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光歌坐在床边，满头大汗地盯着面前的地板，呼吸沉重。莱瑞玛瞥了眼一名低阶书记官，后者放下了笔。仆人们正聚集在卧室的墙边。在他的要求下，他们今天叫醒他的时间早得不寻常。“大人？”莱瑞玛问。没关系的，光歌心想。我梦到战争，是因为我总想着它。不是因为预言。不是因为我是神。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在梦里，他手无寸铁地伫立在战场上。他的周围是死去的士兵，是他的朋友。他认识每一个人，也曾与他们相当亲近。
和伊德里斯的战争不可能是这样的，他心想。我们这边参战的应该是无命者。
他不想承认那个事实：他梦里的那些朋友并没有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他借用的并不是霍兰德伦士兵的双眼，而是伊德里斯人的。或许这就是发生大屠杀的理由。
是伊德里斯人在威胁我们。他们只是一群逃跑的叛党，在霍兰德伦的境内建立了第二个政权。必须得镇压他们才行。
他们是罪有应得。
“大人，您看到了什么？”莱瑞玛又问了一遍。光歌闭上双眼。他的梦里还有另一些画面——再次出现的那些画面：发光的红猎豹。暴风雨。年轻女人的脸被黑暗吞没。活活吞吃。
“我看到了织晕，”他只说出了梦境的最后一部分，“她的脸孔通红。我看到了在睡觉的你。我还看到了神王。”
“神王？”莱瑞玛的语气兴奋起来。光歌点点头。“他在哭。”书记官记下了这些画面。莱瑞玛少见地没有催促。光歌站起身，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但他没法忽视自己身体的虚弱感：今天是他的筵席日，他必须接收一口灵息，否则就会死去。“我需要一些瓮，”光歌说，“大约二十来只，每位神灵一只，然后再漆上他们对应的色彩。”莱瑞玛没问理由，就这么命令仆人去照做了。“我还需要一些卵石，”仆人们给光歌穿衣的时候，他说，“很多卵石。”莱瑞玛点点头。等到穿戴整齐以后，光歌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再次去以孩童的灵魂为食。
光歌把一块卵石扔进面前的一只瓮里，微弱的叮当声传来。“干得好，大人。”莱瑞玛站在光歌的椅子旁边，赞美道。“这算不了什么。”光歌说，又丢出一块卵石。
卵石落在他瞄准的那只瓮前面的地上，有个仆人跑上前去，迅速抄起那块石头，放进对应的容器里。“看来我天生就是这块料，”光歌说，“百发百中。”在接受新的灵息以后，他感觉好多了。“没错，大人，”莱瑞玛说，“我想织晕女神正在往这边走呢。”“很好。”光歌说着，再次丢出一块卵石。他这次没有失手。当然了，那些瓮离他的座位也只有几尺远而已。“我可以炫耀一下投石子的技巧。”他正坐在庭院的草地上，感受着习习的凉风，他的华盖就架在离诸神宫廷的大门不远的地方。他能看到那面高大的墙壁，正是它阻挡了他想眺望的城区。这面碍事的墙壁实在令人心生沮丧。就算他们想把我们关在这儿，他心想，也至少该给我们欣赏外面风景的权利。
“看在虹彩音调的分上，你究竟在做什么？”光歌不需要转头，也知道织晕正双手叉腰站在他身旁。他丢出另一块卵石。
“要知道，”他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们像这样发誓的时候，用的总是色彩。我们干吗不用自己的名字？按理说，我们就是神灵。”
“大多数神灵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名字发誓。”织晕说着，坐在他身边。
“那在我看来，他们就太自大了点儿，”光歌说着，丢出一块石头，但又偏离了目标，而仆人将它放进瓮里，“以我个人来说，我只觉得被人拿来赌咒发誓是种恭维。‘勇敢者’光歌！或者‘无畏者’光歌！我猜这有点拗口。或许应该简化成‘光歌’这两个字！”
“我敢发誓，”她说，“你的古怪正在与日俱增。”
“不，说实话，”他说，“你刚才那句话并没有真的发誓。除非你是在提议让我们用人称代词发誓。你！那样的话，你的台词就应该是‘看在你的分上，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低声抱怨了一句什么。他盯着她。“你骂的肯定不是我。我都还没开始呢。你肯定是在为另一件事烦心。”“众母。”她说。“她还是不肯给你指令？”“现在她甚至拒绝跟我对话。”
光歌把一块卵石丢进某只瓮里。“噢，要是她知道跟你断交的后果就是错过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沮丧感，她肯定会后悔的。”“我才没那么令人沮丧！”织晕说，“说真的，之前的她还觉得我很有魅力呢。”
“我猜，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光歌说，“我们是神灵，我亲爱的，而且我们很快就会厌倦自己的不朽。我们肯定会寻求极端的情感——是好是坏都不重要。在某种程度上，重要的是情感的绝对值，不在乎它是积极或消极[1]。”
