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正门那边有情况，阁下，”身上染血的士兵说，“叛乱分子正在那边内讧。我们……我们也许能趁乱逃出去。”她松了口气。总算有件顺利的事了。特雷勒迪斯转身看着她。“如果我们能进到城里去，人民就会聚集在他们的神王身边。这么一来，我们应该就安全了。”“他们从哪弄来的这么多无命者？”塞芮问。特雷勒迪斯摇摇头。他们正在宫殿前部的一个房间歇脚，心情焦急而忐忑。要突破帕恩凯尔在诸神宫廷的防御工事肯定相当困难。
她抬起头，看着苏斯布隆。他的祭司们对待他的方式就像对待孩子——他们爱他，却明显从没有想过询问他的意见。苏斯布隆站了起来，手按在她的肩头。她看到了他那双眼睛后面的思绪和念头，但周围没有写字的工具，他没法表达给她。
“容器大人，”特雷勒迪斯说着，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有件事我得告诉您。”她看着他。“我还是有些犹豫，”特雷勒迪斯说，“毕竟您不是祭司。但……如果您能活下来，而我们也没有……”“说吧。”她命令道。“您没法怀上神王的孩子，”他说，“就像其他回归者那样，他没法生儿育女。我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几百年前的首位回归者是如何生下孩子的。事实上……”
“你甚至不认为他生下了孩子，”她说，“你觉得王族血脉是虚构出来的。”这些祭司当然会怀疑传承自首位回归者的王族血脉的记录了，她心想。他们不想承认伊德里斯对王位的继承权。
他涨红了脸。“但人民相信是这么回事。不管怎么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孩子……”“是啊，”塞芮说，“你们会让那个回归者婴儿成为下一任神王。”他震惊地看着她。“您知道了？”“你打算杀了他，不是吗？”她嘶声道，“夺走苏斯布隆的灵息，让他死去！”
“色彩啊，不！”特雷勒迪斯震惊地说，“您……您怎么会这么想？不，我们不会做这种事的！容器大人，神王只需要交出他保管的那部分灵息，注入新的神王，然后就能安度余生了——只要他愿意，想活多久都行。每当有婴儿回归者出现时，我们就会更换神王。在我们看来，那就代表前任神王已经尽了本分，有资格在无须背负重担的情况下度过余生。”
塞芮怀疑地看着他。“这太愚蠢了，特雷勒迪斯。如果神王交出灵息，他就会立刻死去。”
“不，有办法的。”那祭司说。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并非如此。想想看吧。神王的灵息来源有两个。其一是他与生俱来的神圣灵息——让他成为回归者的那口灵息。其二是作为‘赋和的宝藏’给予他的那五万口灵息。只要谨慎使用指令，他就可以像其他唤醒者那样运用这部分灵息。就算没有这些灵息，他也可以作为回归者活下去。其他神灵也能够运用灵息，只要他们在维持生命所需的每周一口灵息以外，还有其余的来源就行。当然了，他们还是会以每周一口的速度消耗这些灵息，但他们可以把灵息储存起来，在必要的时候使用多出来的那些。”
“但你向他们隐瞒了这些。”塞芮说。
“我并不是特意隐瞒的，”祭司说着，转过头去，“只是一直没这个机会。回归神灵干吗要在乎唤醒？他们已经得到所需的一切了。”
“但知识除外，”塞芮说，“你让他们始终如此无知。我真的很吃惊：为了隐藏你宝贵的秘密，你居然没把他们的舌头全部割掉。”
特雷勒迪斯看着她，表情严厉起来。“您又在评判我们了。我们不得不这样，容器大人。他拥有的那份宝藏的力量——五万口灵息的力量——足以摧毁王国。这件武器太过强大，而我们唯一的神圣使命就是保管它，不让任何人使用。一旦卡拉德的大军从流亡之地归来，我们——”
附近的房间传来一个声音。特雷勒迪斯担忧地抬起头，而苏斯布隆放在塞芮肩头的手握得更用力了。她的目光严肃起来。“特雷勒迪斯，”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要怎么做？苏斯布隆要怎样才能交出灵息？他没法说出指令！”“我——”
一群无命者撞开他们左边那扇门，打断了特雷勒迪斯的话。特雷勒迪斯高声叫她逃跑，但第二群怪物从另一扇门那边冲了进来。塞芮咒骂了一句，抓住苏斯布隆的手，把他拉向第三扇门。她拉开了门。
蓝手指站在门的那一边。他看着她的双眼，神情冷酷。有个无命者站在他身后。
