得从他们身边走过……”登斯大笑起来，让她吓了一跳。“公主，”他说，“你的同胞并不是跟妓女和混混为伍。你的同胞就是妓女和混混。”薇雯娜在路中央停了下来。“什么？”登斯回头看向她。“这里是伊德里斯区。看在色彩的分上，这些贫民窟的外号就是‘高地区’。”“不可能。”她厉声道。“当然可能，”登斯答道，“我在全世界的城市都见过这种事。移民们聚集起来，形成一小块飞地。其余的人会当那儿不存在。每次修路的时候，总是别的地方优先。守卫去巡逻的时候，总是避开外国人聚居的地区。”“贫民窟成了独立的小世界。”汤克·法说着，走到她身旁。“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都是伊德里斯人，”登斯说着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前进，“你的同胞在这座城市的坏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薇雯娜背脊发寒。不，她心想。这不可能。不幸的是，她很快就看到了征兆。奥斯特瑞的标志出现在墙角、窗台或者门阶上，特意选在一些不起眼的位置。人们穿着灰色和白色的衣服，还有牧羊人软帽和羊毛斗篷这些让人想起高地的东西。然而，如果这些人真是伊德里斯人，那他们就已经彻底堕落了。他们的衣服杂色斑驳，更别提散发出的危险与敌意了。而且话说回来，怎么会有伊德里斯人想到去当妓女？
“我不明白，登斯。我们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住在山岭村落里的民族。我们坦率又友好。”“那份友好在贫民窟里可维持不了太久，”他说着，走在她身边，“要么改变，要么完蛋。”
薇雯娜颤抖起来，心中突然涌起对霍兰德伦人的恨意。我可以容忍霍兰德伦人让我的同胞贫穷。可他们却让好心的牧羊人和农夫沦为了恶棍和窃贼。他们让我们的女性沦为妓女，让我们的孩子沦为流浪儿。
她知道她不该放任自己发怒。然而，为了阻止头发从淡红转为闷燃般的深红，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忍耐。这些景象唤醒了她心中的某个念头。某个她一直避免去思考的念头。
霍兰德伦毁了这些人。正如它毁了我那样——它支配了我的童年，以保护祖国的名义迫使我自愿被人掳走和强暴。我恨这座城市。
这些念头很不得体。她无法承担憎恨霍兰德伦的后果。很多人这么告诉过她。她已经不记得理由了。
但她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憎恨——以及发色。又过了一会儿，泰姆迎上前来，领着他们走完了剩下那段路。她听说他们会在一座大型公园会面，但薇雯娜很快发现，“公园”这个词实在不够严谨。那只是一小块房屋环绕下的荒土，到处散落着垃圾。
他们几个在这座沉闷的花园边缘停步等待，而泰姆走向前去。人们的确像泰姆承诺的那样聚集了起来。他们大都是她先前见过的那类人：穿着不祥的深色衣物，挂着愤世嫉俗表情的男人，傲慢的街头混混，妓女打扮的女子，还有些一脸倦容的老人。
薇雯娜努力摆出笑容，但即便在她看来，这笑容也不够诚挚。为了向他们示好，她特意把头发转为了黄色。那是代表幸福和激动的颜色。那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泰姆很快走了回来，招呼她上前。
“等等，”薇雯娜说，“我想先跟大家谈谈，然后再去跟他们的领袖见面。”
泰姆耸耸肩。“随您的便……”
薇雯娜走上前去。“伊德里斯的同胞，”她说，“我为你们带来了安慰和希望。”
那些人继续交头接耳，真正听她说话的人少得可怜。薇雯娜吞了口口水。“我知道你们过得很辛苦。但我要向你们保证，国王仍然在乎你们，也希望能支持你们。我会想办法带你们回家。”
“回家？”其中一个人说，“回高地去？”
薇雯娜点点头。
好几个人嗤之以鼻，还有些转身离开。薇雯娜担忧地目送着他们。“等等，”她说，“你们不是想听我说话吗？我带来了你们的故乡的消息。”
那些人没理睬她。
“大部分人只是想确认你是传闻中的那个人，殿下。”泰姆轻声说。薇雯娜转过身，看向仍在公园里轻声交谈的那群人。“你们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承诺道，“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已经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在高地上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赚的比在那儿多一倍。”其他人也点头赞同。
“那干吗还要来见我？”她低声说。
“我告诉过您了，公主殿下，”泰姆说，“他们是爱国者——他们坚持着伊德里斯人的身份——城市伊德里斯人。我们团结一心。不用担心，对他们来说，您的到来是有意义的。他们也许看起来漠不关心，但为了回到霍兰德伦，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色彩之神奥斯特瑞啊，她想着，心里更不安了。这些人连伊德里斯人都不是了。泰姆称他们为“爱国者”，但她看到的只是在霍兰德伦的歧视下被迫团结的一群人。
她转过身，放弃了演讲。这些人对希望和安慰不感兴趣。他们想要的只有复仇。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但她光是想到都觉得肮脏。泰姆领着她和其他人走上一条小路，穿过这片遍布杂草和垃圾的丑陋土地。靠近这座“公园”的另一端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它的一半是储物棚，一半是木制凉亭。她能看到等待在其中的领袖们。