织晕愣住了。光歌也一样。“光歌，我亲爱的，”她说，“看在你的分上，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确定，”他说，“它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但我可以想象出这句话的意思，而且可以用数字来表示。”“你没事吧？”她说着，语气带着由衷的关切。战争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认识的某个人，被一剑刺穿胸口，眼看就要死去。“我也说不清，”他说，“我最近是有点奇怪。”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想去我的宫殿找点乐子么？我每次用这种方法都能让心情好转。”
他笑着丢出一块卵石。“亲爱的，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别忘了，我可是欲望女神，”她说，“我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我没记错的话，”他说，“你应该是诚实女神才对。”“是诚实和坦率的女神，我亲爱的，”她温柔地说，“让我告诉你吧：欲望是所有感情里最坦率的。好了，你拿那些蠢石子儿在做什么呢？”“计数。”他说。“计算你空虚的数量？”
“是啊，”光歌说着，丢出另一块石头，“同时也是在计算每位男神或者女神的祭司穿过这扇大门的数量。”
织晕皱起眉头。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大门那里有许多仆人和表演者进进出出。然而，祭司或者女祭司只是偶尔才会穿过那扇门，因为按理来说，他们必须早早前去服侍自己的神灵。
“每次某位神灵的祭司进门，”光歌说，“我都会把一块卵石丢进代表那位神的瓮里。”
织晕看着他掷出另一块卵石——然后偏离了目标。仆人们根据他的指示捡起卵石，放进对应的瓮里。紫银相间的那一只。而在另一边，寻望的一名女祭司正匆匆踏过草地，前往她的宫殿。
“我不明白。”织晕最后说。“很简单的，”光歌说，“看到某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就把一块卵石丢进同样颜色的瓮里，这样就好。”“是啊，亲爱的，”她说，“可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计算每位神有多少祭司会进入宫廷，”光歌说，“增长的速度已经慢到跟滴水差不多了。瞎转悠，能帮我清点一下吗？”莱瑞玛鞠了一躬，然后找来几个仆人和书记官，命令他们倒空那些瓮，计算每一只瓮里石子的数量。
“我亲爱的光歌，”织晕说，“如果我最近冷落了你，我深表歉意。无礼的众母对我的提议充耳不闻。如果我的疏忽导致你脆弱的头脑崩断了弦……”
“我的头脑没问题，谢谢你。”光歌说着，坐直身子，看着正在清点的仆人们。“那你肯定就是太无聊了，”织晕续道，“也许我们应该想个让你快乐起来的法子。”“我快乐得很呢。”没等清点结果出炉，他就笑了起来。慈星是石堆最小的几位神灵之一。
“光歌？”织晕问。她那种玩闹般的态度消失了。“我命令我的祭司们今天提早过来，”光歌说着，瞥了她一眼，“然后在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在大门前的这里布置好。我们从六个钟头前就开始给祭司们计数了。”莱瑞玛走上前去，递给光歌一张清单：上面列出了穿着对应众神服色进入宫廷的祭司数量。光歌扫了一边，然后自顾点头。“服侍某些神灵的祭司超过三位数，但却只有十来个祭司出入。慈星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织晕问。“所以，”光歌说，“我要派我的仆人去慈星的宫殿监视和计数，留意在宫殿内的祭司数量。我恐怕已经能猜到他们的结论了。慈星的数量不比我们少。他们只是会从另一条路线进入宫廷。”织晕茫然地看着他，但随即昂起头来。“隧道？”光歌点点头。织晕靠向椅背，叹了口气。“噢，至少你没疯，也不是穷极无聊。你只是着了魔。”“那些隧道有蹊跷，织晕。而且跟遇害的那个仆人有关。”“光歌，我们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担心！”织晕摇摇头，仿佛头痛发作似的捂住额头，“我真不敢相信你还在操心那件事。说真的！王国就要开战了——你在议会里的地位也头一次重要起来了——可你烦恼的却是祭司们进入宫廷的方法？”
