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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瓦西尔发现她又在练习。
他用唤醒后的绳索绑住腰部,将绳索的另一头固定在屋顶,身体悬在窗外。窗户里,薇雯娜反复唤醒着一块布料,对瓦西尔的视线浑然不觉。她命令那块布穿过房间,裹住某只杯子,然后在不洒出内容物的前提下将杯子带回来。
她学得好快,他心想。光是念出指令的确简单,但要做出正确的想象可就难了。那就像是操控第二具身体。薇雯娜很聪明。没错,她有很多灵息,所以学起来要轻松些,但真正的直觉唤醒——无需训练或是练习就能唤醒的能力——是达到六阶强化后才能获得的天赋。即便是拥有一口神圣灵息的回归神灵,距离六阶强化仍有些许差距。薇雯娜远远没到那个程度。与灵息量相似的人相比,薇雯娜学习的速度要快很多,虽然他知道,她经常会因为练习失败而沮丧。
就在他的注视下,她犯了个错误。那块布扭动着穿过房间,但没有裹住杯子周围,而是钻进了杯子里。它摇晃起来,让杯子翻倒,随后终于开始返回,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薇雯娜咒骂了一声,走上前去,重新给杯子倒满了水。她完全没注意到瓦西尔就悬在窗外。他并不惊讶——目前的他是个灰白者,因为他把剩下的灵息全部存进了自己的衬衣里。
她把杯子放了回去,而当她返回房间另一边的时候,他让绳子把自己拉了上去。当然了,他借由这条绳索移动的方法远比看起来要复杂。他给出的指令也包括了绳索对他的手指轻敲绳子本身时做出的反应。唤醒与创造无命者是不同的——无命者有大脑,能够解读指令和要求。绳索就办不到了:它只能根据最初的指示做出行动。
轻敲几下绳索后,他又把自己放了下来。薇雯娜背对着她,拿起另一块彩色布料,作为唤醒去取杯子的那块绸布的材料。
我喜欢她,夜血说。幸好我们没杀了她。
瓦西尔没有答话。
她很漂亮,你说是吧?夜血问。
你又不可能知道,瓦西尔在脑海里回答。
我就是知道,夜血说,我刚刚决定了,我有办法知道。
瓦西尔摇摇头。不管漂不漂亮,这女人都不该来霍兰德伦的。她给了登斯一件完美的工具。当然了,他讽刺地承认道,也许登斯并不需要那件工具。霍兰德伦和伊德里斯的局势本来就一触即发了。瓦西尔置身事外太久了,他很清楚。他同样清楚自己不可能提早回来。
在房间里,薇雯娜成功地让那块布取回了杯子,然后喝下了里面的水。她此时侧身对着窗口,瓦西尔只能勉强看到她满足的表情。他让绳子把他放到了地上。他命令它放开屋顶,然后——等它缠回自己的胳膊以后——他收回了灵息,爬上屋外通往房间的阶梯。
瓦西尔进门的同时,薇雯娜转过身来。她放下杯子,匆忙把那块布塞进口袋。就算他看到我在练习,又有什么关系?她这么想着,涨红了脸。我又不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在他面前练习太令人难堪了。他总是那么严厉,无法容忍任何失误。她不喜欢让他看到自己失败的样子。
“如何?”她问。
他摇摇头。“你们住过的房子和贫民窟的安全屋都人去楼空了,”他说,“登斯太狡猾了,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他肯定猜到你会泄露他的位置。”
薇雯娜满心挫败地咬着牙,靠回墙壁。就像他们住过的那些房间一样,这个房间也极其朴素。他们仅有的财物就只有两床铺盖以及换洗衣物,搬家的时候,瓦西尔就会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背包里。
登斯的生活就奢侈多了。而且他负担得起——勒梅克斯的财产全都在他手里。这招真高明,她心想。先把钱给我,让我以为掌管财物的人是我。他由始至终都知道,那些金币不会离开他的掌握,我也一样。
“我还指望能监视他呢,”她说,“或许还可以阻止他下一步的计划。”
瓦西尔耸耸肩。“你的希望落空了。但就算抱怨也没用。来吧。如果我们在午休期间赶到,应该就能跟一群在果园工作的伊德里斯工人碰个面。”
看到他转身想走,薇雯娜皱起了眉头。“瓦西尔,”她说,“我们不能一直做这种事。”
“这种事?”