惊恐涌上塞芮的心头，她后退了几步。打斗声从她身后传来，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个绕过蓝手指，朝她和苏斯布隆走来的无命者身上。神王大吼一声，但没有舌头的他只能发出不成声的怒号。
然后那些祭司赶到了。他们纵身扑向那个无命者，企图击退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他们的神王。塞芮在血红色的房间里抱住她的丈夫，看着那些祭司被面无表情的灰脸战士屠杀。祭司们前仆后继，有些拿着武器，有些只是挥舞手臂，绝望地发起攻击。
她看到特雷勒迪斯咬紧牙关，双眼浮现出恐惧，而他冲向前去，试图攻击某个无命者。他像其他人一样死去。他的秘密与生命一同消逝。
那个无命者跨过地上的尸堆。苏斯布隆把塞芮推到自己身后，双臂颤抖。他们退向一面墙壁，面对着那些浴血的怪物。那个无命者终于停下脚步，而蓝手指绕过他们，目光越过苏斯布隆，看向了她。
“现在，容器大人，我想我们总算有点进展了。”
“抱歉，小姐，”守卫说着，抬起一只手，“诸神宫廷目前禁止任何人进入。”
薇雯娜咬着牙。“我不能接受这种理由，”她说，“我必须立刻向众母女神汇报！你看不到我有多少灵息吗？我可不是你能随便赶走的人！”
守卫们毫不退让。门口有足足二十来人，任何想要入内的人都被拦下了。薇雯娜转过身去。无论瓦西尔昨晚在里面做了什么，他显然都引起了相当的骚动。人们聚集在宫廷的入口周围，要求着说法，询问是否出了问题。薇雯娜从人群里退了出来，将城门甩在身后。
到边上去，夜血说。瓦西尔从来不问守卫能不能进去。他每次都会直接进去。
薇雯娜看着这片高地的边缘。墙壁外侧的周围有一片窄小的岩架。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又被人群引开了……她悄然走到围墙旁边。现在还是清晨，太阳尚未爬到东部的群山之上。墙头也有守卫——她的生命感应能力能察觉到——但他们此时都看着墙外，无法察觉到贴着墙壁的她。她也许有机会溜进去。
她等到一支巡逻队经过，然后唤醒了墙壁上的一块挂毯。“抬起我。”她说着，将抽干了色彩的手帕丢在地上。那块挂毯扭动飘起，裹住了她的身体，上端仍旧贴着墙壁。它就像一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将她举了起来，扭动着将她放在墙头。她扫视周围，然后收回了灵息。在侧面稍远处，有队守卫发现了她。
你在这方面不比瓦西尔强，夜血评论道。你们人类根本就不懂潜入！耶斯提尔会对你很失望的。
她咒骂一声，再次唤醒挂毯，让它把自己放到宫廷内的地面上。她收回灵息，然后在青翠的草坪上奔跑起来。附近几乎没有人，但这反而让她更显眼了。
宫殿，夜血说。往那边去。
她要去的正是那个方向。然而，她带着这把剑越久，就越是明白：它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无论和当前的话题是否相关。它就像是个孩子，说话和提问都毫无顾忌。
有一群没穿制服的人将宫殿前方守得严严实实。他就在里面，夜血说。我能感觉到他。在三楼。他和我去过的地方。
薇雯娜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房间的画面。她皱起眉头。对于一把邪恶的毁灭性武器来说，她心想，实在太有用了点。
我不邪恶，夜血说，语气中没有戒备，而是单纯的剖析。就像是在提醒她忘记的事。我毁灭邪恶。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毁灭前面的那些人。他们看起来很邪恶。你应该把我拔出来。
不知为什么，她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赶紧，夜血说。
那些守卫在朝她指指点点。她看向身后，发现另一群守卫正飞奔着穿过草坪。奥斯特瑞啊，原谅我吧，她心想。然后，她咬着牙，将夜血——连同毛毯一起——朝宫殿前方的那些守卫掷了出去。
守卫们的动作停止了。他们无一例外地看向从毛毯中滚出的那把剑，银色的剑鞘在草坪上闪闪发光。好吧，我猜这样也行，夜血评论道，声音似乎遥远了点儿。
士兵之一拾起了那把剑。薇雯娜从他们身边跑过，士兵们对她视若无睹。他们开始内讧。
不能往这边走，她看着正门，心想。她可不想冒险穿过混战的人群。于是她跑向这座庞大宫殿的侧面。下方的楼层由阶梯状的黑色石料砌成，让这座宫殿给人以金字塔般的印象。高处的那几层更接近传统的要塞，有陡峭的墙壁。那里有几扇窗户。