他们共有三人，各自带着自己的保镖队伍。这点她之前就听说了。这些领袖的身上是明亮而丰富的特泰利尔式色彩。他们是贫民窟巨头。薇雯娜感到自己的胃在抽搐——这三人都至少有初阶强化，其中一个甚至达到了三阶。
珠宝和克拉德在屋外就位，把守着薇雯娜的逃脱路线。薇雯娜走了进去，坐在最后一张空椅子上。登斯和汤克·法站到她身后便于保护的位置。
薇雯娜打量着这些贫民窟巨头。他们三个就像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体。左边那人穿着华丽的装束，看起来最为轻松。他应该是帕克森——外号是“伊德里斯绅士”。他的财富来自于妓院生意。右边那位看起来需要好好打理一下头发，否则跟他那身行头实在不相衬。他应该就是亚述，以投资和运营“地下搏击联盟”而闻名：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两个伊德里斯人比赛拳击，直到一方人事不省为止。中央那位是那种耽于享乐的类型。他很邋遢——但却是那种故意为之的邋遢，或许是因为这样能更好地强调他年轻英俊的脸。他是里拉，泰姆的雇主。
她提醒自己，不要轻信他们的外表给人的印象。这些可都是危险人物。房间里一片寂静。“我也不确定该对你们说什么，”最后，薇雯娜开了口，“我来寻找的是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我还以为他们会在乎自己的血统。”
里拉身子前倾，他的衣服松松垮垮，与其他人的衣着大相径庭。“你是我们的公主，”他说，“是我们的国王之女。我们在乎这一点。”
“算是吧。”帕克森说。
“说真的，公主，”里拉说，“能和你见面，我们深感荣幸。我们对你的来意也很好奇。你掀起的骚动可不小。”
薇雯娜用严肃的表情打量着他们。最后，她叹了口气。“你们都知道，战争就要来了。”里拉点点头。但亚述却摇了摇头。“我不太相信战争要来了。至少现在不信。”
“这是真的，”薇雯娜语气尖锐，“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因此，我的目的就是尽可能确保这场战争对伊德里斯有利。”“你最终的目标是？”亚述说，“让王族坐上霍兰德伦的宝座？”这真是她想要的吗？“我只希望我们的同胞活下来。”
“这只是妥协而已，”帕克森说着，轻轻摩挲他那根精巧的手杖的杖头，“战争的目标是胜利，殿下。霍兰德伦有无命者。就算消灭他们，也只会有新的无命者来补充。如果您希望让我们的祖国得到自由，我认为有必要让伊德里斯军队进驻这座城市。”
薇雯娜皱起眉头。“你想推翻这个王国吗？”亚述问，“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等等，”帕克森说，“推翻这个王国？我们真的要再卷进这种事里吗？你们忘了沃赫的失败吗？那次投机让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沃赫是帕恩凯尔人，”亚述说，“他根本不是我们的一员。如果这次有真正的王族介入，我很乐意再冒一次险。”“我可没说过要颠覆王国，”薇雯娜说，“我只想带给他们一些希望。”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希望？”帕克森问，“谁在乎希望？我想要的是承诺。你能授予头衔吗？如果伊德里斯获胜，贸易契约会落到谁手上？”“你有个妹妹，”里拉说，“另一个，没结婚的那个。她的婚姻有得谈么？只要能得到王族血统，我就愿意支持你这场战争。”薇雯娜的胃抽搐起来。“先生们，”她用上了外交辞令，“重要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爱国心。”“当然，当然，”里拉说，“但就算爱国者也有资格赚些奖励。对吧？”三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薇雯娜站起身。“我要走了。”登斯露出惊讶的表情，一手按在她的肩上。
“你确定吗？”他问，“安排这次会面可花了我们不少工夫。”“我愿意跟恶棍和盗匪合作，登斯，”她轻声说，“但看着这些人，虽然清楚他们是我的同胞——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你定论下得太快了吧，公主，”里拉在她背后咯咯笑着说，“你该不会说自己没料到这种事？”“料到和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里拉。我料到了你们三个的样子，我没料到的是我们同胞的遭遇。”“你忘记‘五幻景’了吗？”里拉问，“你冒昧跑来，断定我们比你低劣，然后又匆匆离开？这可不太像伊德里斯人啊。”她转过身，看向那些人。长发的亚述已经站了起来，正在召集他的保镖准备离开，嘴里嘟囔着“浪费时间”。“你们难道就像伊德里斯人了吗？”她厉声道，“你们对奥斯特瑞的信仰去哪儿了？”
里拉把手伸到衬衣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白色圆片，上面铭刻着他父母的名字。这是奥斯特瑞教的“信仰护符”。“是我父亲把我从高地带到了这儿，公主。他是在艾吉里花田干活的时候死掉的。我靠自己这双伤痕累累的手才过上了好日子。我努力工作，为你的人民改善生活。沃赫想要革命的时候，是我给了他喂饱追随者的资金。”