“我跟登斯合作的时候,我们见的都是罪犯头子和政客。你和我却总在和偏僻角落的农夫见面。”
“他们都是好人!”
“我知道,”薇雯娜连忙说,“但你真觉得这样做有用吗?我是说,跟登斯正在做的那些事相比?”
他皱了皱眉,但没有反驳,只是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我知道,”他说,“我尝试过其他线索,但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落后登斯一步。我可以杀死他手下的匪徒,但还有很多匪徒是我找不到的。我也曾想查清他的幕后主使——甚至跟随线索找到了诸神宫廷里——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口风紧。而现在,他们认定战争无可避免,所以不希望自己站在会输掉的那一方。”
“那些祭司呢?”薇雯娜问,“他们不是有办法引起诸神的注意吗?如果我们能让更多的祭司去反对开战,或许就能阻止这场战争了。”
“祭司都是些反复无常的人,”瓦西尔说着,摇了摇头,“大多数反对战争的人都已经妥协了。就连纳恩若瓦都背叛了我。”“纳恩若瓦?”“静印的大祭司,”瓦西尔说,“我以为他很坚定——他甚至跟我碰过几次面,谈论他对战争的反对态度。如今他拒绝再和我见面,并且改换了阵营。那个无色的骗子。”薇雯娜皱了皱眉。纳恩若瓦……“瓦西尔,”她说,“我们对他做过一件事。”“啥?”“登斯和他那队人,”瓦西尔说,“我们帮助一群窃贼偷走了一个盐贩子的货物。为了掩护那次偷窃,我们做了几件吸引注意力的事。我们在附近的一栋屋子放了把火,然后推翻了一辆正在经过花园的马车。那辆马车属于一位大祭司,我想他的名字就是纳恩若瓦。”
瓦西尔轻声咒骂了一句。
“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她问。
“也许吧。你知道下手的是哪些窃贼吗?”
她摇摇头。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在这儿等着。”
于是她乖乖地等着。她等了好几个钟头,试着练习自己的唤醒技巧。但她已经练习了大半个白天了,早已精疲力竭,难以专心。最后,她发觉自己恼火地看着窗外,发着呆。登斯去搜集情报的时候,就总会让她跟在旁边。
这是因为他不希望我离得太远,她心想。现在回想起来,登斯显然向她隐瞒了很多事。瓦西尔只是懒得照顾她的感受而已。
但她问起的时候,他从不吝啬信息。他的口气是不太好,但他通常会给出回答。直到现在,她仍在回想他们那场关于唤醒的对话。重点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是他说话的方式。
她误解了他。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了。她真的不能再这么评判别人了。但这种事真的能办到吗?对他人的看法不也是互动的要素之一吗?一个人的身份背景和处事方式就会影响她的态度。
因此,答案并非停止评判他人,而是不把评判的结果视为定论。她曾经觉得登斯是朋友,但她不该忽视他说起“佣兵没有朋友”时的语气。
房门重重打开。薇雯娜跳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胸口。
瓦西尔走进门来。“吓着的时候先去拿剑,”他说,“你没有伸手抓住衬衣的理由,除非你打算把它撕碎。”
薇雯娜的脸红了,发色也开始接近鲜红。他买给她的那把剑放在房间另一边的地上:他们没多少练习的机会,她现在只是勉强知道握剑的正确方法而已。“怎么了?”他关上门的时候,她问道。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城市里的灯光开始亮起。
“偷窃只是个幌子,”瓦西尔说,“真正的目标是那辆马车。登斯出钱雇了那些盗贼,让他们去偷那家盐店,同时再放一把火,作为袭击那辆马车的掩护。”
“为什么?”薇雯娜问。
“我也不清楚。”
“为了钱?”薇雯娜问,“克拉德打中拉车的马匹的时候,马车顶上有只箱子掉了下来。里面装满了金币。”“然后发生了什么?”瓦西尔问。“我跟其他人离开了。我以为那辆马车本身只是幌子,等它倒下的时候,我就该撤退了。”“登斯呢?”“这么说起来,他当时并不在场,”薇雯娜说,“其他人说他在协助那些盗贼。”
瓦西尔点点头,朝他的背包走去。他丢开铺盖,然后拿出几件衣服。他脱掉了衬衣,暴露出肌肉发达——而且汗毛浓密——的身体。薇雯娜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脸红了。或许她应该转过头去,但她太好奇了。他在做什么?