她抽动手指，让袖子上的流苏收紧又松开。然后她跳了起来，唤醒过的绑腿让她比平时多跳了好几尺高。她向上伸出手，让流苏抓住了那块硕大的黑色石料。流苏就像一尺长的手指那样抓住石头，堪堪稳住了她的身体。薇雯娜费力地爬上了那块石料。
下方传来呼喊声和尖叫声，于是她抽空看了一眼。拿起夜血的那个守卫正在和其他人搏斗，一缕细小的黑烟在他周围盘旋。在她的注视下，他退进了宫殿里，其他人追在他身后。
如此之多的邪恶，夜血说，就像女人在清扫天花板的蛛网时说的话一样多。
薇雯娜转过头去，为自己把剑扔给那个人有些内疚。她跳了起来，爬上下一块石料，如此重复了几次，这时在墙头上看到她的那些士兵赶到了。他们穿着城市守卫的服色，有一两个人被卷入了争夺夜血的混战，但大多数人没理睬它。
薇雯娜继续向上。
在她的右方，夜血的声音隐约传来。第三层的那扇窗。再往上跳两次。他就在里面。
他的声音微弱下去的同时，薇雯娜抬起头，看向他所指示的那扇窗。她还有两块石头要爬，然后还得设法爬到整层都是垂直墙壁的那扇窗边。那里看起来有些可以充当支撑点的装饰型石雕，但她光是想到要去爬那些东西，就已经头晕眼花。
一支箭撞上她身边的石壁，然后折断，让她吓了一跳。下面有好几个守卫带着弓。
色彩啊！她想着，奋力爬向下一块石料。她听到身后传来呼啸声，然后缩起身子，感觉自己这次会中箭，但什么也没发生。她爬上那块石头，然后扭过头去。
她能依稀看到自己斗篷的一角卷住了一支箭。她吓了一跳，庆幸自己唤醒了它。斗篷丢下那支箭，然后恢复了原样。
真方便，她想着，开始攀爬最后一块石头。等她爬到石料上面的时候，手臂已经酸痛难忍了。幸运的是，她唤醒的“手指”攀爬的能力丝毫未减。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这座黑色要塞上半部分的墙壁，一路上用石雕作为支撑点。
同时她决定，为了自己的理智考虑，她要避免向下看。
光歌凝视着前方。信息太多了。意外的状况也太多了。织晕的遇害，莱瑞玛的自白，神王祭司的背叛，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发生。
他坐在牢笼里，双臂搂住自己，金红相间的长袍因为在隧道爬行而脏兮兮的。他的大腿被剑刺中的位置传来痛楚，虽然伤口并不深，而且血也几乎止住了。他没有理会那种疼痛。与心里的痛苦相比，它根本微不足道。
祭司们在房间的另一边小声交谈。奇怪的是，当他看向他们的时候，某个地方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头脑被突然领悟的真相所占据——他终于弄清他们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早就该发现的。不对劲的地方是颜色——不是他们的衣服，而是脸的颜色。他们脸的肤色有一点点淡。仅仅一个人的差异很容易忽略。但这么多人在一起，就能看出某种规律了。
普通人是注意不到的。对于感官得到强化的人来说，只要知道该去注意哪里，结果就显而易见。
这些人不是霍兰德伦人。
谁都能穿上长袍，他恍然大悟。这并不代表他们是祭司。事实上，从他们的肤色来判断，这些人肯定是帕恩凯尔人。然后他醒悟过来——他们全都被耍了。
“蓝手指，”塞芮说，“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神王宫殿的构造相当复杂，有时连她也会迷路。他们才走下一段楼梯，但现在却在走上另一段楼梯。
蓝手指没有回答。他走路时绞着双手，脸上挂着习惯性的紧张。走廊那边的打斗声似乎越来越小了。事实上，在离开楼梯井以后，他们刚刚踏入的这条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塞芮迈步走着，而苏斯布隆紧张地搂着她的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每次停下休息的时间都很短，他没机会把想法写下来。他朝她露出宽慰的笑容，但她知道他心里恐怕和她一样害怕。或许比她更加害怕。
“你不能这么做，蓝手指。”塞芮说着，朝着矮小的秃头男人厉声说道。“这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唯一方法。”蓝手指没有转身，但最后还是回答了她的话。“但你不能这么做！”塞芮说，“伊德里斯人是无辜的！”蓝手指摇摇头。“为了你们的自由，你愿意牺牲掉多少我的同胞？”“一个也不愿意！”她说。