“你们购买灵息，”她说，“还让家庭主妇做妓女。”“我活了下来，”他说，“还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你能做得更好么？”薇雯娜皱起眉头。“我……”她沉默下来的同时，听到了尖叫声。她的生命感应能力向她示警，提醒她有好几群人正在接近。她迅速转身，贫民窟巨头们也咒骂着站起身。在屋外，透过那座公园，她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事。穿着紫色与黄色相间的制服，面色灰白的壮汉。
无命者士兵。城市守卫。农夫们四散逃跑，尖叫不止，而无命者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公园，为首的是几个身穿制服的人类城市守卫。登斯咒骂了一句，把薇雯娜推向旁边。“快跑！”他说着，拔出剑来。
“可——”
汤克·法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出屋外，而登斯冲向那些守卫。贫民窟巨头和他们的手下逃跑的路线毫无章法，但那些城市守卫仍旧迅速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汤克·法咒骂一声，拉着薇雯娜钻进公园对面的一条小巷。
“出什么事了？”她说着，心脏狂跳。
“搜捕行动，”汤克·法说，“应该没太大危险，除非……”
金铁交击，利刃碰撞的声音传来，尖叫声显得更绝望了。薇雯娜回头望去。贫民窟巨头的保镖们在走投无路下迎上了那些无命者。薇雯娜看着那些可怕的灰脸男子穿行于利剑与尖刀之间，对伤口视若无睹。这些怪物也拔出武器，开始攻击。人们呼喊、嘶吼和倒下，身上鲜血淋漓。
登斯跑了过来，守住了薇雯娜所在的小巷入口。她不知道珠宝去了哪儿。“卡拉德的幽灵啊！”汤克·法咒骂着，推着她继续前进，“那些傻瓜居然选择了抵抗。这下我们有麻烦了。”
“但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不清楚，”他说，“也不在乎。他们的目标可能是你。也可能是那些巨头。希望我们永远也不用知道。继续跑！”
薇雯娜顺从地沿着昏暗的巷道飞奔，努力不被自己长裙的裙摆绊倒。穿着它奔跑显然很不现实，汤克·法不时焦虑地回头张望，然后推她一把。她听到了咕哝声和回荡的叫喊声：登斯正在巷口跟什么人搏斗。
薇雯娜和汤克·法冲出了小巷。站在街上等待着的，是一组五个无命者。薇雯娜踉跄着停下脚步。汤克·法咒骂起来。
那些无命者看起来就像石雕，他们的表情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酷。汤克·法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断定登斯短时间内没法赶来，然后认命地举起双手，丢下了剑。“我一个人可解决不了五个，公主，”他低声说，“无命者没那么好对付。我们只能让他们逮捕我们了。”
薇雯娜也缓缓地举起双手。
无名者们抽出武器。
“呃……”汤克·法说，“我们投降？”
那些怪物冲了过来。
“跑！”他大喊一声，俯身拾起剑来。
薇雯娜跌跌撞撞地跑向侧面，好几个无命者冲向了汤克·法。她匆匆跑开，用尽全力地飞奔。汤克·法试图跟上，但又被迫停下来自卫。她放慢脚步，转过头去，恰好看到他的决斗用剑刺穿一名无命者的脖子。
那怪物的伤口涌出某种并非血液之物。另外三个无命者绕过汤克·法，但他奋力拔出剑来，挥向旁边，砍中了其中一个的后腿。它倒在卵石地面上。
另外两个朝她跑来。薇雯娜看着无命者接近，头脑发麻。她是不是应该留下？试着帮助……怎么帮？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尖叫。那是本能的呼喊。逃吧！于是她照办了。她满心恐惧地飞奔而去，从看到的第一个转角转进一条小巷。她跑向另一头，匆忙中却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了。
她重重地摔在卵石上，痛呼出声。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尖声呼救，然后不顾瘀青的手肘，迅速扯下裙子，只留里面的衬裤。她挣扎着爬起身，再次发出尖叫。
小巷的另一端暗了下来。那是个灰色皮肤的魁梧身影。薇雯娜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另两个无命者走进了她身后的巷道。她背靠墙壁，突然全身发冷。震惊让她动弹不得。色彩之神奥斯特瑞啊，她这么想着，颤抖不止。求求您……那三个无命者朝她走来，武器出鞘。她低下头。在她丢下的绿色裙子旁边的垃圾堆里，有一小段略微磨损，但仍能使用的绳索。
就像别的东西一样，这条绳索也在呼唤着她。就好像它知道自己能够重获新生。她感觉不到正朝她逼近的无命者，但讽刺的是，她能感觉到那根绳索。她可以想象它缠住双腿，将那些怪物捆住的情景。
你持有的这些灵息，登斯这么说过。它们跟无命者一样，也是工具。几乎无价的工具。当然也很强大……她回头看着无命者们，看着它们缺乏人性的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狂跳，就像是有人在敲打她的胸口。她看着它们渐渐接近。
她在它们麻木不仁的眼睛里看到了死亡。她泪流满面，跪在地上，颤抖着抓住那根绳索。她了解唤醒的原理。她的导师教过她。她只需要碰触地上的那条裙子，从它那里抽走色彩就好。