谢天谢地,他没有脱掉裤子,却换上了另一件衬衣。这一件的袖子在手腕附近剪成了长条状。“听吾召唤,”他说,“成为吾之指,握住吾必须紧握之物。”
袖口的“流苏”扭动起来。“等等,”薇雯娜说,“刚才那是什么?指令吗?”“对你来说太复杂了。”他说着,跪在地上,解开了裤脚管。她看到那里也有长长的布条。“成为吾之双腿,赋予其力量。”他给出了指令。裤脚管处的流苏在他的脚底交错,渐渐收紧。薇雯娜没有反驳他那句“太复杂了”,而是把指令默默记在心里。
最后,瓦西尔穿上了他那件有好几个破洞的斗篷。“保护我。”他下达了指令,而她能看到他剩余的大量灵息流入了那件斗篷。他把那条绳子系在腰间——以绳索而言,它很细,但又足够结实,而且她知道,它的作用并不是系住他的裤子。
最后,他拿起了夜血。“你要来吗?”
“去哪儿?”
“我们要去俘虏几个窃贼。问问他们,登斯究竟想要那辆马车里的什么东西。”恐惧涌上薇雯娜的心头。“为什么要叫上我?带上我只会给你添麻烦吧?”
“这就要看情况了,”他说,“如果我们要去打架,而你又碍手碍脚,那确实会给我添麻烦。但如果我们要去打架,而其中一半人选择攻击你,那我只会更轻松。”
“前提是你不会保护我。”
“这个前提合情合理,”他说着,看着她的双眼,“你想来就来吧。但别指望我当你的护卫,而且——无论你做什么——不要自说自话。”
“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她说。他耸耸肩。“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不是我的囚犯,公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只是做的时候别妨碍我,明白吗?”“我明白,”她说着,在背脊发凉的同时做出了决定,“我会去的。”他没有劝她打消主意。他只是指了指她的剑。“带上那个。”她点点头,把剑佩在腰间。
“拔出来。”他说。她照办了,而他纠正了她握剑的手势。“拿着它又能有什么好处?”她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用呢。”“表现出危险的样子,它或许就能让攻击你的人停手。让对手在战斗中犹豫几秒的意义是很大的。”她紧张地点点头,把武器还入鞘中。然后她拿起几根绳索。“掷出后捆住。”她对较短的那根说着,把它塞进口袋里。瓦西尔瞥了她一眼。
“失去灵息总比送命要好。”她说。“赞同这句话的唤醒者可没几个,”他评论道,“对大多数唤醒者来说,失去灵息要比死亡的前景可怕得多。”“好吧,我跟大多数唤醒者不一样,”她说,“我的内心里还是觉得这种做法亵渎神明。”他点点头。“把你剩下的灵息存到别处去,”他说着,打开了门,“我们可负担不起引人注目的风险。”
她面露苦相,然后按照他的话,用基础的非活跃指令将灵息放进衬衣里。这实际上相当于只说了一半——或者含糊地说出——的指令。它能抽出灵息,但对应的物件却无法行动。
等到藏好灵息以后,那种迟钝感又回来了。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死气沉沉的。“我们走吧。”瓦西尔说着,步入黑暗。
特泰利尔的夜晚与她的家乡截然不同。那里有许多的星辰高悬于头顶,看起来就像一桶洒在空中的白色沙子。而在这里,有街灯、旅店、餐馆和各类娱乐设施。其结果就是一座充满光辉的城市——有点像是群星降了下来,正审视着雄伟的特泰利尔城。然而,薇雯娜却为天上屈指可数的真正星辰而悲伤。
但这些并不代表他们要去的地方有多明亮。瓦西尔领着她穿过街道,而他在她眼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一道魁梧的身影。他们离开了有街灯——甚至是窗户里亮着灯光——的那些地方,来到了一片陌生的贫民窟。就算是在街头讨生活的时候,她也不敢踏入这里。他们走进这片贫民窟的时候,天色仿佛更暗了。他们穿过一条黑暗曲折的小巷:在这种地方,类似的巷子就能算是街道了。他们沉默不语——薇雯娜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免得引来注意。
终于,瓦西尔停了下来。他指了指一栋建筑物:那是一座宽大的平顶平房。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而在旁边的一片洼地里,有几栋用后方小山上的废弃物建造而成的棚屋。瓦西尔摆摆手,示意她留下,然后默默地将剩余的灵息注入绳索,朝着那座小山悄然接近。
薇雯娜紧张地跪在一栋似乎是用破碎的砖块堆砌而成的、摇摇欲坠的棚屋边。我为什么要来?她心想。他没有叫我来——他只是说我可以来而已。我完全可以留下的。
但她已经受够了坐以待毙——是她指出那位祭司和登斯的计划之间或许存在关联,她想要亲眼见证这件事的结局,想要做点什么。
在有灯光的房间里,思考起来很轻松。耸立在这间棚屋左边的德戴尼尔雕像也没法让她放松神经。高地区的贫民窟也有这种雕像,虽然大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她的生命感应能力什么都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瞎了一样。失去灵息让她想起了在冰冷小巷的烂泥里入睡的那些夜晚:被身高只有她的一半,却比她强一倍的流浪儿殴打;饥饿,无所不在、令人沮丧和疲惫的可怕饥饿。
脚步声传来,一道身影随即浮现。她几乎惊呼出声,但认出那身影手里的夜血后,她努力压下了震惊。
“两个守卫,”瓦西尔说,“都已经闭嘴了。”
“他们能回答我们的疑问吗?”