光歌没有马上答话。“好了，”他最后说，“我就向你证明我的观点吧。”他把手伸向睡椅的边缘，从地上拿起一只小盒子。他举起盒子，让织晕能够看清。“一只盒子，”她语气单调地说，“你的观点真是太有说服力了。”他抽去盒盖，露出里面那只小小的灰色松鼠。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里面，目视前方，轻风吹动了它的毛皮。“一只啮齿类无命者，”织晕说，“好多了。我想我已经被你说动了。”“那个闯入慈星宫殿的人就是用它来引开注意，”光歌说，“我亲爱的，你知道怎样才能破解无命者受到的控制吗？”她耸耸肩。
“直到我让祭司动手去之前，”光歌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正确的安全暗语，想要掌控无命者似乎要花上好几周的时间。我还是不太清楚具体的过程——似乎跟灵息和拷打有关。”
“拷打？”她说，“无命者是没有感觉的。”光歌耸耸肩。“总之，我的仆人为我破解了它受到的控制。创造无命者的唤醒者越强大，越熟练，要打破控制也就越困难。”
“所以我们才需要从众母那里弄来指令，”织晕说，“如果她遭遇不幸，她的一万人对我们来说就毫无用处了。要破解那么多无命者，需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
“神王和众母的某些女祭司也知道那些暗语。”光歌说。
“噢，”织晕说，“你觉得他会就这么告诉我们？何况我们想跟他说话都办不到。”
“我只是想指出，单单一次暗杀是没法让我们全军瘫痪的，”光歌说着，拿起那只松鼠，“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无论是谁创造了这只松鼠，都拥有相当多的灵息，而且是这方面的老手。他用灵液-酒精的混合物替换了这只生物的血液。缝合也很完美。操控这只啮齿类动物的指令也极其强大。它是生物染色艺术领域的一件杰作。”
“然后？”她问。
“然后他在慈星的宫殿里把它放了出来，”光歌说，“让它制造混乱，而他趁机溜进了那些隧道。另一个人跟着那个入侵者，他杀死了一名仆从，以免对方走漏风声。那些隧道里的东西——以及它们通向的地方——值得花费灵息，值得为此杀人。”
织晕摇摇头。“我还是没法相信你会为这种事操心。”
“你说过你知道隧道的事，”光歌说，“我让莱瑞玛去打听过了，还有别的知情者。据说宫殿下面的那些隧道是用作仓储。那些是不同的神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下令建造的。”
“可是，”他用兴奋的语气续道，“那里也是策划秘密行动的绝佳场所！这个宫廷位于城市守卫的管辖范围外。每一座宫殿都像是个小小的自治王国！扩建几座地下室，让隧道与隧道连通，然后挖掘到墙外，以便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进出……”
“光歌，”织晕说，“如果真有人在策划什么秘密行动，那些祭司又干吗要用隧道进到宫廷里来？这样不会显得可疑吗？我是说，如果你能注意到，那别人应该也不难发现吧？”
光歌迟疑了片刻，然后略微涨红了脸。“当然，”他说，“我一心想着怎么装出有用的样子，结果就得意忘形了！我的确是个傻瓜，多谢你的提醒。”
“光歌，我并没有——”
“不，真的没关系，”他说着，站了起来，“何必浪费唇舌呢？我应该牢记自己是谁。光歌，自我厌恶之神。获得永生的人里最没用的人。只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就好。”
织晕犹豫起来。“什么问题？”
“为什么？”他看着她，问道，“我为什么会痛恨作为神的自己？我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轻浮？我为什么会破坏自己的威严？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你喜欢这种反差。”
“不，”他说，“织晕，我从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了。我刚刚醒来的时候，曾拒绝相信自己是神。拒绝接纳我在万神殿和这个宫廷里的地位。从那以后，我的做法就没有改变过。容我说一句，随着岁月流逝，我在这方面也比从前灵活了点儿。不过这是题外话了。我应该关注的事——也是真正的重点——就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坦白道。
“我也一样，”他说，“但无论从前的我是谁，他都不想置身事外。他一直在对我低语，让我去探索这个秘密。他不断提醒我，说我并非神灵。他不断怂恿我，让我用轻浮的方式去对待一切，”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曾经是个什么人——没人愿意告诉我。但我已经有了些猜想。我曾经是个不会坐视未解之谜的人，我曾经是个痛恨秘密的人。而我才刚刚开始明白，这个宫廷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织晕露出吃惊的神情。“好了，”他说着，走出华盖的影子，他的仆人们匆忙追了上去，“请原谅，我还有事要做。”“什么事？”织晕站起身，问道。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去见众母。有些无命者指令需要处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在梦里，他手无寸铁地伫立在战场上。他的周围是死去的士兵，是他的朋友。他认识每一个人，也曾与他们相当亲近。