“如果我们立场颠倒，我希望你也能说出这句话，”他说着，仍旧避开她的目光，“我……对你的痛苦很抱歉。但你的同胞不是无辜的。他们跟霍兰德伦人没什么区别。在不息战争的时候，你们压迫我们，让我们充当工人和奴隶。只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王族逃跑了，伊德里斯和霍兰德伦也分道扬镳了。”
“拜托。”塞芮说。
苏斯布隆突然打了某个无命者一拳。
神王咆哮一声，挣扎着踢向另一个无命者。他们的数量足有几十人。他看着她，挥挥手，示意她逃跑。但她不打算抛下他。她试图抱住蓝手指，但另一个无命者的动作太快了。它紧紧箍住她的胳膊，在她的捶打下纹丝不动。几个穿着苏斯布隆祭司袍的男人从他们前方的楼梯井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提灯。近看之下，塞芮立刻认出了他们是帕恩凯尔人。他们的个子太矮，肤色又有点偏淡。
我被耍了，她心想。
蓝手指的手段太高明了。他从一开始就为她和那些祭司制造出了嫌隙。她的大部分恐惧和担忧，都来自于他——而祭司们的傲慢则在火上浇油。这位书记官的整个计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她，好为自己的同胞赢得自由。
“我们拿到光歌的安全暗语了，”那几人中的一个对蓝手指说，“我们确认过了，可以使用。我们已经更换了新暗语。其余的无命者也是我们的了。”
塞芮看向旁边。那个无命者将苏斯布隆拉向了地面。他叫喊起来——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呻吟。塞芮用力拉扯，试图摆脱控制她的无命者，前去帮助他。她开始哭泣。
在她的另一边，蓝手指对他的帮凶们点点头，一脸疲惫。“非常好。去下达指令。让无命者朝伊德里斯进军。”
“定不辱命。”那人说着，一只手按在蓝手指的肩头。
蓝手指点点头，神情阴郁地目送其他人离开。
“你有什么可伤心的？”她说着，吐了口唾沫。
蓝手指转身看着她。“现在我的朋友是唯一知道霍兰德伦无命者大军的指令暗语的人。一旦那些无命者动身前往伊德里斯——并奉命摧毁那里的一切——我的朋友们就会服毒自尽。这么一来，就没人能阻止那些怪物了。”
奥斯特瑞……塞芮想着，感到头脑麻木了。色彩之神啊……“把神王带到下面去，”蓝手指说着，朝几个无命者摆摆手，“在时机到来前，把他关在那儿。”另一个穿着假祭司袍的帕恩凯尔书记官也加入进去，他们将苏斯布隆拖向楼梯井。塞芮朝他伸出了手。他继续挣扎，同样伸出手来，但那些无命者太强壮了。她听到他不成声的呼喊在楼梯井里回荡。
“你们想对他做什么？”塞芮说着，脸颊上的泪水已然冰冷。
蓝手指瞥了她一眼，但仍旧没有与她对视。“霍兰德伦的统治阶层里会有很多人把这次无命者的进攻视为政治错误，他们会试图阻止战争。除非霍兰德伦人真的想要打这场仗，否则我们的牺牲就全无意义了。”
“我不明白。”
“我们会带上光歌和织晕——拥有指令暗语的那两位神灵——的尸体，把他们留在无命者兵营里，用我们从城市里找来的伊德里斯人尸体包围他们。然后我们再把神王的尸体留在这座宫殿地牢的显眼位置。那些去调查的人会认定伊德里斯刺客袭击和杀害了他——我们从伊德里斯贫民窟雇来了很多佣兵，所以要人相信这一点应该不难。我那些幸存下来的书记官会为这种说法作证。”
塞芮眨眨眼，赶走眼眶里的泪水。所有人都会认定织晕和光歌是为了替死去的神王复仇，才派出无命者大军的。
听说神王死去的时候，民众也会怒不可遏。
“我真希望你没有卷进这些事里，”蓝手指说着，用手势示意抓住她的无命者把她拖走，“要是你能避免怀孕，我还能轻松一点儿。”
“我没有！”她说。
“那些人觉得你怀孕了，”他们走向楼梯井的时候，他说着，叹了口气，“这就足够了。我们必须毁掉这个统治阶层，也必须让伊德里斯人足够愤怒，想要摧毁霍兰德伦。我想你的同胞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尤其是因为这些进军的无命者无人指挥。你的同胞可以伏击他们，这么一来，这场仗的双方就势均力敌了。”
他看了她一眼。“但为了这场战争能够发挥作用，伊德里斯人必须有战斗的欲望。否则，他们只会逃跑和在高地藏身。不，双方都必须憎恨彼此，将尽可能多的盟友卷入战争，让所有人都无暇他顾……”
要让伊德里斯人燃起战斗的欲望，她惊恐地想着，还有什么方法比杀死我更好呢？双方都会把我所谓的孩子的死视为挑衅。这不会是一场出于利益考量的战斗，而会是一场出于憎恨的漫长拉锯战。这场战争可能会延续数十年。