瓦西尔摇了摇只能看到轮廓的脑袋。“他们只是些毛孩子。我们得去找更重要的角色。必须得进去才行。要不就是在这儿监视个几天,弄清谁是头儿,然后再趁他落单的时候抓住他。”
“那样花的时间太长了。”薇雯娜轻声说。“我同意,”他说,“但我没法用这把剑。夜血每次都会解决一整群人,不留活口。”薇雯娜发起抖来。“来吧。”他轻声说。她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朝正门走去。瓦西尔抓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她跟着他绕到侧面,勉强能看到两具不省人事的躯体倒在水沟里。到了那栋屋子的后面,瓦西尔在地上摸索起来。片刻过后,一无所获的他轻轻咒骂了一句,从个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稻草。
区区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就用那些稻草和几根线做成了三个小人儿,然后用从斗篷里取回的灵息将其活化。他给每一个小人儿下达了同样的指令:“寻找暗道。”
薇雯娜出神地看着这一幕。这条指令比他告诉我的抽象多了,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些小人儿开始在地上跑来跑去。瓦西尔自己也搜寻起来。看起来,经验——以及运用想象的能力——才是唤醒的重点。
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使用唤醒了,而且他先前说话的那种方式——就像学者的口气——说明他非常认真地研究过唤醒。
其中一只稻草小人开始又蹦又跳。另外两个跑上前去,也跳了起来。瓦西尔和薇雯娜也走了过去,她看着他发现了一扇藏在厚厚土层下的活板门。他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把手伸了进去。他收回的手里拿着几只小铃铛,看起来是故意装设在那里,一旦活板门彻底打开,它们就会发出响声。
“像这样的盗贼团伙,不可能没有秘密藏身处,”瓦西尔说,“而且通常有两三个。每个都布置了陷阱。”
薇雯娜看着他从稻草小人身上取回灵息,并轻声向它们道谢。这些突兀的话语让她皱起了眉头:它们就只是几堆稻草罢了,干吗要感谢它们?