和伊德里斯的战争不可能是这样的，他心想。我们这边参战的应该是无命者。
他不想承认那个事实：他梦里的那些朋友并没有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他借用的并不是霍兰德伦士兵的双眼，而是伊德里斯人的。或许这就是发生大屠杀的理由。
是伊德里斯人在威胁我们。他们只是一群逃跑的叛党，在霍兰德伦的境内建立了第二个政权。必须得镇压他们才行。
他们是罪有应得。
“大人，您看到了什么？”莱瑞玛又问了一遍。光歌闭上双眼。他的梦里还有另一些画面——再次出现的那些画面：发光的红猎豹。暴风雨。年轻女人的脸被黑暗吞没。活活吞吃。
“我看到了织晕，”他只说出了梦境的最后一部分，“她的脸孔通红。我看到了在睡觉的你。我还看到了神王。”
“神王？”莱瑞玛的语气兴奋起来。光歌点点头。“他在哭。”书记官记下了这些画面。莱瑞玛少见地没有催促。光歌站起身，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但他没法忽视自己身体的虚弱感：今天是他的筵席日，他必须接收一口灵息，否则就会死去。“我需要一些瓮，”光歌说，“大约二十来只，每位神灵一只，然后再漆上他们对应的色彩。”莱瑞玛没问理由，就这么命令仆人去照做了。“我还需要一些卵石，”仆人们给光歌穿衣的时候，他说，“很多卵石。”莱瑞玛点点头。等到穿戴整齐以后，光歌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再次去以孩童的灵魂为食。
光歌把一块卵石扔进面前的一只瓮里，微弱的叮当声传来。“干得好，大人。”莱瑞玛站在光歌的椅子旁边，赞美道。“这算不了什么。”光歌说，又丢出一块卵石。
卵石落在他瞄准的那只瓮前面的地上，有个仆人跑上前去，迅速抄起那块石头，放进对应的容器里。“看来我天生就是这块料，”光歌说，“百发百中。”在接受新的灵息以后，他感觉好多了。“没错，大人，”莱瑞玛说，“我想织晕女神正在往这边走呢。”“很好。”光歌说着，再次丢出一块卵石。他这次没有失手。当然了，那些瓮离他的座位也只有几尺远而已。“我可以炫耀一下投石子的技巧。”他正坐在庭院的草地上，感受着习习的凉风，他的华盖就架在离诸神宫廷的大门不远的地方。他能看到那面高大的墙壁，正是它阻挡了他想眺望的城区。这面碍事的墙壁实在令人心生沮丧。就算他们想把我们关在这儿，他心想，也至少该给我们欣赏外面风景的权利。
“看在虹彩音调的分上，你究竟在做什么？”光歌不需要转头，也知道织晕正双手叉腰站在他身旁。他丢出另一块卵石。
“要知道，”他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们像这样发誓的时候，用的总是色彩。我们干吗不用自己的名字？按理说，我们就是神灵。”
“大多数神灵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名字发誓。”织晕说着，坐在他身边。
“那在我看来，他们就太自大了点儿，”光歌说着，丢出一块石头，但又偏离了目标，而仆人将它放进瓮里，“以我个人来说，我只觉得被人拿来赌咒发誓是种恭维。‘勇敢者’光歌！或者‘无畏者’光歌！我猜这有点拗口。或许应该简化成‘光歌’这两个字！”
“我敢发誓，”她说，“你的古怪正在与日俱增。”
“不，说实话，”他说，“你刚才那句话并没有真的发誓。除非你是在提议让我们用人称代词发誓。你！那样的话，你的台词就应该是‘看在你的分上，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低声抱怨了一句什么。他盯着她。“你骂的肯定不是我。我都还没开始呢。你肯定是在为另一件事烦心。”“众母。”她说。“她还是不肯给你指令？”“现在她甚至拒绝跟我对话。”
光歌把一块卵石丢进某只瓮里。“噢，要是她知道跟你断交的后果就是错过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沮丧感，她肯定会后悔的。”“我才没那么令人沮丧！”织晕说，“说真的，之前的她还觉得我很有魅力呢。”
“我猜，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光歌说，“我们是神灵，我亲爱的，而且我们很快就会厌倦自己的不朽。我们肯定会寻求极端的情感——是好是坏都不重要。在某种程度上，重要的是情感的绝对值，不在乎它是积极或消极[1]。”