而且没有人会意识到，我们真正的敌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霍兰德伦南方的那个和平而宁静的行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抬起头，看着苏斯布隆。他的祭司们对待他的方式就像对待孩子——他们爱他，却明显从没有想过询问他的意见。苏斯布隆站了起来，手按在她的肩头。她看到了他那双眼睛后面的思绪和念头，但周围没有写字的工具，他没法表达给她。
“容器大人，”特雷勒迪斯说着，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有件事我得告诉您。”她看着他。“我还是有些犹豫，”特雷勒迪斯说，“毕竟您不是祭司。但……如果您能活下来，而我们也没有……”“说吧。”她命令道。“您没法怀上神王的孩子，”他说，“就像其他回归者那样，他没法生儿育女。我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几百年前的首位回归者是如何生下孩子的。事实上……”
“你甚至不认为他生下了孩子，”她说，“你觉得王族血脉是虚构出来的。”这些祭司当然会怀疑传承自首位回归者的王族血脉的记录了，她心想。他们不想承认伊德里斯对王位的继承权。
他涨红了脸。“但人民相信是这么回事。不管怎么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孩子……”“是啊，”塞芮说，“你们会让那个回归者婴儿成为下一任神王。”他震惊地看着她。“您知道了？”“你打算杀了他，不是吗？”她嘶声道，“夺走苏斯布隆的灵息，让他死去！”
“色彩啊，不！”特雷勒迪斯震惊地说，“您……您怎么会这么想？不，我们不会做这种事的！容器大人，神王只需要交出他保管的那部分灵息，注入新的神王，然后就能安度余生了——只要他愿意，想活多久都行。每当有婴儿回归者出现时，我们就会更换神王。在我们看来，那就代表前任神王已经尽了本分，有资格在无须背负重担的情况下度过余生。”
塞芮怀疑地看着他。“这太愚蠢了，特雷勒迪斯。如果神王交出灵息，他就会立刻死去。”
“不，有办法的。”那祭司说。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并非如此。想想看吧。神王的灵息来源有两个。其一是他与生俱来的神圣灵息——让他成为回归者的那口灵息。其二是作为‘赋和的宝藏’给予他的那五万口灵息。只要谨慎使用指令，他就可以像其他唤醒者那样运用这部分灵息。就算没有这些灵息，他也可以作为回归者活下去。其他神灵也能够运用灵息，只要他们在维持生命所需的每周一口灵息以外，还有其余的来源就行。当然了，他们还是会以每周一口的速度消耗这些灵息，但他们可以把灵息储存起来，在必要的时候使用多出来的那些。”
“但你向他们隐瞒了这些。”塞芮说。
“我并不是特意隐瞒的，”祭司说着，转过头去，“只是一直没这个机会。回归神灵干吗要在乎唤醒？他们已经得到所需的一切了。”
“但知识除外，”塞芮说，“你让他们始终如此无知。我真的很吃惊：为了隐藏你宝贵的秘密，你居然没把他们的舌头全部割掉。”
特雷勒迪斯看着她，表情严厉起来。“您又在评判我们了。我们不得不这样，容器大人。他拥有的那份宝藏的力量——五万口灵息的力量——足以摧毁王国。这件武器太过强大，而我们唯一的神圣使命就是保管它，不让任何人使用。一旦卡拉德的大军从流亡之地归来，我们——”
附近的房间传来一个声音。特雷勒迪斯担忧地抬起头，而苏斯布隆放在塞芮肩头的手握得更用力了。她的目光严肃起来。“特雷勒迪斯，”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要怎么做？苏斯布隆要怎样才能交出灵息？他没法说出指令！”“我——”
一群无命者撞开他们左边那扇门，打断了特雷勒迪斯的话。特雷勒迪斯高声叫她逃跑，但第二群怪物从另一扇门那边冲了进来。塞芮咒骂了一句，抓住苏斯布隆的手，把他拉向第三扇门。她拉开了门。
蓝手指站在门的那一边。他看着她的双眼，神情冷酷。有个无命者站在他身后。
惊恐涌上塞芮的心头，她后退了几步。打斗声从她身后传来，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个绕过蓝手指，朝她和苏斯布隆走来的无命者身上。神王大吼一声，但没有舌头的他只能发出不成声的怒号。