他用指令把灵息送回斗篷里,然后率先踏上活板门底下的楼梯。薇雯娜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每当瓦西尔指示的时候,她就跳过某一级阶梯。这里的底部是一条粗糙的隧道——至少她在这个没有照明的泥土房间里摸索前进的时候,手掌传来的触感就是这样的。
瓦西尔向前走去,而她只能凭借他衣服的沙沙声判断出来。她跟在后面,好奇地看着前方的光线。她也听到了人声。有人在说话,以及大笑。
没过多久,瓦西尔的轮廓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走到他身边,从他们所在的隧道探出头去,看向另一间土室。房间中央有个火堆,烟雾通过天花板上的窟窿涌出。上面的房间——也就是那栋平房本身——多半只是个幌子,因为下面的这间土室看起来有人居住。这里有几堆衣服,铺盖,汤锅和平底锅。那些东西跟坐在火堆边大笑的男人们同样肮脏。
瓦西尔指了指侧面。在距离他们藏身的这条隧道几尺远的地方,有着另一条隧道。看到瓦西尔悄然踏入房间,朝着第二条隧道走去的时候,薇雯娜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瞥了眼火堆那边。那些人专心致志地喝着酒,火光干扰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瓦西尔。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跟着瓦西尔走进那个房间的阴影里,照在背后的火光让她有种暴露于人前的错觉。然而,瓦西尔没走多远就停下了脚步。薇雯娜几乎撞到了他背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最后,薇雯娜戳了戳他的背脊,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挪向一旁,让她看到了自己前方的东西。
这条隧道突然就到了尽头——看起来,与其说它是隧道,倒不如说是个不起眼的凹室。凹室的最深处有只笼子,大约到薇雯娜的腰那么高。笼子里是个孩子。
薇雯娜轻呼一声,从瓦西尔身边挤过,跪倒在笼子旁边。马车里的贵重物品,她想着,察觉到了关联所在。不是那些金币,而是那位大祭司的女儿。如果你想要要挟某人以改变在宫廷里的立场,这就是绝佳的交易筹码。
薇雯娜跪倒的同时,那女孩在笼子里向后退去,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发起抖来。这只笼子散发出排泄物的气味,那个孩子身上也沾满污垢——只有她脸颊上的几条线除外,那是被泪水冲洗的痕迹。
薇雯娜抬头看着瓦西尔。他的双眼被阴影遮蔽,背对着火堆,但她能看到他在咬牙,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绷紧了。他将头转向侧面,红色的火光映出了他的半边脸庞。
在那只被火光照亮的眼睛里,薇雯娜看到了熊熊怒火。
“嘿!”窃贼之一喊道。
“把那孩子带出去。”瓦西尔以沙哑的嗓音低语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另一个男人吼道。
瓦西尔侧着脸对上她的目光,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缩小了。她点点头,于是瓦西尔背过身去,一只手捏成拳头,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夜血。他从容不迫地走着,在靠近那群人的同时,他的斗篷开始沙沙作响。薇雯娜本打算照他的话去做,但她发觉自己很难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那些男人拔出剑来。瓦西尔突然动了。
仍在鞘中的夜血打中了某人的胸口,薇雯娜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响声。另一个男人朝他攻来,瓦西尔猛地转过身,挥出一只手。他袖子上的流苏自行动了起来,裹住那个窃贼的剑刃不放。瓦西尔利用惯性扯脱了那把剑,将其甩向一旁,而流苏同时放开了剑刃。
那把剑落在泥地上:瓦西尔猛地抬手,抓向那个窃贼的脸。流苏像章鱼的触手那样,缠住了那人的脑袋。瓦西尔把那人重重甩在地上——并且单膝跪下以增加冲力——同时用带鞘的夜血砸中另一个男人的双腿,放倒了他。第三个窃贼企图从后方砍中瓦西尔,薇雯娜连忙高声示警。然而,瓦西尔的斗篷却出其不意地卷了出去——凭借自己的意志动了起来——缠住了那个男人的双臂。