“活过来吧。”她恳求那条绳索。但什么也没发生。她了解原理，但这显然还不够。她哭泣着，视野也模糊起来。
“拜托，”她恳求道，“拜托。救救我。”第一个无命者冲到了她的面前——是拦在前方巷口的那一个。
她缩起身体，在肮脏的街道上瑟瑟发抖。那怪物从她身上一跃而过。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到那怪物的武器击中了另外两个无命者之一。薇雯娜眨了眨眼，等到视野清晰之后，她才认出了对方。
不是登斯。不是汤克·法。那人的皮肤跟攻击她的那些无命者一样灰白，所以她起先才没认出它。
是克拉德。
它挥舞着自己那把厚刃剑，老练地砍下了第一个对手的脑袋。某种清澈的液体从怪物的脖颈飞溅而出，而它则仰天倒下，重重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死了——就跟普通人死的时候一样。
克拉德挡下了另一个无命者守卫的攻击。在它身后的巷口，又出现了两个无命者的身影。它们冲向前来，而克拉德后退几步，双脚坚定地踩在薇雯娜两侧的地面上，将剑举在身前。清澈的液体从剑身滴落。
剩下那个无命者守卫等待着另外两人接近。薇雯娜颤抖起来，身体的疲惫和迟钝让她没法逃跑。她抬起头，而在举剑迎向那三人的克拉德眼里，她看到了某种近乎人类的东西。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无命者表露出情感，虽然这也许只是她的想象。
那是决心。
那三人发起了攻击。在伊德里斯的时候，她还无知地以为无命者都是腐烂的尸体或是骷髅。在她的想象中，它们会不知疲倦地发起缺乏技巧，却蕴含着黑暗力量的攻击。
她错了。这些怪物的动作就像人类，带着熟练与协调。只是它们从不开口。不会叫喊，也不会咕哝。克拉德只是沉默地挡下一次攻击，然后用手肘撞上第二个无命者的面孔。它的动作是少见的流畅，堪比登斯在餐馆惊鸿一瞥的剑技。
克拉德长剑挥出，砍中了无命者之一的腿。但另一个无命者的剑却刺穿了克拉德的腹部。清澈的液体从伤口的两侧喷出，洒在薇雯娜身上。克拉德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这么挥动长剑，砍下了第二颗脑袋。
那个无命者守卫倒地死去，武器还仍旧留在克拉德的腹部。另一个守卫蹒跚后退，腿上流出清澈的血液，然后仰天倒下。克拉德随即将注意力转向最后一个还能站着的无命者，后者没有后退，但摆出了明显的防守姿势。
但这也是徒劳：克拉德只花了几秒钟就解决了它，它反复击打对手的武器，直到那把剑意外地开始转动，继而脱手。紧接着，它朝对手的腹部刺出一剑，将他打倒在地。作为收尾，它老练地用剑刃砍进那个受了腿伤的无命者，阻止了它手持匕首朝薇雯娜爬去。
小巷安静下来。克拉德转身朝她走去，眼神呆滞，方方正正的脸庞下面是肌肉发达的粗壮脖子。它开始抽搐，接着摇了摇头，仿佛想让视野清晰起来。大量的清澈液体自它的躯干涌出。它一手扶墙，无力地跪倒在地。
薇雯娜犹豫片刻，随后朝它伸出了手。她的手落在它的胳膊上。它的皮肤冰冷。
一道影子出现在巷道的另一侧。她担忧地抬起头，惊魂未定。
“噢，色彩啊，”汤克·法说着，跑上前来，衣服沾满了那种清澈的液体。“登斯！她在这儿！”他跪倒在薇雯娜身边，“你还好吧？”
她麻木地点点头，勉强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里拧着裙子。这就意味着她的双腿——直到膝盖往上少许的位置——都暴露在外。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在乎，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头发是否一片惨白。她就这么看着克拉德，后者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仿佛正在膜拜神灵。它的武器从抽搐的手指间落下，哐当一声落在卵石路上。它目视前方，双眼无神。
汤克·法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了看克拉德。“是啊，”他说，“珠宝肯定会生气的。来吧，我们得离开这儿。”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是的，非得这么做不可，”薇雯娜说，“他们是我的同胞，登斯。”“那又怎样？”他问，“公主啊，我的同胞是佣兵。可你也看到了，我没怎么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又臭又烦人。”“还粗鲁。”汤克·法补充道。薇雯娜翻了个白眼。“登斯，我是他们的公主。另外，是你自己说他们有影响力的。”“他们的首领才有，”登斯说，“而且他们肯定愿意在中立地点跟你碰面。不必去什么贫民窟——那些平民无所谓。”她看了他一眼。“这就是霍兰德伦人和伊德里斯人的区别。我们关心自己的同胞。”走在后面的珠宝嘲笑地哼了一声。
“我可不是霍兰德伦人。”登斯答道。但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因为贫民窟已经近在眼前。薇雯娜不得不承认，在走近的同时，她也开始惴惴不安。
这个贫民窟似乎与众不同。不知为什么，这里似乎比别处更加阴暗。不只是因为破烂的店铺和缺乏修缮的街道。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角，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时不时地，薇雯娜会瞥见衣着极其暴露——即使以霍兰德伦的标准来看也一样——的女子在某栋建筑物的正门前游荡。有几个女人甚至还朝登斯和汤克·法吹口哨。