然后那些祭司赶到了。他们纵身扑向那个无命者，企图击退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他们的神王。塞芮在血红色的房间里抱住她的丈夫，看着那些祭司被面无表情的灰脸战士屠杀。祭司们前仆后继，有些拿着武器，有些只是挥舞手臂，绝望地发起攻击。
她看到特雷勒迪斯咬紧牙关，双眼浮现出恐惧，而他冲向前去，试图攻击某个无命者。他像其他人一样死去。他的秘密与生命一同消逝。
那个无命者跨过地上的尸堆。苏斯布隆把塞芮推到自己身后，双臂颤抖。他们退向一面墙壁，面对着那些浴血的怪物。那个无命者终于停下脚步，而蓝手指绕过他们，目光越过苏斯布隆，看向了她。
“现在，容器大人，我想我们总算有点进展了。”
“抱歉，小姐，”守卫说着，抬起一只手，“诸神宫廷目前禁止任何人进入。”
薇雯娜咬着牙。“我不能接受这种理由，”她说，“我必须立刻向众母女神汇报！你看不到我有多少灵息吗？我可不是你能随便赶走的人！”
守卫们毫不退让。门口有足足二十来人，任何想要入内的人都被拦下了。薇雯娜转过身去。无论瓦西尔昨晚在里面做了什么，他显然都引起了相当的骚动。人们聚集在宫廷的入口周围，要求着说法，询问是否出了问题。薇雯娜从人群里退了出来，将城门甩在身后。
到边上去，夜血说。瓦西尔从来不问守卫能不能进去。他每次都会直接进去。
薇雯娜看着这片高地的边缘。墙壁外侧的周围有一片窄小的岩架。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又被人群引开了……她悄然走到围墙旁边。现在还是清晨，太阳尚未爬到东部的群山之上。墙头也有守卫——她的生命感应能力能察觉到——但他们此时都看着墙外，无法察觉到贴着墙壁的她。她也许有机会溜进去。
她等到一支巡逻队经过，然后唤醒了墙壁上的一块挂毯。“抬起我。”她说着，将抽干了色彩的手帕丢在地上。那块挂毯扭动飘起，裹住了她的身体，上端仍旧贴着墙壁。它就像一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将她举了起来，扭动着将她放在墙头。她扫视周围，然后收回了灵息。在侧面稍远处，有队守卫发现了她。
你在这方面不比瓦西尔强，夜血评论道。你们人类根本就不懂潜入！耶斯提尔会对你很失望的。
她咒骂一声，再次唤醒挂毯，让它把自己放到宫廷内的地面上。她收回灵息，然后在青翠的草坪上奔跑起来。附近几乎没有人，但这反而让她更显眼了。
宫殿，夜血说。往那边去。
她要去的正是那个方向。然而，她带着这把剑越久，就越是明白：它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无论和当前的话题是否相关。它就像是个孩子，说话和提问都毫无顾忌。
有一群没穿制服的人将宫殿前方守得严严实实。他就在里面，夜血说。我能感觉到他。在三楼。他和我去过的地方。
薇雯娜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房间的画面。她皱起眉头。对于一把邪恶的毁灭性武器来说，她心想，实在太有用了点。
我不邪恶，夜血说，语气中没有戒备，而是单纯的剖析。就像是在提醒她忘记的事。我毁灭邪恶。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毁灭前面的那些人。他们看起来很邪恶。你应该把我拔出来。
不知为什么，她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赶紧，夜血说。
那些守卫在朝她指指点点。她看向身后，发现另一群守卫正飞奔着穿过草坪。奥斯特瑞啊，原谅我吧，她心想。然后，她咬着牙，将夜血——连同毛毯一起——朝宫殿前方的那些守卫掷了出去。
守卫们的动作停止了。他们无一例外地看向从毛毯中滚出的那把剑，银色的剑鞘在草坪上闪闪发光。好吧，我猜这样也行，夜血评论道，声音似乎遥远了点儿。
士兵之一拾起了那把剑。薇雯娜从他们身边跑过，士兵们对她视若无睹。他们开始内讧。
不能往这边走，她看着正门，心想。她可不想冒险穿过混战的人群。于是她跑向这座庞大宫殿的侧面。下方的楼层由阶梯状的黑色石料砌成，让这座宫殿给人以金字塔般的印象。高处的那几层更接近传统的要塞，有陡峭的墙壁。那里有几扇窗户。
她抽动手指，让袖子上的流苏收紧又松开。然后她跳了起来，唤醒过的绑腿让她比平时多跳了好几尺高。她向上伸出手，让流苏抓住了那块硕大的黑色石料。流苏就像一尺长的手指那样抓住石头，堪堪稳住了她的身体。薇雯娜费力地爬上了那块石料。