瓦西尔转过身,神情愤怒地挥出了夜血。骨骼碎裂声让薇雯娜缩了缩身子,她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场伴随着尖叫声的战斗。她用颤抖的手指试图打开笼子。不用说,笼子上了锁。她从一根绳索里抽出少许灵息,然后试图唤醒那只锁,但它毫无反应。金属,她心想。当然。它从来没有过生命,因此无法被唤醒。于是她从衬衣上抽出一根线,努力对后方的痛呼声充耳不闻。
瓦西尔开始发出怒吼,冷酷的职业杀手外表早已荡然无存——他只是个勃然大怒的普通人而已。她捏起那根线。“把锁打开。”她下达了指令。那根线扭动了几下,但等她把线塞进锁孔以后,却什么都没发生。她收回了灵息,为平复心神而吸了几口气,然后闭上双眼。意图的表达必须准确。必须让它钻进锁孔,转动锁心。
“转动物体。”她说着,感觉灵息离开了身体。她把那根线塞进锁孔。它转动起来,而她听到了一声“咔嗒”。笼门打开了。身后传来的打斗声停止了,呻吟声却仍在传来。
薇雯娜收回了灵息,然后把手伸进了笼子。那女孩瑟缩身体,大叫着捂住了脸。
“我是你的朋友,”薇雯娜安慰地说,“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但那女孩却扭动身体,被她碰到的时候更发出了尖叫。薇雯娜沮丧地转过身,看向瓦西尔。
他站在火堆旁边,垂着头,几具躯体散落在他身边的地上。他单手拿着夜血剑,仍在鞘中的尖端拄着肮脏的地板。出于某种理由,他看起来比刚才更魁梧了。他的个子更高。肩膀更宽。身上的杀气也更浓了。
瓦西尔的另一只手按着夜血的剑柄。剑鞘的搭扣已经打开,黑烟从剑身渗出,有些流向地面,有些飘向天花板。就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瓦西尔的手臂在颤抖。拔我……出来……有个遥远的声音仿佛在薇雯娜的脑海中响起。杀死他们……大多数人仍旧在地上抽搐着。瓦西尔开始拔出剑来。剑身漆黑,仿佛将火光也吸了进去。这可不妙,她心想。“瓦西尔!”她大喊道,“瓦西尔,这女孩不肯跟我走!”他的身体僵住了,然后那双呆滞的眼睛看向了她。“你已经打败他们了,瓦西尔。没必要拔剑。”
有的……有必要……
他眨了眨眼,然后看到了她。他把夜血收回鞘里,摇了摇头,朝她快步走去。他在路上踢开一具躯体,收获了一声咕哝。
“无色的怪物。”他低声说着,看向笼子里。他不再显得高大魁梧,她因此断定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光线的恶作剧。他把双手伸进笼子。奇怪的是,那孩子立刻朝他走来,抱住他的胸膛,哭泣起来。
薇雯娜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瓦西尔抱起那孩子,他自己的眼里也浮现出泪光。“你认识她?”薇雯娜问。他摇摇头。“我见过纳恩若瓦,知道他有几个小孩,但我一个也没见过。”“那为什么?为什么她肯跟你走?”他没有回答。“来吧,”他说,“我把那些听到尖叫以后赶来的人也撂倒了。不过或许还会有人出现。”看他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希望这句话会成真一样。他转过身,朝通向外面的隧道走去,而薇雯娜跟在他身后。
他们立刻朝着特泰利尔的富裕街区之一走去。一路上,瓦西尔没怎么说话,而那女孩更是一言不发。薇雯娜不禁为那孩子的精神状况担心。她这两个月显然过得很辛苦。
他们途经的景色从棚屋换成廉价公寓,最后是配有路灯的林荫道边的体面屋子。等他们抵达宅邸区以后,瓦西尔在街上停下脚步,放下了那个女孩。“孩子,”他说,“我要跟你说几句话。我希望你重复一遍。重复一遍,用认真的口气去说。”
那女孩茫然地看着他,微微点头。
他看着薇雯娜。“退后。”
她张口想要抗议,但细想之后又放弃了。她退到听不见对话的距离。幸运的是,瓦西尔就站在一盏点燃的街灯旁,她可以看清他的脸。他对小女孩说了句什么,而她又回答了一句什么。
打开笼子以后,薇雯娜收回了那根线里的灵息。她并没有把它藏到别处。因此,借由灵息带来的警觉,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女孩的生物染色灵光——所有人都有的那个——微微闪烁了一下。
那闪烁非常微弱。但凭借初阶强化,薇雯娜敢发誓自己看到了。
但登斯对我说过,要么给出全部,要么一点儿不给,她心想。你必须交出自己拥有的全部灵息。而且你当然不能只给出一部分灵息。
登斯,正如先前已经数次证明的那样,是个骗子。瓦西尔站起身,女孩爬回他的臂弯里。薇雯娜走上前去,惊讶地听到那个女孩开了口。“爸爸在哪儿?”她问。瓦西尔没有答话。“我好脏,”女孩说着,低下头去,“妈妈不喜欢看到我弄脏自己。我的裙子也脏了。”
瓦西尔迈开步子。薇雯娜匆匆跟了上去。“我们要回家了吗?”女孩问,“我们去了哪儿?都这么晚了,我不应该还待在外面。那个女人是谁?”她不记得了,薇雯娜反应过来。她不记得自己去了哪儿……或许整个过程都完全不记得了。
薇雯娜又看了看瓦西尔:胡子拉碴的他迈开步子,目视前方,一只手臂抱着个孩子,另一只手抓着夜血。他径直走向一栋宅邸的铁门,一脚踢开。他走进院子里,薇雯娜跟在后面,比先前更紧张了。