织晕愣住了。光歌也一样。“光歌，我亲爱的，”她说，“看在你的分上，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确定，”他说，“它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但我可以想象出这句话的意思，而且可以用数字来表示。”“你没事吧？”她说着，语气带着由衷的关切。战争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认识的某个人，被一剑刺穿胸口，眼看就要死去。“我也说不清，”他说，“我最近是有点奇怪。”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想去我的宫殿找点乐子么？我每次用这种方法都能让心情好转。”
他笑着丢出一块卵石。“亲爱的，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别忘了，我可是欲望女神，”她说，“我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我没记错的话，”他说，“你应该是诚实女神才对。”“是诚实和坦率的女神，我亲爱的，”她温柔地说，“让我告诉你吧：欲望是所有感情里最坦率的。好了，你拿那些蠢石子儿在做什么呢？”“计数。”他说。“计算你空虚的数量？”
“是啊，”光歌说着，丢出另一块石头，“同时也是在计算每位男神或者女神的祭司穿过这扇大门的数量。”
织晕皱起眉头。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大门那里有许多仆人和表演者进进出出。然而，祭司或者女祭司只是偶尔才会穿过那扇门，因为按理来说，他们必须早早前去服侍自己的神灵。
“每次某位神灵的祭司进门，”光歌说，“我都会把一块卵石丢进代表那位神的瓮里。”
织晕看着他掷出另一块卵石——然后偏离了目标。仆人们根据他的指示捡起卵石，放进对应的瓮里。紫银相间的那一只。而在另一边，寻望的一名女祭司正匆匆踏过草地，前往她的宫殿。
“我不明白。”织晕最后说。“很简单的，”光歌说，“看到某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就把一块卵石丢进同样颜色的瓮里，这样就好。”“是啊，亲爱的，”她说，“可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计算每位神有多少祭司会进入宫廷，”光歌说，“增长的速度已经慢到跟滴水差不多了。瞎转悠，能帮我清点一下吗？”莱瑞玛鞠了一躬，然后找来几个仆人和书记官，命令他们倒空那些瓮，计算每一只瓮里石子的数量。
“我亲爱的光歌，”织晕说，“如果我最近冷落了你，我深表歉意。无礼的众母对我的提议充耳不闻。如果我的疏忽导致你脆弱的头脑崩断了弦……”
“我的头脑没问题，谢谢你。”光歌说着，坐直身子，看着正在清点的仆人们。“那你肯定就是太无聊了，”织晕续道，“也许我们应该想个让你快乐起来的法子。”“我快乐得很呢。”没等清点结果出炉，他就笑了起来。慈星是石堆最小的几位神灵之一。
“光歌？”织晕问。她那种玩闹般的态度消失了。“我命令我的祭司们今天提早过来，”光歌说着，瞥了她一眼，“然后在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在大门前的这里布置好。我们从六个钟头前就开始给祭司们计数了。”莱瑞玛走上前去，递给光歌一张清单：上面列出了穿着对应众神服色进入宫廷的祭司数量。光歌扫了一边，然后自顾点头。“服侍某些神灵的祭司超过三位数，但却只有十来个祭司出入。慈星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织晕问。“所以，”光歌说，“我要派我的仆人去慈星的宫殿监视和计数，留意在宫殿内的祭司数量。我恐怕已经能猜到他们的结论了。慈星的数量不比我们少。他们只是会从另一条路线进入宫廷。”织晕茫然地看着他，但随即昂起头来。“隧道？”光歌点点头。织晕靠向椅背，叹了口气。“噢，至少你没疯，也不是穷极无聊。你只是着了魔。”“那些隧道有蹊跷，织晕。而且跟遇害的那个仆人有关。”“光歌，我们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担心！”织晕摇摇头，仿佛头痛发作似的捂住额头，“我真不敢相信你还在操心那件事。说真的！王国就要开战了——你在议会里的地位也头一次重要起来了——可你烦恼的却是祭司们进入宫廷的方法？”
光歌没有马上答话。“好了，”他最后说，“我就向你证明我的观点吧。”他把手伸向睡椅的边缘，从地上拿起一只小盒子。他举起盒子，让织晕能够看清。“一只盒子，”她语气单调地说，“你的观点真是太有说服力了。”他抽去盒盖，露出里面那只小小的灰色松鼠。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里面，目视前方，轻风吹动了它的毛皮。“一只啮齿类无命者，”织晕说，“好多了。我想我已经被你说动了。”“那个闯入慈星宫殿的人就是用它来引开注意，”光歌说，“我亲爱的，你知道怎样才能破解无命者受到的控制吗？”她耸耸肩。