下方传来呼喊声和尖叫声，于是她抽空看了一眼。拿起夜血的那个守卫正在和其他人搏斗，一缕细小的黑烟在他周围盘旋。在她的注视下，他退进了宫殿里，其他人追在他身后。
如此之多的邪恶，夜血说，就像女人在清扫天花板的蛛网时说的话一样多。
薇雯娜转过头去，为自己把剑扔给那个人有些内疚。她跳了起来，爬上下一块石料，如此重复了几次，这时在墙头上看到她的那些士兵赶到了。他们穿着城市守卫的服色，有一两个人被卷入了争夺夜血的混战，但大多数人没理睬它。
薇雯娜继续向上。
在她的右方，夜血的声音隐约传来。第三层的那扇窗。再往上跳两次。他就在里面。
他的声音微弱下去的同时，薇雯娜抬起头，看向他所指示的那扇窗。她还有两块石头要爬，然后还得设法爬到整层都是垂直墙壁的那扇窗边。那里看起来有些可以充当支撑点的装饰型石雕，但她光是想到要去爬那些东西，就已经头晕眼花。
一支箭撞上她身边的石壁，然后折断，让她吓了一跳。下面有好几个守卫带着弓。
色彩啊！她想着，奋力爬向下一块石料。她听到身后传来呼啸声，然后缩起身子，感觉自己这次会中箭，但什么也没发生。她爬上那块石头，然后扭过头去。
她能依稀看到自己斗篷的一角卷住了一支箭。她吓了一跳，庆幸自己唤醒了它。斗篷丢下那支箭，然后恢复了原样。
真方便，她想着，开始攀爬最后一块石头。等她爬到石料上面的时候，手臂已经酸痛难忍了。幸运的是，她唤醒的“手指”攀爬的能力丝毫未减。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这座黑色要塞上半部分的墙壁，一路上用石雕作为支撑点。
同时她决定，为了自己的理智考虑，她要避免向下看。
光歌凝视着前方。信息太多了。意外的状况也太多了。织晕的遇害，莱瑞玛的自白，神王祭司的背叛，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发生。
他坐在牢笼里，双臂搂住自己，金红相间的长袍因为在隧道爬行而脏兮兮的。他的大腿被剑刺中的位置传来痛楚，虽然伤口并不深，而且血也几乎止住了。他没有理会那种疼痛。与心里的痛苦相比，它根本微不足道。
祭司们在房间的另一边小声交谈。奇怪的是，当他看向他们的时候，某个地方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头脑被突然领悟的真相所占据——他终于弄清他们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早就该发现的。不对劲的地方是颜色——不是他们的衣服，而是脸的颜色。他们脸的肤色有一点点淡。仅仅一个人的差异很容易忽略。但这么多人在一起，就能看出某种规律了。
普通人是注意不到的。对于感官得到强化的人来说，只要知道该去注意哪里，结果就显而易见。
这些人不是霍兰德伦人。
谁都能穿上长袍，他恍然大悟。这并不代表他们是祭司。事实上，从他们的肤色来判断，这些人肯定是帕恩凯尔人。然后他醒悟过来——他们全都被耍了。
“蓝手指，”塞芮说，“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神王宫殿的构造相当复杂，有时连她也会迷路。他们才走下一段楼梯，但现在却在走上另一段楼梯。
蓝手指没有回答。他走路时绞着双手，脸上挂着习惯性的紧张。走廊那边的打斗声似乎越来越小了。事实上，在离开楼梯井以后，他们刚刚踏入的这条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塞芮迈步走着，而苏斯布隆紧张地搂着她的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每次停下休息的时间都很短，他没机会把想法写下来。他朝她露出宽慰的笑容，但她知道他心里恐怕和她一样害怕。或许比她更加害怕。
“你不能这么做，蓝手指。”塞芮说着，朝着矮小的秃头男人厉声说道。“这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唯一方法。”蓝手指没有转身，但最后还是回答了她的话。“但你不能这么做！”塞芮说，“伊德里斯人是无辜的！”蓝手指摇摇头。“为了你们的自由，你愿意牺牲掉多少我的同胞？”“一个也不愿意！”她说。
“如果我们立场颠倒，我希望你也能说出这句话，”他说着，仍旧避开她的目光，“我……对你的痛苦很抱歉。但你的同胞不是无辜的。他们跟霍兰德伦人没什么区别。在不息战争的时候，你们压迫我们，让我们充当工人和奴隶。只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王族逃跑了，伊德里斯和霍兰德伦也分道扬镳了。”