这地方的感觉很陌生。在特泰利尔的其他地方，她只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其中。但在这儿，她却感到不受欢迎。受人怀疑。甚至是憎恨。
她努力让自己坚强。在这地方的某处，有一群疲惫、操劳又惊慌的伊德里斯人。这儿险恶的气氛让她更加同情她的同胞。她不知道破坏霍兰德伦人的备战工作能否让情况好转，但她明白一件事：她打算帮助他们。如果说霍兰德伦王国没能抓牢她的同胞，那么她就有责任重新接收他们。
“怎么了？”登斯说，“为什么这副表情？”
“我担心我的同胞。”她发着抖，从一大群身着黑衣、戴着红色臂章、脸上脏兮兮的街头恶棍之间穿过，“我和帕林物色新住处的时候，来过这个贫民窟附近。虽然听说租金很便宜，可我完全不想靠近这儿。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人民居然受着如此的压迫，只能住在这种地方，和这些人为伍。”
登斯皱起眉头。“和这些人为伍？”薇雯娜点点头。“跟妓女和混混为伍，每天都得从他们身边走过……”登斯大笑起来，让她吓了一跳。“公主，”他说，“你的同胞并不是跟妓女和混混为伍。你的同胞就是妓女和混混。”薇雯娜在路中央停了下来。“什么？”登斯回头看向她。“这里是伊德里斯区。看在色彩的分上，这些贫民窟的外号就是‘高地区’。”“不可能。”她厉声道。“当然可能，”登斯答道，“我在全世界的城市都见过这种事。移民们聚集起来，形成一小块飞地。其余的人会当那儿不存在。每次修路的时候，总是别的地方优先。守卫去巡逻的时候，总是避开外国人聚居的地区。”“贫民窟成了独立的小世界。”汤克·法说着，走到她身旁。“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都是伊德里斯人，”登斯说着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前进，“你的同胞在这座城市的坏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薇雯娜背脊发寒。不，她心想。这不可能。不幸的是，她很快就看到了征兆。奥斯特瑞的标志出现在墙角、窗台或者门阶上，特意选在一些不起眼的位置。人们穿着灰色和白色的衣服，还有牧羊人软帽和羊毛斗篷这些让人想起高地的东西。然而，如果这些人真是伊德里斯人，那他们就已经彻底堕落了。他们的衣服杂色斑驳，更别提散发出的危险与敌意了。而且话说回来，怎么会有伊德里斯人想到去当妓女？
“我不明白，登斯。我们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住在山岭村落里的民族。我们坦率又友好。”“那份友好在贫民窟里可维持不了太久，”他说着，走在她身边，“要么改变，要么完蛋。”
薇雯娜颤抖起来，心中突然涌起对霍兰德伦人的恨意。我可以容忍霍兰德伦人让我的同胞贫穷。可他们却让好心的牧羊人和农夫沦为了恶棍和窃贼。他们让我们的女性沦为妓女，让我们的孩子沦为流浪儿。
她知道她不该放任自己发怒。然而，为了阻止头发从淡红转为闷燃般的深红，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忍耐。这些景象唤醒了她心中的某个念头。某个她一直避免去思考的念头。
霍兰德伦毁了这些人。正如它毁了我那样——它支配了我的童年，以保护祖国的名义迫使我自愿被人掳走和强暴。我恨这座城市。
这些念头很不得体。她无法承担憎恨霍兰德伦的后果。很多人这么告诉过她。她已经不记得理由了。
但她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憎恨——以及发色。又过了一会儿，泰姆迎上前来，领着他们走完了剩下那段路。她听说他们会在一座大型公园会面，但薇雯娜很快发现，“公园”这个词实在不够严谨。那只是一小块房屋环绕下的荒土，到处散落着垃圾。
他们几个在这座沉闷的花园边缘停步等待，而泰姆走向前去。人们的确像泰姆承诺的那样聚集了起来。他们大都是她先前见过的那类人：穿着不祥的深色衣物，挂着愤世嫉俗表情的男人，傲慢的街头混混，妓女打扮的女子，还有些一脸倦容的老人。
薇雯娜努力摆出笑容，但即便在她看来，这笑容也不够诚挚。为了向他们示好，她特意把头发转为了黄色。那是代表幸福和激动的颜色。那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泰姆很快走了回来，招呼她上前。
“等等，”薇雯娜说，“我想先跟大家谈谈，然后再去跟他们的领袖见面。”
泰姆耸耸肩。“随您的便……”
薇雯娜走上前去。“伊德里斯的同胞，”她说，“我为你们带来了安慰和希望。”
那些人继续交头接耳，真正听她说话的人少得可怜。薇雯娜吞了口口水。“我知道你们过得很辛苦。但我要向你们保证，国王仍然在乎你们，也希望能支持你们。我会想办法带你们回家。”
“回家？”其中一个人说，“回高地去？”
薇雯娜点点头。
好几个人嗤之以鼻，还有些转身离开。薇雯娜担忧地目送着他们。“等等，”她说，“你们不是想听我说话吗？我带来了你们的故乡的消息。”
那些人没理睬她。