两只看门狗吠叫起来。它们嚎叫着,咆哮着,离得越来越近。薇雯娜缩了缩身子。但看到瓦西尔以后,它们立刻安静下来,然后欢快地跟在后面,有一只甚至跳了起来,想要舔他的手。
看在色彩的分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群人聚集在宅邸前方,拿着提灯,试图弄清狗儿狂吠的原因。其中一个看到了瓦西尔,对另外几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消失在屋里。等到薇雯娜和瓦西尔走到中庭的位置时,屋子的前门那边走出了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睡袍,几名士兵在旁护卫。他们走上前去,想要挡住瓦西尔,但那个穿着睡袍的男人却叫喊着从他们之间挤过。他哭泣着,从瓦西尔的臂弯里接过了那个孩子。
“谢谢,”他低声说,“谢谢。”薇雯娜沉默地站在后面。狗儿继续舔着瓦西尔的双手,但又明显在躲着夜血。
那人紧紧抱着他的孩子,最后不情愿地把她交给刚刚赶来的一个女人——是那女孩的母亲。薇雯娜是这么推测的。女人发出惊喜的呼喊,接过了她。
“你为什么要把她送回来?”那人看着瓦西尔说。
“那些掳走她的人已经受到了惩罚,”瓦西尔用平静而粗哑的嗓音说,“对你来说,现在重要的应该只有这件事而已。”
那人眯起眼睛。“陌生人,我认识你吗?”“我们见过面,”瓦西尔说,“我曾请求你在辩论中反对开战。”“是有这么回事!”那人说,“你甚至都没必要劝我。但他们带走了我的米希尔……我只能保持沉默,只能改变我的立场,否则他们会杀了她。”瓦西尔转过身去,想要原路返回。“保护好你的孩子,”他说着,又转过身来,“还有,别让这个王国动用无命者去屠杀别人。”那人点点头,哭泣不止。“好的,好的。当然。感谢你。太感谢你了。”瓦西尔重新迈开步子。薇雯娜连忙跟在他身后,瞥了眼那两只狗儿。“你是怎么让它们停止吠叫的?”
他没有答话。
她回头看向那栋宅邸。
“你已经清偿了自己的罪。”他轻声说着,穿过深色的铁门。“什么?”“就算你不来特泰利尔,登斯也会绑架那个女孩,”瓦西尔说,“而我也不可能找到她。登斯跟许多群窃贼都有来往,我也以为那场盗窃只是为了劫持补给而已。我和其他人一样,忽略了那辆马车。”他停下脚步,然后在黑暗中注视着薇雯娜。“你救了那个女孩的命。”“只是个巧合。”她说。她在黑暗中没法看到自己的头发,但她能感觉到它变红了。“这不重要。”薇雯娜笑了,不知为何,这句恭维令她格外愉快。“谢谢。”“很抱歉,我发了脾气,”他说,“我是说在那个贼窝里。战士应该保持冷静才对。决斗或者搏斗的时候,不能让怒气控制你。这就是我从来都不擅长战斗的原因。”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登斯也失去了另一颗棋子。”他们走到街上。“但是,”她补充道,“我真希望自己没看到那座奢华的宅邸。这可没法让我对霍兰德伦的祭司们改观。”
瓦西尔摇摇头。“纳恩若瓦的父亲是城里最富有的商人之一。纳恩若瓦是出于对诸神庇佑的感激,才献身于神灵。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报酬。”
薇雯娜愣了愣。“噢。”
瓦西尔在黑暗里耸耸肩。“要责怪祭司是很容易的。他们是最合适的替罪羊——说到底,任何与你们信仰不同,却又十分虔诚的人,不是狂热的异教徒,就是满口谎言的幕后黑手。”
薇雯娜的脸又红了。
瓦西尔在街上停下脚步,然后转头看向她。“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他咒骂了一声,转身又走了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擅长跟人交谈。”
“没关系,”她说,“我已经渐渐习惯了。”
他朝着黑暗点点头,似乎心不在焉。
他是个好人,她心想。至少是个努力行善而又诚挚的人。她不禁觉得,又开始评判别人的自己真的很蠢。
但她知道,她没办法一辈子不做任何评判,不和任何人互动。于是她评判了瓦西尔。但这跟她评判登斯的时候不同,因为登斯总在说有趣的事,让她看到想看的一面。她评判瓦西尔的标准,是他所做的事。看到被囚禁的孩子,他会哭。他把那个女孩还给她父亲,却只要求对方为和平抗辩。他过着几乎赤贫的生活,全心全意地阻止着战争。
他粗鲁又野蛮,脾气又坏。但他是个好人。而且,走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终于体会到了暌违数周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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