“拜托。”塞芮说。
苏斯布隆突然打了某个无命者一拳。
神王咆哮一声，挣扎着踢向另一个无命者。他们的数量足有几十人。他看着她，挥挥手，示意她逃跑。但她不打算抛下他。她试图抱住蓝手指，但另一个无命者的动作太快了。它紧紧箍住她的胳膊，在她的捶打下纹丝不动。几个穿着苏斯布隆祭司袍的男人从他们前方的楼梯井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提灯。近看之下，塞芮立刻认出了他们是帕恩凯尔人。他们的个子太矮，肤色又有点偏淡。
我被耍了，她心想。
蓝手指的手段太高明了。他从一开始就为她和那些祭司制造出了嫌隙。她的大部分恐惧和担忧，都来自于他——而祭司们的傲慢则在火上浇油。这位书记官的整个计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她，好为自己的同胞赢得自由。
“我们拿到光歌的安全暗语了，”那几人中的一个对蓝手指说，“我们确认过了，可以使用。我们已经更换了新暗语。其余的无命者也是我们的了。”
塞芮看向旁边。那个无命者将苏斯布隆拉向了地面。他叫喊起来——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呻吟。塞芮用力拉扯，试图摆脱控制她的无命者，前去帮助他。她开始哭泣。
在她的另一边，蓝手指对他的帮凶们点点头，一脸疲惫。“非常好。去下达指令。让无命者朝伊德里斯进军。”
“定不辱命。”那人说着，一只手按在蓝手指的肩头。
蓝手指点点头，神情阴郁地目送其他人离开。
“你有什么可伤心的？”她说着，吐了口唾沫。
蓝手指转身看着她。“现在我的朋友是唯一知道霍兰德伦无命者大军的指令暗语的人。一旦那些无命者动身前往伊德里斯——并奉命摧毁那里的一切——我的朋友们就会服毒自尽。这么一来，就没人能阻止那些怪物了。”
奥斯特瑞……塞芮想着，感到头脑麻木了。色彩之神啊……“把神王带到下面去，”蓝手指说着，朝几个无命者摆摆手，“在时机到来前，把他关在那儿。”另一个穿着假祭司袍的帕恩凯尔书记官也加入进去，他们将苏斯布隆拖向楼梯井。塞芮朝他伸出了手。他继续挣扎，同样伸出手来，但那些无命者太强壮了。她听到他不成声的呼喊在楼梯井里回荡。
“你们想对他做什么？”塞芮说着，脸颊上的泪水已然冰冷。
蓝手指瞥了她一眼，但仍旧没有与她对视。“霍兰德伦的统治阶层里会有很多人把这次无命者的进攻视为政治错误，他们会试图阻止战争。除非霍兰德伦人真的想要打这场仗，否则我们的牺牲就全无意义了。”
“我不明白。”
“我们会带上光歌和织晕——拥有指令暗语的那两位神灵——的尸体，把他们留在无命者兵营里，用我们从城市里找来的伊德里斯人尸体包围他们。然后我们再把神王的尸体留在这座宫殿地牢的显眼位置。那些去调查的人会认定伊德里斯刺客袭击和杀害了他——我们从伊德里斯贫民窟雇来了很多佣兵，所以要人相信这一点应该不难。我那些幸存下来的书记官会为这种说法作证。”
塞芮眨眨眼，赶走眼眶里的泪水。所有人都会认定织晕和光歌是为了替死去的神王复仇，才派出无命者大军的。
听说神王死去的时候，民众也会怒不可遏。
“我真希望你没有卷进这些事里，”蓝手指说着，用手势示意抓住她的无命者把她拖走，“要是你能避免怀孕，我还能轻松一点儿。”
“我没有！”她说。
“那些人觉得你怀孕了，”他们走向楼梯井的时候，他说着，叹了口气，“这就足够了。我们必须毁掉这个统治阶层，也必须让伊德里斯人足够愤怒，想要摧毁霍兰德伦。我想你的同胞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尤其是因为这些进军的无命者无人指挥。你的同胞可以伏击他们，这么一来，这场仗的双方就势均力敌了。”
他看了她一眼。“但为了这场战争能够发挥作用，伊德里斯人必须有战斗的欲望。否则，他们只会逃跑和在高地藏身。不，双方都必须憎恨彼此，将尽可能多的盟友卷入战争，让所有人都无暇他顾……”
要让伊德里斯人燃起战斗的欲望，她惊恐地想着，还有什么方法比杀死我更好呢？双方都会把我所谓的孩子的死视为挑衅。这不会是一场出于利益考量的战斗，而会是一场出于憎恨的漫长拉锯战。这场战争可能会延续数十年。
而且没有人会意识到，我们真正的敌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霍兰德伦南方的那个和平而宁静的行省。