“大部分人只是想确认你是传闻中的那个人，殿下。”泰姆轻声说。薇雯娜转过身，看向仍在公园里轻声交谈的那群人。“你们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承诺道，“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已经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在高地上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赚的比在那儿多一倍。”其他人也点头赞同。
“那干吗还要来见我？”她低声说。
“我告诉过您了，公主殿下，”泰姆说，“他们是爱国者——他们坚持着伊德里斯人的身份——城市伊德里斯人。我们团结一心。不用担心，对他们来说，您的到来是有意义的。他们也许看起来漠不关心，但为了回到霍兰德伦，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色彩之神奥斯特瑞啊，她想着，心里更不安了。这些人连伊德里斯人都不是了。泰姆称他们为“爱国者”，但她看到的只是在霍兰德伦的歧视下被迫团结的一群人。
她转过身，放弃了演讲。这些人对希望和安慰不感兴趣。他们想要的只有复仇。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但她光是想到都觉得肮脏。泰姆领着她和其他人走上一条小路，穿过这片遍布杂草和垃圾的丑陋土地。靠近这座“公园”的另一端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它的一半是储物棚，一半是木制凉亭。她能看到等待在其中的领袖们。
他们共有三人，各自带着自己的保镖队伍。这点她之前就听说了。这些领袖的身上是明亮而丰富的特泰利尔式色彩。他们是贫民窟巨头。薇雯娜感到自己的胃在抽搐——这三人都至少有初阶强化，其中一个甚至达到了三阶。
珠宝和克拉德在屋外就位，把守着薇雯娜的逃脱路线。薇雯娜走了进去，坐在最后一张空椅子上。登斯和汤克·法站到她身后便于保护的位置。
薇雯娜打量着这些贫民窟巨头。他们三个就像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体。左边那人穿着华丽的装束，看起来最为轻松。他应该是帕克森——外号是“伊德里斯绅士”。他的财富来自于妓院生意。右边那位看起来需要好好打理一下头发，否则跟他那身行头实在不相衬。他应该就是亚述，以投资和运营“地下搏击联盟”而闻名：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两个伊德里斯人比赛拳击，直到一方人事不省为止。中央那位是那种耽于享乐的类型。他很邋遢——但却是那种故意为之的邋遢，或许是因为这样能更好地强调他年轻英俊的脸。他是里拉，泰姆的雇主。
她提醒自己，不要轻信他们的外表给人的印象。这些可都是危险人物。房间里一片寂静。“我也不确定该对你们说什么，”最后，薇雯娜开了口，“我来寻找的是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我还以为他们会在乎自己的血统。”
里拉身子前倾，他的衣服松松垮垮，与其他人的衣着大相径庭。“你是我们的公主，”他说，“是我们的国王之女。我们在乎这一点。”
“算是吧。”帕克森说。
“说真的，公主，”里拉说，“能和你见面，我们深感荣幸。我们对你的来意也很好奇。你掀起的骚动可不小。”
薇雯娜用严肃的表情打量着他们。最后，她叹了口气。“你们都知道，战争就要来了。”里拉点点头。但亚述却摇了摇头。“我不太相信战争要来了。至少现在不信。”
“这是真的，”薇雯娜语气尖锐，“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因此，我的目的就是尽可能确保这场战争对伊德里斯有利。”“你最终的目标是？”亚述说，“让王族坐上霍兰德伦的宝座？”这真是她想要的吗？“我只希望我们的同胞活下来。”
“这只是妥协而已，”帕克森说着，轻轻摩挲他那根精巧的手杖的杖头，“战争的目标是胜利，殿下。霍兰德伦有无命者。就算消灭他们，也只会有新的无命者来补充。如果您希望让我们的祖国得到自由，我认为有必要让伊德里斯军队进驻这座城市。”
薇雯娜皱起眉头。“你想推翻这个王国吗？”亚述问，“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等等，”帕克森说，“推翻这个王国？我们真的要再卷进这种事里吗？你们忘了沃赫的失败吗？那次投机让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沃赫是帕恩凯尔人，”亚述说，“他根本不是我们的一员。如果这次有真正的王族介入，我很乐意再冒一次险。”“我可没说过要颠覆王国，”薇雯娜说，“我只想带给他们一些希望。”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希望？”帕克森问，“谁在乎希望？我想要的是承诺。你能授予头衔吗？如果伊德里斯获胜，贸易契约会落到谁手上？”“你有个妹妹，”里拉说，“另一个，没结婚的那个。她的婚姻有得谈么？只要能得到王族血统，我就愿意支持你这场战争。”薇雯娜的胃抽搐起来。“先生们，”她用上了外交辞令，“重要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爱国心。”“当然，当然，”里拉说，“但就算爱国者也有资格赚些奖励。对吧？”三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薇雯娜站起身。“我要走了。”登斯露出惊讶的表情，一手按在她的肩上。