“直到我让祭司动手去之前，”光歌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正确的安全暗语，想要掌控无命者似乎要花上好几周的时间。我还是不太清楚具体的过程——似乎跟灵息和拷打有关。”
“拷打？”她说，“无命者是没有感觉的。”光歌耸耸肩。“总之，我的仆人为我破解了它受到的控制。创造无命者的唤醒者越强大，越熟练，要打破控制也就越困难。”
“所以我们才需要从众母那里弄来指令，”织晕说，“如果她遭遇不幸，她的一万人对我们来说就毫无用处了。要破解那么多无命者，需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
“神王和众母的某些女祭司也知道那些暗语。”光歌说。
“噢，”织晕说，“你觉得他会就这么告诉我们？何况我们想跟他说话都办不到。”
“我只是想指出，单单一次暗杀是没法让我们全军瘫痪的，”光歌说着，拿起那只松鼠，“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无论是谁创造了这只松鼠，都拥有相当多的灵息，而且是这方面的老手。他用灵液-酒精的混合物替换了这只生物的血液。缝合也很完美。操控这只啮齿类动物的指令也极其强大。它是生物染色艺术领域的一件杰作。”
“然后？”她问。
“然后他在慈星的宫殿里把它放了出来，”光歌说，“让它制造混乱，而他趁机溜进了那些隧道。另一个人跟着那个入侵者，他杀死了一名仆从，以免对方走漏风声。那些隧道里的东西——以及它们通向的地方——值得花费灵息，值得为此杀人。”
织晕摇摇头。“我还是没法相信你会为这种事操心。”
“你说过你知道隧道的事，”光歌说，“我让莱瑞玛去打听过了，还有别的知情者。据说宫殿下面的那些隧道是用作仓储。那些是不同的神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下令建造的。”
“可是，”他用兴奋的语气续道，“那里也是策划秘密行动的绝佳场所！这个宫廷位于城市守卫的管辖范围外。每一座宫殿都像是个小小的自治王国！扩建几座地下室，让隧道与隧道连通，然后挖掘到墙外，以便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进出……”
“光歌，”织晕说，“如果真有人在策划什么秘密行动，那些祭司又干吗要用隧道进到宫廷里来？这样不会显得可疑吗？我是说，如果你能注意到，那别人应该也不难发现吧？”
光歌迟疑了片刻，然后略微涨红了脸。“当然，”他说，“我一心想着怎么装出有用的样子，结果就得意忘形了！我的确是个傻瓜，多谢你的提醒。”
“光歌，我并没有——”
“不，真的没关系，”他说着，站了起来，“何必浪费唇舌呢？我应该牢记自己是谁。光歌，自我厌恶之神。获得永生的人里最没用的人。只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就好。”
织晕犹豫起来。“什么问题？”
“为什么？”他看着她，问道，“我为什么会痛恨作为神的自己？我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轻浮？我为什么会破坏自己的威严？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你喜欢这种反差。”
“不，”他说，“织晕，我从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了。我刚刚醒来的时候，曾拒绝相信自己是神。拒绝接纳我在万神殿和这个宫廷里的地位。从那以后，我的做法就没有改变过。容我说一句，随着岁月流逝，我在这方面也比从前灵活了点儿。不过这是题外话了。我应该关注的事——也是真正的重点——就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坦白道。
“我也一样，”他说，“但无论从前的我是谁，他都不想置身事外。他一直在对我低语，让我去探索这个秘密。他不断提醒我，说我并非神灵。他不断怂恿我，让我用轻浮的方式去对待一切，”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曾经是个什么人——没人愿意告诉我。但我已经有了些猜想。我曾经是个不会坐视未解之谜的人，我曾经是个痛恨秘密的人。而我才刚刚开始明白，这个宫廷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织晕露出吃惊的神情。“好了，”他说着，走出华盖的影子，他的仆人们匆忙追了上去，“请原谅，我还有事要做。”“什么事？”织晕站起身，问道。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去见众母。有些无命者指令需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