“你确定吗？”他问，“安排这次会面可花了我们不少工夫。”“我愿意跟恶棍和盗匪合作，登斯，”她轻声说，“但看着这些人，虽然清楚他们是我的同胞——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你定论下得太快了吧，公主，”里拉在她背后咯咯笑着说，“你该不会说自己没料到这种事？”“料到和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里拉。我料到了你们三个的样子，我没料到的是我们同胞的遭遇。”“你忘记‘五幻景’了吗？”里拉问，“你冒昧跑来，断定我们比你低劣，然后又匆匆离开？这可不太像伊德里斯人啊。”她转过身，看向那些人。长发的亚述已经站了起来，正在召集他的保镖准备离开，嘴里嘟囔着“浪费时间”。“你们难道就像伊德里斯人了吗？”她厉声道，“你们对奥斯特瑞的信仰去哪儿了？”
里拉把手伸到衬衣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白色圆片，上面铭刻着他父母的名字。这是奥斯特瑞教的“信仰护符”。“是我父亲把我从高地带到了这儿，公主。他是在艾吉里花田干活的时候死掉的。我靠自己这双伤痕累累的手才过上了好日子。我努力工作，为你的人民改善生活。沃赫想要革命的时候，是我给了他喂饱追随者的资金。”
“你们购买灵息，”她说，“还让家庭主妇做妓女。”“我活了下来，”他说，“还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你能做得更好么？”薇雯娜皱起眉头。“我……”她沉默下来的同时，听到了尖叫声。她的生命感应能力向她示警，提醒她有好几群人正在接近。她迅速转身，贫民窟巨头们也咒骂着站起身。在屋外，透过那座公园，她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事。穿着紫色与黄色相间的制服，面色灰白的壮汉。
无命者士兵。城市守卫。农夫们四散逃跑，尖叫不止，而无命者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公园，为首的是几个身穿制服的人类城市守卫。登斯咒骂了一句，把薇雯娜推向旁边。“快跑！”他说着，拔出剑来。
“可——”
汤克·法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出屋外，而登斯冲向那些守卫。贫民窟巨头和他们的手下逃跑的路线毫无章法，但那些城市守卫仍旧迅速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汤克·法咒骂一声，拉着薇雯娜钻进公园对面的一条小巷。
“出什么事了？”她说着，心脏狂跳。
“搜捕行动，”汤克·法说，“应该没太大危险，除非……”
金铁交击，利刃碰撞的声音传来，尖叫声显得更绝望了。薇雯娜回头望去。贫民窟巨头的保镖们在走投无路下迎上了那些无命者。薇雯娜看着那些可怕的灰脸男子穿行于利剑与尖刀之间，对伤口视若无睹。这些怪物也拔出武器，开始攻击。人们呼喊、嘶吼和倒下，身上鲜血淋漓。
登斯跑了过来，守住了薇雯娜所在的小巷入口。她不知道珠宝去了哪儿。“卡拉德的幽灵啊！”汤克·法咒骂着，推着她继续前进，“那些傻瓜居然选择了抵抗。这下我们有麻烦了。”
“但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不清楚，”他说，“也不在乎。他们的目标可能是你。也可能是那些巨头。希望我们永远也不用知道。继续跑！”
薇雯娜顺从地沿着昏暗的巷道飞奔，努力不被自己长裙的裙摆绊倒。穿着它奔跑显然很不现实，汤克·法不时焦虑地回头张望，然后推她一把。她听到了咕哝声和回荡的叫喊声：登斯正在巷口跟什么人搏斗。
薇雯娜和汤克·法冲出了小巷。站在街上等待着的，是一组五个无命者。薇雯娜踉跄着停下脚步。汤克·法咒骂起来。
那些无命者看起来就像石雕，他们的表情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酷。汤克·法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断定登斯短时间内没法赶来，然后认命地举起双手，丢下了剑。“我一个人可解决不了五个，公主，”他低声说，“无命者没那么好对付。我们只能让他们逮捕我们了。”
薇雯娜也缓缓地举起双手。
无名者们抽出武器。
“呃……”汤克·法说，“我们投降？”
那些怪物冲了过来。
“跑！”他大喊一声，俯身拾起剑来。
薇雯娜跌跌撞撞地跑向侧面，好几个无命者冲向了汤克·法。她匆匆跑开，用尽全力地飞奔。汤克·法试图跟上，但又被迫停下来自卫。她放慢脚步，转过头去，恰好看到他的决斗用剑刺穿一名无命者的脖子。
那怪物的伤口涌出某种并非血液之物。另外三个无命者绕过汤克·法，但他奋力拔出剑来，挥向旁边，砍中了其中一个的后腿。它倒在卵石地面上。
另外两个朝她跑来。薇雯娜看着无命者接近，头脑发麻。她是不是应该留下？试着帮助……怎么帮？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尖叫。那是本能的呼喊。逃吧！于是她照办了。她满心恐惧地飞奔而去，从看到的第一个转角转进一条小巷。她跑向另一头，匆忙中却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了。
她重重地摔在卵石上，痛呼出声。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尖声呼救，然后不顾瘀青的手肘，迅速扯下裙子，只留里面的衬裤。她挣扎着爬起身，再次发出尖叫。
小巷的另一端暗了下来。那是个灰色皮肤的魁梧身影。薇雯娜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另两个无命者走进了她身后的巷道。她背靠墙壁，突然全身发冷。震惊让她动弹不得。色彩之神奥斯特瑞啊，她这么想着，颤抖不止。求求您……那三个无命者朝她走来，武器出鞘。她低下头。在她丢下的绿色裙子旁边的垃圾堆里，有一小段略微磨损，但仍能使用的绳索。
就像别的东西一样，这条绳索也在呼唤着她。就好像它知道自己能够重获新生。她感觉不到正朝她逼近的无命者，但讽刺的是，她能感觉到那根绳索。她可以想象它缠住双腿，将那些怪物捆住的情景。
你持有的这些灵息，登斯这么说过。它们跟无命者一样，也是工具。几乎无价的工具。当然也很强大……她回头看着无命者们，看着它们缺乏人性的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狂跳，就像是有人在敲打她的胸口。她看着它们渐渐接近。
她在它们麻木不仁的眼睛里看到了死亡。她泪流满面，跪在地上，颤抖着抓住那根绳索。她了解唤醒的原理。她的导师教过她。她只需要碰触地上的那条裙子，从它那里抽走色彩就好。
“活过来吧。”她恳求那条绳索。但什么也没发生。她了解原理，但这显然还不够。她哭泣着，视野也模糊起来。
“拜托，”她恳求道，“拜托。救救我。”第一个无命者冲到了她的面前——是拦在前方巷口的那一个。
她缩起身体，在肮脏的街道上瑟瑟发抖。那怪物从她身上一跃而过。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到那怪物的武器击中了另外两个无命者之一。薇雯娜眨了眨眼，等到视野清晰之后，她才认出了对方。
不是登斯。不是汤克·法。那人的皮肤跟攻击她的那些无命者一样灰白，所以她起先才没认出它。
是克拉德。
它挥舞着自己那把厚刃剑，老练地砍下了第一个对手的脑袋。某种清澈的液体从怪物的脖颈飞溅而出，而它则仰天倒下，重重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死了——就跟普通人死的时候一样。
克拉德挡下了另一个无命者守卫的攻击。在它身后的巷口，又出现了两个无命者的身影。它们冲向前来，而克拉德后退几步，双脚坚定地踩在薇雯娜两侧的地面上，将剑举在身前。清澈的液体从剑身滴落。
剩下那个无命者守卫等待着另外两人接近。薇雯娜颤抖起来，身体的疲惫和迟钝让她没法逃跑。她抬起头，而在举剑迎向那三人的克拉德眼里，她看到了某种近乎人类的东西。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无命者表露出情感，虽然这也许只是她的想象。
那是决心。
那三人发起了攻击。在伊德里斯的时候，她还无知地以为无命者都是腐烂的尸体或是骷髅。在她的想象中，它们会不知疲倦地发起缺乏技巧，却蕴含着黑暗力量的攻击。
她错了。这些怪物的动作就像人类，带着熟练与协调。只是它们从不开口。不会叫喊，也不会咕哝。克拉德只是沉默地挡下一次攻击，然后用手肘撞上第二个无命者的面孔。它的动作是少见的流畅，堪比登斯在餐馆惊鸿一瞥的剑技。
克拉德长剑挥出，砍中了无命者之一的腿。但另一个无命者的剑却刺穿了克拉德的腹部。清澈的液体从伤口的两侧喷出，洒在薇雯娜身上。克拉德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这么挥动长剑，砍下了第二颗脑袋。
那个无命者守卫倒地死去，武器还仍旧留在克拉德的腹部。另一个守卫蹒跚后退，腿上流出清澈的血液，然后仰天倒下。克拉德随即将注意力转向最后一个还能站着的无命者，后者没有后退，但摆出了明显的防守姿势。
但这也是徒劳：克拉德只花了几秒钟就解决了它，它反复击打对手的武器，直到那把剑意外地开始转动，继而脱手。紧接着，它朝对手的腹部刺出一剑，将他打倒在地。作为收尾，它老练地用剑刃砍进那个受了腿伤的无命者，阻止了它手持匕首朝薇雯娜爬去。
小巷安静下来。克拉德转身朝她走去，眼神呆滞，方方正正的脸庞下面是肌肉发达的粗壮脖子。它开始抽搐，接着摇了摇头，仿佛想让视野清晰起来。大量的清澈液体自它的躯干涌出。它一手扶墙，无力地跪倒在地。
薇雯娜犹豫片刻，随后朝它伸出了手。她的手落在它的胳膊上。它的皮肤冰冷。
一道影子出现在巷道的另一侧。她担忧地抬起头，惊魂未定。
“噢，色彩啊，”汤克·法说着，跑上前来，衣服沾满了那种清澈的液体。“登斯！她在这儿！”他跪倒在薇雯娜身边，“你还好吧？”
她麻木地点点头，勉强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里拧着裙子。这就意味着她的双腿——直到膝盖往上少许的位置——都暴露在外。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在乎，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头发是否一片惨白。她就这么看着克拉德，后者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仿佛正在膜拜神灵。它的武器从抽搐的手指间落下，哐当一声落在卵石路上。它目视前方，双眼无神。
汤克·法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了看克拉德。“是啊，”他说，“珠宝肯定会生气的。来吧，我们得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